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而有文行之远

2009-07-06 03:54杜育慧
科教导刊 2009年15期
关键词:史书范蠡文学性

杜育慧

摘要中国古代史籍中,不乏心理描写、动作行为描写、神话、传说等文学特征。这也验证了古人所说的“言而无文,行之不远”。

关键词中国古代史籍文学性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

通常人们很少把古代史籍与文学性相联系,似乎史籍就应当是实事求是地反映历史。其实不然,史籍中不乏文学的种种特征。

纪晓岚曾对《聊斋志异》不以为然,其门生曾引他的疑惑说:“燕昵之词,嬫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见之,又所未解也。”与蒲松龄相反,他著《阅微草堂笔记》,“竭力只写事状,而避去心思和密语”(鲁迅《三闲集·怎么写(夜记之一)》)。然而纪晓岚到底“未解”文学,诚如一文学史书所言,他的《阅微草堂笔记》在文学意味上远不如《聊斋志异》。

纪晓岚批评的《聊斋志异》里的问题,古时史书中就多有。

赵盾总给晋灵公提意见,使得晋灵公非常憎厌,令手下鉏麑前去杀他。一天清晨,鉏麑潜往,见卧室的门已经打开,赵盾朝服穿得整整齐齐,准备上朝,时间尚早,赵盾坐在那里打瞌睡。鉏麑悄悄退出来,叹道:“私下里也不忘恭敬,真可以为百姓做主。杀掉可以为百姓做主的,是不忠;可是要放弃君王之令,又是不守信,两事做哪一件都是不对,不如死了吧。”鉏麑就撞槐树而死了。这是《左传·宣公二年》中的一个故事。这事被后代戏剧学了去,就有了评剧《秦香莲》中的韩奇自刎。一个人临死前的心思,别人怎么会知道?这里就运用了心理描写。《左传》是讲史,不是小说戏剧,后代学者对“鉏麑撞槐”一则多有意见,连对小说写“人之夫妇,幽室私语”也不能认可的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也写了一笔:“鉏麑槐下之词,浑良夫梦中之躁,谁闻之欤?”钱钟书对此有过排解:“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入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管锥编·〈左传〉·〈左传〉之记言》)可是进一步还有一问,心声既无录音,又怎么知道鉏麑真就窥见赵盾“盛服将朝,坐而假寐”?

《左传》是儒家经典,经典可以写心语,后来史家也可以写心里话,《史记》是一部伟大的史书,但也多内心独白,《项羽本纪》“彼可取而代之也”,《高祖本纪》“嗟呼,大丈夫当如此也”,皆成千古名句,到了《鲁周公世家》姜太公这里,心里话变得长了:“呜呼,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而到了《李斯列传》,身居囹圄的李斯仰天而叹,心里话更长,从“嗟乎,悲夫”到“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一共241个字,比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多47字,比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更多82个字,几乎可以说是一篇腹中文章,这就有些像屈原在郭沫若话剧的庙中朗诵《雷电颂》了。

史书中不仅有心理描写,还有稀奇古怪的外貌描写。《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范蠡遂去,自齐遗大夫种书曰:‘……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史记·秦始皇本记》又有:“缭曰:‘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肩,豺声,少恩而虎狼心。”长脖子鸟嘴,模样虽然可怕,但还想象得到,“蜂准”、“挚鸟肩”却难坏后人,颇费琢磨。《史记正义》说:“蜂蠆也,高鼻也。文颖曰:‘准,鼻也。”根据这个,钱钟书在《管维编》也颇犯嘀咕地研究了一番:“《史记·秦始皇本记》:‘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正义》:‘高鼻也;则不解何谓。人鼻耸出,故称‘面之山(《世说新语·排调》篇)。若禽、虫之面,舍大象而外,皆以喙为主(das Hervorragende),鼻几附属于喙;古罗马博物家至谓唯人有面(facies homini tantum),亦唯人有鼻高耸(altior homini tantum nasus)。窃疑‘蜂准喻鼻之尖削,如蜂能刺;乃锐准,非隆准也。”据说郭沫若却认为“蜂准”乃马鞍鼻,“挚鸟肩”却是鸡胸,不知郭沫若又是根据什么。越王勾践和秦皇赢政似乎没有留下画像和雕塑,司马迁也肯定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他很狡猾,借范蠡和尉缭的嘴漫画勾践和秦始皇,后人无法起范蠡和尉缭于地下,也就只好姑妄听之了。

