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中的神秘力量(外一篇)

2009-07-14 08:44
文学与人生 2009年11期
关键词:外套镜子咖啡

朝 潮

睡眠是不穿外套的,包括灵魂;其余的大部分时间被一身外套妨碍着,灵魂也是。万物之圣高高在上,泽被生灵,他让我在睡眠中失去了思想的戒备,借此灌输给我一些神秘的印象。神秘是一类铺张的东西,像传说,像梦想之人的隐约声容,像一九零五年巴黎秋季沙龙上展出的“野兽主义”。狐疑和神秘之事,大多依附于假设,假设是虚的立场,可塑性大,影响力也就此无穷生发。

如果我在乎某个神秘的对象(物质或非物质的),这个对象不太可能在我的反复琢磨中越来越清晰,只要其不现出真相,便是更加的神秘,然后变成一个个悬案;在神秘的日益教唆之下,迷信之间,我把自己假设成了无数个福尔摩斯,却永远破不了案。在这类对象面前,我的外套根本抵御不住其无形的力量。

梦,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对象。周公和弗洛伊德在这个对象上已经钻研过了,在我看来,它像没有钻研过一样。这是万物之圣羞辱人的方式之一。

梦的无序,以及它毫无意识保障的虚幻状态,有点接近人类起源时的猥琐和粗野的局面──我是说局面。梦里,到处是假设,是一往无前的力量,谁也不认识谁,梦里认识的人也有着多重陌生和神秘的成分,包括最亲近的人。我做梦,大多是处于最危险、最紧急、最堕落时,梦醒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把我解救出来。为什么总是在那个紧要时刻醒来,为什么?那些在梦中死去的人们,大概是因为神灵的不在场,失去了解救的机会,也存在真正被解救的是他们的可能性。谁知道呢?伟大的“梦想家”纳撒尼尔·霍桑就是在睡眠中安详去世的,我亲爱的外婆也以同样的方式离去。大概人的一生原本就是用梦幻的材料编织而成,睡眠是开始,也是结束,这是技术上的宿命。我怀疑,在生命这张眠床上自己有没有站起来过,或者我是否具有站起来的力量。相对于信仰来说,这张眠床也许只是一个道具,它让我一次次流下思考和惊悚的汗水。

梦的方式,必然会融入个人现实主义的声容,也与幻想中的样子融会贯通,这种方式和“野兽主义”相仿,都属于泛表现主义的范畴。在我的印象里,野兽派最为狂放不羁的弗拉芒克的画作,其假设性便可以用来参照梦的方向。《夏都的住宅》和《布日瓦尔的山丘》都是梦,色彩的梦,它们可以用来填充和寄存多种疯狂的表现力和想象。《夏托纳弗村》是一个村庄的夜梦,黑白主色表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声音:静谧和呼啸、笨拙和轻灵。那些从颜料管直接涂上去的色彩,形式上像随意的梦一样的自由,张狂,神秘。它们在印象派的基础上又横向地假设了一大步。批评家路易·沃塞尔说它们是“野兽之笼”,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这个概念本身就具有梦幻色彩。弗拉芒克的色彩素养,得到过凡·高的间接提示。他没有见过凡·高本人,但他在其画作面前曾激动得大声喊叫:“我爱凡·高,胜过爱我的父亲!”这种激发出来的力量,来自于凡·高作品中的假设。在那个神秘的绘画的梦乡,是一位现实中的父亲无法抵达的地方,谁也看不清它的庐山真面目。

梦的面目是什么样的?没人说得清,但它作用于人的一生。在我无法区别睡梦与梦想的日子里,常常觉得自己无比强大。没有这种梦想和强大感,我不知一生该如何铺伸。这是人类的共同点,个体的强大感(或者说梦想的力量)是人与其他物种区别开来的最重要因素。人类的文明进程便是从梦想开始的,无论物质的还是非物质的。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假想了嫦娥奔月的神奇传说,现在,创造这个传说的后人正在实施真实的奔月步骤。其他物种好像没有梦想和假设,或者说它们没有这项功能,实际情况却很让我这个人类困惑至极,它们传奇般的生存历史和感官组织的神秘力量,都让我惊叹。我只粗糙地知道,许多动物是有睡梦的,或许这正是它们生命力的源头。

