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呀嘛挂红灯

2009-07-04 08:57胡学文
小说月报 2009年8期
关键词:二姨村长风雨

白乐带着叶子和女儿躲了一整天,还是被二姨堵住了。

清早,三人就出了门。白乐骑着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不时扭出些花样,惹得大梁上的女儿一声声惊呼和爆笑。叶子则从后面搂紧他的腰,要么悄悄拧他一把。刚出正月,天地像没睡醒的婆娘,一脸的青灰和疲倦,让三个人一闹,眉眼处竟也透出些红润来。笑够了,清脆的口哨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蜿蜒,纤瘦的雾气害羞似的隐没。白乐吹的是《挂红灯》,女儿让白乐换个曲子,白乐说好,可吹着吹着,就回到了《挂红灯》。百吹不厌。那样子不像出去躲债,倒像去赶集。

昨天,二姨上门讨要白乐借她的一千块钱。年前,二姨已要过一次。二姨说她现在要用钱,并说白乐答应年底还,不能说了不算,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别把自个儿的路堵死。白乐赔着笑,让二姨宽限几天,他想想办法,绝不耽误二姨的事。白乐没哄二姨,他确实跑着借了。有可能借出钱的都跑过了。一个个钉子,白乐脑门子都被撞青了。白乐没一点儿怨气,全凭这些亲戚,他才渡过了难关。先是老娘闹病,打发了老娘,又给女儿做手术。女儿是兔唇,是白乐和叶子一大心病,心病治好,欠点儿债有啥呢?白乐能还的。至于什么时候还完,白乐没谱。债主可没白乐这么好的耐性,于是白乐借李家还王家,拆东墙补西墙。白乐只能这么办。年过得还是蛮快乐的,仿佛他已还清了所有的债,仿佛别人倒欠了他的钱。白乐不愁,如果愁早就愁死了。就算心里愁也不在脸上露出来。二姨一直没上门,白乐以为二姨从别处弄上钱了.直到昨天。二姨说她以为白乐会送过去,想来白乐挺忙,她就自己跑来。白乐说钱已经说下了,明儿就给二姨送过去。白乐信誓旦旦地保证,有一句假话,二姨把他的眼球抠出来。二姨撇嘴,你的眼珠能做灯泡还是能当炉灰蛋?我不要,你还钱就是。白乐轻松地说,我挪挪,不就一千块钱么?二姨说你别送了,我还是过来吧。

二姨一走,白乐就出门了,直到傍晚方踏进家门。叶子避开女儿,问白乐借上没,白乐说晚了一步,有钱的都借出去了。叶子愁眉苦脸的,这可咋办?二姨明儿要来的。白乐想了一会儿,说也只好出去躲躲了。叶子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也不地道。白乐说咱不是不还,借不上么!二姨知道咱的难处,她会想别的办法,等有钱咱连利息一块儿還。叶子还是发愁,二姨想不出办法呢?白乐哧地一笑,这怎么可能?十个办法都想得出来,二姨在他们村有过三个相好,一个是村长,一个是会计,一个家里养着车,借个钱还不容易?叶子似乎被吓坏了,打起架来可咋办?白乐说你没必要操这个闲心,二姨当过妇女队长,再有几件事也能摆平。叶子说难怪人家叫你活宝,你真是……叶子口气隐着不满,眉头的疙瘩却舒展了。

去什么地方躲,白乐并没有明确的想法。去亲戚家不大妥当,万一他们向白乐追账呢?去叶子娘家更不可能。叶子不去。直到上路,白乐才想起一个去处,说咱们去逛镇吧。叶子挺高兴,女儿去过镇上去过县里市里,但去的都是医院,逛镇还是头一遭。

大部分店铺都关着,偶有开门的,要么是倒便桶,要么是在门口劈生炉子的木柴。白乐说镇上人真够懒,要是咱有这么个铺子,五更天就开了。一条主街不长,三人来回走了八九趟,店铺才陆陆续续开了。白乐领叶子和女儿走进一家服装店,女店主边打哈欠边问叶子买啥。叶子看白乐,白乐抢着说看看啥合适。白乐问这条裤子多少钱,店主说个价,白乐唔一声,问那个夹克呢,店主再报个价。叶子和女儿跟在身后,似乎在给白乐当参谋。店主看出白乐没有买的意思,不耐烦地问,你到底要啥?白乐说我先比较比较价钱。店主不再搭理白乐,叶子拽拽白乐袖子,出来。旁边是化妆品店,叶子说什么也不进去,白乐说,不买还不许看看?叶子在门口站着,白乐拽着女儿的手一遍遍问价,直到店主皱眉。五金店,白乐除了问价,还要试试。比如筛子,比如木杈,比如牛套绳。当然,白乐并不打算买,他在耗时间。大大小小的店铺转了个遍,还不到中午。叶子和女儿已经没了兴致。白乐花一块钱给女儿买了一支糖葫芦,女儿给白乐叶子各拽了一颗,白乐说等于下饭馆了,哈。又进店铺逛了逛,日头才转正了。白乐领母女走进一个小饭馆,服务员问白乐吃啥饭,白乐说自己带着呢,在你这儿坐坐。服务员横白乐一眼,去去去,没闲地儿。白乐说那就给一碗开水吧,孩子不敢喝冷的。三个人蹲在饭馆门口,啃着从家里带的馒头。叶子悄没声息的,白乐则边吃边说,闺女哇,这镇上的饭馆实在没啥好吃的,等你长大,爸带你去县上的饭馆吃,人家那是什么手艺?能把鸡做成凤凰,能把死鱼做成活鱼。女儿问白乐吃过没有,白乐嗯啊几声说,那还用吃?闻就闻得出来。女儿问什么时候回家,白乐和叶子相视一眼说,听说耍猴的要来,咱不等了?女儿两眼放光,拍手道,等!等!叶子悄悄拧他,怎么拿这个哄她?白乐说,姑奶奶,不哄能把她留在镇上?这阵子没准儿二姨在门口候着呢。叶子不吱声了。日头渐渐往西边坠去,街上冷清了许多。女儿问耍猴的怎么还不来,白乐说估计耍猴的粗心大意,没拴牢,让猴子跑了。女儿失望地问,不来了?白乐说再等等。店铺依次关门,白乐说看样子是不来了,咱们回吧。天色已经暗了,路上没一个人,白乐想二姨肯定回了。可进屋不到五分钟,二姨就靠在门框上。

白乐吃惊得像半路上撞见夜叉,脸扭得不成形了。二……姨……没回?二姨冷笑,你盼我回是不?你以为我回了是不?我偏不回,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白乐回过神儿,赔笑,二姨说哪里话,我不是去借钱了么?顺便到镇上转转。二姨还没吃饭吧?叶子去小卖部拿瓶酒。叶子带着女儿出去。讨账的上门,白乐总要把女儿支开。剩下白乐和二姨,白乐往前凑凑,他依旧带着笑,但绝不仅仅是笑,讨好、卑微、歉意,还有一丝可怜。混杂在一起,并像泥巴样糊在脸上,是稀的,软的,四下流淌,滴得遍地都是。当然,也溅到二姨身上。二姨警惕地后退一步,别装可怜相,钱呢?白乐老实说,我借了,可借不上啊。二姨哼了一声,我知道就这样,借那会儿比唱的还好听,还比要命还难。白乐说,要不,二姨把我的命拿去?二姨哼了哼,你的命值几个钱?白乐附和,是啊,我这么不值钱的人活着有什么用?除了给亲戚添乱就是给亲戚添乱。二姨说,少贫嘴,真是个赖皮。白乐说,二姨高抬我了,我还不如赖皮呢,我是个混蛋,是个猪狗不如……二姨打断他,行了行了,说正事,什么时候还钱?白乐说我再借借,二姨,你千万别生气,气病得吃药,吃药又得花钱,你也缺钱不是么?你来我脸上打几下消消气。白乐欲抓二姨的手,二姨躲开,绷着脸说,我不上你的当。白乐说二姨多心了,我真想让二姨出气啊,我没别的能耐,也就能让二姨出出气。二姨不用动手,我代劳就行。二姨抓住白乐的手,你就别使苦肉计了,我领教不是一遭两遭了。白乐怔了怔说,纵有天大的难,也得填饱肚子是不?二姨犹犹豫豫地松开白乐。

二姨在白乐家住了一夜,临走说晚上还来。叶子紧张地说,这可咋办?你不是说二姨能想出办法么?白乐说,看来她的相好指望不上了,年轻那会儿她是吊在树上的苹果,现在是丢在地上的蔫茄子,谁能看上她?估摸她是真急着用钱,要不找姐试试?叶子没说话,好半天才艰难地说,也只有这条路了,我去碰碰。白乐说我去,是你姐也是我姐么。天寒地冻的,你在家吧。叶子没坚持。

白乐借遍了钱,都是自己亲戚,没跟叶子娘家人借过,叶子不让。叶子因为嫁了白乐这么个活宝.和家里闹崩,虽然后来也来往着,但一直很冷。叶子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比叶子嫁得好,她们更有理由看不起白乐和叶子。

白乐换了身衣服,虽然是别人给的,但洗得干干净净,袖子有两个洞,叶子补过了。借钱的时候,白乐绝不穿得破破烂烂,那会给人肉包子打狗的感觉。当然,凭一身干净衣服是借不上钱的,用白乐一远房叔叔的话,白乐借钱全凭脸。严格地说,凭脸也算不上,脸还有耷拉的时候。白乐的脸从没耷拉过,没张嘴脸就咧开了,流淌着谦笑和巴结,流淌着可怜和卑贱。受几句数落,挨几句寒碜,白乐的脸被笑撑得更宽了。白乐不怕寒碜,要脸面就借不到钱。老娘该吃的药吃了,该打的针打了;女儿做了手术,不再怕见人了,别人就是吐他几口又有什么呢?他没法报答人家,受点儿委屈就等于报答了。他心里不会留下阴影和伤疤,两支口哨足以把所有的埋汰吹得干干净净。但白乐是有底线的,单独骂他酸他,就算踢他打他,怎么都行,绝不能当着众人说他不是。那个远房叔叔就因为当着半个村子的人数落白乐,白乐和他闹翻。在白乐看来,单独寒碜就像淋雨,淋过也就过了,当着众人骂等于剥皮,剥了的皮还能贴上去么?

白乐挺憷叶子姐姐,她的嘴刀片一样刻薄,因此,他不让叶子去。反正他的脸不是脸了,她能把他咋着呢?叶子姐姐在另一个村,家里开着面粉厂。白乐上门,叶子姐姐正晾衣服,白乐叫声姐。她看看白乐,又往他身后瞅瞅,目光甚是疑惑。白乐说,姐,我是白乐啊。叶子姐姐哦了一声,白乐是谁?白乐憨笑着又叫声姐。叶子姐姐继续搭衣服,没抓牢,一只粉色裤头掉到地上,白乐忙弯腰捡,叶子姐姐惊叫一声,吓得白乐缩回手。叶子姐姐斥责,干吗干吗?这也是你抓的?白乐说,我不是怕沾土么,这破手,欠剁!用另一只手打了一下。叶子姐姐没理他,過了一会儿问,你有啥事?白乐笑了笑,又笑了笑.整个人不自觉地矮下去,想和姐挪借一千块钱。叶子姐姐白他一眼,你闺女的手术不是做了么?还借钱干啥?白乐解释一番。叶子姐姐哼了哼,一年不上一次门,上门就借钱。你说你不缺胳膊不缺腿,咋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我不知叶子咋就看上你了,别人往前走,你是往后缩,这个世道,竟然让一千块钱难住,没别的能耐,去偷去抢也成么。

白乐嘿嘿着,头和脸被戳出一个又一个洞,每个洞都流着笑,稀的,稠的,半稀半稠的。白乐心里有数,根据这么多年的经验,她会借的,不答应借一般都客客气气的。那么,就让她数落吧,越狠他越踏实。叶子姐姐忽然改变方向,问叶子怎么不来。白乐说她看孩子呢。叶子姐姐说,让她来!白乐怔住,叶子姐姐提高声音,没听清?让叶子来!

