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希知
引子
我,蜕了一层皮。
除了这样一句简单而直接的话外,我似乎找不到其他的词句来描绘自己,或者说这几年来的自己。也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深夜,当我独自一人躲在这个孤寂的小屋里的时候,当我端坐着和镜中的自己面面相觑的时候,我才敢面对自己的灵魂。我知道自己无数次地想,想把那些激动的闪念,那些被生活挤压出的感慨和闪烁着人性光辉的灵感写下来。只是最后,我还是放下了笔。尽管,生活会被一天天地书写,描绘,甚至是涂鸦,可我的稿纸上终究是一片空白。
我清楚,在无数的片刻,那些我的精神无比清醒与敏锐的瞬间,我是有那样的冲动去写下我的故事的。像徐志摩那样写下破碎的爱情,像郁达夫那样写下一张张面孔背后悲琐的生命,像许多无名的游魂一样去写下对生命的热爱和渴望。可是,我终究是怯懦的,一如我曾经坚强于当下的怯懦。然而无论如何,我知道今晚我必须写点什么了。古人说,知天命,尽人事,即是如此吧。
一、辍耕
我好久没有动笔了。
倒不是我没有写过一字半句,只是想说,我好久没有用心为自己写过文章了。功课,作业,例行的报告、小结倒是一篇没有落下,因为那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但除此之外,我不愿写些什么了。
年轻如我这个年纪的人恐怕是最容易觉得迷茫的。照理来说,迷惘的时候更能激发思想和灵感,可是我却对文字更慎重了,在白纸上总是“三缄其口”。或许我已“无话可说”。记得朱自清先生曾因此写道,“只是说些中外贤哲说过的和并世少年将说的话”,让人心中戚戚。可能我丧失了直抒胸臆激扬文字的能力;也可能我只是怕写出的东西,如娼妓似垃圾。所以,我喜欢沉默,默默地看书、批注,默默地想些事,再把想到的忘掉。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如果文字真的是肉做的,我只希望我创造的都是鲜活的生灵。
除了把自己放空,我还比过去更迷恋书法了,更愿意去描摹因逝去而超越尘封的隽美与刚韧,更喜于去誊抄那些不会被遗忘的句子。每个周末回家的那几天,我必是要写上好几个小时的。喜爱启功先生的张弛错落,因循赵孟頫的浑然却不露锋芒。也许我只是收起羽翼,然后用前生后世的微热来呵护对现世的眷恋。让自己安静的目的有很多种,而我试图使自己成为一个看客,一个繁华喧嚣的局外人。我也曾怀疑过自己是在逃避什么,但最后发现这种妄想恐怕是我唯一能回报给自己心灵的了。
可是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呢?我知道,因为我变得世俗了。
二、锦衣
古人喜欢说衣锦还乡,这也许是梦想的人生轨迹中从未缺席的一个设定。若一刀切开来,恐怕不过是一半的优渥生活和一半的虚荣作祟罢了。可是说白了,这种愿望也实在平凡。除了为名,一个人在外闯荡再怎么不济也得自己养活自己吧。然而这又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一来,身在象牙塔里的我们,还未到直接与其交锋的时候,但已然处处感受着这种压力。二来,谁也不好说一定没法把自己“卖”出去,但谁都想卖个好价钱。才明白,待价而沽是和多么大的一个实体在博弈,很是辛苦。
早起,沐春风而晨读,这份心情让人暗自窃喜。有人说大学生活应该是无虑于生计的,只是这样的时刻,太短,也太少了。我明白,自己终究是要去工作的。一份职业,无论体面与否,都会成为我名字的前缀。不论你曾经有多少神采飞扬,终归还得老老实实按规矩做营生。
时代终究是变了,记得高中的时候,读罢苏子由的《东轩记》,感慨之余写了一篇《东轩记又记》,我写道:
“古之士,登庙堂之高,位三公九卿之列;处江湖之远,可躬耕以自养。今之人,博天下之识以趣利者甚众;求静虚之志而淡薄者终鲜。
