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妙 含蓄的美

2009-07-15 04:42姜宛铮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5期

摘 要:张爱玲的小说巧妙而频繁的运用了意象描写,令人目不暇接,新颖别致, 独领风骚。其中有月亮、镜子、墙等等,借常见之物传达了她对生命的独特感悟。开拓了她小说的艺术想象空间和审美空间,同时为小说笼上了一层诗意的光辉 。意象几乎成了开启人物或作者取向的钥匙。

关键词:张爱玲小说 意象描写 含蓄美

张爱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几度升腾的“张爱玲热”袭卷海内外。她的小说受到了社会各界读者的广泛喜爱。究其原因,除了作家独特的生命体验和人生感悟能引起读者共鸣外,还因其小说艺术上的雅俗共赏。尤其是她的意象描绘纷至沓来,令人目不暇接,个个新颖别致,为小说增添了无尽的意味。夏志清认为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当推她独步。夏氏说,钱钟书的巧妙譬喻,沈从文的乡村风景,在描写上可与张爱玲相比,但在意象上只能让张爱玲独领风骚。意象本是我国古典诗歌的一个美学概念,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真正使用意象是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杨义在《中国叙事学》里对意象作了科学的阐述:“意象是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既是有意义的表象,又是有表象的意义,它是双构的或多构的;意象不是某种意义和表象的简单相加,它在聚合的过程中融合了诗人的神思,融合了他的才学意趣,从而使原来的表象和意义都不能不发生实质性的变异和升华,成为一个可供人反复寻味的生命体;由于意象综合多端,形成多构,它的生成、操作和精致的组构,可以对作品的品位,艺术完整性及意境产生相当内在的影响。”[1]用通俗的话来讲,意象是一个个有着色彩、光泽、声音的物象形态中包括着的隐喻、象征等深层意蕴。张爱玲将这种在诗歌中常用的艺术手法收放自如的运用在叙事文学种类(如小说)中,将浸有自己主观审美情感和审美意识的意象融入到作品中,从而开拓了她小说的艺术想象空间和审美空间,给小说带来了浓郁的诗意。

一、象征女性沉浮的“月亮”

张爱玲的小说中意象种类繁多,色彩纷呈,但以“月亮”的出现频率最多,最为典型,也最有特色。张爱玲的文字里月亮的意象俯拾皆是。这可以追溯到她最早的一篇铅字——1936年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国光》创刊号上的小说《牛》里两次使用月亮的意象。月亮这一意象发展的顶峰当推《金锁记》。全篇九处写到月亮,有些蜻蜓点水般一笔带过,有些浓墨重彩,精雕细刻。试看开篇的一段描写: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能赶上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白,圆;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月亮”是“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小说一开始,就定下一个伤感、凄凉的基调。三十年前的月亮与三十年后的月亮交叉重叠,带上了岁月的沧桑感,营造出一种孤寂苍凉的凄凉意境。这里的月亮明显的含有时间的跳跃性。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泪珠,这是作者主观情感的切入;老年人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月色凄凉陈旧,这已牵出了作者的抒情笔调、给小说增添了诗意。其实三十年来月亮是一直毫无意义的升落着的,在它规律性的一次次升落时,时间也慢慢流逝了,人也就老了。

张爱玲笔下的月亮象征了人生的残缺、失落和人性的悲哀。在长安决意退学的前一个晚上,“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的淡淡的圆光。”[2]“模糊的缺月”是在写“月亮”也暗示着长安自身的模糊,小说并没有对长安的肖像外表作过仔细的描绘,长安自始自终都是个模糊的影子。这个模糊的缺月一语双关,它也暗示了长安的命运从此将会陷入一种悲凄的境地。

七巧妒忌儿子和儿媳,整夜地让长白给自己烧鸦片,母子二人同榻吸鸦片,取笑芝寿。这时“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3]。月亮本应该是柔和的,美好的,而七巧眼中的月亮却是“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这正是七巧疯狂变态的心理的象征。而同一晚上在芝寿看来“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黑漆的天上一个白太阳”[4]。芝寿拴不住丈夫的心,也敌不过婆婆的挖苦和挑拨,娘家的人也不能蔽护她,此刻,皎洁的一轮满月在她眼中是一个白太阳。月亮像白太阳,这是个奇异的比喻,初看荒诞,再看就令人感到恐怖。

张爱玲的小说中描写月亮的精彩的地方还有很多,今天我们打开《张爱玲文集》,惊喜于其中竟流淌着一条动人的月亮河,生动而且耐人寻味。

二、蒙太奇般的“镜子”

