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悲剧的个案分析

2009-07-15 04:42陈丽丹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5期
关键词:祥林嫂悲剧价值

摘 要:鲁迅笔下的悲剧人物,无不体现出人生价值的毁灭。“克夫克子”的祥林嫂就具体体现了鲁迅作品的悲剧性艺术特色。本文以鲁迅先生悲剧的创作体现了悲剧观念为立论根据,通过鲁迅所描写的祥林嫂所具有的“可贵之处”及其毁灭的具体分析,得出了祥林嫂的悲剧,印证了鲁迅所谓“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结论。

关键词:祥林嫂 悲剧 价值 毁灭

鲁迅给悲剧性艺术下定义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再论雷锋塔的倒掉》)其实,鲁迅笔下的悲剧人物,也无不体现出人生有价值的东西的毁灭。本文以祥林嫂悲剧作个案分析,借以说明鲁迅悲剧性艺术的此种特色。

祥林嫂是鲁迅小说《祝福》中的人物,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的农村妇女,因为死了丈夫,逃出来做工,来到了鲁四老爷的家。后来又被婆婆抓去改嫁,过了一段像样的生活,可好景不长,第二个丈夫又死了,更可悲的是不久儿子也没了,她万念俱灰地再次来到鲁四老爷家。可是这次的境遇已完全不同于先前了,因为嫁了两次,死了两个丈夫,她成了克夫的女人,更不可原谅的是她居然没有带好儿子,让狼给叼走了……鲁镇上所有的人都漠视她,她的精神状态大不如前了。柳妈还告诉她:将来到了阴司,那两个死鬼丈夫还要争,阎罗大王只好把她锯成两半。她又问了有学问的“我”,可“我”却“说不清”,难道在人世受的罪还不够,死了也不得安宁。祥林嫂终于不再努力了,她在人们“祝福”的时候,走了……今天,我们再次来客观地分析一下祥林嫂,其实在她身上有着那个年代妇女身上不可多得的可贵之处,而正是这些可贵之处的毁灭构成了祥林嫂的悲剧。

一、自我价值的认同感

祥林嫂第一次来鲁镇时,人们看到的是一个“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1]、模样周正、安分耐劳的寡妇。在鲁四老爷家当女工,话不多,做工却毫不懈怠,食物不论,力气也不惜。特别是到了年关,该准备福礼时,扫尘、杀鸡、宰鹅等,竟然她一人担当,不需添短工,鲁四老爷的家人很是满意,而她也很满足,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容,脸上也白胖了。鲁迅说过,中国历史上,只有两种时代: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林嫂过上了“暂时做稳了奴隶”的生活,她以此为幸福,不想再逃甚至有点留恋这个主子的家了,也可说她甘心于做个幸福的奴隶。其实 ,祥林嫂的这种表现无可厚非,处在那个时代的她,不可能有像“我”一样的认识,她只知道自己的劳动得到了肯定,村上的人羡慕她的主人家了,从主人家的表情看出对她的满意,她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于是有了幸福的笑脸,更努力地做活了。这是作为一个人的正常的反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不管她处于哪个层次,只要她的行为符合她的身份,就是正常的。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在谈到人物与环境的关系中说:“人物的性格要根据他们的处境来决定。”同样,一个人的价值观也是和他的处境相关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不能把祥林嫂此时的表现鄙视为“甘心于做奴隶”的层面,应该肯定她的价值观。当祥林嫂第二次来到鲁镇时,她又来到了鲁四老爷家做女工,她仍旧不惜自己的力气,愿意为主人家效力。但这次不一样了:因为她嫁了两次,被鲁四老爷认为是个伤风败俗的人,鲁四老爷家最重要的祭祀,也曾是她最能发挥作用、体现能力的地方,现在只让她当个帮手,“‘祥林嫂,放着罢!我来摆。四嫂慌忙的说。她讪讪的缩了手,又去取烛台。‘祥林嫂,放着罢!我来拿。四嫂又慌忙的说。她转了几个圆圈,终于没有事情做,只得疑惑地走开……”她成了只能干些杂活的人。“镇上的人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话,但笑容却是冷冷的了。”祥林嫂知道人们不再认可她了,她是个没用的人了,因此她变得木讷了,行动也迟缓了。后来,按柳妈说的,为了给自己赎罪,去掉身上的晦气,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到庙里捐了门槛,虽然变得一无所有了,但却兴高采烈地回到了主人家,神气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到了冬季祭祀时节,她做得更出力了。她坦然地去拿酒杯和筷子,可是“‘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得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地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原来那个手脚麻利,有着使不完力气的祥林嫂从此不见了,她开始怕黑,怕人,且什么人都怕,成了一个木偶。因为她觉得人们不再信任她了,不再需要她了,她的精神崩溃了,人们都认为她死于穷困,但祥林嫂是死于价值感的丧失。一如《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抛弃了理想,做了封建军阀杜师长的顾问,虽然生活阔起来了,周围人都来奉承他,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受到很大的创伤,终于背负着内心的创伤寂寞地死去。

