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颐武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副主任。
从事当代文学、电影和批评理论的教学与研究。著有《在边缘处追索》《从现代性到后现代性》《新新中国的形象》等多种。
6月13和14日,连续两天在上海参加和谢晋导演有关的活动。前一天是在上海大学参加有关谢晋导演的国际研讨会。后一天的下午是在上海图书馆主持了一个题为“谢晋和一个时代的寓言”的活动。这是上海电影节的电影大师班的论坛,邀集了白先勇、韩国导演林权泽、上海导演张建亚和美国学者卡尔森参加。两个活动都凸显谢晋导演虽然生命已逝,却依然长存于人们的记忆中。学术讨论当然有许多真知灼见值得仔细回味,但上图的论坛却让我非常感动。一个很大的学术报告厅水泄不通,挤满了热情的普通的上海市民,其中有不少老人,也有许多年轻人。边上加了许多临时座位,周围和门外也站满了人。这让我体味到上海这座城市和这个电影导演的精神的联系,也让我体会到了谢晋和观众之间亲密无间的关系。这位在二十世纪的后半叶深刻地影响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的大导演并没有被淡忘,对于他的怀念之情仍然让人感动。
白先勇先生回忆了他当年在电影《最后的贵族》准备和拍摄过程中和谢晋导演的交往。他讲到了谢晋导演对于电影的执著的爱,他说谢导演几乎是不知疲倦地在和他谈剧本,对于电影的痴迷让谢导演始终如一地坚持着为观众奉献自己的电影。这位华人世界里最优秀的小说家和谢导演惺惺相惜。而林权泽导演则讲到了他从第一届上海电影节开始和谢晋导演相识并开始交往的故事。他特别谈到了谢晋导演对于亚洲电影的意义,谢晋导演电影中的人物的心理和伦理选择打着深刻的东方传统的烙印,这也容易在东亚的语境中被理解。张建亚导演则别开生面,以上海话和普通话交替发言,引来了上海听众的会心的微笑,他讲述了谢晋导演是上海精神的象征,他的工作态度有上海人的认真和努力,而他的电影对于世态人心的深刻理解里也有这座城市的人的感受。卡尔森教授则讲了七十年代他还是一个美国的研究生的时代,从一本名为《今日中国》的杂志上了解了谢晋导演和他的电影《红色娘子军》,从此就知道了谢导演,他也谈到了谢晋对于世界电影其实有自己的贡献,他说谢晋和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可相比拟。将来世界会深刻地体会到他的意义和价值。而听众在提问中也对谢晋导演表达了缅怀和思念。
这些讨论让我感受到谢晋导演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直到今天仍然在延伸,虽然中国电影的环境和中国的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谢导演仍然在给我们深刻的启发。谢晋是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电影的象征性人物。他的个人的历史其实是中国电影史的一个最为关键部分。他的创作集中体现了这一时期中国“现代性”历史的多重性,也显示了这段历史本身的微妙和复杂。谢晋其实是一个传奇,一个在计划经济和中国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的时代的传奇。这个传奇的意义在于谢晋始终是一个对于观众的愿望有着精确的把握和对于时代的主潮有清晰的认识的导演,他始终把握住了这两者之间的平衡点。谢晋一方面始终感受到自己的时代的潮流和走向,另一方面,他又是一个电影观众的期望的坚定的满足者。他给他们感伤和浪漫的因素,给他们耀眼的明星,给他们他们所需要的那些梦想和期待。
谢晋文革前的作品将感伤的情节剧方式和革命的激进内容进行了异常巧妙的缝合,将革命的现代性的历史叙事和好莱坞的故事策略成功地加以融合。于是,谢晋将革命的主题和中国早期电影的市民传统统一了起来,成功地寻找到将“革命”转化为感伤的文化经验的方法。谢晋无疑是那个“红色经典”时代的独特的人物。无论是《女篮五号》还是《红色娘子军》和《舞台姐妹》,谢晋始终坚持着将中国早期电影的那种“情”和“奇”的因素融入到革命的主题之中。让我们通过让人感动的故事进入“新中国”的认同之中。而在“新时期”,谢晋又将启蒙想象和新的国家的想象和一种市民感伤传统相结合。在文化转型的关键时期,提供了可以为电影观众接受的新的话语。无论是《天云山传奇》《牧马人》或者《高山下的花环》还是他的巅峰之作《芙蓉镇》。世俗的人情和微妙的人际关系始终在谢晋电影的中心。他用感动召唤了一个他自己未必完全清晰的新的大时代,也为今天的“新新中国”做了思想和精神的准备。
他最好的代表了他自己的时代的中国人的想象力的力量,也显示了它的局限。他其实在五六十年代和八十年代中国社会转变的最关键的时刻,为中国人的公民身份的建构提供了最为重要的参照。他其实是一个观众的导演。
于是,谢晋不朽,到今天我们依然在怀念他。他也依然给今天的电影和人们以启示。
责任编辑/辛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