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晓凌
2009年,《南方周末》刊登了一篇文章,作者回忆了新中国成立之后历次编写教科书的点滴往事,全文如下
“818(网络用语,扒一扒的意思)我们以前语文课本上被删改的文章吧!”——这篇由网友“洞庭湖边的野草”发出的网帖,迅速成为5月份天涯社区灌水量最多的热帖。“洞庭”发现,高一课本里,朱自清写《荷塘月色》时,曾将点缀于荷叶之间的白花喻为“刚出浴的美人”,采莲少女荡舟出湖,原来不是“载歌载舞”,而是唱着艳歌去的,歌中唱道:妖童媛女,荡舟心许……这些轻度“涉黄”的细节一并被剪除。
“这些文革早在1950年代就已经删改好,一直沿用到1990年代。”人民教育出版社(下文简称“人教社”)中学语文编辑室前主任庄文中说:“课文删改工作在叶老(叶圣陶)一手主持下完成。”1949年解放后,叶圣陶被毛泽东指定为出版总署副署长兼人教社社长,主持新中国教材编写大局。
叶圣陶定下规矩:“入选文章要加工,思想内容要加工,语言文字也要加工。”庄文中回忆说:“思想内容是排在第一位的。文章要符合时代标准。当时的首要标准是新民主主义,爱国主义,思想主流。”
当时入选课本的外国作品多选自苏联与欧美,与原文亦有很大出入。庄文中回忆,叶圣陶的严谨是出了名的,每改一篇外国作品,都会请一名翻译家、一名语言学家到人教社开小会,桌上摆着原文、译文,念一句,改一句。与主流思想相左的,改:语言不符合普通话语法的,改,篇幅过长的,还要改。
因为标准的严苛,当时大动干戈的删改非常普遍,被改文章的作者还都是当年中国文艺界的大腕——更确切地说——基本部是左翼文化圈内的大腕。改完后,叶圣陶逐一寄给作者,茅盾、巴金、丁玲等作者迅即一一回复,对修改表达感谢和敬意。“要知道,多少腕儿的处女作都是经叶老之手发表的。”庄文中说。
也有一丝毫毛都不能动的文章,譬如国家领导人和鲁迅的文章就不能改。朱德的《母亲的回忆》入选初中课文时曾引起过争议,编辑们认为标题有歧义,到底是谁的回忆?叶圣陶无权拍板,最后在请示中央有关部门后,获准改为《回忆我的母亲》。
1978年,邓小平主持科教工作,人教社组织重编中学课本。“文革”前的最后一套教材被直接淘汰,叶圣陶当年主持编选的经典文章恢复了三分之二,新鲜的文章占三分之一。
此时,经典文章并非原封不动地直接请回课本,个别当年被删的句子被悄然恢复。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早年入选时也被拿下了一句话——“当你往孩子口里塞苹果的时候,当你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时候,朋友,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幸福之中呢?”“当年又是吃苹果又是和爱人散步的,太小资产阶级情调了。不够革命,叶老也赞同拿下,”人教社前编审张厚感说,“等到我们编课文时,吃苹果和散步已经不敏感了。”
此时的新编辑们对大家的作品已经秉持能不动就不动的原则了。“一是谁都没有当年叶老的威望和地位,二是时代在慢慢宽松了,起码中宣部和教育部已经不再直接过问课文选编了。”
但是,仍有一些删节不可避免,“思想内容好”仍然是当时教材编写的首要标准,即便入选作品的作者甚至表达不满。张厚感在编辑臧克家《闻一多先生的说和做》时,把“抽红锡包烟漂白了屋子”和“三个月不下楼不梳头”给删了,因为“这和1981年开始提倡的五讲四美太不搭调了”。
改稿送上门,臧老不太高兴,张厚感呵呵赔笑,赶紧指着文中一词“众物腾跃”说:“这个形容很漂亮,虽然讲的是桌子上东西太乱了,但我坚持保留。”臧老笑了:“哟,你看出味道了。”遂达成妥协。
九十年代后,虽然思想内容好、语言文字好、适合教学,仍然是编辑课本的核心标准,但编辑们已开始着重考虑文质兼美,酝酿部分删减内容的逐步恢复。2000年《荷塘月色》中雪藏多年的“出浴美人”终于解冻,登上了大雅之堂,“层层的叶子中间,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又如刚出浴的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