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题

2009-07-14 09:54
大理文化 2009年3期
关键词:晨光母亲

赵 勤

作 者 简 介

赵勤,男,白族。1963年9月9日生于云南省大理市。曾在解放军部队服役,任过代课教师、文化站长、市文联副主席。现在大理州委宣传部工作。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大理州作家协会理事。曾在《解放军报》、《文学青年》、《西南军事文学》、《边疆文学》、《滇池》、《云南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过诗歌、散文、小说三百多篇(首)。著有《大理周城风物录》、《喜洲古今对联选》、《永不遗忘的歌》、《喜洲白族民居建筑群》、《乡村之恋》、《喜洲史韵》。

第一次去上学

那天傍晚,八岁的我,正在古老的四合院里玩“放飞机”活动,从田野收工回家的母亲,忙去村口挑回二桶水后,把我叫到她跟前,温和地说:“不能再贪玩了,明早,阿妈送你去上学。”

一听去上学,我惊喜得欢呼雀跃起来,因为邻居家的几个伙伴,早已去上学了。而我,家里交不起学费,不能和同伴一起上学。在家里,我就像一只孤独的小鸟,既没有人和我一起玩,又羡慕伙伴们背起书包去上学!

一会儿,母亲把开水烧热了。母亲让我蹲进木盆里为我洗澡,她用肥皂在我小脊背上搓了又揉,使我既难受又舒服。母亲一边用温暖的双手帮我洗身子,一边和蔼地对我说:“进了学校后,要听老师话,老师就像阿妈一样了,要好好读书……”

天黑了,父亲才从离家二十多里远的县城走路回来。前久,父亲和母亲就商量,家中穷到何种地步,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把我送进学校读书。于是,天还没亮,父亲便踏着朦胧的月光,背起一箩柴禾去了热闹的城里。我在油灯下看见父亲脸上淌满了一颗颗汗珠,可是,他却一点没感到苦和累,笑眯眯地对我说:“等饭吃了后,我还要给小宝宝的头打扮一下!”

吃完饭,父亲果然像往常一样,端来一盆热水,仔细地为我洗头,然后,右手拿起那把闪亮的理发刀,非常熟练地给我理了个“马掌头”,并用他的嘴,一口一口地在我脖子上,额头上,领口上,吹走了那一根根碎发……

明早,我要去上学,父亲是多么高兴!

当我睡觉时,突然,听见母亲在堂屋里问父亲:“你那一箩柴禾,卖了多少钱”。

“刚好一块五毛钱”。父亲回答。

“小宝宝的学费够了,我也就放心了。”母亲轻轻地说。

这晚上,父亲和母亲为了我去上学而一直未睡。父亲走了那么多路程,可是,他却像一头用不完力气的骡子一样,又到牛圈里翻找阿爷爷赶马帮时的那一副马鞍。月光下,用斧头和锯子,忙着为我制作一张书桌;母亲也在油灯下为我缝制书包……

那早上,我家喂养的那只漂亮大公鸡刚啼了几声后,父亲便喊我起床了,母亲也拿给我烧熟了的一块大芋头,并跟着母亲来到古槐树下的老井边。按母亲教给我的动作,我虔诚地向老井磕了三个头,然后,踏着坚实的步履,向那棵枝繁叶茂的大青树下学校去报名。

从那时起,我心里便觉得读书真好!

牛岗山

那年冬天,我跟着父母来到牛岗山。上山之前,我对那地方一无所知,只知要去山里砍柴烧炭。那时,我十二岁,既不理解父母烧炭的心情,也不知到了深山后与家里有什么差别。

父母去烧炭,是因生活所迫。然而,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似乎从未抱怨过,我也从不抱怨过父母为何天天给我们煮吃南瓜汤、包谷饭,只觉得很快活。对一个从小在贫寒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来说,突然要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生活,心里充满了新鲜的感觉。

于是,在一个雪花飘飘的清晨,父母驮起锄头、炊具和计划好了的几十斤包谷面,把我最亲爱的那条黑狗带进了与原来的生活环境全然不同的大山箐里。

牛岗山,位于苍山腹地。那是野兽成群、冰天雪地的地方。但是,牛岗山的树林和野花是那么密集,那么耀眼。我们在密密的树丛里冲闯了半天后,父母便放下身上那些沉甸甸的饮具和粮食,高兴地说:“我们就在这里安家了!”