五亿年前,混沌初开,第一批动物从海水里上了岸,这当中包括蝎子和蜘蛛,它们是地球生命的变革者,是先驱。这个过程比人类从假设到真实地登上月球,肯定要漫长得多。第一批动物上岸一亿多年后,其中的部分动物长出了翅膀,以小型昆虫为主,它们是冷血动物,热爱光照,在光的作用下演化出双翅。又过了一亿年左右,飞行动物中出现了翼龙,它们凭借翼膜纤维结构在空中飞了另外的一亿多年。大约在六千五百万年前,翼龙和陆地的恐龙一起灭绝了,没人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期间发生过什么,人们只能通过亿万年前的化石作出一些假设,化石上的构图也因此被打上神秘力量的印记。考古学家假设着说,翼龙在空中的滑行样子,很像人类的滑翔机。这个说法应该倒过来才对,人类现今所拥有的飞行器具都是从动物身上模仿的基础上假设出来的。地球上真正的羽毛的出现,应该是在翼龙之后,随着空中和陆地的集权的消亡,才有了物种的相对自由的繁荣。

现在,人在地球上集权在握。人的霸道,客观形式很像恐龙,其他物种不可能自由繁荣。当人穿上外套之后,也就永远失去了生长羽毛的可能性。幸好人拥有别的物种不具备的精神上的羽毛:梦想和假设。

梦想的进程,肯定比动物长出羽毛的进程要快。这是我个人的猜想。一九零五年,法国冒出精神梦想的“野兽主义”之时,俄国的民众还在集权之下为生存和自由而暴动,中国在这一年则刚刚废除了集权之下的科举制度。同一年的事情,如三个台阶,不同的进程。

有自然的力量,人才唯物;有神秘的力量,人又唯心。在人类依存的哲学理论方面,唯心和唯物是不应该对立起来的,不管谁是核心,都无法避开看不见的力量;就像有人说男人是第一性和有人说女人是第一性差不多,关键是思想权力的倾向。统治阶级经常被左派人士(或者仅仅读过几本书、关心过几天政治局势的人)拿来比画,拿来骂,这比较冤,统治阶级的上头还有思想集团在起作用,那就是个体的人组织起来的梦想的力量。集体的梦想力量,才是无敌。上帝对于巴比伦塔的恐慌,就是一个杰出的例子。同样,拯救一个民族的往往起始是集体的梦想力量。

艺术家的创作,很大程度上是一项梦想的“唯心”的劳动,是把心里的向往和神秘用不同方式解释出来的过程,也可以说是寻找和发现的过程。这项工作是做梦,不太可能直接为经济建设添砖加瓦。“野兽主义”代表人亨利·马蒂斯的画作,就像对人的精神上的多种解释和关怀,他放弃了传统的透视法则,大胆假设,心灵尽量摆脱那一身外套的妨碍。

说实话,人身上的外套太厚了,厚得让人看不清真相。有位刚师范毕业的朋友问我:什么是形而上和形而下?结果我说了一大堆,也不知说清楚了没有。现在我觉得可以用很简单的一个说法来解释:人的外套是形而下,外套带来的影响是形而上。如果这个答案让他印象深一点的话,是因为我使用了简单的假设。

所有的力量,不同程度存在着神秘性。机械工业的力的启蒙,是阿基米德的杠杆原理。阿基米德从假设的立场出发,跟国王艾希罗说,他有力量可以撬起地球;之后他又在跟罗马人的战争中发明了一种特大的弩弓(发石机)。现在人人都知道这个力的原理了,它有严密的逻辑依据,不过,就算真有一根若干光年长的杠杆,亲爱的阿基米德先生也不可能去撬起地球。那只是一种假设。

万物从假设中开始,到假设中结束。假设,是人类创造力的不竭源泉。在艺术创作对象上,不要片面地提及体力和机械时代的劳作性生活,也不要指责创作者有没有“生活”,那样很没有艺术的品和德,起码是歧视。不管是打工的、捡垃圾的,还是隐居的、长年瘫痪在床的,只要在呼吸、在思想,就是在生活。生活方式也是由假设构造出来的一部分,先有假设,然后再存在。应该说,假设也是生产力。没有假设的话,人是不可能成为流水作业车间里的一件产品的,最多就是一堆废铜烂铁──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如果在别人的假设好的一生中生活着,跟物质产品有什么区别呢。大概猪圈里的主人极少假设,它们只剩下吃喝拉撒的严重感官退化的生活方式。人本身也在退化,片面重视周围环境和质量。人的一生,最重视的东西是表面的东西,就是自己的外套(甚至别人的外套),也是束缚自己的东西,以及失去想象羽毛的原始阻力。

不同的物质产品由人来假设和设计,人又是谁在设计呢?这是另一种假设,永远停留在唯像理论的一个假设,同时具体影响人类的最强大的力量。人类的住地,因为各种力的相互作用而存在,人(包括人周围的万物)本身显得很无助。各种力的作用,都是人类假设中的神秘力量。

