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颖
影像重构历史
当历史尘埃落定之后,人们如何评价这段历史,如何表现这段历史?
什么力量,推动我们对历史不断重构?而在重构的过程中,我们却可能在追求某种深刻性的同时,牺牲了最简单最明白的大是大非。
我们不断回顾过去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把握未来。
《南京!南京!》:
重构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历史
1937年12月,满身征尘的日本军队,以征服者的姿态踏进中国当时的首都南京。他们兴奋地拉倒广场上矗立的孙中山铜像,同时却又惊恐地发现,这是一座充满抵抗的城市。冷枪、埋伏、不时倒下的同伴,使他们陷入极度的不安全感里。他们需要“清洗”,把来不及撤退而混杂在老百姓里的中国军人筛查出来。南京大屠杀,就这样发生了。
《南京!南京!》的导演陆川说:“它讲的是战争怎样释放人内心的黑暗,这种释放最终导致了杀戮的无度。”然而,导致南京大屠杀发生的真正原因,真的就这样单纯吗?
拉倒孙中山铜像,阵阵鼓声中的祭祀……虽然邀请了国防大学教授和文物收藏家做自己的军事顾问,种种于史无证的场景,还是被陆川一一安排进镜头,他坦言:“(祭祀)那场仪式是我梦到的。”面对堆积如山的史料,我们选择什么去阅读?大量阅读之后,又有哪些内容被我们的大脑选择,留在记忆深处,进而深思还原,重新构建,甚至添加进新的理解?陆川说,他最先看的,全是中国人自己留下来的资料,却“完全没感觉”,后来开始看日本人的日记,终于找到一些“特震撼的事儿”,继续看下去,“你就会想这历史学家都干什么吃了?”于是,这个故事“开始有做头了”。
历史学家当然没有白吃饭。他们通过长期不懈努力,逐渐复原了这场浩劫的全貌,让这件因为种种原因尘封已久的往事重新呈现在人们眼前,并且让全世界越来越多地了解。尤其是面对日本右翼对历史的否认,他们不遗余力地揭示着真相。
但是,《南京!南京!》颠覆了对南京大屠杀的传统表达方式,颠覆了普通人的认知与理解,重新构建了一个我们曾经自认为非常熟悉的南京。在《南京!南京!》里,中国人不再是软弱而可怜的被屠杀的对象,这座城市有抵抗、有重生,就像电影海报上的那句点题:“我们依然活着,因为我们一直在抵抗。”在《南京!南京!》里,日本人也不再是面目单一的杀人机器,而是军事和文化素养都远远高于我们的一个群体,假如我们超越正义与非正义的对立,完全可以把他们看作可以尊敬的对手。从这个角度看,开战之初输在他们的手里,并不耻辱。至此,陆川对南京大屠杀的还原与重构,已经完全确立起来。
《南京!南京!》的诞生,可以理解成多条轨道彼此交错的产物,它既有历史事件的影像还原,也有创作者对这段历史的理解与个性表达;作为一部要在票房上有所回报的电影,陆川还必须考虑到投资商的利益,他必须给观众找到一个进电影院的理由,让投资商的钱“砸出一动静来”。《南京!南京!》,就在这样一个复杂的大环境里,重新构建近代史上所有中国人最刻骨铭心的一段历史。我们这里还没有把这部电影从立项审查到杀青的四年时间里,制作者需要面对的其他因素也一并考虑进来。
“历史”包含了“研究”和“探索”的意思
历史的解读与重构,不是一个新鲜话题。“历史”这门学问,到底是科学还是艺术?这个问题古已有之。科学务须求真,艺术需要创造。《左传》,大概是《史记》之前中国最重要的一部历史著作了,里面记载的一些内容,已经明显不是“历史”。介之推和母亲在逃亡之前有一段对话,表达自己不愿表功的决心,要做一个彻底的隐者。介之推和母亲的私下对话,谁会听见?作者又怎么知道?刺客鉏麂的记载就更加不可思议。他奉主人命令刺杀大臣赵盾,却发现对方是个忠臣,自己作为家臣,又不好违背主人的命令,进退两难中只好撞死在大槐树上。在《左传》里,刺客在死前有过一段类似独自的自言自语,解释了触槐的原因。但是,组魔孤身行刺,“独自”之后马上自杀,这番慨叹生无旁证,死无对证,作者又是怎么知道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能解释得通,人们只能认为,这是作者猜想他们笔下的人物当时必有这样一番思想斗争或对话,然后凭想象替历史人物代拟而成,这是《左传》开创的独特的记言方式。历史,已经悄然掺进了转述者的思想。