彼时,叶子正一趟趟往门口跑。白乐跟别人借钱,叶子只是乞盼。和姐姐借钱,叶子除了乞盼,更多的是焦躁和紧张。按说,该她去的,但无疑她会更紧张。在姐姐面前,在父母妹妹面前,叶子总是没有底气。从小就这样,从小就看别人眼色。父母说叶子笨,姐姐嫌叶子笨,妹妹也嫌叶子笨,叶子因笨而自卑。其实家里的活儿姐姐根本不干,妹妹就更别说了。洗锅刷碗,缝缝补补,没一样少了叶子。叶子还会纳鞋垫,织毛衣,姐姐妹妹会吗?但没人说姐姐妹妹笨。自己笨在哪里?叶子想过,但想不明白。她想,因为自己太笨,所以想不明白。不过,有一样笨,她后来是明白了,她嘴笨。明明想好的话,却总是说不出来,说出来已变成另外的意思。叶子的意思总是由家人表达,叶子的主意也由家人拿,没等她说什么,她们已然定了,喏,就这么的吧。叶子唯一做主的事是嫁给白乐。那时,家里已经给叶子选了一门亲,并代叶子相过,所以叶子的话让他们震惊。当然不同意,叶子实在是笨到愚蠢的地步,白乐穷不说,还少白头,整个一个老头儿。斥责、嘲笑、怒骂,但叶子还是跟了白乐。她和家人就越发疏远。和姐姐借钱,叶子没那胆子。所以,听说姐姐让她去,惊得都不会说话了,手指着自个儿鼻子询问白乐。白乐点头,我都说好了,你去拿就是。我想,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你了。

叶子硬着头皮去了。

叶子也带着笑,因为紧张,脸有点儿僵。姐姐语气怪怪的,我还以为你不登门呢。叶子小声说,不……是。跟别人说话,叶子并不这样,一见家人嘴就生了锈。姐姐快言快语,怎么不是?你就是!你心里想啥我还不清楚?你不想求我。叶子还说不是。姐姐道,闺女动手术咋不说?我都给你备下了,还等我给你送?真是!叶子眼睛有点儿潮,是自己太那个啦……叶子抹抹眼角。姐姐说,老早就提醒过你,白乐不能嫁,你不听,瞧瞧你现在的样儿,嫁别人你能生出三瓣嘴?姐姐以为叶子是因为悔恨才哭。似乎又回到过去,姐姐总是这样不管不顾地训斥她。姐姐竟然说女儿是三瓣嘴。不许你这样说!叶子想冲姐姐嚷。但她不敢,她还要跟姐姐借钱。叶子目光搜寻着,她得找点儿活干,有了干的,她会分些心,姐姐的话就少往耳朵里收点儿。终于,她看见几只没洗的碗。于是,挽起袖子洗起来。姐姐嘴没闲着,仍在数落她的笨,她的没脑子,大街上随便捡一个也比白乐强。叶子清楚,白乐没别的好,但白乐让她找到了自信。白乐说她巧得像七仙女。叶子不反驳姐姐,姐姐想说什么随她去。叶子背对姐姐,这样就不用看姐姐脸色。

还好,姐姐给她拿了钱。

出了姐姐的村子,叶子憋了许久的眼泪哗地冲出来。但她的脸是喜庆的,她的眼泪是喜庆的,舔在脸上的风也是喜庆的。

白乐和叶子的坎儿就这么过去了,日子又摇摇摆摆往前走了。《挂红灯》从院里淌到街上,又从街上淌到院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有时,叶子叹口气,白乐就会说,愁坏了可得看病,你想花这个冤枉钱?叶子不想花,于是就不去想。下一个要账的什么时候上门,说不准,也许一两天,也许几个月。白乐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老天爷不会把所有的路堵死,过几年,咱还要借钱给别人。家里有个账本,记着借债的数目,总共一万三千块钱,每年还几千,五六年七八年也就还完了。五六七八年,不过眨个眼的工夫,还用愁么?如果有意外收获,连五六七八年也用不了。意外的收获啊,说远也远,说近也近。白乐和叶子盘算的工夫,它已悄悄走来。

那天,白乐听到一个消息,有两个贵人要来村里捐助。每年上面来了东西,都有白乐的份儿,一袋米或一袋面,白乐还得过一件半新的棉大衣,一双半新的皮鞋。白乐没见过送东西的人,有时他会想,棉大衣的主人长什么样,胖子还是瘦子?他还问过村长一次,村长奚落,你可想了个全,没见谁喝了牛奶还要看看奶牛长什么样儿,甭管高矮胖瘦,都是你的贵人,明白了?白乐说明白了。现在贵人要来村里,白乐有些兴奋,除了想得到捐助,白乐更想一睹贵人的容颜。白乐和叶子说了,叶子也很高兴。可过了两天,没见村长通知他。白乐有点儿急。公正地说,村长挺关照他,哪次也没少了他。这次把他忘了,还是认为女儿做了手术,不需要捐助了?白乐想,得给村长提个醒儿。

白乐在街上“撞”见村长,几乎把骨缝里的笑都挤到脸上,村长,吃了没?村长唔了一声,没等白乐说什么,匆匆离开。白乐候了一会儿,村长又从那边过来,白乐迎上去,村长,吃了没?村长不满地扫白乐一眼,我又不是饭桶,一天能吃六顿?白乐嘿嘿地搓搓手,你走路真精神。村长说,我快五十的人了。白乐说,不像,一点儿不像。白乐没被村长甩下,跟着村长进了院子,赞道,这院比我家炕还干净呢。村长说,行了行了,有什么事吧。白乐说,我尽给村长添麻烦了。村长说,你是想问捐助的事吧?你小子耳朵倒不短,只是这次,我也为难呢……全村选二十户,每户给三百块钱,镇长交代,只能用于买农药化肥,不能挪作他用。你一屁股债,钱到手舍得买化肥?怕你拿去堵窟窿啊。白乐发誓,要是堵了窟窿就让他烂头。村长说,就算你没这个打算,你那些亲戚知道你有了钱,还不踢塌门框?到时候你咋办?白乐说,我有办法么,要不,你替我保管?村长没好气,我又不是你家会计,凭啥替你保管?白乐说,你放心吧。村长说,镇长认真,我是怕他追查,至于我,你爱咋用呢……罢了,算你一户吧,你也不是乱花的主。白乐伸出手,他突然想抱抱村长,可村长已转过身,白乐的手便落在自己脖子上。脖子上什么也没有,他挠了一下,又挠了一下。

捐助那天温吞吞的,没有风,天蓝得像洗过一样,偶尔有白云游过,日头一蹬一踢,光鲜鲜的脑袋便露出来。村里的节日,也是白乐家的节日,一家三口都去了。白乐终于看见了那两个贵人。一个胖些,眉毛重得像涂上去的;一个瘦些,脖子又细又长。胖的不抽烟,瘦的抽烟,还挺凶,刚掐一支,马上又点一支。相同的是两人都穿着马甲,马甲缝满了兜子。镇长介绍胖的叫魏宁,是摄影家协会主席;瘦的叫吴风雨,是摄影家协会的秘书长。这次捐助是他们自掏腰包。白乐想镇长说话多余,不掏自己腰包,莫非掏别人腰包不成?白乐不敢笑话镇长,只是觉得该让贵人说说。镇长终于让了,但魏宁吴风雨都摆手。接下来是村长讲话。村长说,乡亲们呢,两位照相挣钱不容易——镇长纠正,不是照相,是摄影。村长忙改口,对对,是摄影,照相摄影挣钱都不容易,他们拿自个儿的钱帮咱们,是咱们的贵人呀,感谢他们呀!村长带头拍掌。白乐拍得都疼了,全场停止,白乐又多拍两下。魏宁和吴风雨的目光投过来,他们看见盛满笑意的白乐,看见叶子和她的女儿。叶子羞涩地低下头,轻轻踩踩白乐的脚。

村长就钱的用途作了强调,捐助仪式开始。村长喊一个名字上去一个人,喊到白乐,白乐碰碰叶子,叶子急得瞪他一眼,白乐就上去了。给白乐捐的是魏宁,白乐双手握住他,说谢谢啦,魏宁含笑点头。

捐助完,魏宁提出去农户家走走。村长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喊过白乐,说魏贵人想去你家看看。白乐受宠若惊,那……敢情好。魏宁说,别叫我贵人,叫我老魏。村长说,那怎么行,你就是贵人。魏宁皱眉,要这么叫,我不敢迈腿啦。村长斜白乐一眼,那就叫魏主席,白乐,你招待好啊。白乐说,村长放心。

叶子有些紧张,她想跑回去打扫打扫——虽然早上她已打扫过,这么多年上门多是要账的,魏宁这样的贵人还是头一遭,可白乐已带着魏宁前头走了,跑也来不及了。于是,她和女儿跟在两人身后,她的心扑通扑通跳。不知什么时候,魏宁肩上已挎了照相机,那么大,像个炮筒。

白乐家在村子最南端,墙体屋顶都是泥巴,泥巴原本是黑色的,长年日晒水淋,反而浮现出一层灰白,擦了霜一样。看上去,像一顶破旧的草帽。进院,白乐说,过几年,我就能翻盖房啦。魏宁没反应,白乐回头,看到魏宁傻子一般立着。魏宁半张着嘴,脸肌似乎凝固,眼睛却放着亮光,那光亮是冲着房檐下的红灯笼去的。

白乐解释,那是叶子扎的,不成样子啦。

魏宁没听见,或者说来不及听见,他被巨大的惊喜罩住,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汩汩的血流。这次捐助他没想去改变什么,三千块钱能改变什么?那也不是他操心的。不过是和吴风雨闲聊时的一句玩笑。吴风雨打麻将输了钱,魏宁说你这个常败将军,还不如捐了呢。吴风雨说你陪我捐我就捐。魏宁说行啊,你联系吧。没想到吴风雨当真联系了,吴风雨的同学就是这个镇的镇长。魏宁不是富人,但三千块钱对他不算什么。就当玩儿一趟吧,他想。但捐助时,魏宁忽然有些惭愧,觉得捐得少了点儿,沧桑的脸、感恩的眼神触动了他。下一次吧……他想。魏宁到农户家转转,一半是觉得和农民的距离近了,一半是出于习惯。相机总是随身带着,他并不期待拍上有价值的照片,可看见红灯笼那一刻,他整个人都颤抖了。那个灯笼显然是自己扎的,一半是竹条,一半是铁丝,或许磨损了多年,竹条和铁丝已露出边儿。红布显然不是一次缝上去的,一面鲜艳,一面已经发旧。可以说,这个灯笼是粗糙的,甚至有些丑陋。但正是它的粗糙和丑陋攫住魏宁,它吊在草帽一样的院子里,突兀、顽强,呈现着飞翔的姿势。这样的场景是布置不出来的,但魏宁撞见了。老天,这次捐助太值了。魏宁举起相机,从不同角度拍摄,啪,啪啪,啪啪啪——

白乐和叶子面面相觑,不知魏宁为什么对这个破旧的灯笼感兴趣。叶子的手心、脑门儿沁出细密的汗珠,早知这样,重新扎一下才对。她不由得埋怨白乐,出了正月,就该把灯笼摘下来,白乐非要再挂几个月,像往年一样挂到下第一场春雨。

魏宁拍完灯笼,又分别拍了叶子和女儿。叶子靠在门框上,女儿则站在门正中间。魏宁越拍兴致越高,他让叶子到院外拍,叶子害羞地看白乐一眼,魏宁马上问,可以吗?白乐说,没问题,你咋拍都行。人家捐了钱,拍几张照片算什么。乘魏宁拍摄,白乐快步往小卖部跑。他想买袋茶叶,魏宁拍累进屋喝口水,不能让魏宁喝白水吧?