人类对于假设的癖好,会成为精神负担,也是现实的敌人;如果某人已经是现实的敌人了,就无所谓了,敌人的敌人是朋友。

梦想除外,人被召唤的机会其实还有很多,这些机会包括孤独、苦难、危机,等等,它们是世上最有效的创造性精神激素,是万物之圣发出的邀请书。我怀疑,梦想是人类精神上的挽救力量,也是灵魂的表现方式之一;对梦想的无视,缘于对物质的依赖,是一种精神上的涣散──这是我的另一个怀疑。世上值得怀疑的东西太多,我怀疑不过来,尤其是那类具有号召性的集体力量。我不太可能被别人号召,但没有办法抵抗来自自身的号召,包括每天的所思所感。

许多人我都想记下来,不记下他们,我担心以后再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记不清他们的模样。这些人很亮,似片段或碎星,在某一时间内闪烁着划过我的面前,又悄然消遁。那种印象像黑夜里骤起骤落的闪电,随即晦暗四合,心野里依然混沌一片。记下那种印象,对于我的反应来说是一件不值得鼓舞的事;大多数时候我记不下他们的神秘,像梦。一团无序的想象的乱麻,无论如何穿不过时间的针孔。

山,海,天,地,通常以个体的量数来概念它们,以便将它们的宽广笼统起来。我看到的却是群体,是庞大。他们以具体的影像落实在那里,用来观望他们的那双目光,长时间倾向于教条,倾向于抽象。一个叫做“我”的个体,挣扎在杂乱无序的群体里,显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可能因为这个原因,我小时候一直怀疑神的力量的存在,有神的保佑,群体也就不显得那么可怕了──也许那不叫怀疑,是本能。宗教信仰是灵魂的假设,是意识超越肉体而延续的假设。那种力量的无穷性,谁都知道。

我在镜子里拜访自己这具身体时,感觉上缺乏可以操控的力量,似乎也是一个抽象的对象,镜子里的人只是一个名字的替代品,他没有更多的呈示,连形容也相对陌生。对于自己的形容,我比别人要陌生,起码比我敬崇的、喜爱的、牵挂的、熟悉的那些人要陌生。我不清楚自己眼里的我,和别人眼中的我有多少区别——或者我们眼里看到的事物有多少区别。研究量子物理的人,大概是对于碳结构组织(人类)最困惑的人,他们从不认为自己观察到的世界是真实的。除了假设中的万物之圣,不知道谁是最终的观察者,我只相信我处在一个有着无穷可能性的时空里。我所有的认知是所在文化环境带来的印象,并未经过个体思想的检验,它们对于我来说,是一类暂时的假定的存在。

照镜子也是假设。在镜子前长时间盯着自己的瞳仁,感觉极为恐怖,像置临两处神秘的望不到头的深渊,我不知道到底是谁盯着谁在看,使用的是镜子外还是镜子内的那双眼睛——这个问题我请教过一位老师。老师说,妈的,这还真是个问题。两千多年以前的人在河水和盛满水的陶器里映照自己时,有很多的假设和想象,否则美少年纳瑟斯也不至于为水里那个人憔悴而死。就算现在面对镜子,如我,也容易傻乎乎地把自己假设出去,用其他形式(身份)来观测。这类方式更恐怖,因为缺少一种神秘的力量的在场。那个叫文森特·凡·高的画家,就常常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然后把自己假设成商人、中产阶级、平民等等,画下来。长时间地假设,长时间地忘记自己,人很有可能会疯掉。博尔赫斯在写小说时,人称的假设上就比别人多了一些可能,也多了一些神秘的力量;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也重视假设,带来的也是人事发展的神秘;曹雪芹拿梦作假设;蒲松龄以鬼神作寄托……这类名单我可以不辞辛劳地列出一长串。无论如何,这是写小说的魅力之处,无穷的假设,而不至于疯掉。他们把主观的想象成分(假设)在某个特定的范围内普及了,分散了。写不出“好看”的“生活”化的故事的作家,只好拿自己作假设,比如卡夫卡、霍桑,这类方式相对于过日子来说,比较危险。

