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世说新语》看魏晋人的和谐追求

2009-07-15 04:42李朝阳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5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魏晋和谐

摘 要:魏晋时期,社会秩序大乱,政治黑暗,人们没有安全感和安宁的生活。但是,人们越是没有安宁的生活,越是对和谐安宁的生活充满了渴望,和谐宁静一直是他们追求的理想。他们在清谈中寻求精神的家园,在家族中追求亲族的和谐,在环境中寻找人与自然的亲和,在政治上实施宽松调和的政策。

关键词:《世说新语》 魏晋 和谐

魏晋是个充满阴谋和杀戮的时代,人们内心惶恐不安,时刻怀有生命不永、朝不保夕的感觉,于是更能感受到和平安定生活的可贵,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和谐社会生活的向往以及对和睦家庭生活的期盼。这种期盼和向往,在描写魏晋士人生活的《世说新语》中有很好的表现。

一、在清谈中寻求精神的家园

魏晋政治的惨烈使人们在清谈中寻找安宁,以忘却现实的烦恼和压抑,尽情挥洒自己的才情,愉悦放松自己因战乱和残暴的政治所带来的痛苦心情,这在《世说新语》中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在清谈中寻找宁静愉悦,忘却现实人生的烦恼。《言语》第二十三则记载: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1](p85)

在美好的大自然的怀抱中,这些风流倜傥的士人,来到洛水边,畅谈“名理”、《史记》、《汉书》、“玄学”,士人因博学善谈而各有风采,并不因各家所谈内容观点的不同而互相排斥,实有孔子所说的“和而不同”[3](p141)的和乐气氛。故骆玉明先生有这样的评价:“这里写出的清谈雅集,首先是一场自由轻快的精神畅游,所以它快乐。”[2](p83) 《文学》第四十则又记载: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1](p227)

支道林和许询的讲谈已经使听众到了心满意足、手舞足蹈的地步,其心灵的满足感使他们陶醉于这种高尚的智力娱乐活动中,而不再追究深奥的哲理的对错。

(二)清谈已成人们日常生活的保留节目,人们在清谈中寻求欢乐祥和的气氛。《文学》第六十二则记载:

羊孚弟娶王永言女。及王家见婿,孚送弟俱往。时永言父东阳尚在,殷仲堪是东阳女婿,亦在坐。孚雅善理义,乃与仲堪道《齐物》。殷难之,羊云:“君四番后,当得见同。”殷笑曰:“乃可得尽,何必相同?”乃至四番后一通。殷咨嗟曰:“仆便无以相异。”叹为新拔者久之。[1](p241)

殷仲堪和羊孚一老一少,只管探求真理,无须考虑年龄差异、资历新老。殷仲堪在理输之时没有颜面尽失的难堪,反而给予后进以奖掖,其心胸之宽广与当时学术气氛的和谐分不开。《文学》第十九则又曰:

裴散骑娶王太尉女。婚后三日,诸婿大会,当时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在坐,挑与裴谈。子玄才甚丰赡,始数交未快。郭陈张甚盛,裴徐理前语,理致甚微,四坐咨嗟称快。王亦以为奇,谓诸人曰:“君辈勿为尔,将受困寡人女婿!”[1](p209)

裴遐娶王衍的女儿,婚后王家大会宾朋,玄学大师郭象与裴遐谈论玄理,新女婿慢条斯理,所论甚是精微,引得四座赞不绝口,拍手称快,王衍也对女婿的表现大为满意。这种满座欢心,阖家欢乐祥和的气氛是魏晋人在清谈中寻到的欢乐源泉,也是魏晋人在清谈中追求的最高境界。

(三)在清谈时要保持平和的心态,争强好胜、气势凌人被认为是清谈的大忌。《文学》第三十八则曰:

许掾年少时,人以比王苟子,许大不平。时诸人士及于法师并在会稽西寺讲,王亦在焉。许意甚忿,便往西寺与王论理,共决优劣。苦相折挫,王遂大屈。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王复屈。许谓支法师曰:“弟子向语何似?”支从容曰:“君语佳则佳矣,何至相苦邪?岂是求理中之谈哉!”[1](p225)

许询年少气胜,认为人们把他和王修相提并论并不公平,他在与王修论理时意气用事,一定要和王修分个胜负,判断优劣。当他用语言战败王修,洋洋得意之时,支道林却批评他对人苦苦相逼,一心只想折服别人,却没有宽容与平和的心态。

