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和”?简而言之,就是和谐,就是美,这是积淀在中华民族心灵深处的一种审美意绪。徐复观先生说,中国文化“走的是人与自然过分亲和的方向”。[1]人类来源于自然,人是自然中的一部分——对于人和自然的这种关系的认识,早在我国上古时期已经产生。在中国人的古老意识中,人与自然生态环境构成的生态系统,本来就是一个广阔而微妙的关系网络。在这个网络中,形成了丰富而深邃的生命象征之网。这种人与自然的亲和倾向,我以为最早在《诗经》中得到最集中、最完整的体现。
一.人与自然的亲近
周文化强调以人为中心,无论是探讨人与自然、人与神或人与天的关系,皆是以人的角度为基点,用“人”审视一切,所有的事物均沾染人的特质。
《诗经》农事诗在描绘着农事生活的同时,也以自己特?定的方式,展示着在农耕实践中人与自然所缔结、所认证的天人关系。《七月》集中歌咏了周人从周历四月(即夏历二月)到十月(夏历八月)的农事活动。“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在这里,我们从简单的物候变迁看到农夫日子虽然艰苦,如何在寒冷的季节到来之前,及时地将丝麻“载绩”为裳,将稻谷酿成“春酒”,以及如何在“改岁”或“卒岁”的隆重节日里“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白天割取茅草,夜晚搓制绳索,这有条不紊的安排,使时光的紧迫化为劳作的紧凑,时间在这里已经不是自然对人的限定,而是人与自然的协调。
在中国传统宗教的活动中,其核心内容就是祭祀,它是伴随着神灵观念的产生而产生的,是人们希望各种神灵在支配自身运动时能有利于氏族的生存和发展,因而将最好的礼品奉献给神灵,以期实现这种愿望,天长日久就形成了祭祀的习俗。《诗经》的祭祀诗是宗教祭祀活动中咏唱的赞颂神灵、祈福禳灾的诗歌,所谓“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祭祀神,是为了人,希望神赐福于人。《周颂》为天子举行郊庙祭祀之舞曲中有对祖先崇拜,但更多的对“天”表示崇敬的诗。祭天之典,是非常隆重的事情,例如《周颂·维天之命》:
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穆不显,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这是周公祭祀文王的诗。至于说诗的内容,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颂扬文王德配于天,对其美德顶礼膜拜,后代该把它发扬光大。神灵产生于祭祀活动中对天地万物的存在认同,人们渴望神灵的存在,希冀神灵能带给国家的富足和生活的安宁,而这样的渴望往往要通过国家的统治来加以实现,所以在人们心中,天子就是受命于天,其意志是不可违背的。又如“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昊天有成命》)。
“天人合一”,的确是周朝独特的思想,在这点上,与殷商时代对天的看法全然不同。殷人以为天命将永远不离子孙;周人由殷商覆亡的教训,体会出天命无常的道理,上帝鬼神是否保佑周王朝,并非上帝自己的决定,应该凭百姓的意志决定。所以,《孟子·万章上》引《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透露出天与人的距离不再遥远。看来,天不是永不可抗的力量,因为上天仍要听从人民的声音。天和人的距离,似乎已经拉近;天与人的关系,产生微妙变化,所体察的正是这样一种面对自然神灵的亲近从容的心境。
二.人际关系和伦理的和谐
说《诗经》之“和”,我们还必须看到,《诗经》中这种人与自然的亲和倾向和关系把握,实与它所表现的人伦亲情和关爱是深刻统一的。《诗经》多以鸟兽草木起兴,这不仅是一个人与自然的感情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包含着深刻的社会人伦内涵。在我们民族的审美心态中,“和”不仅是人际关系的一般联结,而且是人伦关系的一种美学风范。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在《诗经》中,大凡出现“鸟兽草木之名”,在丰富着诗的意境的同时,皆有言外之意。