二、自觉的反抗意识

祥林嫂死了丈夫后, 因不甘忍受婆婆的虐待逃到鲁镇做工,应该说这是一种大胆的反抗行为。虽然有人说祥林嫂的这种抗争行为是麻木的、缺乏理性的。理由或许就是因为祥林嫂逃出来也只是心甘情愿地做大户人家的佣人而已。其实这样评说祥林嫂是不公平的,我们应该肯定她的这一自觉举动。她作为一个生活在山里的农村妇女,能从山里逃出来谋生就是一种进步,当佣人又怎样?靠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这有什么错?鲁迅先生说“人有个缺点,就是经常会饥饿”[2],《伤逝》中勇敢的子君,为什么没能保住自己的战果,他们的生活终于陷入困顿?因为鲁迅没有安排子君走出家门,子君没有独立的生活能力。鲁迅没有明确地解释子君为什么没有能够经济独立,但在老舍的作品中,我们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月芽儿》中一个女跑堂的角色就有几十个人在竞争,比试的不是知识,而是谁的旗袍开叉更高,谁的妆容更妖艳。“月芽儿”一心一意要独立,不想走母亲“暗门子”的老路,她上了学,接受了新思想,却连一份跑堂的工作都得不到。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中,相信平等独立的“子君们”又怎能获得胜利呢?祥林嫂比子君幸运,她通过卫老婆子,逃到了鲁镇,找到了佣人的工作,她可以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并且她还靠自己的忠诚赢得了主人家和村人的认可,她过了一段“人”的生活。而这一段生活完全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我们难道不该为此而替祥林嫂骄傲吗?正如恩格斯的精辟论述:“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劳动中去。”[3]祥林嫂反抗的第一步就是找到一份谋生的活计,可见她的反抗并不是麻木的,而是一种自觉的反抗。

当婆婆把她卖给深山野坳里的贺老六做妻子时,她拼命“反抗”,成亲的时候,头上都撞了个大窟窿。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改嫁对她或许是改变命运的契机,但是,她却“宁可撞死,也不再嫁”。祥林嫂表现出了强烈的抗争欲望与行为。但在许多人看来,这是祥林嫂受到了当时 “一女不嫁二夫”的封建礼教的束缚而表现出来的盲目、缺乏理性的反抗,因此,无论它的表现形式多么强烈,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反抗,只能是一种貌似反抗的挣扎,并且,这种表现形式越强烈,说明她受毒害的程度就愈深。这种说法对祥林嫂是不公平的。在社会生活中,个人的意志很难违背社会的主流意志,特别是对于安分守已的中国农民,向来以“遵守社会公德”为已任。所以祥林嫂这样的反抗是符合她的身份地位的,也符合她所受到的教育,应该是自觉的反抗。在《论睁了眼看》一文中,鲁迅认为才子佳人小说作家虽然感到了中国婚姻方式的缺陷,但他们却闭上眼睛,加以补救,说是“才子及第,奉旨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经这大帽子一压,便成了半个铅钱也不值,问题也一点没有了。假使有也只在于才子的能否中状元,而绝不在于婚姻制度的好坏。看来,中国的婚姻制度问题由来已久,许多知识分子意识到了,却无能为力,既然这样,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要求祥林嫂作出更理性的反抗?其实,祥林嫂对于改嫁的反抗是符合当时人们的认识的,只是她的反抗没有成功,因而受到了人们的指责。卫老婆子说“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她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显然祥林嫂的反抗是发自内心的,自觉的。

