作者简介:傅玉丽,出生于云贵高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散文》《作品》《红豆》《六盘山》《百花洲》《鸭绿江》《青海湖》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有作品被《散文选刊》转载,并人选多种文集。曾获全国行业系统文学作品比赛著作奖、作品二等奖等荣誉,出版个人作品集《永远的家门》。鲁迅文学院第27期学员。
青定又出了什么事儿。二楼的小女孩又开始被母亲打了。小女孩像以往被打一样轻声地啜泣、躲避,可感觉到母亲的火气很大,没有停手的意思时,女孩突然不想忍受了,她放声嚎啕,伸手去抢夺母亲手中的扫把。她虽然只有十一、二岁,可已知道一点难堪和羞耻,她一直不想像别的孩子那样声嘶力竭地哭喊。可现在,她不想这样了,不能让母亲再打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让别人听到呢?听吧听吧,听到更好,难道母亲就不怕别人听到?可能母亲会收敛一些,她竟然有了这样的想法。而在她放声大哭和伸出手去的时候,母亲似乎有一丝儿愣神,缩了一下,可能母亲根本没想到她会这样。女孩突然感觉到原来真的放开声来,不要忍受竟是如此莫名地舒坦、畅快。
住的是楼房,两家一层,面对面,相隔不足三米,声音就像猫一样在楼内四窜。谁家有个什么动静房子会像列车开过一样震动。这种震动时常响起,最多的就是打骂小孩和大人吵架。这种声音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女孩子听了就跟没听到一样。
已经是一栋栋的楼房了,许多大大小小家属院的人都搬到了这里,人多了起来,成了一片家属区。楼房一般五六层高,砖砌的,灰色、白色、红色都有,一排排彼此紧密排列,如同一条条并列的铁轨。家家户户都在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盖了一排煤棚,木板门,黑色牛毛毡盖顶,有的还利用边角开了小菜地,盖了小房子,养的鸡、狗、猫窜来窜去,显得更拥挤。就是楼道之间也摆满了东西,煤块、木头、垃圾什么的,这样的楼与楼之间、楼道上下声音像进了山洞,紧闭其中,上楼声、说话声、吵架声就在眼前一样。
家属区住的基本都是些普通工人,家属们基本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孩子一般三四个,平日里大人叫,孩子嚷,鸡飞狗跳,女孩也听惯了这些声音,反正一进人家属区就是这样。楼房,人明显多了、挤r,认识、不认识的一大堆,可搞不清为什么动不动就发火,就争吵。一刻也没有安静过,争吵并不比平房家属院时减少,倒更吵了。女孩一直怯于大声哭泣,跟别的孩子比,她比小猫还小心。可这样并不能躲过被打。她不明白母亲哪儿来那么多气,而一发气就发在她头上。跟别的孩子比,自己的哭声算不了什么。现在哭出来了,倒好受了。又伸手去夺扫把,不让自己再被打,这就更让自己吃惊了。这个举动令女孩心跳不已。
就是要哭出来。这里不是经常听到哭泣和吵架声吗?为什么自己不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对这些好像一直熟视无睹的哭泣与吵架声,开始注意起来。
不几日,又有两家大人在吵架了。这一次,她注意听了,格外注意地听了。听着听着,听到吵架的声音渐渐有了不同,三天两头的争吵让她听出了味道。
争吵之声来自同一栋楼和后面一栋楼,再一看,一个是三楼,一个是四楼,看不出单元,几乎都是同一个方向,同一单元,两个妇女隔着窗户吵,声音像对开的列车在两栋楼之间嗡嗡震响。好像还吵上了瘾,不几天就会推窗开战一下,吵的时间不长,频率不低。
女孩发现,楼下许多人在往上观看,而楼上的住户则站在窗前看,连她的母亲也是这样。她们看了一会儿,听了一阵儿,脸上露出了未置可否的笑意又四散而去,关窗的声音啪啪乱响。
娃娃的事,她们不同意。那段日子她隐约听见人们议论,明白过来——是这栋楼的一个姑娘和后面楼的小伙子谈恋爱,遭到了他们各自母亲的反对。劝说无效时,两家的母亲上阵站在窗口打开了口水仗。
小女孩看见两个大人对吵时,对面楼上的妇女身过有个小伙子的身影闪了一下,好像在拉她,显然是小伙子在拉自己的母亲。在楼下看时,她看见自己楼上的姑娘也在拉自己的母亲。她很为他们感到难过,又感到没有办法。就像她自己,有什么办法呢。在这里大人可以打小孩,大人的意见必须听,谁不是这样的呢?