史书中不仅有外貌描写,还有身体行为的描写。《史记·李将军列传》,“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猿臂,词书说是“谓臂长如猿,可以运转自如”,后代小说家把这个词拿去用成了习惯,《三国演义》说马超:“面如冠玉,唇若抹朱,眼似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水浒传》第四十八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宋公明两打祝家庄》:“林冲挺丈八蛇矛迎敌。两个斗不到十合,林冲卖个破绽,放一丈青两口刀砍入来,林冲把蛇矛逼个住,两口刀逼斜了,赶拢去,轻舒猿臂,款扭狼腰,把一丈青只一拽,活挟过马来。”中石没镞,后代诗人也愿意相信,余光中有诗《飞将军》颂李广:“弦声叫,矫矫的长臂抱/咬,一匹怪石痛成了虎啸/箭羽轻轻在摇/飞将军,人未到箭先到”。《宋史》写岳飞更热闹:“飞独引所部鏖战,夺其纛而舞,诸军争奋,遂拔新乡。翌日,战侯兆川,身被十余创,士皆死战,又败之……飞引兵益北,战于太行山,擒金将拓跋耶乌。居数日,复遇敌,飞单骑持丈八铁枪,刺杀黑风大王,敌众败走……三年,贼王善、曹成、孔彦舟等合众五十万,薄南薰门。飞所部仅八百,众惧不敌,飞曰:‘吾为诸君破之。左挟弓,(下转第82页)(上接第78页)右运矛,横冲其阵,贼乱,大败之。”(《宋史·岳飞传》)千百年前的史书,几乎开后代战阵搏杀小说之先河,也可说是为同类影视作品提供了蓝本。

史书中不仅有身体行为描写,还有后世报端“花边新闻”一样的故事。据《吴地记》载:“嘉兴县,……县北三十里有槜里地,是吴越战敌处。县南一百里有语儿亭。勾践令范蠡取西施以献夫差,西施于路与范蠡潜通,三年始达于吴,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岁,能言,因名语儿亭。”这里且不算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用了多长时间,只从空间看,自越至吴估计用不上三年,吴王夫差怕也没有这么好的耐性,《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有载:“于是举国政属大夫种,而使范蠡与大夫柘稽行成,为质于吴。二岁而吴归蠡。”《吴地记》大概和《吴越春秋》、《越绝书》一类有些相似,就和《伊索寓言》所写亦禽亦兽的蝙蝠一样,在史书中可称小说,在小说中又可称史书。然而,正史中也有“绯闻”,《史记·吕不韦列传》:“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帝者,秦庄襄王子也。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始皇。”后代小说家也会这类手法,说唐朝,狸猫可以换太子;说清代,乾隆这个龙种竟是汉人偷播的。

史书中不仅有“花边新闻”,还有传奇神话,像《史记》写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已经算是老实的了。《隋书·高祖本纪》:“皇妣吕氏,以大统七年六月癸丑夜生高祖于冯翊般若寺,紫气充庭。有尼来自河东,谓皇妣曰:‘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尼将高祖舍于别馆,躬自抚养。皇妣尝抱高祖,忽见头上角出,遍体鳞起。”《旧唐书·太宗本纪》:“隋开皇十八年十二月戊午,生于武功之别馆。时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宋史·太祖本纪》:“后唐天成二年,生于洛阳夹马营,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体有金色,三日不变。”《明史·太祖本纪》:“母陈氏,方娠,梦神授药一丸,置掌中有光,吞之,寤,口余香气。及产,红光满室。自是夜数有光起,邻里望见,惊以为火,辄奔救,至则无有。”《史记》写君王还有“长颈鸟喙”、“蜂准豺声”、“少恩虎狼心”,后代史书写君王却多是神异奇伟了。

古人说,言而无文,行之不远。中国古代史书有文,而且文得厉害。鲁迅盛赞《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从另一个角度看,这里似乎有了些问题,《史记》以来的史书多文学性,而我们的历史也文学化了。不仅史书,就是儒道等诸家哲学著作也多文学性。文史哲结合,影响不小,使得后人多文学性的思维和情绪,概而言之即感性有余,理性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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