三、勇敢的生活态度

祥林嫂真是一个勇敢的人,那时那地的她,比鲁镇上许多女人都强,她有追求,有思想。祥林嫂再次来到鲁镇时,她的人生命运已经又一次遭到了重创,总是和人们讲她日夜不忘的故事:儿子被狼叼走了。鲁镇的男人听了敛起笑容没趣地走开,鲁镇的女人有的除了陪出许多眼泪外,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对她投以鄙视的神气,有的听完掉几颗眼泪之后带着满足走了。后来,她的这一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后,成为渣滓,被人厌烦和唾弃。祥林嫂从人们又冷又尖的笑容里明白了,她再也不开口了,把自己封存起来。鲁镇的男人女人实在不如祥林嫂,她敢于向人们诉说自己的悲哀,自己的过错,甚至罪过,可是鲁镇的人却连同情的能力都没有,这不能不说是人性的泯灭。

当柳妈告诉她可以通过捐门槛来赎罪时,她非常苦闷,但第二天早饭后,便去土地庙求得捐门槛的权利。之后,她努力做工,努力攒钱,终于在一年后拿着所有的积蓄去捐了门槛,完成了自己的一桩心愿。回来后,她变得神清气爽,一种精神的解脱感在她身上蔓延着,她又恢复了生气,也做了再次在主人家尽自己所能好好干好好活的打算。只可惜,她的努力没有用。于是对于是否真的有鬼,是否真的有灵魂的问题发出了质疑。在鲁镇碰到“我”时,祥林嫂脸上已经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木刻似的。就像是鲁迅在《故乡》中写的闰土“脸上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通常人们都会认为祥林嫂也将像闰土一样,被多子、饥荒、捐税所压垮,但“我”意想不到的是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拦住“我”问:“一个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的?”突然从她的嘴里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不知怎么回答好。因为“我”知道,鲁镇的人都是相信鬼的。没想到祥林嫂对此却有疑惑,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慌乱中给了个“说不清”的答案就走了。鲁迅不曾想到,他的这段描述也从侧面证明了祥林嫂的勇敢,在祥林嫂木刻脸的深处涌动着她对一个鲁镇化的认识的质疑,只是她的经历,她的见识无法清楚答案。所以她希望能够从代表外面进步力量的“我”身上获得支持。没想到,被寄予深厚期望的“我”只给了一个“也说不清” 的含糊其辞的答案。这一回有着大学问的“我”让祥林嫂真的绝望了。“哀莫大于心死”,祥林嫂没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终于在人们热闹的“祝福”礼中走完了她的一生。在这里,我们看到她对“鬼灵”的质疑态度,这充分说明她是有自己的思想的,而且她有寻求答案的行为,所以一碰到“我”表现出了一股生气,可以说是一种勇敢的行为。除她之外,鲁镇还有第二个人会去想这个问题,会去问“我”,去探求这个问题的答案吗?看来,但凡和自己有关的事情祥林嫂都会努力去做,而且认真地去做。四婶家自祥林嫂走之后所雇的女工,大抵非懒即馋,或者馋而且懒,都不如祥林嫂。

当然,并不是说祥林嫂就是一个英雄式的悲剧人物,她没有悲剧英雄那种激昂似火的抗争精神,她的反抗、她的思想认识存在明显的局限性。但这不是她的错,或者说她本人的错比社会的错更少一些。当她第二次回到鲁镇,仍然想以劳动获得价值认同时,当她想通过捐门槛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时,鲁镇强势的封建伦理道德无情地扼杀了她的一切希望,更是“我”关于鬼魂的说不清的答案最终使她丧失了活着的勇气。我们把她放在她生活的那个时代背景下,祥林嫂实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勤劳善良而勇敢的农村妇女,她的身上有那个年代许多女人所没有的可贵之处。祥林嫂身上的可贵之处全部消失于那个罪恶的社会了。她的一生,不仅在政治、经济上受尽了压榨和摧残,而且在精神上更是受尽了折磨;不仅生前受尽磨难、哀苦无告,而且还怀着恐惧走向死亡。死亡对她来说,也不是悲惨的人间生活的结束,而是更恐怖的阴间生活的开始。她的一生正印证了鲁迅的那句话“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注释:

[1]文中所引鲁迅《彷徨》中的原文,均出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2]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娜拉走后怎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161页。

[3]马克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70页。

参考文献:

[1]朱克玲.悲剧与喜剧[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

[2]刘再复.文学的反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3]林志浩.鲁迅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

[4]焦丽梅.挣扎——鲁迅悲剧小说的特点及审美价值[J].黑龙江农垦师专学报,2002,(1).

[5]李铁岩.鲁迅小说中知识分子的悲剧形象[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3,(7).

[6]郭玉生.悲剧美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7]武彦君.中国现代文学悲剧精神的演进[J].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1,(4).

(陈丽丹 浙江东阳市人民高级中学 32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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