这种争吵每次时间不长,因为两下就没有了观众,而没有了观众,两家母亲又气咻咻地关窗偃旗息鼓。过不了几天又来上一仗。小女孩每天要上学放学,太小,也没心思去理会这种事情。她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总是爱吵架。这儿的年轻人谈恋爱,她看到的就是男娃儿到女娃儿家去干活。如果一个女娃儿家接受了男娃儿到家里帮忙干活了,或打煤巴、或搬媒、扛米,就等于承认、公开了两人的恋爱关系。两个人顶多到铁路上散散步,还混在许多人里面,或邀上女娃儿的弟妹、朋友,一群人集体散步,然后过不了多久就结婚成家了。女孩觉得那些男娃儿、女娃儿真没意思,因为结了婚的夫妻也是三天两头的吵架,或打孩子。她想这两个年轻人一旦结婚了会不会也一样。当然她只是一闪念,没有持续想下去。
她也不知道怎么叫有意思,反正不是现在她所看到的样子,这些样子让她失望而感觉无趣。就像住进楼房了,各家都有自己的厕所、厨房了,可依旧灰尘满地,煤屑乱飞,一不留神楼上还会天女散花,唾液、垃圾从天而降,家属们三天两头会为一件什么事儿吵起来,跟原来的家属院差不多。女孩好像在期待什么。
家属区藏在一个地势较为低洼的地方,相对独立。边上是铁路和山,而且前后也是铁路,几乎被铁路包围住了。平日里,火车的声音此起彼伏,能听到机车风机像蜜蜂样的嗡嗡声、机车进出山洞时鸣叫的呜呜声,还有列车经过时与铁轨磨擦出的哐哐、啧啧声,许是地势较为封闭之故,声音非常清晰,晚上睡觉也好像枕着这种声音,如同海上的波浪。在这样的情况下,狗叫、鸡鸣、娃娃哭,或者说吵架的声音倒不太明显了。那两个妇女的争吵也不过如此。
可是,这天放学回来时,刚走进家属区,埋头走路的小女孩一抬头就看到了两个人。是那个小伙子与那位姑娘,她虽不认识他们,可知道是他们。他们走在一起,是迎面走来的,小女孩发现周围的人在偷偷地望着他们,装作不经意把眼光在他们身上溜一下又迅速离开。小女孩子自己也只是看了一眼就低头匆匆而过了。而就是这一眼,她自己吃了一惊,那两个年轻人的样子一下抓住了她。
两个人既没牵手,也没搂肩,只是靠在一起肩并肩地走着,头直直地仰着,眼光平视前方,似乎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走得像一个人似的。
小女孩突然看到一股气息在两人身上散发,小伙子和姑娘都二十多岁的样子,非常年轻。男的五官周正,个头不高,身材适中,看上去比周围的同龄人显得成熟、干练。而女的,相貌秀丽,皮肤显得白皙无比,上面依稀点缀着几颗小小淡淡的雀斑,几许妩媚却被脸上执著、固执的神情压住了。两人衣着和大家差不多,本来这样的两个恋人也不比周围的其他男女青年更出众,更醒目。可他们的神情、透出的气息却出乎意料,完全不同,非常庄重、凛然的,一股与周围迥异、坚毅、决然的气息直扑过来。
女孩有点吓了一跳。
他们怎么就像电影和书上的革命烈士呢?她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赶紧低头跑回家去。
电视已经有了,但对家属区的人来说,有的人家毕竟不多,看电视还是比较奢侈的事儿,往往一家看电视会挤满了一屋子人,对着屏幕上的黑白人物指指点点,边看边说,比电视上还热闹。麻将还没听说过,男人一般没事就喝喝酒打打纸牌,又没有谁会去看报纸或杂志。家属区的生活就是男人上班下班,开上火车就走,下了火车就睡。女人买菜做饭带孩子。最大的娱乐就是到边上的铁路上散步、聊天,一群一群的人,一堆一堆的到铁路边上玩耍,有的时候还去爬爬山。再有的就是吵架、打骂孩子了。
回到家里,小女孩觉得自己平时的生活突然破裂了,有什么东西撞了进来,她好像被什么笼罩住了,感觉兴奋而快意。
吵架可以吵到铁路上去,站在铁路上骂人,一串串的话语比铁轨还长。女孩见过这样的情景。隔着窗户,站在两栋楼上吵架她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而打孩子的声音、场景她也没少听见、看见,自己也在经历。但她突然觉得很羞耻,母亲们像个炸药包,不知什么时候就炸开,一炸开,她们小孩子就倒霉。虽然别人家也这样,可她觉得很羞耻,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可以这样对自己。她讨厌吵架的大人,对吵架的大人很烦。那两个年轻人的母亲像安上的发条,定时来一架,过几天吵一架,在窗口骂得不亦乐乎,女孩觉得很害怕,就像怕自己母亲打骂自己一样。