悲夫,君子举目四望而皆塗壁,致于无可退者,何况夫园田乎?生之所养终岁而不可脱,士呼呼而奔走于途中,夜以继旦何等狼狈。公尚有‘东轩以顾而自哂,然当下之人何如?抚今追昔,怃惙涕零。”
在文学是一门显学的时代,写作或许足以评定一个人的能力和品格,他们可以凭此成为公务员或者学者。即使倔强如陶潜也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美其名曰:归园田。可对于现代人,这恐怕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了。我爱写作,只是写作对于我们这一代人,似乎没有救国救世的目的,也换不来薄田和功名,反倒成了聊以自慰的手段。
在选专业的时候,我心中是有亏欠的。从人文学院转投到管理学院,理由很简单——为了找个好工作。哪怕这个“好”,不见得真的好。细细想,这是个不成理由的理由,谁都会说工作和前途与你学什么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可是,容我无知和盲目一次吧,原谅我的懦弱。我甚至相信终有一天我会肯定,无论走哪条路我都能让自己好好活着。但今天我还是会坚持已作的决定,哪怕这会变成一出先知先觉者的悲剧。因为锁链式的生活里少有从头再来的勇气。我只是忐忑地想,想给自己和我爱的人们一种安逸的生活,其实这无可厚非。
和昔日同窗谈天,他觉得我比过去世俗了。我承认,只是如若你要上台献艺,又怎能不粉饰一番再登场呢?有些事我之前真的想了很久,最后,似乎知道自己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了——我需要一件锦衣。它绝不仅仅是指改换一个专业,还意味着改变我这个人本身。从改变自己的形象开始,接着我学着和人打交道,让自己变得健谈;参加各种活动,寻觅不同的机会,直到转换学院,再到除去身上的文人气息。我甚至还机缘巧合地在大众媒体中走了一遭,害得朋友都用“娱乐圈的”、“明星”之类的标签拿我作乐,我也只能甘之如饴。我明白,选择一件事的同时就意味着得承受随之而来的“并发症”,而世俗便是如此使人越陷越深。
不过如果非得表扬我一下,我想有两点还是可以讲的。一是我想我知道,一些事,我得勇于去直面。二是按照钱钟书先生的说法,我是该被嘉奖的,奖励我不做文人,不搞文学。顺便说一个无聊的借口吧,也许因为我太爱文学而不忍让它成为自己的职业,就好比如果一对恋人太爱彼此,那么他们终将分离。因为这种“过分”的爱必定会让他们都感到万分痛苦。也许我只是自知不得不入世,于是自甘世俗了。我相信,这也曾或正在许许多多的人身上发生着。只不过,我仿佛还在挣扎,做着困兽之斗。
三、夜行
所谓无聊的借口并不是无中生有。家里藏有一本民国时光明书局刊印的《晚明二十家小品选》,是施蛰存先生选编的。先生在序言中说,这样无创造性的事本不想做,只是碍于生计“为稻粱谋”罢了,其无奈溢于字里行间。对于职业的选择(如果你能选择的话),其实有两种逻辑。一是把自己最爱的事作为自己的业余爱好,然后再从剩下的事业里挑选最能施展自己才华的。二是选择你最爱的事作为自己的职业,哪怕有一天它不再是你的最爱,就让自己把它再变成最热爱的。对于我来说,选择的恐怕是前者。
一位红颜知己多年前曾对我说:“你能做个诗人。”这是多么大的褒奖啊!亚里士多德说,诗的艺术与其说是疯狂者的事业,毋宁说是有天才者的事业;因为前者不正常,而后者很灵敏。我想我已经做不了诗人了。时常觉得自己是个痴癫的人,到了夏夜会倒在天台的躺椅上,凝望星空。目光良久不移,甚至到仿佛要跌入天空这道深不见底的悬崖里。只是,想要在城市里寻觅一片纯粹的天空(即是视野的边缘也不见任何建筑)实在是一件太难的事。可见世俗的触手早已伸向天空了。城市不仅是一个庞大的实体,更是一种疾病。如果你相信,城市生活本就有些病态。