当日,父母在一堵巨大青石下,搭起了一个四五人住得下的草棚;四周围满了一些树枝,头顶盖上了一层又一层几人高的茅草。太阳落山了,我们就在草棚里做起了饭;草棚里升起袅袅炊烟,开始向这个原始森林覆盖的世界报告着我们的到来和我们要生存的消息。

这一夜,我睡得很香。那时候,我居然不能为父母分担一点点忧愁,只觉得这屋子虽小,却非常温暖。

第二天,父母又在附近挖了几口又宽又深的窑洞,并砍了很多很多的树枝。晚上,父亲和母亲轮流守在窑窝边烧火;我却在那世间难以寻找的“家”里做着一场场美丽的梦。

我在大山里,在新鲜甜润的气息中自由自在地呼吸,山里一朵朵灿烂的野花,一条条清澈的溪水,一团团洁白的冰雪,一片片绿色的云雾,使我觉得好奇、新鲜。在我的那个偌大的村庄里,是永远看不到比这更美丽风景的。当我还在酣睡时,大山里的那些不知名的翠鸟,便在我们的房顶上和在那块块长满一簇簇苔鲜花的巨石上欢啼了,声音那样动听、亲切。使我这不谙世事的孩子,感受到了这云遮雾裹、山重水复的世界里的可爱、甜蜜。

几天后,我们的那根根柴禾,变成了一堆堆黑黝黝的木炭。每早天不亮,父母就把早已捆好的木炭背在身上,沿着那条坎坎坷坷、弯弯曲曲的山路,艰难地一步一步向生养我们的那块土地走去,到了傍晚,甚至天黑了,才回到我身边。

每次父母背着木炭走后,把我留在空旷的深山。我却一点也不害怕和孤单,因为与我亲密无间的那条黑狗,十分忠实地护卫我。我到哪里,它都跟随在我的周围。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它和我在雪地里一起玩雪的情景:我把一团团洁白的雪打在它身上时,它也用那张小嘴把一团雪咬起,机智地躲在我身后,悄悄地把嘴伸进我脖子里,让我冷得直叫唤。

黄昏了,山谷里各种小鸟也不再呜啼了。这时,父母才高一脚低一脚走回到我的身边,然后,我已把那个小铁锅里已经煮熟了的包谷面面饭抬在父母跟前。当我们一家人围躺在软酥酥的山地上吃饭时,我心中只有欢悦、快活。父母来回几十里山路的疲惫,也无影无踪。

至今想来,也许正是牛岗山,使我开始懂得了人生,懂得了乡村生活;懂得了没有尝试过苦难和忧郁的孩子,是永远不会知道人生中最美丽的风景和最珍贵感情的。

追念晨光

那天,我又回老家看望父亲。

然而,当我走近幽幽深深的小巷,远远看见那一座矮小又破旧的小屋。这时,晨光同学的影子像电影一样闪现眼前。

我想,倘若晨光还活着,那么,他家这既遮口、又方便于经商的小屋,早已被晨光盖成几层楼高的大厦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和晨光是小学至初中同学。他长得粗壮结实,肤色黝黑,浑身充满着乡村孩童的一股野性,又有几分憨厚与聪慧之感。他好动、调皮,常常惹事生非。家中父亲是残疾,母亲又是外地人,年老多病;姐姐早已出嫁。家境颇贫寒。一年四季,没见他穿过一件好衣裳,双脚上是不规范的草鞋。据说,他穿的每一双草鞋,是他父亲在油灯下亲自为他打的。由于这些因素和他平日的捣蛋,在班里,或者说,在全校师生中是“出名”的。于是,被人戏称为著名电影《红色娘子军》里那个“南霸天”。一提起这个名字,同学们便知道是晨光的绰号。

晨光在学校里,不是他打别人,就是别人打他。我和他,也曾发生过无数次争斗、打闹。不过,每次摩擦后,两人又不计仇的友好起来。

在人们眼里,晨光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其实,他有时还认理的。我的堂嫂是从他们家族里嫁过来,故此,他和我还认一点亲戚关系。有一次,放学途中,我被高年级的人欺负,他极仗义,帮我还击那个高个子。

那时候,生产队为照顾他们家,把队里一座水磨房安排给他父亲看守。晨光非常顾家,一放学,赶紧跑到那座简陋的磨房里干活了。有一天,我和母亲背着一袋麦子去他们磨房里磨面,晨光见我后,既殷勤、又高兴,帮我们放水、关水;在磨房里,还一点一点打扫。结算加工费时,他对父亲说:“这是我的同学,少收一点。”那天,他父亲仅收了半价钱。

放假期间,晨光把村里的乳扇、扎染布等特产品,悄悄地运到嫁在百里外的姐姐那边,然后,又把那边的板栗、核桃、木耳、香油,甚至一头头小猪拉回我们村里,在大街小巷叫买。还学会说一些半生半硬的汉话:“各位父老乡亲,请赶快买我的这些东西,价钱十分便宜……”晨光还有对做生意的那些大杆称、小杆称非常精通,几斤、几两,他会数得出来、看得出来,谁也骗不了他。

在那多事之秋的岁月里,一位十二、三岁少年,便在骨子里萌发了一种自强、自立的小商意识,在我们那一辈人中,恐怕是稀少的。

然而,晨光的这些举动和行为,在浓厚的传统思想里,人们对他却另眼相看:鄙视他!嘲讽他!