这两个人家住得这么近,几乎可以说是窗对窗,这倒帮了两家大人,让两家大人有了吵架的阵地,两位母亲以楼为阵,以窗为口,站在自家的窗前开骂,就像一条河流来得汹涌澎湃、势不可挡,无所顾忌。自己的事儿遭到家长反对,还让家长吵了起来,这本身就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儿。谁不是都听父母的?这来自空中的吵架声,就像放出的焰火,一下吸住了众人的眼光,他们个人还很秘密的事儿一下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又以如此的方式,他们肯定没想到。他们的母亲吵架时根本没想到他们心里的难受。一定是这样的,就像自己的母亲打骂自己时一样。她想起那两个年轻人时心里有点可怜他们,今天一见到他们她又生出了无比佩服、甚至羡慕的情绪。
日子一天天过,每天都差不多,除了上了一年级上二年级,上了二年级上三年级。家属区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在机车的阵阵轰鸣声中感觉不出今天与昨天有什么不同,好像不吵吵打打还太沉闷,吵架成了一种娱乐似的。
这两个人他们的心中还经历了什么,小女孩不知道。可她想他们一定非常难受、难堪,没有办法,就像自己被打时一样。她在心里有点可怜他们。当然她还没有太关心这事儿。要上学,还是个学生,离恋爱结婚还早呢。而现在,女孩的一瞥,却真让她眼里一阵阵灼热,心里也在狂跳,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没有哪一家不打架吵架的,结婚的都是这样,这对年轻人以后说不准也是这样。可是她们现在的神情和样子,却让她像惊住了一样。是不是双方母亲在空中的争吵成了广播,或者说一下点燃了一把大火,呼啦啦,好像都能听到空气中传来的噼噼啪啪燃烧之声,无形中让两个年轻人成了焦点,也让两个年轻人的感情在燃烧中日益飞扬、张狂、无畏起来。就像刚才他们的样子,两个人从最初的羞涩、窘迫、难堪之中走了出来,看上去更坚定、勇敢和团结了,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人,浑身散发着悲壮、令人肃然的气息。看起来显得又革命、又浪漫,女孩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爱情得以用这种方式宣告天下,又在反对的争吵声中熊熊燃烧,燃烧得猛烈而反叛,为恋爱而战斗,誓死捍卫自己的感情,相爱的意志更坚定了。还让周围的人看见了这些,这多带劲儿啊!就是不想好,或没有好到那个程度也要好下去了,因为自己的事儿有人看了。就要让人们看到,他们多么要好,多么相爱。他们一定这样想的,这让小女孩感觉到神圣而快意。他们真像越战越勇的革命先烈啊。这跟自己的放声嚎啕好像是一样的啊。
小女孩太小,当时没想这么多,反正她认为这是她见到的最异常、最深刻的有关吵架和有关爱情的印象。就是要反抗,她在抢夺母亲的扫把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而她的举动吓了母亲一跳,虽然她并没有抢夺成功,扫把仍在母亲手里,可是她的声音和举动还是让母亲有了收敛,她成功了一步。
看到这两个年轻人时,她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一样的。就像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一样,小女孩第一次反抗时,为自己而激动,现在她为那两个年轻人的叛逆而激动。当然他们的结局她不知道,她也没去想,可她认为现在这样就够了。
若干年后,小女孩长大了,她又看到了一件事儿:家属区里又一位姑娘恋爱了,家里嫌男方工作单位流动性大,不稳定,姑娘自己跑到了男方那儿。父母强拖回来时,姑娘突然倒地打滚口吐白沫,直翻白眼,浑身还抽搐。一次拖回来这样,两次拖回来还这样,最后父母不敢再拖了,姑娘用发羊角疯的方式不断和父母进行着争斗。当年的女孩听到这个事时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初的反抗,还有那两个凛然、决然的男女青年。原来家属楼里这样想的孩子不止自己一个人啊。
当年女孩的嚎啕、那两位母亲的吵架声音难道不也是一阵阵的掌声和喝彩吗?否则自己和那两个孩子不会那么越来越有劲儿。其实看到、想到这个的不止我一个人,要不然,后面打滚的姑娘何以用如此疯狂和不体面的举动来阻止家人对自己恋爱的干涉呢?谁又能说机车轰鸣、煤屑、灰尘、垃圾满地,成天吵吵嚷嚷的平淡日子里,那些争吵和打骂不会在孩子心中转为另一种掌声和喝彩声呢?
(责任编辑: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