叶子不知白乐干什么去了,嗨了一声,很轻,自己听都费劲儿。白乐一走,叶子更加紧张,背上都出汗了。她想说别拍了,我都站不住了,但她不敢。魏宁是贵人。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

魏宁让叶子再往前站,他想以村庄为背景拍几张。

叶子照着做了,魏宁先是拍了几下,然后换了角度,往后退……叶子的脸突然白了,想喊什么,可恐惧让她迟钝,变得结巴,别……

轰隆一声,夹杂着魏宁半声惊叫。魏宁掉进了废弃的土豆窖。

叶子张大嘴巴,她被牢牢地钉在那儿,一动不动。直到听见魏宁呻吟,她才惊醒似的大叫,来人呀——

半小时后,魏宁被抬上来,头上是土脸上是土,脸颊被划出一道血印,像挨了暴打。魏宁怀里抱着相机,那一刹那他护住了自己的宝贝。镇长村长一左一右,问伤着没。魏宁故作轻松,没事,有惊无险。他推开护他的人,想自己站起来。脸扭得茄子一样黑,未能如愿。

魏宁被抬进车里。

那时,白乐和叶子站在人群外围,叶子吓傻了,脑里嗡嗡乱响,似乎飞舞着无数苍蝇。白乐捉捉她的手,别怕。叶子没听见。白乐安慰叶子,但他的腿在抖。怎么也没想到发生这样的祸事。魏宁是给叶子拍照掉进去的,那个土豆窖恰恰是他白乐的。去年的废窖,很深。现在只能乞求老天保佑魏宁了。魏宁站立的时候,白乐咬牙迸气,头发根根竖起,可魏宁失败了。白乐脸被撕裂一样难看。

村长背着手围着窖转。破窖!村长骂。破窖!村长又骂。然后紧紧盯住白乐,一个破窖,你留着干啥?等下钱呀?白乐不敢吱声。他并没留着,空就空了,村里废窖多的是,村民晓得什么地方有窖,晓得避着走。人群散去,只剩村长和白乐一家三口。村长骂,一个破窖挖这么深,你藏金还是藏银?白乐腰弓下去,若不是叶子女儿在场,白乐要掴自己嘴巴子了。

白乐没回家,跟着村长去村部等消息。村长怒气消散许多,但脸依然黑着,要是摔断腿,我看你咋整?白乐说,不至于那么不结实吧。村长训他,你结实?你去试试?实在不该捐助你!

一个小时后,村长打了个电话,又过了一个小时,村长又拨。等电话中间,村长嘴不闲着,反反复复说白乐的不是。白乐垂着头,接受审判的样子。白乐不知魏宁干吗照那么多相,院里照了院外照,要是不照相,绝不会掉进窖里。要说,这怨不着白乐,白乐没邀他去家里,没要求他拍照,他是自个儿掉进去的。这么一想,白乐脖子梗了梗。村长说.咋,嫌我的话难听?白乐意识到什么,忙说,我当山西梆子听呢。村长扑哧乐了,指着白乐鼻子,你呀,真是个活宝。

电话终于来了。

白乐死死盯住村长,恨不得把耳朵扯下来贴村长脸上。村长缩着脖子,似乎要钻进话筒。

放了电话,村长半天没說话。

白乐心咚咚跳,咋啦?

村长狠狠勾他一眼,左腿骨折。

白乐啊了一声。地一点儿一点儿陷下去。

村长说,这祸闯大了,我看你咋整?

白乐提醒村长,是他自己掉进去的么,谁也没推他。

村长大声说,没那口破窖,他能掉进去?你甭想逃避责任,打官司,你输定了。

白乐吓了一跳,莫非魏宁要和他打官司?魏宁是贵人,贵人怎么会和他打官司?又想,也没什么不可能,村长都这样想。白乐不敢和村长争执,可死憋着又难受,于是,他软软地、非常无助地说,他不去家里就好了。

村长冷笑,你干脆说没今天的捐助就好了。

白乐迟疑着问,那……怎么办?

村长没好气,我怎么知道,等等看吧。

白乐回到家.叶子痴痴地问,那个人怎样了?白乐轻描淡写,没啥事,蹭破点儿皮。可叶子从白乐脸上瞧出问题没那么简单,白乐说得轻松,脸却扭曲着。叶子说,别哄我,你说呀。白乐说,我说没事就没事么,抹点儿云南白药就好了。叶子急得哭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哄我?白乐想,早晚她得知道,干脆告诉她算了。他一说,叶子的眼泪突然凝固,似乎寒流卷过脸颊。好一会儿,她的眼球才迟缓地转动,眼泪又扑出来,这可咋办呀?白乐说,骨折好治,村里的医生都行。叶子生气地说,你怎么不着急?白乐说,着急有什么用?我说没事就没事嘛。叶子眼巴巴地望着白乐,他是掉在咱家窖里呀。白乐坐在叶子旁边,拍拍她的手背,不错,是掉进咱家窖里了,是他自个儿掉的不是?你没推他不是?叶子思索一会儿,说,他给我照相来着。白乐说,对呀,是他要给你拍的是不?叶子骂,白乐,你没良心!这可咋办,呜呜……

白乐被叶子哭得心烦,出了屋。白乐何尝不内疚?何尝不紧张?但他不能让叶子感觉到,他说几句丧气话,叶子就没活头了。他不知道等待他和叶子的是什么,村长都不知道,那就等着吧。红灯笼扎进白乐眼睛,白乐忽然想起,魏宁就是看见灯笼开始拍照的,是它惹的祸。白乐拽下来,狠狠摔在地上,本来要踹几脚,脚落下的一刹那,他心痛了,这是叶子亲手扎的,红火的日子全凭它照着呢。它没错。白乐捡起来,吹掉尘土,小心翼翼地挂在房檐下。

竟然被村长说中。第三天,表哥就上门讨账了。表哥说三百块钱原本不值当和白乐要,可他买奶牛恰好缺这个数,他四处借了,没借上,只好从白乐这儿挪一挪,卖奶收回钱,白乐用再拿。白乐满含歉意,早该还了,不过表哥得缓缓,他去抓借抓借。表哥问,三百块钱还得抓借?白乐苦笑,刮遍家里也凑不够五十。表哥不信,哎呀,三百么,不够有钱人买一盒烟呢。白乐知道表哥想说啥,表哥不点破,白乐故意装糊涂。表哥不再绕弯儿,听说有人给你三百么。白乐长叹一声,你不提我都不敢和你说,贵人是给了三百,没想他给叶子照相掉进山药窖,跌断了腿,至今还在医院躺着,这钱,我还敢要么?我上交了村长。表哥颇为不悦,你看看你,三百块钱也守不住。白乐说,是啊,我打算用这个钱还你呢。表哥不满,说这个没用了。白乐忙说,别愁表哥,愁病要花钱,你买牛的亏空更大了,我这就去借。叶子给表哥炒两个菜,让表哥慢慢喝着。

叶子炒了一盘鸡蛋,拌了一个土豆丝。鸡蛋少,叶子掺了些山药粉。不能掺多,多了鸡蛋就硬了。柜底藏了半瓶酒,是上个要账的喝剩的,瓶口叶子用布缠了。白乐说炒菜,叶子就明白白乐没打算借钱,这几乎成了白乐和叶子的暗号。不是赖着不还,是借不上钱,能拖就拖。拖不过去,像二姨那样硬要的,只好挪借。

表哥端起酒杯,和悦了许多。表哥在炕上喝,叶子在地下洗衣服。和人单处,叶子总是很紧张,她找不出合适的话,抓捏点儿活干,便少了无言的尴尬。叶子还没摆脱魏宁跌窖的阴影,尽管白乐说明白了,魏宁摔腿与她无关,她还是提心吊胆。不像欠别人钱,说不想就不想了。她不知魏宁会把她和白乐怎样,这个家是经不起折腾的。叶子想着魏宁粗重的眉毛,想着他拍照时的样子,她对这个男人没有任何了解。叶子的担心一半是怕惹祸,另一半是对魏宁的牵挂,这一跌不知要耽误多少事,不知女人怎样抱怨他,可别落下残疾。那样,她和白乐的罪孽更重了。

表哥边喝边和叶子说话——是表哥在问话。表哥问,听说是照相的?叶子说是。表哥问,一村人怎么偏偏给你照?叶子不知咋回答,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表哥问,派出所没来人吧?叶子抖了一下,说没。表哥自言自语,也是,他自个儿掉进去的么。表哥问,你怎么不提醒他?叶子说,还没等我喊,就……其实她喊了,但喊得太迟声音太低了,叶子没少责怪自己。表哥问,白乐呢?叶子说,他去买茶叶。表哥说,买什么茶叶么,真是!

半瓶酒喝光,表哥向外张望,怎么还不回来?叶子去门口站了一会儿。白乐在外躲着,不会回来的。表哥吃了叶子的油丝饼,白乐仍没露面。表哥问叶子,叶子说我也不知道他去谁家借了。说这话叶子耳根都是烫的。又等了一会儿,表哥说我先回了,借来让他给我送去。到外屋,表哥看见叶子的女儿,她站在锅台旁,就着一碟土豆丝吃饼。表哥摸摸她的头,对叶子说,我去别处抓借吧。

天黑透,白乐才回来。叶子把表哥的话告诉他,白乐怔了怔说,下次我好好陪他喝。白乐抓起酒瓶,口朝下举高,几滴残留的酒滴进嘴里,白乐像喝了多少似的,喉咙咕咚一响。叶子不忍,你馋就去拿一瓶吧。白乐头一歪,谁馋了,我不过是怕浪费。

之后又有两个亲戚上门讨债,都被白乐打发走了。他们了解白乐和叶子的无奈,抱怨几句,叹息一阵。三百块钱原样不动藏在米罐里,叶子甭说花了,就是米罐她也不敢轻易触碰,仿佛那里面埋着炸弹。

八天过去了,没有魏宁的消息。白乐不提,叶子也不再叨念,似乎他们的生活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魏宁的贵人。白乐的《挂红灯》依旧吹得响亮,但叶子听出白乐的口哨少了些欢快,多了些沉重。晚上,白乐依然用手指给女儿表演狗追兔子,但那条狗似乎苍老了,笨重而又迟缓。叶子想,这家伙也就是嘴上硬,心里不踏实呢。叶子哪敢再提?只好强装欢颜。两人小心回避着,表面是忘掉那个叫魏宁的贵人,实则呢,魏宁更加突兀地横在脑子里,有时都能听到他的呼吸,仿佛就在身边,如影随形。

第九天頭上,叶子憋不住了,与其提心吊胆,不如问个明白。她试探着问白乐,要不,你去问问?

白乐还装糊涂,问啥?

叶子说,那个人怎样了?

白乐问,哪个人?

叶子哎呀一声,别绕了行不?

白乐作恍悟状,你是说魏宁呀,算了,别没事找事。

叶子说,我估摸着躲不过去的,还是问问吧。

白乐问,问了又怎样?

叶子说不上来,但装傻是说不过去的。叶子说,你问了再说。

白乐说,问问就问问吧,其实也没什么事。

白乐和叶子一样惦记,但他不想让叶子看出来。有几次,他走到村长家门口,又折回去。他想问问村长,没进去是始终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别自找麻烦。有时,白乐会在窖前蹲一会儿,他想不明白一个破窖咋就能跌断腿?当然,他更不明白的是,魏宁为啥对旧灯笼感兴趣?窖已被白乐填没,现在不是坑,而是一个包。早填就好了。白乐嗨嗨两声,转身离开。他怕叶子看见。叶子说得对,躲是躲不过去的,让他负什么责任,给个痛快吧。

白乐往村长身边一站,村长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白乐一惊,肯定有魏宁消息了。他想笑笑,又觉得不合适,那笑便半张半合,像挂在脸上的布条。村长说魏宁出院了,人家觉悟高,没说让你赔。白乐的弦却绷得紧紧的,真没提?村长说,我还哄你?白乐问,他亲口说的?村长说,镇长讲的,你算烧高香了。白乐大大松口气,同时又暗自羞愧,他把魏宁想歪了。魏宁是贵人,贵人有大度,怎会跟他一般见识?村长严肃地说,人家没提,不等于你没干系,住院费,治疗费,误工费,你算算魏宁损失多少?镇长已经说了,你得表示表示,我也是这个意思,别让人家说咱不懂礼数。白乐的喜悦没来得及嚼烂便竹片一样硬了,表示啥?村长气道,你是猪脑子?表示钱啊。白乐吸口凉气,村长,你知道我的情况,甭说钱,就是卖钱的东西,现在也找不出来。那三百块钱我不要了,还给他吧。村长说,一码是一码,你别搞混,要是没这一出,你会这么说?白乐愁得脑仁儿都要流出来了,我实在拿不出啊。村长说,我知道你一屁股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么。白乐狠狠揪着头发,一言不发。村长叹息一声,你先到刘会计那儿支一千吧,明儿咱俩去看看人家。白乐仰起扭得变形的脸,我怕是还不上。村长说,也没逼你还,有了再说吧。村长给了天大的面子,白乐千恩万谢,可心里呢,几乎霉出味儿了,一千块钱外债就这么轻易压在身上。

回到家,白乐咧开缝的脸又整合如初,仿佛被巧手锔过,看不出一点儿失落的痕迹。白乐没提那一千块钱,怕惊着叶子。白乐说要和村长去看望魏宁,别让人家说咱不懂礼数。叶子睁大眼,他真没提什么?白乐说,人家什么人?能和老百姓一般见识?咱多心了。叶子咬紧下唇,欣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坚定地说,不能空手去。停停又说,那会笑话咱。