二、在家族中追求亲族的和谐

魏晋时期实行门阀制度,世家大族为了维护自身的既得利益,在家族的内部也实施了一系列有利于自身发展的措施,以追求家族的兴旺和亲族的和谐,这在《世说新语》中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通过家族教育追求家族势力的可持续发展。《言语》九十二则曰:

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1](p145)

谢安用启发式教育教导子弟,希望他们不负长辈的寄托,勤奋努力,在社会上有立足之地,在政治上有所担当,以使家族势力的发展后继有人。谢安寄希望于后辈的良苦用心,在《文学》第五十二则也有体现:

谢公因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最佳?遏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公曰:“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1](p235)

谢玄从艺术欣赏的角度进行品赏,而谢安从政治的角度进行评价,所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谢安意在引导众子侄不仅能成为一个艺术鉴赏者,更要成为一个有政治远见、能在动乱年代里作出重大决策的政治人才,这样,谢氏家族的兴旺才不会后继乏人,出现中衰的局面。

(二)在家族内部追求家庭的和睦。《贤嫒》第十六则记载:

王司徒妇,钟氏女,太傅曾孙,亦有俊才女德。钟郝为娣姒,雅相亲重。钟不以贵陵郝,郝亦不以贱下钟。东海家内,则郝夫人之法。京陵家内,范钟夫人之礼。[1](p686)

此则说明妯娌和睦相处、互相忍让,是家庭和谐的基础,家和万事兴。《德行》第十则又曰:

华歆遇子弟甚整,虽闲室之内,严若朝典。陈元方兄弟恣柔爱之道。而二门之里,两不失雍熙之轨焉。[1](p12)

华歆和陈元方兄弟治家的方法有异,一是“严整”,一是“柔爱”,但他们追求的却都是家庭气氛的其乐融融、和合美满。

《德行》第三十九则还记载:

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1](p40)

王献之在病重的时候陈述自己所犯的过失是离婚的事情,其家庭生活的不和谐在他内心深处引起的愧疚与不安由此可知。而此则故事放在《世说新语》的第一门《德行》中,也可看出当时人对家庭的和睦美满是十分重视的。

三、在政治上实施宽松调和的政策

魏晋时代的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统治者也深有感触,他们在政治上实施了许多宽松调和的政策。

(一)实施宽松调和的政策。《政事》第十九则云:

桓公在荆州,全欲以德被江、汉,耻以威刑肃物。令史受杖,正从朱衣上过。桓式年少,从外来,云:“向从阁下过,见令史受杖,上捎云根,下拂地足。”意讥不著。桓公云:“我犹患其重。”[1](p182)

刘孝标注引《温别传》曰:

温以永和元年自徐州迁荆州刺史,在州宽和,百姓安之。[1](p182)

桓温在荆州政事宽松,百姓安乐。这种追求宽松的治理方法有时又表现为“和静”的理想,《政事》第二十一则曰:

山遐去东阳,王长史就简文索东阳云:“承藉猛政,故可以和静致治。”[1](p184)

王濛表达了自己愿意以和谐清静的方法治理一方的政治理想。要实施这种和谐清静的政治理想,就必须调和统治阶级内部各阶层之间的利益关系,这在王导的施政方针中体现的比较明显。《政事》第十二则曰:

王丞相拜扬州,宾客数百人并加沾接,人人有说色。唯有临海一客姓任及数胡人为未洽。公因便还到过任边云:“君出,临海便无复人。”任大喜说。因过胡人前弹指云:“兰阇!兰阇!”群胡同笑,四坐并欢。[1](p175)

王导亲近每一个宾客,务使每一个人都有被知遇的感觉,以使每个人都满意快乐,显示出其调和社会各阶层利益关系,以求政治和谐的施政方针。

(二)追求社会的治平安定。《规箴》第十六则曰:

苏峻东征沈充,请吏部郎陆迈与俱。将至吴,密敕左右,令入阊门放火以示威。陆知其意,谓峻曰:“吴治平未久,必将有乱。若为乱阶,请从我家始。”峻遂止。[1](p566)

苏峻要纵火示威,陆迈将其制止,并说明理由:大乱平定不久,人人思安。纵火扰乱社会秩序,必定成为天下的罪人。止乱求安的思想在《规箴》第十八则也有表述:

小庾在荆州,公朝大会,问诸僚佐曰:“我欲为汉高、魏武何如?”一坐莫答,长史江虨曰:“愿明公为桓、文之事,不愿作汉高、魏武也。”[1](p568)

此则以汉高祖、魏武帝之时天下大乱为喻,期望庾翼向“尊王攘夷”的齐桓公、晋文公学习,而不要图谋篡位,以使天下治平安定。而要追求天下的治平安定就必须照顾到社会的弱势群体,《德行》第十八则曰:

梁王、赵王,国之近属,贵重当时。裴令公岁请二国租钱数百万,以恤中表之贫者。或讥之曰:“何以乞物行惠?”裴曰:“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1](p21)

只有使社会中贫穷的弱势群体有吃有穿,才能缩小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差距,天下才能长治久安。裴楷的做法就是调和社会各阶层的矛盾,以求社会治平安定。

四、在环境中寻求人和自然的亲和

魏晋人为了战胜动乱带来的痛苦,极力到自然中去寻找生命的慰藉,去享受自然赐予人类的自由和快乐,这在《世说新语》中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由于政治的黑暗,魏晋人深感人与人的距离、人与人相处的危险,他们把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山水之间,在山水自然中寻求人与自然的亲和。《言语》第六十一则记载: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1](p120)

简文帝对自然山水有独特的认识,他对人说:“只要人的心灵宁静安详,就不一定要隐居在深山老林里。只要和自然有心领神会的情感,见到身边的林木山水,就会有隐逸于幽静之所的美感,自然就会感到一草一木都是那么亲近,就会感到地上的走兽、天上的飞禽、河里的游鱼都是来和人亲近的。”《言语》第八十一则又记载:

王司州至吴兴印渚中看,叹曰:“非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1](p138)

王胡之到吴兴印渚游玩,顿觉心情舒畅,山川日月清新开朗。《言语》第九十一则又曰:

王子敬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1](p145)

王献之从山阴道上路过,感觉道路两旁的景色美不胜收,使人目不暇接。他又说在秋冬萧瑟凄凉的景色里,人会触景生情,产生悲凉之感。

从这几段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出魏晋人对自然的热爱,他们把自己的情感寄托于山水之中,拉近自己与自然的距离,从中寻找亲和的感受。

(二)魏晋人好用自然山水之物来比喻人物,他们已经认识到地理环境和人物性格之间的关系,以寻求人与自然的浑然相融。《言语》第二十四则曰: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崔巍以嵯峨,其水浃渫而扬波,其人磊硲而英多。”[1](p86)

山水平坦清淡则人民廉洁清刚;山川高峻,水波浪涌,则人物俊伟杰出。这样的记载在《世说新语》还有很多,如《言语》第六十七则:

刘尹云:“人想王荆产佳,此想长松下当有清风耳。”[1](p126)

《言语》第七十三则:

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1](p134)

在这几则以自然之物来比喻人物的故事中,有以青松比喻人的清廉刚正,有以清风明月比喻人的神情超迈、风骨俊朗。这都是以自然事物来比喻人物性格,使人与自然相互融合,物我一体,难分彼此。

(三)追求建筑物和自然景物相和谐,居住环境和人的精神气质相和谐

《任诞》第四十六则记载: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1](p759)

王徽之一日不可无竹的审美要求,表明其追求的居住环境能够反映主人精神气质的修养,表现出其环境和精神完美融合的审美理想。《言语》第一百零二则又有这样的记载:

宣武移镇南州,制街衢平直。人谓东亭曰:“丞相初营建康,无所因承,而制置纡曲,方此为劣。”东亭曰:“此丞相乃所以为巧。江左地促,不如中国,若使阡陌条畅,则一览而尽。故纡余委曲,若不可测。”[1](p156)

王导和桓温因地理环境的不同而建造不同风格的建筑物,体现了建筑物要与周围的环境相和谐的思想。

综上所述,在魏晋动乱的年代里,政治黑暗,战争频仍,人们朝不保夕、生命不永,没有安宁的生活。但是,越是生活的不安宁,人们内心深处对和谐安详的社会生活就越充满了渴望,和谐宁静一直是他们追求的理想。

注释:

[1]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2]骆玉明:《世说新语精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3]杨伯俊:《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

(李朝阳 都匀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中文系 55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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