夫妇为人伦礼仪中极重要的一环,如《礼记·内则》云:“礼始于谨夫妇。”《中庸》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夫妇关系可以说是其他人伦关系的出发点,所以《周易·序卦》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君臣。”這里边也有所谓“修齐治平”的意思。翻开《诗经》,有关人伦亲情的篇目和诗句随处可见。《周南·关雎》、《周南·卷耳》、《郑风·女曰鸡鸣》、《周南·卷耳》、《卫风·伯兮》、《豳风·东山》、《郑风·风雨》,它们都写出了人生人情的至真至诚。如《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毛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在上古时代,开春时节,男女青年往往在水边举行盛会,选取择配偶。”[2]第一章从比翼双飞的鸟儿很自然地联想到人间的男女婚配,这种表面看来的比兴手法,是源于人的生命本能。
一首和宴饮有关的诗歌《小雅·鹿鸣》,一般认为是王者宴群臣宾客之诗,诗共三章,每章八句,开头皆以鹿鸣起兴。在空旷的原野上,一群鹿悠闲地吃着野草,不时发出呦呦的鸣声,此起彼应,十分和谐悦耳。诗以此起兴,便营造了一个热烈而又和谐的氛围,如果是君臣之间的宴会,那种本已存在的拘谨和紧张的关系,马上就会宽松下来。诗中的人物都是那样温文尔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那样的和谐融洽,一切矛盾转化了,一切对立消失了,人的内心与外部、心理与环境趋于平衡,从而把东方的人际关系和人的内心世界所特有的“人情味”表现得更加富于诗的魅力。
三.情与景交融
自古以来,情感在我国就被认为是一种天人共感、心物相应的节律。所谓“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于是情感的共鸣世界远远超出了人类社会的范围而扩展到包容整个宇宙万物。正是这样的哲学和美学观念导致了《诗经》比兴手法的运用,在《诗经》中用来作比起兴的东西,大都是与人有密切关系的自然环境中的景物,其作用不只是朱熹所云“以彼物比此物”、“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的纯修辞方法,这种比兴的本身已经表现出心物相应、天人共感的律动,具备了情与景、主体与客体的和谐,从而达到了情景交触的境界。徐观复先生说:“兴是自己内蕴的感情,偶然与自然景物相触发,因而把内蕴的感情引发出来。”[3]
黑格尔说得好:“自然美还由于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而得到一种特性。例如寂静的月夜,平静的山谷,其中有小溪蜿蜒地流着,一望无边波涛汹涌的海洋的雄伟气象,以及星空的肃穆而庄严的气象就是属于这一类。这里的意蕴并不属于对象本身,而是在于唤醒的心情。”[4]《陈风·月出》堪称代表作之一: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刘兮,舒忧受兮。劳心骚兮!
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这是一位男子月下怀人的爱情诗。“月出皎兮”一句非同寻常,它既是兴句,具有引发全诗的作用,又是触发诗人怀人的媒介,渲染了一种恬静优美、扑朔迷离的气氛,为美人的出场创造了神话般迷人的环境。同时,它又兼有比的作用,即用月光的皎洁柔和来比喻白皙温柔的美人。
《王风·君子于役》也是突出代表: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其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这首诗重要的是运用比兴手法即景物描写来写情,它以一幅夕阳近山牛羊归圈的场景来传达了夫妻生活中最隐秘的心理体验。丈夫远出服役,回家遥遥无期,每当日落时分,鸡回巢牛羊归圈,妇人的思念便最难遏止,表现人类生活中最基本的情感活动即夫妻的情爱及其分离时的出于本能的思念。
在《诗经》中,女子歌唱多以采薇、采厥起兴,这种起兴又多喻男女爱慕之情;睹桃之夭夭,即感到女子青春和美丽(《桃夭》);观梅花盛开而衰,即觉得青春的流逝(《摽有梅》);鹿鸣呦呦以对应君臣宴集(《鹿鸣》),棠棣的花萼对应兄弟的同命(《常棣》)……以自然物象的描写对人世间活动加以比兴,在诗人所揭示的生命世界中,就是由植物、动物、人类,高大的、矮小的、坚实的、柔弱的,天上的、地上的所构成的一个活性的亲和的磁场。
参考文献:
[1][3]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自叙》[M],1987,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第1、197页.
[2]周啸天:《诗经楚辞鉴赏辞典》[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第26页.
[3]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1997重印),第170页.
邓春玲,广东茂名学院文法学院中文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