叶子从米罐摸出那三百块钱,它现在不是炸弹,而是带着温度的鸡蛋。叶子去小卖部买了六袋奶粉,八瓶罐头,舍不得给女儿买的都是好东西。叶子打算杀只鸡,和白乐商量半天,决定带一箱鸡蛋。魏宁吃鸡容易,吃农家鸡蛋怕是不方便。家里的鸡蛋没几颗,两人分头借了些。用不了一个夏天,叶子就能还清。

第二天,白乐和村长上路了。村长问白乐提的什么,白乐说一箱鸡蛋,一箱罐头奶粉。村长说别空手就好。白乐想,他怀里还揣着跟刘会计那儿借的一千块钱,什么不提也不是空手。村长感慨,没想到呢,真是没想到呢,白乐你别委屈,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愿意这样?谁也不愿意。镇长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魏宁更不愿意。白乐说,我不委屈。村长说,那就好,男人么,想开一些,下次捐助我多照顾你一下。

他们在镇上坐直接到市里的客车。说了没几句话,村长就犯困了,脑袋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后来歪过来,搭在白乐肩上。白乐僵着膀子不敢动,想让村长多睡会儿。村长是陪他去的。白乐怀里还抱着那箱鸡蛋,搁别处怕碰碎。放罐头的箱子就搁脚下,他两条腿叉着,等于在箱子上骑着。那个姿势十分别扭,好在也就四个小时。

白乐没犯迷糊,不敢犯迷糊。叶子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小心,别让人偷了碰了磕了。偷了不大可能,碰了可就说不准了。他警醒着,不敢大意,叶子叮咛的不止这个,还让他好好谢谢魏贵人。怎么谢?他故意问。叶子红了脸说,你就谢么,还问我?这女人,一个炕上睡,一个锅里吃,连个玩笑也经不住。魏宁没提任何要求,叶子悬着的心落进肚里,这是意外中的意外。如果叶子知道表示钱的事,还会不会买这么多东西?白乐想她肯定心疼,但最终还会买,她脸薄,心也善。突然多出一千块外债,搁谁头上也难受。不过,白乐已经想通,魏贵人摔腿不是他的过,可正如村长讲的,也难逃干系,表示表示也对。这一千块钱放最后还,只要村里不追他,他不愁。

村长脑袋忽然向前滑去,白乐吓了一跳,他没动弹啊。村长睁开眼,又似乎没睁,晃晃,又歪在白乐肩上。村长脑袋不大,咋就这般重呢?白乐龇龇牙,挺住。趁这个工夫,白乐得琢磨琢磨咋向魏宁道谢,这是礼数么。

下了车,白乐和村长打了个摩的。村长让司机拉到纸条写的地方。大约二十分钟,摩的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白乐见到那个和魏宁一块儿捐助的细长脖贵人,叫什么来着……对,吴风雨。村长和白乐一样灿出满脸的笑,抢先伸出手,吴风雨正打电话,和村长碰碰便缩回去,转身往里走。村长的手及时扬起,对白乐说,瞧,住的是楼房,好像白乐不认识楼房。

白乐一层层数着,一直数到五。魏宁的房子大得让人发空,吴风雨瞄瞄白乐手里的箱子,指着一个地方说,搁那儿吧。平平淡淡,仿佛白乐拿的是一棵葱一瓣蒜。角落堆了不少礼品,都是花花绿绿的纸盒子。白乐的箱子是暗黄色的,其中一个还被老鼠咬了洞,叶子拿烟盒纸糊了,倒是挺惹眼,但看上去更像一块疤。白乐没听吴风雨的,径直提进魏宁卧室。他和叶子的情意,一路抱来的,至少要让魏宁看看。魏宁躺在床上忙着和村长说话,并未注意白乐的纸箱子。魏宁和白乐打招呼,白乐就势指指纸箱,叶子捎给你的。魏宁的目光柳枝一样轻轻一摆,说你们太客气了。白乐还以为魏宁要问那是什么,但魏宁什么也没问。白乐失落地想,他怎么不问问呢?不过,白乐马上就嘲笑自己太小家子气了,难道还让魏贵人感激?该说感激的是他!

但白乐没机会说,村长和魏宁一替一句,他插不进去。两人并无要紧的,无非一些客套话。村长说魏宁受伤他过意不去,他没考虑到这一层,他该陪着魏宁。魏宁说不怪别人,是他自己不小心,本来想做点儿善事,结果反添了麻烦。村长让魏宁好好养,过些日子再来看他。魏宁摆手,可别跑了。

白乐说,魏贵人,太对不起你了,让你受委屈了。

白乐说,我把窖填了,你下次去肯定掉不进去了。

白乐说,我和叶子把你想歪了,以为你要讹呢,谢谢你没和咱一般见识啊。

白乐大声说着,喉咙都颤了,但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村长告辞,似乎才想起白乐在一边候着,说,白乐两口子一直惦记着你呢,他们过意不去啊。魏宁看着白乐说,别这样,不是你们的错。白乐正想说什么,村长朝他使眼色,白乐忙把那一千块钱掏出来。魏宁急了,使不得,使不得。再这样我生气了。村长摁住魏宁胳膊,别见外,这是村里一点儿心意。白乐怔住,明明是他借的,怎么成了村里的?魏宁说,村里的也不行。村长仍摁着他胳膊,另一只手将钱塞到枕头底,帮不了大忙,买点儿补品吧。魏宁不再推辞,说谢谢了啊。

吴风雨将白乐和村长送到楼下,提出一个请求。吴风雨说魏宁养病,身边得有人照顾,能不能从村里找个女人。白乐看村长,村长看白乐,谁也没接吴风雨的茬儿。吴风雨说,吃住在魏宁家,給工钱,用不了多久,也就三个月吧。市里倒也能找,可不知根儿不知底儿,不踏实,他又动弹不了,怕出点儿什么事,你们帮帮这个忙吧。村长说,好办好办,不就三个月么,村里闲女人多的是……白乐,你看叶子咋样?白乐迟疑——我得问问她。村长说,我看叶子最合适,甭说给钱了,就是不给也该啊,魏主席和你们家有缘分,等于结个亲吧。白乐想到一个问题,魏贵人女人不在么?吴风雨说,两年前就离婚了,不然也不会麻烦你们。白乐半张着嘴说不出话。吴风雨说,魏宁的人品你们一万个放心,我拿脑袋担保,况且……不行就算了,我从别处找吧。村长忙说,不就这么点儿事么,没问题。吴风雨说,行了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人。

白乐闷头不语。村长说,要是换个人,你八成得吃官司,赔不赔误工费,治疗费是赔定了,魏宁连重话都没说,现在提这么个小要求,实在不算个啥,叶子侍候是应该的。甭说给工钱,就是不给三个月还能咋的?白乐说,给了他一千么。村长说,一千也叫钱?你后悔现在还能要回来……我知道你想啥,不就担心魏宁是个离婚男人么?你以为一个床上睡呢?各睡各的屋,城市的保姆都在雇主家吃住。不错,白乐是有些犹豫,但犹豫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村长说,我是应下了,你看着办,主意自个儿拿。又赌气似的说,我就不信全村找不出一个女人,没人来,让我女人来!白乐说,我得和叶子商量商量。村长说,商量么,也对呢。白乐又提起拿钱的事,明明是他出的,怎么成了村里的?村长冷笑,魏宁是什么人?心里清楚着呢,我不那样说,人家咋好意思要?

白乐对村长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但又找不出反驳的词儿。他不是讷言的人,实是被接二连三的意外搞蒙了。白乐的不满持续没一会儿便想开了。反正他意思了,至于魏宁怎么想,白乐管不着了。他琢磨怎么和叶子说伺候魏宁的事,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叶子到魏宁家三天了。

伺候人,对叶子是实在容易不过的事,从小就会。姐姐扣子掉了由她缝,妹妹衣服脏了由她洗,一次她洗妹妹的裤头,发现卫生巾还在上面贴着,她拽出来,没向妹妹吭气。叶子没有怨言,仿佛她生来就是干这个的。伺候贵人能难住叶子?当然不会。

魏宁先交代叶子一番,吴风雨教叶子怎么用煤气,怎么用微波炉,怎么用太阳能,怎么开防盗门。尽管叶子紧张得红头涨脸,关煤气出了一次错,但终于学会了。吴风雨一走,她就挽起袖子开始忙活,洗的洗,涮的涮。然后,她拿钱下楼买菜。出门,左拐,往前走百米,看见的那个巷子就是菜市场。魏宁说得很清楚。买菜费了点儿周折,她一个摊一个摊问过,在能讲下价的菜摊上买了两样。那是一个老婆婆,黑瘦的脸上织满皱纹。老婆婆念叨,我要赔了呢,赔就赔了吧。叶子有一种胜利的感觉,虽说钱是魏宁的,她也不胡乱花。

魏宁吃饭,叶子拿着抹布擦拭卧室的窗台。已擦过多遍,没有再擦的必要,叶子是以这个作掩护,观察魏宁是否喜欢她做的饭菜。她不敢问,不敢直接盯着,擦一下瞄一下。魏宁吃饭速度很快,不知他一直这样,还是……至少,饭不难吃,叶子心安许多。后来,魏宁夸了叶子一句,叶子羞涩地笑笑,心像花朵一样盛开。只要过了做饭这关,没什么能难住叶子。

但叶子想错了,一个躺在床上的人,吃喝简单,困难的是拉撒。魏宁让叶子递放在墙角的矿泉水瓶子,叶子起初没反应过来,想魏宁要空瓶子干什么。直到魏宁说你先出去吧,她才醒悟过来。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叶子满面通红。她没敢走远,在门口站着,听着那个声音。这么臊不行,你不是伺候人么?她对自己说。再进去,脸不那么红了。倒是魏宁挺不好意思的样子。魏宁床头放一根拐杖,那是他下地用的。魏宁拄着拐杖去卫生间,不要叶子搀扶,但叶子扶他,再摔跤怎么办?那真是叶子的过了。魏宁一天或两天下一次地,平时待在床上。晚上叶子躺在魏宁隔壁,半睡半醒,听着那边的动静。

三天,像三小时那么短暂,又像三年那么漫长。

干活的时候,时间过得快,不干活,时间就老牛一样慢。叶子不让自己闲着,可魏宁家实在是没啥干的,抹布一天洗了有上百次,马桶洗了一遍又一遍,亏得魏宁家马桶脏。可那天她蹲在马桶旁,竟然找不出一点污迹,她愣怔了好半天。实在找不出活,叶子也在沙发上坐一会儿。除非魏宁喊她,她平时不进他的卧室。除了买菜,她不敢下楼,万一走丢了呢,万一魏宁找她呢,还是老实待着吧。魏宁让她看电视,她说不喜欢。怎么能不喜欢呢?家里的黑白电视常常是重影,她也看得入迷。她怕费魏宁的电,那么大的电视,不知顶多少个灯炮呢。这时,她会想白乐,想女儿,兀自发出哧哧的笑声,或将怅然的目光投向窗外。

这天,吴风雨来了。他和魏宁说话的时候将门关了。叶子是敏感的,肯定是紧要的话。叶子去了厨房。这样,就是他们的声音传出来,她也听不见。

过了一会儿,吴风雨将叶子喊到客厅。叶子局促不安地望着他,吴风雨的脸像黑夜里的河水,看不见一个波纹。吴风雨问叶子习惯不,有什么问题没。吴风雨夸了叶子几句,语气一转,工钱的事,你还是开个价吧。叶子没想到吴风雨又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他和魏宁嘀咕半天就是说这个的?吴风雨接她的时候就问过,她说不要工钱。这是她和白乐商量过的,魏宁是他们的贵人,不就伺候三个月么?要什么工钱?再说,魏宁是掉进她家窖里的。但吴风雨一定要叶子开价,说这是魏宁特意安顿的。叶子再三强调不为挣钱。吴风雨说那就按六百吧,这是市里的行情。叶子说给钱她就不去了,吴风雨这才作罢。谁料吴风雨……啊呀,真烦。

叶子想从吴风雨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吴风雨的目光硬得像秋后的芨芨草。叶子扭过头,说,我不要钱。

吴风雨说,这是你的劳动所得,你别客气,雇别人也要花钱。

叶子摇头,我不要。

吴风雨细长的脖子拧了拧,你是怎么想的?

叶子再次摇头,魏宁是贵人,她怎么能要钱?这个话还用讲么?