镜子的出现,消灭了作为主体的人自身形象的一些神秘,也带动了更多身体内部的假设。它因此比梦更抽象。在中国,镜子是春秋战国时期开始铸造的,就是在青铜器上打磨;照西汉《淮南子》上面所说,是用“玄锡”作反光涂料,再用细毛呢摩擦的结果。那时的“玄锡”,大概就是指水银和锡粉的混合剂,这种技术用了很久。秦汉以后,用镜子陪葬比较普遍,人们认为镜子可以容纳他们的灵魂。秦始皇的皇宫里曾有一面铜制方镜,宽四尺,高五尺九,据说可照见人的五脏六腑,能见疾病和人心善恶;秦始皇常用它来照宫里的人,见有胆战心动之人,就要杀头,它比曹雪芹先生杜撰的“风月宝鉴”要可怕得多。我猜想这是秦王的野蛮假设,他利用了秦国独一无二的“珍宝”,并以神的名义来定义它,从而假设出神秘的功用。带着政治目的的假设是最野蛮的,也最具有煽动性,这一点,我的父辈们最有体会。

镜子相对于人来说是客观的,照镜子的行为是不客观的,原因是镜子需要用人的眼睛去照现,每一双眼睛都有不同的看法,也就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在镜子中看到的对象,只是投射在镜子中的一种状态,重要的不是这种状态,是当时那一双眼光审视的状态,审视是一种想象力的加工,它在心情装束和欲望等东西的内外作用下,可以加工成多种可能性。我从镜子中看到的自己,和别人视网膜上呈现的我,客观来说是一样的;因为有看不到的那部分,双方也就存在不同程度的假设。这种假设的神秘之处,是主观的,唯心的,甚至跟信仰有关。

约翰·贝歇尔在《致睡眠》中说:睡眠是死神的友好拜访。这是诗人的假设。

诸葛亮设下空城记,操琴退敌。这是军事家的假设。

平民如我,则多的是日常的假设,是泛假设。假设的力量,通常有着似是而非的面目,是不确定;确定性的假设,是大多数人的工作,或者仅仅是日常性的。太多依赖真实的场景,对于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们来说,是一件件厚重的外套,那样的假设跟别人的假设没有质的不同,最多是把一件别人穿过的外套拿来洗染了一番。外套再洗染,也阻止不了它的旧,它迟早会被时间所遗弃。

我只相信,在一无所有的地方,什么都可以假设。

咖啡物理

J说,我们在双安商场见面吧。

我赶去那里时,西伯利亚来的风和宁夏、甘肃的沙子在北京千里喜相逢,结伴狂舞。J鲜红的长围巾在空中搅拌。见到我那一刻,J搓了搓双手,同时笑,一种亲切得不可置信的笑容。我们愚蠢地站在风沙里,等对方开口;或者,不说比说出来更好,也更容易解读和融化。万千缤纷词语,远远不及一个表情来得丰富和深刻。

在双安商场附近的一家星巴克,两人喝了很多咖啡,那种黑色的液体迅速浇灌着我密密的感觉神经,并在我的体内茁壮成长。J的眼睛像蓝色晶体,说:咖啡是信仰。我也感觉到了,那几杯液体改变了我形象上内敛的历史,它们带有三分传奇、七分劲道。

J笑,说我不像中国人;我也笑,强调自己根正苗红。J不懂“根正苗红”这个说法,我指了指她手中的咖啡,说:就像它的来路,正宗,地道。当时我们都在喝哥伦比亚咖啡。接着,我们说咖啡,和传奇。

生命里总有些时间是偷工减料的,需要回忆去填充它们,比如那天。那天的上午一拐弯就到了傍晚。J离去时,鲜红的长围巾在暮色寒风中向我挥别。J送给我一件精致礼物,说:明天就回巴黎了。然后冲我轻轻笑,那么轻的质感,像咖啡的泡沫;那么轻浅的笑,居然也笑出了眼泪。我大概没有笑,身体被风沙吹麻木了,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J说:永远,永远。一个单词,轻轻两锤,就嵌入心胸。

再没见面。

永远,肯定不是人间的日常事物,它是用来珍藏的,也有可能是无法破解的咒语或魔法。让一个人永远停留在某个时期,保持永恒的精神状态,只能动用魔法。

在我的意识里,鲜红的长围巾就是彼得·潘的魔法。

同一家星巴克,我见过两个人,一男一女。现在,一位在贝尔法斯特,一位在巴黎。后来我听到英国人肖恩·沃特的一首歌:《没有承诺》,歌词很像是J擅长的精神态度。十多年前,我希望自己成为歌者;十多年后,我的身份是听众。歌者只能是一种体验方式,不可能成为别人,歌者热闹的背后偏偏就是孤单;听众有无数的体验可能,听《我的太阳》时你就是帕瓦罗蒂,听《蝴蝶夫人》时你就是安娜·辛托夫。我适合做听众。声音在我耳膜(或者心胸)里震荡时,就产生了一种叫做“共鸣”的物理反应,它不是对声音的回答,是在向声音本身致敬。