东方如此,西方也一样。古希腊人希罗多德书写《历史》的同时,也为后代贡献了一个崭新的文体。在他之前,古希腊的纪事散文家只满足干干巴巴地记录事实,而希罗多德在面对史料的时候,第一次“有了某种批判的态度”。换句话说,他不再是简单地转述,而是有选择、有思考,在文字中处处体现自己的智力活动。自从希罗多德第一个使用“历史”这个词,后世西方语言中的这个词,都包含了“研究”和“探索”的意思。
别人的转述不太可靠。亲历者自己的记叙就一定真实可信吗?凯撒主笔的《高卢战记》,是他作为罗马军队远征高卢的统帅,亲眼目睹过当地山川形势和风土人情、亲历大小战役之后的产物。凯撒自己谦逊地把这部书叫做“随记”或“手记”,表示他只是事实的客观叙述者,为大家提供一点档案文献而已。在后世史学家眼里,“战记”也以叙事翔实精确,文笔清晰简朴而被大家推崇为研究古罗马历史的重要文献,然而细考凯撒写作“战记”的时间,正是他的政敌在罗马掀起诋毁、算计他的恶浪之际。所以凯撒的这部作品,一是为自己辩护,二是给自己在罗马的支持者提供一个反击政敌、宣传功绩的提纲。于是,“战记”表面上行文温和,对人物事件不做任何臧否,实际上处处表现自己的伟大,揭露政敌的阴谋,“只有同时参看当时的罗马历史,才能看出字里行间隐藏的东西”。
追寻重构历史的“历史真相”
如此复杂的局面,让历史研究者心生困惑。中外无数历史学者都曾感慨:刚开始研究历史的时候,一直认为历史就是真正发生过的事件,而其后却愈益发现远非如此。有人指出,对历史的解读至少同时存在三种方式:历史学家的,个人经历的,以及被众人神话的。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角度(这种角度由叙述者身处的社会环境,对事件总体的认知程度,以及个人知识水平等诸多因素所左右),撰述并利用“历史”。于是,我们的历史,就由一连串各不相同甚至彼此矛盾的叙述组成。重构历史的过程,有点像现实世界的“罗生门”,我们既是观看者,又是创作者。每个看过《南京!南京!》的人,都会在心里重新构建这段历史——段只属于自己的屠城记忆。
因此,历史学家已经不再满足于追寻历史事件的简单真相,而是试着发现历史被后人重构的规律。对此,我们可以举美国汉学家保罗·科恩(中文名柯文)对义和团历史的研究为例。在他的旧作《历史三调——作为事件、经历和神话的义和团》里,这位教授在序言里写道:“我(在本书里)考察和比较这些不同方面的目的……在于解释人们创造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说,它是确立的,不变的)与后来人们撰述并利用的历史(它似乎一直在变)之间的差异。”在著作里,科恩笔下的“历史”有两种理解:一个是事件的真相(这是历史学家始终试图挖掘的客观事实),另一个指被我们认知的各种途径(个人经历,统计数据,口口相传的叙述)。我们不断通过对后者的分析、重建与解读,尽可能地接近前者——其实,这部著作自身就是一种追寻,追寻我们重构某段历史的“历史真相”。
了解到达些,更多的人也许会变得更加无所适从。历史,原来并不像教科书里写的那样,简单明晰,非黑即白。在我们的历史中,“历史”可以被不同人群,受不同目的的驱使,不断被重新认识、解析和构建。事实上,随着时代变化,人们在不断涌现的重构与解读中重新认识历史,历史的真相,也在不断被重构与解读,内容变得更加丰富,含义变得更加多元。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眼中的历史,都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