吴风雨说,开始就说过,不是白用你。

叶子仍然摇头,换作别人她当然要钱。她和白乐背一身饥荒,一分钱对她都很重要,可对他们的贵人则是另外一回事。帮不上别的,只干这么点儿活,还要什么钱?若说私心,叶子也倒有一些,伺候魏宁三个月,她和白乐就不欠他什么了。

吴风雨盯着她,你总得有个理由么。

叶子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

吴风雨说,你不要钱,不好再用你了。

叶子愣住,不用她了?她不要钱有错了?不用就不用吧,省得她惦记女儿。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里面的玄机,这么回去咋和白乐交代?

吴风雨神色突然温和,你愿意干?

叶子点头。

吴风雨问,真不要钱?

叶子再次点头。

吴风雨似乎思索着什么,我看这样吧,咱们不妨写个协议。

叶子一脸困惑,协议?

吴风雨说,我先起草一个。

吴风雨很快就写完了,他问叶子识字不。叶子没有直接回答,说自己念过书,当然念了没几年,叶子笨么,早早退学了。底气不足,说话声音很小。吴风雨说你看一下。三行字,叶子大致看清了,大意是叶子出于自愿伺候魏宁,不要工钱。叶子想,什么协议,不就是保证书?吴风雨咋不相信人呢?她不要就是不要,还能反悔?吴风雨说叶子觉得行,就在上面签个字。叶子写下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赌气地想,这下放心了吧?

吴风雨走后,魏宁把叶子叫进去,不满地说,这个吴风雨,瞎胡闹,叶子,你别当回事。

叶子笑笑,笑得有些僵。她突然很难过。

魏宁问,咋不要工钱呢?你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叶子说,也干不了多少活。

魏宁说,让你白干,我不好意思哟。

叶子低下头,我闲着也是闲着。叶子品过味儿,魏宁是担心什么。吴风雨让她写保证,怕是魏宁的主意,至少是商量好的。贵人不相信她!难过再次涌上来,冲得她站立不稳。

魏宁说,去买只鸡吧,我想吃炖鸡。

叶子嗯了一声,仍然没抬头。

但魏宁看清了叶子的脸,像糊了层什么东西。魏宁想,她不舒服了。听说叶子不要工钱,魏宁感叹之余,多了个心眼儿。那两口子都是老实人,这是没有疑问的,魏宁第一次见他们就看出来了。但什么都有例外,比如魏宁曾雇过的一个钟点工,也是老实巴交的那种,谁知她手脚不干净。魏宁没有报警,几百块钱么,不值当,他把她辞了。因此,魏宁觉得多个心眼儿是对的。魏宁不缺钱,不打算省那几个,那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付了工钱反倒放心,白干……谁能料到以后有什么变故?魏宁周到的盘算并不出格。不过,魏宁没打算写什么协议,那是吴风雨的主意,有点儿过了。写也就写了,没有意外就是一页废纸,叶子虽说不要工钱,魏宁还是有打算的,到时,他塞给她,或让村里转给她。至于她有情绪,他有办法逗哄她。

叶子在外面待的时间比往日久。鸡是活鸡,得现杀。卖鸡的汉子让叶子挑,叶子指着鸡笼说,这个……那个……不,这个吧。汉子不耐烦,倒是哪只?叶子的手指还在游弋,那些鸡挤跳着,似乎在互相推让,谁也不肯上前。汉子拎出一只白鸡,就它吧。叶子叫,你先别杀,我待会儿过来。她见不得杀鸡的场面。汉子说你开什么玩笑,我杀了你没了影儿,我不白杀了?叶子说,我肯定要。汉子让叶子留下订金。叶子想,这是什么道理?她又不往远走。可汉子凶巴巴的眼睛让叶子胆怯,她掏出十块钱,走到马路对面,背转身。鸡惊叫着,似乎胀破了脖子……突然就哑下去,一点儿点儿荡尽。叶子返回去,汉子已将煺净的鸡装进塑料袋。他说这鸡是进口品种,吃一次香一辈子。想着他刚才的凶,叶子没搭理他。

叶子又去老婆婆那儿买了蒜和姜,她已习惯在这儿买。无须叶子砍价,老婆婆就会说,我按赔的价卖给你,赔就赔了吧。每次都说一样的话。叶子当然不相信老婆婆是赔本卖的,她无非是赚叶子的感激。叶子呢,也当真感激她,她不说什么,笑笑。这是叶子的方式。

这次,叶子没有马上走开,和老婆婆说了会儿话。老婆婆说,听你口音是乡下的吧?叶子说是,老婆婆问,在有钱人家做工?叶子扑闪着眼睛问,你怎么知道?老婆婆得意地一笑,瞞不住我这双眼,凭你的穿戴,哪是三天吃鱼两天吃鸡的?自然是替别人买喽。老婆婆又说有钱人买菜根本不搞价的。叶子说你这般年纪,站一天累得够呛吧?老婆婆说站着总比躺下强,哪天我不在这儿站着,肯定是躺下了。

往回走的时候,叶子的委屈像燃过的枯叶,难觅痕迹了。她抱怨自己,咋耗这么久,万一魏宁喊她呢,这么一想,她就有点儿慌,步子加快许多。进屋,叶子大喘气扑到魏宁门口。魏宁正看书,吃惊地问,怎么啦?叶子说没……事,长吁一口气,折进厨房。

魏宁平时要么看书,要么看报,和叶子说不了几句话。自吴风雨让叶子写了保证后,魏宁的话多起来,问她家里的情况,问村里的事。叶子规规矩矩地回答,绝不说多余的话。魏宁不再问她个人的事,让她看他的照片。他告诉她拉开哪个门,从第几层取。她拿过去问是不是这个。他说对对就是它。那些照片或图片有上万张吧,叶子惊奇不已,这得拍几年?怕胶卷钱和洗相钱都要花老鼻子了。叶子存着疑问,几次话到嘴边又咬住。她怕魏宁不耐烦,花多少钱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吴风雨又来了,照例关了卧室的门。魏宁喊叶子时,叶子的心扑通得要裂开了。魏宁笑眯眯地说,我给你看几张照片。叶子的目光突然定住,是她的照片!有院外照的,有院内照的,有倚门框上的,有竖在那儿的。她看见了灯笼,看见了女儿。她和女儿光彩照人,只是那个灯笼有点儿丑,叶子脸红了,她该扎得更好看点儿。叶子抚摸一下,立即移开,烫手似的。魏宁挑了几张说,这些给你,其余的我得留下。叶子不知魏宁留她的照片干啥,她一个女人家……她轻轻瞄魏宁一眼,自己先臊了。怕是要装进他的相册吧,想着自己的照片永远躺在那里,叶子竟然一阵伤感。

除了看照片,魏宁还给叶子读报。当然不是每张都读,多数是关于乡村的,如一个农民放牛捡了块牛黄,卖了几万块钱;一个大学生回村养猪,成了远近闻名的猪王。一天,魏宁念出题目:荒唐协议引发乡村群殴。说一个女人在丈夫打工后和村里一个光棍订了协议,光棍每年付五百块钱并帮她干活,就可以随时住她家里。后来光棍娶妻,女人认为光棍违反协议,双方及亲友因此展开一场殴斗。魏宁哈哈笑着,问叶子村里是否有这种事。叶子摇头,她们村才没这些烂事呢。叶子整理报纸时,想从上面找见魏宁念的那篇文章。魏宁瞅见,忽然说,我忘了,你也识字么,下次你读我听。叶子以为魏宁开玩笑,第二天魏宁当真让她读。她起先不肯,后来就读了,结结巴巴的。魏宁说我来吧,读多就顺了。

叶子为自己的结巴内疚,魏宁读过之后,她还要读一遍。她就这样对报纸在意起来,似乎挑战自己的笨,也似乎期待什么。

白乐又被债追着跑了。

要账的是干爹,白乐还是给娘看病借干爹三百块钱,干爹不像别人那么硬气,进门就痛说自己的不是,怨我,灌二两猫尿,在你干娘跟前说漏了嘴,她硬逼我来,我知道你钱紧,帮不上大忙还来添乱。干爹没有演戏的本事,他续娶的干娘刁蛮是出了名的。白乐说,干爹别急,我这就去抓借。干爹说,我没脸呀。白乐说,你别这样,要不下回我张不开嘴了。干爹抹抹眼睛,入了夏,我就能攒下几个,到时我给你送来。干爹是羊倌,羊工钱被干娘一手把着,他花不上,他的私房钱只能靠捉鸟积攒。白乐相信干爹说的是真心话,白乐不能躲了,跑着借吧。

白乐跑了几家,都碰了疙瘩,借钱像榨油一样难。白乐脑里细细搜刮一遍,终于想到一个人:叶子妹妹。已经和姐姐张了嘴,再和妹妹张嘴没什么不妥,叶子在家也会同意。白乐将女儿托人照管,去了县上。叶子妹妹和妹夫在县上开发廊,算得上城里人了。她不讲土话,撇着一口别扭的侉子调,听她撇话,白乐头皮就发紧。她说白乐来得正好,似乎一直在等白乐。她眼睛肿胀着,像刚刚哭过。她没问白乐吃饭没,没问白乐找她干啥,往白乐怀里塞把剪子,让白乐跟她走。白乐吓坏了,问她去哪儿。她说甭问那么多,到了听我的就是。白乐可不想卷入什么纠纷,又不好说没那个胆子,他笑笑说,我都快饿瘪了,我……叶子妹妹打断他,忍着点儿,一会儿我给你摆宴,你小姨子受人欺负,你就不管管?白乐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她从来没说她是他小姨子,于是乖乖跟在她身后。也许是揣把剪子的缘故,白乐腿一阵一阵发软。叶子妹妹领着白乐到了桥东一家发廊,进门就骂,为了这个狐狸精,你连家也不要了。原来算账的对象是叶子妹夫。叫骂中间,叶子妹妹改成了土话,没几句,两人便扭在一起。叶子妹妹冲发呆的白乐叫,愣着看戏呀?把他的老根给我剪了。白乐想,我哪有这个本事,真剪了,你就该跟我算账了。白乐挤上去,抱住叶子妹妹,别打啦,好好说么。叶子妹妹甩手给白乐一巴掌,指望你撑腰,你胳膊肘子往外拐,傻帽儿!丢下两个男人,气冲冲地走了。叶子妹夫对捂着脸的白乐骂,妈的,吃疯猫肉了。白乐这才醒过神儿,劝,你俩咋搞的,好好商量么。叶子妹夫显然不愿意提及,问白乐来干啥。白乐说我想借几个钱,谁想——妹夫问多少,抽出三张,没工夫陪你了,我还有事。

虽然挨了巴掌,可换来三百块钱。叶子妹妹也不是故意的,她正在气头上,再说,又没旁人在场,他们两口子不会将这事抖出去。也亏了那一巴掌,叶子妹夫出手才那么痛快。白乐忘记了疼痛,一曲《挂红灯》蛇一样在路上游走。

叶子不在家,日子便凄冷几分。女儿要找叶子,白乐说,你妈给咱挣钱呢,你不让你妈挣钱么?女儿顿时乖了。别看年纪小,对钱却极其敏感。到晚上,女儿又忍不住了,问妈妈现在干什么。白乐其实比她更想知道,他一半是对女儿,一半是对自己编造叶子的活计:她洗碗呢。过了一会儿。女儿又问,白乐仍然说洗碗。女儿怀疑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洗完?白乐说,那家人有钱,一顿饭十八个菜,就得十八个盘子,一个盘子洗三遍,你说费不费时间?又过了很长时间,女儿问,洗完了没?白乐说,洗完了,这会儿……纳鞋垫呢。这是一个费时活计,叶子在白乐嘴里不停地干活。每天晚上,白乐和女儿一起陪叶子干活,直到女儿沉沉睡去。

那天,叶子姐姐来了。白乐又惊又慌,却堆出一脸疙疙瘩瘩的笑,姐,你坐。叶子姐姐四处瞅几眼,哪儿有坐的地方,我站着吧。白乐嘿嘿笑,姐一来,这屋子都亮堂了。叶子姐姐说,少胡扯,叶子呢?白乐说完,叶子姐姐舔舔嘴,这么说,她也学会挣钱了?正好,我要进货,和你们拿几个钱。白乐的头顿时大了,姐,你瞅瞅,哪像个有钱的样子?叶子姐姐哼哼,你倒會哭穷,这样,先把我的钱还了,我缓开手,你再去拿。白乐脸麻花一样扭着,我从别处挪挪。叶子姐姐说,叶子不是挣钱了吗?白乐说,她白给人干呢。叶子姐姐瞪大眼,你说什么?你俩没毛病吧?白乐低了头,对咱有恩呢,咋要钱?叶子姐姐冷笑,你俩真是配对了,一对活宝,传出去得笑掉大牙。好吧,我管不着,你们这么大方,我那一千块钱也不算个啥。白乐央求,姐,缓一缓么。叶子姐姐说,先前我想看看你有没有,我说啥也不能逼自个儿亲妹妹要钱,现在你必须还我。她似乎气坏了,一手揉着胸脯。白乐说,姐,别生气,气病要花钱。叶子姐姐骂,闭上你的破嘴!白乐涎着脸一声声叫姐,叶子姐姐不买账,丢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挤出门框。