也许他受不了那么多人对他的白眼、讥笑;也许家里实在供不起他读书,初中未毕业,晨光便辍学回家了。

三年后,我听人说,晨光在野外做工时,因为山顶滚下一块巨石而遇难……

我听到这不幸的噩耗,心里难过了几天。一个从小便饱经清贫、苦难、欺辱的少年,丢下双亲,宛若一盏脆弱的油灯,狂风一起,默默地熄灭了,这是多么悲惨的命运!

而今,想起晨光,我的眼里又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一滴一滴往下掉……

老兵的故事

绿色的军营,被人誉为是一所特殊大学校,这并非夸张。因为凡在这所大学锤炼过的人,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故事,正如那一首歌《当兵的人》……

在我那个美丽的古镇里,有一位姓张的老兵,长得粗壮结实,爱打抱不平,又爱见义勇为做好事。然而,他的故事却在小镇里有褒有贬,在人群里你很难将他辨认而出。他年轻时在边境线上当了四年侦察兵。据说还与敌人较量过多次。退伍还乡后,也没有什么立功受奖的业绩。他和大部分退伍战士一样,壮实、憨厚、寡言。没有什么更多特长,一见他的人,也就像田野边的那一棵极普通小草一样,很快让人忘了他。

他在小镇里当了半辈子农民,起早摸黑干活,家里生活也过得一般。惟有一点不同的是:每当村里哪家有红白喜事,他都主动义务地帮工二、三天。还有倘若村里进入防汛期,或者森林防火期间,他都要义务地带领村里的年轻人去抢险救灾。而每当他满脸乌黑疲惫地返回家的时候,总是小心地藏好身上的那一层层青淤伤痕。

日子一年年过去,他还是那么平凡普通。直到这年家乡背后大山发生了森林火灾,上级派驻地部队赶来支援灭火。

那天,在熊熊烈火里,他看到了这支队伍的首长分外眼熟。啊,这原来是他曾经服役过的老部队!部队的几位首长,是他曾带过的新兵。他们都是从这支队伍里成长起来。

看见自己的老部队,他高兴极了,赶紧冲过去和他们拥抱。他的战友们,现在都做了大大小小的军官,他们对他很亲热。然而,这也让他们有点尴尬。他们当然记得他曾是这个团里的老兵,不过,说真的,因为他的平凡,他们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接下来,他走进这个光荣的队伍里,穿一身没有肩章军衔的迷彩服,同战友们一起冲锋在山岗上扑灭大火。当邻村人,或未认识他的人,都感激地伸出大拇指对他说:“谢谢你!解放军同志啊!”他总是微笑着不置一词。此时此刻,他那颗曾被战火燃烧过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进入某种角色的幻景,自己还在当着兵,任何时候,从来就没有退过伍、退过色啊!

人们看着他时的小小幸福,使他也糊涂起来。幻觉就一定是假的吗?不!这幻觉比真的还真实,还确切。譬如平凡执着的他,真的就是一个永不褪色的军人!

还有一位段师傅,在我们镇政府做“守门”的临时工。三十多年的劳苦生涯,使他皱纹深深、面容沧桑。但是,他又有着非凡的气度和见识,对工作非常认真、勤快,除坚守好大门之外,还把镇政府里里外外环境卫生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后的小菜地也整得四四方方、点线成面。

如果走进他栖居的小屋,那么,更印证了某种职业特点,被子叠得方正如箱,床下的鞋子摆放成线。同时,他有空还经常到阅览室阅读《解放军报》和《参考消息》。与他交谈,他果然当过兵,上世纪70年代初期,他在修筑成昆铁路时当过工程兵,在军营里度过五年军旅生涯后,退伍还乡当了农民。70年代末期还做过村里民兵营长与生产队长,办过奶粉厂、承包过鱼塘;家中两个闺女先后考上重点大学,成了村里有史以来第一代女大学生。如今,他为了打发晚年生活,又辗转来到我们这里做临时工。军人的痕迹在漫长岁月里,有的宛若鳞片般脱落,有些却如同胎记般永存,在举手投足的生活小事里,不经意间地闪烁着共和国军人的荣耀,也显示着与共和国军队有着同根同源的血缘关系。

有一年,我在火车上,亲眼看见一个刚摘去领章帽徽的退伍兵,极英勇地制止一群扒窃的小偷。紧接着从远处冲来几个面容各异、口音不同的男子,站在退伍兵的跟前,他们大声地说:“小伙子,你别怕,我们以前也都是当过兵,现在,我们和你在一起,看那几个小杂种敢来报复!”

这些老兵,都已脱去了军装,并注销了军籍,却像一颗颗、一粒粒优良种子,散落在不同环境、不同异域的土壤里。这优良的种子,会默默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然而,你又很不容易地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他们的相同与不同,不同又相同的精神与品格。

在平凡的工作生活中,这些极普通的老兵、或者说是劳动者,却努力地保持着军人固有点滴品质。在浮燥与势利的人群里,有什么样的姓名,或者有什么样的职位,或者说有什么样的社会工作,对无数的老兵们来说:一切都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们生活着,还像在部队里那样生龙活虎地生活着……

因此,在他们石头般平凡的人生履历里,自然有着一种感天动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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