于是我总是想为自己的世界保留那么一块净土,正如不再写文章之后用看书或练字去求得某种淡定与安宁。可世俗已逼着我们开始赶路了。时下流行将二十出头称作奔三,三十出头叫奔四,以此类推。我却会痴痴地想,如果是在赶路那么我们要去哪儿呢?排除了死亡,我还在矛盾中试探一个妥帖的答案。所以其实我不喜欢赶路,至少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时候,我不喜欢。
节假时仍会找昔日的发小谈天,互通有无。我脑海里浮现的总是往日博学的他自比鲍叔牙,称我作王右军的事。孩提时的念头还真够“狂妄”。近日再见,儿时的风发意气散尽无几,只剩下一个臣服于现实而苟安的性命,我心里是悲恸的。时间竟是如此深刻地改变着每一个你我。岂止是“有一天”,恐怕不久我也会和他一模一样了,如杜鹃报春,命宫临岁,都是必然的事。这是否能算是人在路上,身不由己呢?如果说凯鲁亚克的“在路上”是反叛社会的逃离,那么我们的则是在迷茫中随着人潮前进罢了。朋友说我很可笑,因为每个人最后都会变得世俗,变得自私,这是个必然。我瞪大了眼睛反驳道:“可是我不一样!因为我原来不世俗,我原来很无私。” 我俩都沉默了。我知道最痛苦的还不是这番植皮手术式的过程,而是过程中对自己这种选择的怀疑。这无异于新生的一层皮,长到一半又被揭掉。 尽管我已然接受了某种现实,但我知道这分明是两种力量在我的身体里缠斗、厮咬。
年长的人们之所以羡慕年轻人,除了青葱的面庞,还有就是人生尚存的种种可能性了。成长的过程就好像走过许许多多的路口,作许许多多的选择。开始的时候我们觉得人潮汹涌,我们可以成为身边的很多人。然而这条路越往前走,路边的人便越少,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我自己。我们所做的一切裹挟着生命旅程中的必然,使我们成为现在的自己。
常会到夜阑人静的时候才一个人回住处,陪伴我的只有风声、树影和路灯。也许是寂寞让天变了颜色。书上说太阳是厌憎思想的。那么倘若人精神世界的家园是夜晚的话,我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守夜人。哪怕“半梦半醒的人处理不了错杂的世情”。写作是孤独的,就好像守夜人独自清醒着、游荡着,守着夜与那份永远挥之不去的孤寂。有个成语叫锦衣夜行,说的是项羽攻入咸阳,有人劝其居关而霸天下,他却说:“富贵不归乡里,若衣绣夜行,谁人知之。”可是,如果能身披一件锦衣,我是定要与夜为伴的,即使我只是自私地守着这夜。我明白我一直试图保全些什么,为的是用它们来保全自己。如果按毛姆的比喻,我或许算是在月光下哈腰去捡脚下那六便士了。但也说不清,是否有一天我会像高更那样和我的文人情怀一道私奔了之?只是至少今日,我只愿披星戴月,锦衣夜行。
可纵然是这样,到最后我还是怯懦的。我会惶恐于这条路走得崎岖坎坷,会害怕这条路走到最后真的无法回头,害怕锦衣变成褴褛。更因为我清楚“人害怕寂寞,到了无耻的地步”。我从来不想,也不会故作轻松地说,“锦衣夜行”是一条潇洒的捷径。因为探索并去坚持这种平衡就足以让人身心俱疲。但我是还会走下去的。
我是个真诚的人,而以上的话则是一段混杂着真理和荒谬的告白与赞美诗。
四、写在人生边上
青春,这首未央的歌,是会没有休止地唱下去的,哪怕等到老去,只要看到那些动情的文字,听到那些伤情的歌,一切便又宛如昨日了。人生这样一本大书,有着太多的留白,根本是写不满的。我在这里留下的无非几道无心的爪痕。
说它无心,只因为我不得不把一些东西在此说清楚罢了。看似淋漓的剖白,有很多话我自知是过分的,至少绝不是平日里可见的。然而芸芸众生其实也是如此吧。许多事可以去做,却不见得要想明白。哪怕想明白了,还是要拿堂皇的理由去掩饰的。因为心里的事,藏着是苦,说出来了,往往更苦。我只是自讨没趣地把那些所有不让别人看见,甚至不让自己看见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搬了出来。算给自己的一个了断吧。