叶子姐姐是认真的,躲不过去了。可去哪里挪一千块钱呢?白乐在脑里挖了半天,也只有叶子妹妹能拿出钱。只是他已经借过,再借可能性不大。如果借给白乐,就是掴白乐十个二十个耳刮也行,怕是没上次的好运气。白乐想到叶子,叶子去把握大些。

白乐决定替换叶子两天,让叶子找妹妹。于是把女儿托给二姨,进城了。魏宁住哪一层,白乐记得清清楚楚。魏宁所在的小区,白乐是模糊的,找了两个多小时。白乐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想等叶子下来。这么等自然是自费工夫,白乐想,只好硬闯了。他盯着楼道门的数字,小心翼翼地摁下去。白乐听见叶子熟悉的声音,欣喜不已,叶子是我呀。叶子说,你等着我下去。

过了一会儿,叶子下来了。白乐以为叶子会吃得白白胖胖.没料叶子瘦了许多。叶子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白乐说我来看看你,就势抓住叶子的手,叶子往四周瞅瞅,甩开。问,到底有什么事?女儿呢?白乐觉出叶子的担心,笑笑,放心吧,女儿好着呢,我想你了么。叶子松口气,说魏主席让他上去。白乐想一会儿再和她商量吧。

叶子把白乐领到魏宁卧室,魏宁简单地问了话,让白乐留下吃饭。白乐说不了么,不了么,眼睛却扫着叶子。她当然清楚白乐的心思,出去吃饭要花钱,能留下吃饭当然好。叶子也不知道妥不妥,犹豫一下,说在这儿吃吧。魏宁刚刚吃完,还有剩饭。叶子生怕魏宁不够吃,每次总要多做一点儿,第二天她吃上一顿的剩饭剩菜,把新的剩饭剩菜留下次吃。

叶子把白乐叫进餐厅,白乐眼花缭乱,这瞅瞅,那看看,叶子催他快吃。毕竟是在别人家,随便不得。白乐吃一口,看一眼叶子,吃一口,看一眼叶子。叶子脸烧了,狠狠瞪他一眼。白乐吃完,小声说,我没吃饱。叶子踢他一脚,迅速收拾碗筷。白乐追在叶子身后,我想和魏贵人说说。叶子不知白乐要说啥,低声道,一会儿下去说。白乐说我想……叶子捂住他的嘴,白乐只好咽回去。

下楼后,白乐长出一口气,妈呀,我快憋死了。然后埋怨叶子,咋也得让我吃饱吧,吃饱吃不饱,欠的都是一样的情。

叶子解释,家里没剩饭了,一会儿买个烧饼吧。

白乐问,是不是你也吃不饱?你怕个啥吗?咱不要工钱,咋也得吃个饱饭吧?

叶子岔开话,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白乐从叶子眼里看出她的怀疑,讲了此行的目的。

叶子脸色顿时难看,像被虫子咬了洞的树叶。

白乐问,你怕啥?怕魏宁不准假?还是怕借不出?

叶子不说话,两样她都怕。魏宁许可她也不敢离开,伺候魏宁她已经熟门熟路,白乐绝对干不好,出差错就麻烦了。找妹妹借钱,想想头都大。姐姐嘴刁基本上是讲理的,妹妹蛮不讲理,叶子能躲就躲,哪敢主动上门?可是,要债的上门,终归要想办法。她深知只要有一点点办法,白乐也不会找她。叶子愁得都要哭了。

白乐催她,你倒是讲么,但他看见她的泪光,于是笑笑说,不找她借也好,去也是碰钉子。

叶子问,那……怎么办?

白乐说,我再想想,没有过不去的河。

两人都沉默,似乎都在想。也确实在想,两人的眉头布袋一样皱皱巴巴,一个盯着地面,一个望着天空。偶尔两人的目光游动着碰在一起,马上分开。目光都是空的,空得都要碎裂了,像腐蚀的竹筒。

这是春日的中午,日头像喝醉酒的婆娘,脸红灿灿的,很可爱,步态却是不雅,摇摇晃晃。白乐和叶子被摇得头晕了,一个蹲在地上,另一个靠了墙。挖肠破肚,一个小心翼翼说出一个办法,另一个立刻否决;另一个眉飞色舞抛出自己的念头,这一个又泼冷水。

日头渐渐西斜,不胜酒力的婆娘要醉倒了。

白乐忽然说,要不,和他借点儿?

叶子马上意识到所谓的“他”是谁,但还是问,谁?

白乐指指楼上。

叶子摇头,咋好意思张嘴?

白乐说,咱是借,又不是要,有了马上还他。他还捐么,借几个对他也不是难事。他认识咱,咱也不可能骗了他。你说呢?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叶子担心地问,他要不肯呢,那就羞死了。

白乐说,咱和他跟亲戚也差不多了,又不是偷他抢他,有啥丢人的?我说就是。

叶子想想,还是不同意。

天色暗下去,白乐已不可能返回。叶子问他晚上咋办,白乐说你甭管了,这么大个城市还没我个落脚地儿?你赶紧上楼,小心他等急了。叶子嘱咐白乐晚上一定要吃饱,想想,塞给白乐二十块钱。那是魏宁给的买菜钱,她给魏宁省了不止二十,因此胆子张狂了点儿。

魏宁问叶子怎么不把白乐领回来,反正家里有地方。叶子说白乐回去了。魏宁又问没什么事吧,叶子说没事,魏宁没再问。

那一晚,叶子更是没怎么合眼,她愁着借钱的事,又担心白乐。不经意的,会重重叹口气,待意识到,她猛地捂住嘴巴,然后,警觉地竖起耳朵,听听隔壁的动静,再轻轻滑出一口。

第二天,两人继续在楼下拧眉头。白乐仍劝说叶子和魏宁借,理由无非是昨日说过的。白乐说他已耗了一天,不能再耗。终于,叶子被说动。其实是无奈。叶子说有钱先还他的,白乐再三保证,说最晚秋天,除了还钱,再给他带点儿麻油,另加二斤口蘑。

叶子和白乐一前一后进屋。魏宁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叶子说你已经回去了。魏宁有意无意地看着叶子,目光复杂了许多。叶子虚虚地笑笑。白乐说没赶上车。魏宁说,是啊是啊,来一趟不易,多待一天么,家里有地方,你不用在外面住么。白乐说,添麻烦了,添麻烦了。魏宁说,哪里,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子退出去。白乐和魏宁似乎找不出合适的话,静默着,只有白乐喉咙间发出呼呼哧哧的声音。白乐终归有些怯懦。

魏宁说,你坐呀。

白乐说,站惯了。

魏宁看白乐一眼,不,应该是审视,他微微皱皱眉,但马上舒展。

白乐矮下去,往前倾斜几分。脸则努力往开撑,像装了太多东西的箩筐,裂出一条条大小不等的缝隙,每条缝隙都荡漾着、飞舞着密密匝匝的笑。但并不结实,宛如浮在草地上的芦絮。白乐准备开口,这是习惯性的姿势和表情。

魏宁愕然,你有事?

魏宁问得突然,白乐的笑受了惊似的四下逃窜,但终于反应过来,又从四周聚拢。白乐嘿嘿一笑。

魏宁似乎烦了,有事就说。

白乐吃力地说,想和你借一千块钱。

魏宁怔住,目光没那么直了,弯弯曲曲绕在一起,乱麻一样。

一旦说出口,白乐的话便顺畅许多,我实在挪不开手,等有钱我连夜给你送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没皮没脸地烦你。

魏宁表情恢复正常,甚至还滑过一丝笑意。他说,叶子的工钱我是打算给的,三个月一千八,我索性给你两千。

白乐急忙说,这是两码事,工钱说不要就不要,给多少也不要。我只是和你挪借一下,和工钱不搭界。

魏宁淡淡一笑,说,有钱就行了么,管他什么钱。

白乐正色道,那不行,要是这样,我不借了。

魏宁喊住要离开的白乐,行,你说借就借吧。

白乐咬定是借,他必须说明白。

魏宁说,多少?

白乐说,一千就够了,魏贵人,我给你烧高香了。他的脸又飞舞了,仿佛没有脖子拽着,就会扑到魏宁床上。

魏宁摆手,算了算了。

躲在门外的叶子大松一口气,她的脸一直在烧,衣服却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了,冒着热气。叶子想走开,可已经软得拎不起来。

叶子更卖力了。比如地面的清扫,原先是用拖把,现在则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点儿擦。比如洗衣,原先用洗衣机,现在手洗,不但省水省洗衣粉,而且洗得干净。原先她只擦里面的玻璃,外面的不敢擦,她怕晕。现在呢,她探出半个身子,一手擦一手紧紧抓着窗框。每次擦完,她会软上好一阵子。先前叶子也没偷懒,现在更精细了些。至于有无必要,叶子不去考虑,她觉得唯有这样才对得起魏宁。

对于借钱一事,叶子的羞愧甚于感激。她和白乐给魏宁添了太多麻烦。一连数日,叶子不敢直视魏宁的眼睛,话更少了,悄无声息的。但她的余光一直扫着魏宁的表情,如果逮住机会,趁魏宁不注意,她的目光会风一样卷住他,在他回头时迅速撤回。魏宁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他仍给叶子念报纸。叶子找个理由避开,他仍然朗朗地读着。读完,她再拿到客厅,搜寻她感兴趣的东西。

一次饭后,魏宁突然问她,你在家也这么话少?

叶子慌乱不已,不……是……她不知怎样回答更合适。她摸不透魏宁的用意,嫌她话少了么?这不是她说话的地方。

魏宁笑笑,我会付你工钱的。

叶子摇头,我不要。

魏宁重重看她一眼,像无数的针穿透她的皮肤,射到她心里。叶子不由得一哆嗦。但魏宁的眼立刻眯起来,漾出些淡笑,那个协议是吴风雨和你闹着玩的,你别当真。

叶子再次强调,我不要。声音又直又粗,似乎从头顶冒出来的,身体支撑不住,往后倒了两步。

魏宁说,好了,给我端杯水。

叶子端了水,还想说什么。但魏宁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叶子默默退出去。她委屈而茫然,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保证书的事,魏宁又一次提起。她想起他的目光,仍然一寒。他不相信她,他似乎在试探她。她已说过不要,怎样他才相信?可能是借钱的事……白乐已申明是借,难道魏宁怀疑她和白乐耍心眼儿?叶子想和魏宁再解释一遍。

终于逮住机会。但让叶子意外的是,魏宁没逆着她,他略带责备地说,我不相信你,还敢让你在这儿待么?说实话,我都舍不得讓你走了。叶子腾地红了脸。魏宁笑笑,别紧张啊,我开个玩笑。不让你走,白乐不得和我拼命?他这样讲,叶子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也许她多心了。其实她和白乐是最没心眼儿的人。叶子不再想这个事,魏宁能走路,她马上回家。

魏宁家的客厅堆了不少礼品,慰问品,其中有叶子和白乐送的。一箱罐头奶粉,一箱鸡蛋。鸡蛋呢,叶子自作主张,给魏宁煮了或炒了。那天,叶子又打开贴了补丁的纸箱,取出一瓶罐头。别的叶子不敢动,好多是她没见过的。她亲昵地吻吻,这么贵的东西,可不能躺纸箱里睡大觉。她启开一瓶山楂罐头,往里插把勺子,端进去。正看书的魏宁抬起头,罐头?哪来的?叶子迟疑一下,白乐怎么没说清楚?没等叶子张嘴,魏宁便用嫌弃的口气说,我从不吃这个东西。叶子生硬地把嗓子眼儿里的东西挤回去,两手却僵在那儿。魏宁说,你吃吧,倒也没多难吃。叶子慢慢缩回手,有些不知所措。在叶子眼里,这是有钱人才吃的东西,她咬牙买了,可魏宁说他从来不吃。魏宁忽然说,等等。叶子以为魏宁改了主意,哪怕他尝一口呢。魏宁拿过去仔细瞅了一番,说已经过保质期了,叫叶子也不要吃。叶子问,那怎么办?魏宁奇怪地说,扔了啊……不止这一瓶吧?叶子说箱子里还有奶粉,也扔了?魏宁让叶子拿过一袋,看后说也过了保质期,又说自己从不喝奶粉,如果没过期就送给叶子,过了保质期就不敢送了,扔了吧。叶子怯怯地挤出个是。刚才她那么想提醒他,那箱东西是她和白乐送的,现在她是那么害怕他知道。好在送东西的人多,他想不起来。叶子不在意保质期,认为凡是摆在货架上的都是可以吃的。