张爱玲小说善用意象,“镜子”就是其中一个频繁出现的意象。文学理论家韦勒克说:“一个‘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评论家水晶曾说:“张爱玲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同时他们也喜欢低头照镜子。”张爱玲小说中的许多人物,跟镜子都有不解之缘,镜子成了一个象征,蕴含深刻的意蕴。解析张爱玲小说中的镜子意象,对于了解张爱玲小说中人物的心理及作家的悲剧意识,从而深刻地把握张爱玲小说的艺术特征都是有帮助的。

综观《传奇》一书的故事,除了《倾城之恋》外,几乎无一例外地有着一个凄婉苍凉的结局,不由得使人想起张氏在《流言》中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什么都靠不住,一捏便粉碎了。”[5]“镜子”是又脆又易碎之物,一如那男女之间的婚姻关系,乃至整个的人生世界。于是张爱玲喜欢使用镜子意象,主要取镜子的“易碎感”作为义项的功能意义。破碎的心常常通过人物与镜子的映照关系表现出来,特别是人物单独与镜子相处时,从镜子中泄露出的人的感受,几乎没有圆满的。

《金锁记》中通过镜子意象的转换映出了曹七巧十年的沧桑: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这里不仅用镜子意象来表现七巧的幻觉,还用了最简洁的电影手法让时间与空间模模糊糊淡了下去,又隐隐约约浮了上来。这种蒙太奇的手法像剪辑好的电影镜头,将故事串联在一起,产生出多种艺术效果,也给读者心理造成不同影响。翠竹帘子在风中一荡,七巧就逝去了十年的青春。镜子在这里是一个时间的见证者,“镜子里的人,以及镜子里的物,在‘风的摇曳中,骤然褪色、变移,在看与被看之中,在最细小空间中的不起眼的物象的变迁中,却有着沧海桑田的感怀。卧室的陈旧摆设,并不能遏止生命的消失。”[6]镜子也暗示了七巧十年的生活变化,十年间,她耗了青春,死了丈夫,逝了婆婆;十年间她压抑着自己的情欲,忍受着痛苦,情爱的折磨使她转移到了对黄金的占有欲上,成为一个受金钱驱使的躯壳。一个简单的镜子意象所传达的不仅仅是时间的流逝,容颜的更改,更多的是人物在这十年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一个女人最最黄金的十年被黄金埋葬了。曹七巧起初是用黄金来锁住自己的爱情,最终却锁住了自己。就像张爱玲自己说的:“人生的结局总是一个悲剧。”[7]

三、具体的意象象征抽象的意象的“墙”

“墙”是一个重要的意象,象征苍老的文明。主要表现在《倾城之恋》中。当白流苏从上海来到香港,和柳原参加完接风的舞会,二人就来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从浅水湾饭店过去一截子路,空中飞跨着一座桥梁,桥那边是山,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拦住了这边的山。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

这是墙的第一次出现,适值两人勾心斗角的当头,人们的伪装身不由己,情感的付出太多顾虑,心意未通,仍然互相提防的时候,“墙”就是个灰冷的、无垠的拒绝力量,在流苏看来,是他们内心的一个阻隔世态的苍凉的阻隔,因为此时范柳原并无心与她结婚,而她却急需婚姻的保障。在这堵墙下,范柳原对流苏说了这样的一段话:

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这堵墙的意象,在这里既是时间的见证,也是历史的见证,也许还是爱情的见证。不难看出,张爱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对于历史的沉重思考,对于爱情和人生的探索。也许在她看来,真正的爱情会像那堵墙一般地老天荒,是值得为之倾国倾城的。

香港的战争打起来了,准备去英国的柳原又回来了。在这样的一个战乱的夜晚,流苏和柳原的感情却有了微妙的进展:

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

“墙”在这里是两人爱情的一个见证。流苏来到了“仿佛是梦境中”的墙根下,正是她内心潜意识的流露。至此,他们内心朴素的情感已然奔放开来。

散布在故事进程中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丰富了小说的意蕴,同时又将小说的题旨传达得更为含蓄、隽永,从而也使小说具有浓厚的象征色彩,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探索和思考的空间。张爱玲是运用语言的魔术师,她用自己的情思牵动着意象的驰骋,让她的小说散发着诗性的光辉,这也是张爱玲作品中的意象价值所在。我们有理由相信,张爱玲为我们带来的这一片奇妙多姿的意象世界,将是中国文坛一朵永不凋零的奇葩,在美丽的文学殿堂内散发着永久的芳香,闪耀着持久不变的光辉。

注释:

[1]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3页。

[2][3][4]张爱玲:《传奇》,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5年版,第122页,第125页,第154页。

[5]张爱铃:《流言》,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5年版,第73页。

[6]陈子善:《私语张爱玲》,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93页。

[7]张爱玲:《张爱玲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36页。

(姜宛铮 河南南阳理工学院 47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