那以后我多了一个酗咖啡的习惯,开始喝现磨咖啡,并且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不加糖的哥伦比亚咖啡。我煮咖啡时,只要开着窗户,邻居也能闻到,现在他们已习惯这种超乎寻常的香气。那种吸引,是它热气腾腾背后的灵魂。这种生长在火山灰形成的高山地区的咖啡,包装袋上印着这样的图案:一个戴草帽的哥伦比亚人,牵着一头驴。它是当地咖啡生产者联合会的标志。一个人爱上了咖啡,如同爱上了一种旅程。

在北京时代广场地下一层,原先有家咖啡店。店内唯一的饰物就是来自各国的咖啡袋,它们以艺术品的面目镶嵌在墙面上,在极不明朗的光线下,显得神秘而庄重。每个周末我都会去那里喝一杯相同牌子的咖啡,坐在相同的位置上。那里的老板常常像顾客一样坐在某个固定的座位上,喝咖啡,神游。他原先在外交部工作,去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第一件事就是去当地的咖啡店,喝咖啡,也收集咖啡器具。

每个周六,我像那位老板一样坐在某个固定的座位上。那么执著。还有一个定势反应:看到有红围巾从窗口飘过,就想到挥别,和“永远”。

两年后,我突然在北京失踪。我花了两年时间寻找自己。我去了广州、长沙、衡阳、凤凰、杭州、宁波、济南……和咖啡店老板一样,每到一处,我第一件事也是找当地的咖啡店,喝咖啡,也收集记忆。那个过程相当困苦,我通过记忆寻找被消磨掉的最初容颜。

容颜肯定是时光的一件外衣。短短的几年之后,原先认识我的人,极大多数不认识我了。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我从别人的反应里看到了自己,找到了卑微的职位之外的自我,热闹之外的自身。也许这跟咖啡有关,它改变了我的容颜,和内心。依然认识我的人,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在乎过我的容颜。

我喜欢神话和传说,喜欢没有根据地的游动的人事。小时候去外婆家,外婆习惯给我冲一杯糖茶,讲故事。在我幼小的逻辑里,糖茶和故事是有机在一起的,来自两种感官联合的滋养。后来,我在麦克风前讲话时也保留了这种联合的方式:喝茶和讲述。那时咖啡还没有进入我日子的主流。中医说,茶的作用在于清肠养气,是调理。咖啡是什么呢?四百多年前,意大利的神职人员在没有喝过咖啡的情况下,说它是魔鬼,是“撒旦的杰作”;亲口尝了以后,又改称其是“上帝的饮料”。或许如J所说,咖啡是信仰。

咖啡对我来说,首先是传说。我永远看不清它的面目。

二零零六年春天,广州一位编辑朋友在宵夜时,喝着咖啡,突然想到了我。他拨通了我的电话,说要给我寄咖啡。隔了些天,一包印度咖啡粉就送达了我的住地。夏天时,去参加一位朋友的图书首发式,当地朋友也送我一大盒蓝山咖啡。蓝山是牙买加岛上的一座山。牙买加岛被加勒比海环绕,每当晴朗的日子,灿烂的阳光照射在海面上,远处的群山因为蔚蓝海水的折射而笼罩在一层淡幽的蓝色氛围中,显得缥缈、空灵。很久很久以前,一群英国士兵首先发现了山峰上神秘的蓝色光芒,岛上种植园的阳光由此而著名。蓝山,一个有魔法的名字。

两种咖啡远道而来,我到现在还没喝完。不喝完,是为了给自己留个谜底。

写字和喝咖啡这两种行为有相似之处,事后都不易相信当时的精神面貌,都有超越自我的力量。它们本身就带着传奇的颜色。在困倦和麻木、丑陋和恶性的人世面前,咖啡会带给我神奇的精神因子,赋予我好奇的心情、纯朴的欲望、美好的发现、孩子一样的快乐(写字也如此);咖啡是不会动的,它喝进我的身体后,就能动了,而且动得很厉害。

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挥一挥红围巾跟自己告别。写字和喝咖啡会不会成为我生命中最后的事物,我不知道,这跟信仰有关。我不信仰存在的看得见的东西,我只相信传奇和精神上的魔法;另外我相信,它们都会成为我的卑微旅程的一部分,如同命运手上牵着的一头倔强的驴,在自己的旅程上,永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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