魏宁终于注意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他让叶子一个个抱过来。他留了一部分,另一部分送给叶子。叶子窘迫不已,不能的,不能的。魏宁说我又不吃,早晚也是扔,让送东西的看见不好,你带回去吧。如果他要扔,叶子想,她留下好了,带回去给女儿。

那箱过了保质期的罐头奶粉,叶子没舍得扔,她想拿回去退给小卖部,或者留给她和白乐,她才不怕保质不保质的,只是这种吃法让人心疼,她和白乐从未这么糟蹋过。魏宁去卫生间往客厅瞄一眼,看见那个灰不溜秋的箱子,问叶子怎么没扔,叶子撒谎说忘了。但魏宁似乎看出叶子的心思,说,过了期,绝对不能吃的,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责任。他让叶子马上扔掉,叶子不情愿地抱起来。

叶子自然没舍得扔,她藏到了楼梯拐角。第二天买菜,叶子拎到老婆婆那儿,问她能不能放几天。老婆婆说那要看什么了,金银珠宝我可不敢,丢上一件,我把骨头卖了也赔不起。叶子笑笑说你看我像有金银珠宝的人么?不过是些罐头奶粉。老婆婆问,主家给的?叶子嗯了声,老婆婆说,看来你的主家是个善人啊,这么多你怎么吃得了,不如我帮你卖了。叶子说不用,我女儿最喜欢吃罐头。过期的食品不敢卖,城里人金贵,出事她可赔不起。但老婆婆的话启发了叶子,她为啥不把那些东西卖掉呢?次日,叶子提了两盒给老婆婆,老婆婆狐疑地问,都是主家给的?叶子说婆婆,我可以带你去问。老婆婆说,是就好,我可不愿意惹麻烦。几天后,老婆婆卖出一盒,三十块钱。叶子拿钱时手都抖了。魏宁送给她的食品,她几乎全拎给了老婆婆,卖不掉就让老婆婆保存着,待她回家或白乐来带回去。

叶子不要魏宁的工钱,可魏宁没亏欠叶子,他给她那么多盒子。虽说他早晚要扔,可也是好东西不是?叶子丢了先前的不快,对魏宁的感激一层层厚了。

一天上午,叶子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似乎缺了什么,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魏宁没给他念报纸。叶子等了一会儿,魏宁还是没念,他似乎忘了。叶子进去取报纸,见报纸不是摊在他怀里,而是被他压到枕头底,报纸一角在外面露着。魏宁说,别整理了,我还没看完。他的目光飞快地从她脸上掠过,生怕粘住。叶子猜不透魏宁的用意,只是有些失落,她已习惯在报纸上搜寻。后来,叶子给魏宁送苹果——魏宁每天上午必吃一个苹果,魏宁正拿了那份报纸。他似乎没防住叶子进屋,迅速塞了一下,显然,他意识到不妥,塞到一半,动作慢了,不慌不忙地掖到枕下。同時漫不经心地瞟叶子一眼。他似乎不想让她看那张报纸,似乎报纸上有什么。

叶子看不看报纸无所谓,村里一年四季也看不上半页报纸,再说也没那个兴趣。但报纸上有秘密,叶子好奇了,买完菜,叶子花五毛钱从报摊买了一份,她没急着回,站在路牙子上展开。寻了两面,她的目光突然被咬住:她看见了自己。完整地说,是看见了她和她的灯笼。那是一幅图片,上方是灯笼,下方是靠在门框上的她。右侧则是一段介绍,摄影家协会主席魏宁的作品《挂红灯》获了什么大奖。

叶子浑身发热,仿佛那张图片是个大烤箱,要把她烤熟似的。她上报了,她和她的灯笼竟然上报了!她笑了笑,立刻抿住嘴,生怕路人看见,不过没谁注意她。叶子转身疾走,她要拿去让魏宁看,可突然间,她想起什么,一下子定在那儿。魏宁已经看过,怕她看见才藏起来的。叶子周身的血液慢慢冷却下来,魏宁为什么怕她知道?为什么防她?这不是她的照片吗?叶子想不明白。

叶子回去,神色自然了许多。她学会了掩藏,同时掩藏的还有那张报纸。叶子依然尽职,地上掉根头发,马上捡起。但她的心无疑重了几分,仿佛蒙了厚厚的灰尘,特别是晚上,那个问题墙一样压过来,她翻身都困难许多。为什么怕她看见?她一遍又一遍地问。魏宁就在隔壁,可是她不能问,更不敢问。白乐在身边就好了,那个活宝脑子蛮活的。隔一会儿,叶子会取出报纸瞅一眼,夜色中,报纸只是一块黑布。不过,叶子无须看清,那个灯笼在脑子里挂着,那个她也在脑子里倚着呢。

次日,吴风雨来了。吴风雨是魏宁的腿,是魏宁的嘴巴耳朵,好多时候叶子分不清那些话是魏宁的,还是吴风雨的。魏宁和吴风雨似乎是同一个人,但又是不一样的。叶子对吴风雨没多少好感,对魏宁则不一样,他是她和白乐的贵人么。只是魏宁这样一个举动,让叶子的情感复杂了许多。

没等卧室的门关上,叶子就出来了。让他俩说悄悄话吧,她才不关心呢。叶子带了些赌气的成分。她的赌气没理由,她掐掐自己的腿,怎么这样放肆?她是一个胆小的人呢。其实,叶子是识趣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巴不得避开呢。可发现了那个秘密,叶子的想法不一样了,总觉得两人的密谈与她有关。

过了一天,吴风雨又来了,还领来一个卷头发后生。叶子照例躲出去。她买了些菜,和老婆婆说了会儿话。老婆婆只卖出那一盒,她说有钱人不吃,没钱人又吃不起,难销呀。叶子说不急,慢慢碰吧。估摸时间不短了,叶子才慢慢往回走。

除了那一日,魏宁仍然给叶子读报,叶子仍像过去一样听完后搜寻着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魏宁已经能下地走了,当然离不开拐杖。有时看到叶子读报,魏宁会开句玩笑,叶子耳根烫一烫,报以一笑。那一天,魏宁又没给叶子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藏起来。叶子想,肯定又有秘密。她悄悄买了一份。她猜对了,报纸登了半版对魏宁的访谈,原来那个卷头发是记者。叶子没了上次的惊喜和意外,她十分冷静。叶子读得慢,好些字她没见过,但大意是清楚了。魏宁讲了拍摄那张照片的经过,他只说乡下,没提叶子所在的村,也没说叶子和白乐的名字。记者问你为拍这幅照片骨折值不值得,魏宁的回答是非常值,再摔一次也愿意。不就一个破灯笼吗?叶子想不出它的价值在哪儿,还获了奖……获奖不就是跑步得个第一吗?也没啥了不起。魏宁还想摔腿,他是胡想呢,白乐早把窖填了。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获奖不是坏事,对魏宁是好事,对叶子难道是坏事吗?

叶子肚里塞了太多的不明白,撑得身子都要裂了,走一步,一阵嘎吧声。她又动了询问魏宁的念头,但思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她不敢。她想给白乐打个电话,又怕说不清楚,反让白乐着急。她不知道白乐已在来的路上。那天买菜回来,看见蹲在楼下的白乐,她喜得两眼冒光,像捕到猎物的饿猫,仅仅是瞬间,光芒便暗淡,模糊,变成惊疑。她问白乐来干啥,白乐嬉笑,想你了,看看。叶子啊呀一声,我问你正话呢。白乐说,我没说歪话呀。他仔细打量叶子几眼,你咋这么瘦?吃不惯有鱼有肉的饭?叶子说,别白皮了,真没事?白乐说,我向老天爷保证。叶子松口气,责备,没事乱跑啥?白乐嘻嘻道,想你也是事么。叶子说,你来了也好,等着,我一会儿下来。白乐想上去,被叶子制止了。

叶子做好饭,等魏宁吃完,收拾好才下楼。她没忘拿那两份报纸,她在布包里藏着。白乐说他饿得骨头都软了。叶子陪白乐到巷子口吃了点儿,然后掏出报纸。白乐不知就里,说咱识那俩字哪敢在大街上看报?叶子说和咱有关的,你看看吧。白乐的目光在叶子和报纸间滑动几次,蹲下去。白乐读得更慢,嘴巴一张一合,像要把那些字吞进肚里。然后,他猛地拍了一下腿,好!叶子吓了一跳,好啥?白乐说魏贵人手艺好呀,一个烂灯笼他一拍就能获奖。叶子讲了魏宁怎么瞒她,她又怎么从街上买报纸。白乐道,他多心了,怕咱和他要钱呢。叶子疑问,怕咱要钱?白乐说,获奖怕要奖钱呢。叶子瞪他一眼,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叶子已经信了,她的诘问不过让白乐把理由说得更充分一点。白乐说,除了这个,还能有别的意思?我看是没有了。叶子道,我咋敢跟他要钱呢?白乐说,是啊,挣多少钱是人家的,你跟他说清楚就是。叶子摇头,只要他是这个意思,我装个糊涂算了,有啥说的?白乐说,叶子,我忘了告你,我来没大事,小事还是有的。叶子猛地盯住他,借钱?白乐说,你行呀,一下就猜中了。叶子声调都变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白乐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咱什么时候怕过要债的?不过挪一挪。叶子坚决地说,不能跟魏宁借了。白乐半晌没说话。叶子又道,不能借了。白乐脸上涌起几分愁苦,我跑遍了,借不上啊,一千块钱,对魏宁不算个啥。叶子仍然强调不行。白乐问,你是怕啥?叶子说,咱说好不要工钱的。白乐惊讶,你咋跟工钱混一块儿了,这钱是借的,要还!叶子说,已经借过一次,哪能没个够?白乐凑近叶子,一千也是借,两千也是借,秋天一块儿还他么……算了,你不同意,我就不借了,咱再想办法。白乐再次蹲下去,像一摊泥。白乐不吭声,叶子反沉不住气。白乐肯定是没办法了,不然不会来。叶子犹犹豫豫地问,要是他生气怎么办?白乐抬起头,有了就借,没了咱也不会赖他,生什么气?叶子问,要不试试?白乐霍地站起来,一句话的事,我张嘴,我脸皮再厚也就这一次了,我发誓。叶子叮嘱,别提灯笼的事。白乐说,我不提。白乐顿时轻松了,仿佛钱已到手,那曲《挂红灯》一不小心就流出来,突然想起什么,在嘴巴上抓了一把。

魏宁看到的似乎是一个怪物。他的腰虾一样弓着,脑袋却向上摆,仿佛没有脖子——脖子被撑开的脸覆盖住。其实那算不上一张完整的脸,是不同的脸缝在一起的,因而表情错落有致,可怜、乖巧、谦卑、媚笑……像一张地图,触手可及。但魏宁知道他不是怪物,他是叶子的丈夫。进门时他一副憨厚样儿,转眼就变了形。

魏宁不自在,白乐稀软的目光裹得他喘不上气,他没沉脸,但语气透出不快,干吗这样看我?

白乐嘻嘻着,声音不是嘴里发出,而是从地图的每个角落溢出。

魏宁越发不快,有话就说。

白乐蹦出两个字,贵人!

魏宁伸手制止,别这么叫,我受不起。

白乐嘿嘿,你就是贵人么?

魏宁皱眉,咱们别绕弯子好不好?

那张地图突然撕裂,一块块飞起来,仿佛伴着飞沙走石,然而那个声音却在混沌中势不可当地冲出,想和你挪借几个钱。

魏宁听见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如果白乐再次上门让魏宁意外,白乐借钱则让魏宁惊愕。魏宁目光突然变得锋利,斧子一样削过地图。白乐哆嗦了一下。魏宁想到什么,这不符合他的身份,于是他没有态度地哦了一声。

白乐小声说,只是挪借一下。

魏宁问,多少?