相信很多内容,是有共性的。我昔日的许多好友,亦如我一样不再写文章了(虽然不知他们的理由)。至于写作,当然绝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我那样去热爱,只是每个人也都应自有所珍爱和捍卫的一点点东西吧,除非他们真的什么都无视了。我是羡慕那些想法和追求能统一的人的。不过可惜,这世上不由衷的事太多,何止改变自己这一桩呢?我想只要有憧憬,有改变,有怀疑,便会有矛盾和挣扎,以后的故事或许无非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当然,有些话,还是不用说得太清楚。
其实我只是个平凡的人,就是走到人潮里便消失的那种。和所有平凡的人一样,我也怀揣着许多美好的愿望,这些愿望是时刻渗透在平日的生活里的。比如我喜欢江南的味道,因为希望有一天能住在一间阁楼里靠听雨度日;喜欢看着天真的孩子,然后对他们会心地笑,我想自己会是个好父亲的;我还喜欢看相携走过的老人,看他们走在落英中走在暮色里,不禁盼望起哪天可以安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约定。往往在现实中看到这些憧憬,我是平静的,是会用微笑去开解我的那些挫败和苦闷的。回头想想,痛苦也有痛苦的好处,它教会了人如何自嘲,如何自持,还告诉了我们为什么面朝大海就能春暖花开。
未来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恐怕谁都不知道。尽管预知未来是亘古至今都未曾消解的一种冲动。前些时候,儿时就读的小学来到我的大学校园开运动会,我便去探望老师。走在一群群纯真的孩子间,看见的仿佛都是往日我们的影子。白驹过隙,原来那么多日夜已沦为历史。恍然觉得,今日看往日就如同未来看今天,应该是一种感觉吧,只不过,生活从来不是在简单地重复过去的故事,人生的每个阶段更是不可跳跃的过程,都是要走过看过才能体会的。二十岁的我自然有二十岁的困惑,作二十岁的抉择,就算知道自己四十岁的故事恐怕也不会改变,这或许就是我们从少年的世界被刺配到成人社会所留下的印记。至于未来的面貌,本就无须占卜,待到妆罢低头问夫婿,便美丑自知了。
五、尾声
人一辈子总归还是应该相信些什么的,哪怕阅尽炎凉到最后莫过于两行热泪一抔黄土。尾声多是渐弱而去的,如同划过我头顶的晨昏线,悄无声息。但只因信念和真诚,在最后的一夜也会想起那一场场热闹的梦吧。这或许是文字对于一个平凡的生命最后也是最大的价值。
末了,我想说在看似凡俗的人间其实往往会闪烁超凡的光芒。记得在我最迷惘的时候,一位媒体的朋友曾和我说,“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实在是未曾有过的莫大感动!
后记
这篇文章的第一稿是在一个凌晨完成的,最后却又拖过了许许多多个夜晚。几易其稿,我至少不会为最终呈现的文字后悔,这便足矣。
幼年的时候读了半本卢梭的《忏悔录》,于是我便一直是这样的一个真诚的人。母亲总说我太老实。我只能辩解说,老实人有福。我想文字应该是真诚以待的。只是这样直白的文章,对于我来说也很难得,以后或许不会再有了。
这篇自白式的文章,也许很多人读了会疑惑于我到底想说什么。再直白点说,就是找不到文章唯一的要旨。其实不碍的。只是我觉得,不少文章的要旨在文章里,要表达想法都在遣词造句间说出来了。而有些文章的要旨在文章外,因为那层意思无法用几句话说明白。
写到后记,我总算可以松口气了。真的,写出这样的文字,太辛苦!可我还是坚持下来了。因为这些文字的背后,是更多和我一般大的年轻人所经历的和将要面对的事。文字于我来说是锦衣夜行,但对别人来说或许可以做一盏灯。记得刘大任先生曾说过,“在这样一个缺乏师友的时代,谁来唤醒你?”这是怎样的感喟和不甘呀!
我想我是心安的,哪怕这篇文字不是一盏灯,至少我对自己有了个交代。有朝一日再看此文,我可以坦然地说:“这便是那时的我。”如此也算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