白乐说,一千,一千就够了。

魏宁再次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又是一千,上次他说一千就够了。

白乐往后退缩着,脸上的表情也跟着退缩,没有就算了。

魏宁忽然笑了,我没说没有呀,况且,我还欠着叶子的工钱。

白乐急得青筋突暴,说好不要工钱,我只是挪借。

魏宁的神色似笑非笑,这个男人蛮会演戏,不,其实是个天才演员。他问,干吗要分开?

白乐说,不一样的,借的要还。

魏宁说,好吧,别争这个了。魏宁打算丢给他,这样也就两清了。

白乐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糙的小本本,上前一步,翻给魏宁看,这是我借过的钱,我没赖谁的账。

魏宁并不想看,触了一眼,不由得接过来。一个白纸缝制的账本,前面的边沿已经卷了毛边,上面的内容几乎是一致的:某年某月某日借某某多少钱,有的则在后面注明某年某月某日还。呈现名字的没几个,多是称呼:大爷、二姨、干爹之类。魏宁在本子后页看到自己的名字,某年某月某日借魏宁现金一千元。魏宁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咋借这么多?

白乐说,说来话长,都是过去的事,我以后再用不着大把花钱了。

魏宁叠起一团疑问,这么多,你咋还?

白乐竟然笑了,已经还了一半,我不愁。

魏宁从白乐的笑中窥见一丝狡黠。钱在床边抽屉里,魏宁本来要取了,可突然改了主意。他说,没问题,一会儿行吗?得让吴风雨取一下。

白乐点头哈腰,行,行。

魏宁让叶子带白乐出去转转,来趟市里不容易。一直躲着的叶子露面了,问魏宁有什么要买的,魏宁说没有。魏宁似乎想从叶子眼里抠出些内容,可叶子根本不敢看他。魏宁冷冷地笑笑。

魏宁给吴风雨打电话。躺在病床上时,魏宁就想找个村里女人伺候,朴实、勤快,不用费心提防。魏宁甚至想到了叶子。结果如愿以偿。魏宁再次发誓,他不想省什么工钱。叶子要工钱,一切都很简单。可叶子不要,问题就复杂了,魏宁不得不留一手。那个协议说到底不是为了赖叶子的账,而是防她事后反悔,漫天要价。白乐第一次借钱,魏宁庆幸自己留了一手。魏宁明明欠他的,他偏偏说借。倒也无所谓,魏宁肯定要给。这次借钱,再次印证了魏宁的判断,亏得写了协议,不然白乐会无休止地借下去。白乐出示了他的账本,魏宁觉得更复杂了,白乐似乎要暗示什么。魏宁想到那个协议,它其实是可笑的,毫无用处的。白乐从来不说要工钱,他只说借。魏宁担心他一直“借”下去……当然,魏宁可以不借给,白乐敢纠缠吗?但魏宁想到那幅摄影作品,若被白乐两口子知道,无疑又踢给他们一个借钱的理由。起先,魏宁不打算隐瞒,他一直心存感激。也正是白乐借钱让魏宁有所防备。一对貌似憨厚的夫妻。魏宁想和吴风雨商量对策,他可以拿给白乐钱,但必须就此打住。早知这样,还不如从家政中心雇一个,可人算不如天算,好在主动权在他手里。

吴风雨进门就抱怨,我刚在网上吊了一个女人,你一个电话吓跑了。魏宁神色凝重,没接茬儿。吴风雨忙问,怎么啦?魏宁讲了白乐借钱的经过和他展示账目的眼神。吴风雨说,怎么样?我说对了吧?他借第一次,肯定要借第二次,第三次,亏得当初签了协议。魏宁苦苦一笑,那是废纸,他根本不提工钱。吴风雨声音激越,甭借给他,看他怎么样?魏宁缓缓摇头,钱还是要给他,我把工钱给够,现在得想个主意,让他知道两清了,不能再开口。吴风雨说,嘴在他身上,有什么能不能,让他不敢才行。魏宁盯住他,说说你的办法?吴风雨问,他知道获奖的事不?魏宁说不知道。吴风雨说,这就好办,把那个女人辞了。魏宁犹豫,叶子干活还是不错的。吴风雨带着几分诡秘,你不是喜欢上她了吧?她可是比你年轻很多呢,要这样可不好办了。魏宁板着脸说,别胡扯,小心我揪了你舌头,让你后半辈子舔不上女人。吴风雨笑得眉毛都颤了,你对付我倒是有本事。魏宁也乐了,知彼知己嘛,我晓得哪儿是你的七寸。吴风雨又问,不辞?魏宁皱了眉说,我担心她有想法,反正没几天了。她还算老实,关键是男人……吴风雨感慨,看来你真是舍不得她啊,借钱的事我和他谈好啦,我可警告你,你可别全军覆没啊。魏宁骂他狗嘴,两人哈哈笑起来。

叶子开门,笑声突然被剁了,戛然而止。叶子意识到不妥,正要退出,吴风雨招呼,我取出钱了。白乐快步上前,抓住吴风雨的手,谢谢啦。吴风雨拉长声调,谢我干啥,钱是魏主席的。白乐谦恭地说,都要谢的,都要谢的。吴风雨斜斜地审视着白乐,你不简单啊。白乐更加谦卑,说笑了,说笑了。

叶子想躲进厨房。吴风雨的话十分扎耳,还有他的目光,也带了毛刺似的让人不舒服。叶子对他有抵触。她不敢有任何表示,哪怕皱个眉,她的招数就是躲。

但吴风雨叫住她。

吴风雨说,叶子,钱拿来了,你得数数。

白乐伸出手,我来。吴风雨好像没听见,也没看见白乐伸出的手。白乐僵了僵,慢慢缩回去。

叶子捏了那厚厚的钱,求救地望着白乐,不数了吧?

吴风雨决然道,那可不行,一定要数。

叶子一张一张数着,数钱没啥难的,她紧张是因为身边的两个男人,他们的目光交织成一个不透风的铁笼,死死扣住她。她的手绵软无力,每张钱都木板那么重,她不是捻而是搬了。数得叶子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够不?吴风雨问。

叶子说,够了。其实,她脑子乱了,根本没数清多少张。

吴风雨说,前后两千块,比工钱还多。

叶子飞快地看白乐一眼,白乐大声说,你误会了,这钱是借的,和工钱没关系,说好不要工钱的。白乐的面皮绷成青铜色,火烤了一样。

吴风雨冷冷地,你急啥?

白乐嘴巴翕动几下,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吴风雨不理白乐,而是望着叶子,就是不要了?

叶子小声说,不要!她都给他写保证了,还会赖?

吴风雨说,我代表魏主席谢谢你了。那么,这钱就算借的了?

叶子重重点头。

吴风雨懒洋洋的,那就写一个借条。他打个呵欠,似乎困了。

叶子再次看白乐一眼,白乐抢着说,我来!

吴风雨没给白乐留面子,说,叶子,钱是借给你的,你打!

叶子没敢再看白乐,接过吴风雨递过的纸笔,按他的要求写下两千块钱的借据。

白乐插话,秋天就还了。

吴风雨冲着借条吹了几口,漫不经心地说,叶子,你干得好啊,魏主席都舍不得你走了。

叶子脸突然涨红。

白乐盯着叶子看,直到叶子走开。

叶子送白樂去车站的路上,白乐一言不发。叶子碰他胳膊,钱借上了,还拧个疙瘩?白乐看看叶子,还是不说话。他的目光空空荡荡。叶子说,把钱装好,车上小偷多。叶子说,路上别睡,一会儿我买几个辣椒,困就咬一口。叶子说,别和别人瞎搭讪。叶子说,就这一次,不能再张嘴了。白乐没反应,叶子狠狠捏他一把,你倒是听见没有?白乐终于吭气,还用你安顿,我睡觉也睁半只眼呢。叶子说,我还以为你耳朵塞了蘑菇。白乐气呼呼地说,我让那个没风雨搞迷糊了,他咋就不搭理我呢?叶子说,和他较什么真儿?又不是和他借钱。白乐说,说的也是啊,魏宁咋交这么个朋友?下次得提醒提醒魏宁。叶子惊愕道,还想下次?白乐忙说,不了不了,老母猪还有个脸呢。

又误了车。白乐说,看来,老天爷是想留我住一宿,让咱俩团聚。叶子发愁了,你去哪儿住?白乐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叶子跺跺脚,说正经的,起什么哄?白乐说吓唬吓唬你,瞧你那点儿胆子,你捆我我也不去。我在哪儿过夜,你就甭操心了。叶子说不行,你兜里可有货呢。

叶子陪白乐在车站附近转了一圈,一家一家问遍,终于选定一个地下旅店,一夜十块钱。一屋四张床,其中三张还是空的。叶子跟白乐要过钱,说明天再送过来。

白乐问,这就走?

叶子纳闷,还有事?

白乐嘻嘻一笑,当然有了,不知你肯不肯。

叶子突然明白他的意思,臊臊地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乱来?

白乐咽口唾沫,好久没吃肉了。

叶子慌道,我得走了。

白乐举起双手,我不乱来,和我待一会儿总行吧?说着后退几步。

叶子心中不忍,坐在床沿,看着他,头发长了,回去理理。

白乐说,你更瘦了,天天吃啥来着?

叶子笑笑,说出来馋死你。

白乐忽然问,魏宁舍不得你走?

叶子瞪他一眼,啥也信?吴风雨瞎说的。

白乐问,他真让你在,你在不在?

叶子眉头拧了结,赌气道,在,我在一万年,坑死你。

白乐嘿嘿笑了,丢了你,我就丢了一半财产。

叶子说,你要后悔,我明天就跟你回去。

白乐忙说,我逗你呢,我是小心眼儿吗?咱说话得算数,不借这两千块钱也得干到底。

叶子说,我真得走了。

白乐又把叶子送回去,嘱咐她,胆子大点儿,千万吃饱哦。

叶子骂白乐饭桶。白乐没听见,叶子悄悄笑了。叶子心情很好,写了借条,等于和魏宁明确了,借的就是借的。那张获奖的照片,叶子不再惦记。临睡,叶子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在老婆婆那儿寄存了东西。啊呀,差点儿忘了,还好……明天让白乐带回去。

第二天,叶子带白乐去菜市场。叶子卖关子,只说有宝贝。白乐问什么宝贝,莫非捡上金元宝了?叶子眨眨眼说,你猜么。她想给白乐一个惊喜。白乐抓耳挠腮,不是金元宝,就是银疙瘩喽。叶子仍然笑眯眯的。过马路,白乐抓住叶子的手.我摸摸,这手值钱了。叶子迅速抽出来,小声说,有人看咱呢。白乐咧咧嘴,不就抓个手么,又不是扒你衣服,瞧你,魂儿都吓飞了。

踏入菜市场,叶子的心跳莫名加快,她悄悄捶自己一拳。

老婆婆没来,她的摊位空着——只有两个纸箱子,一看便知是旁边的人临时搁那儿的。平时,老婆婆总是第一个开摊。叶子呆愣几秒,问旁边的汉子,说不知道,也许有事吧。是啊,谁还没个事。她对白乐说等等吧。白乐问,你记对了?是这个地方?叶子白他一眼,小声说,真当我是傻子啦。

白乐挨摊转,一样一样问价,像叶子第一次买菜那样。叶子守着老婆婆的空摊,仿佛怕别人占了去。昨天叶子还和老婆婆买菜,叶子相信老婆婆是被事儿绊住了。这只是可能。叶子渐渐慌躁了,两只脚不停地变换位置,仿佛脚下是一块炙热的铁板。她的目光长长地牵出去,忽左忽右地摇摆,试图缠裹住那个身影。

老婆婆没出现。

白乐转了一圈,他想说什么的,看看叶子,又咽回去。

叶子越发急躁。老婆婆怎么回事?忽然想起老婆婆的话,除非躺倒,有一口气也得站在这儿。叶子好像被吓住了,惊恐地望望四周。别,千万别……她默默祈祷着。

白乐沉不住气,问叶子究竟是什么东西。叶子做了错事一样讲了,白乐嗨了一声,有啥着急的?今儿不来,明儿不来,后儿准来,到时候你带回去就是,我就别等了,误了车还得住一夜。叶子点头,也只能这样。

下午,叶子又去了一趟,老婆婆的摊位依然空着。所谓的摊位不过是竹篓上搁置一张门板,门板侧面耷拉着生锈的合叶。但摆上新鲜的蔬菜就不一样了,生机勃勃的,像一个丰满的少妇。现在它灰眉土眼,像个病恹恹的老寡妇。叶子发了阵子呆,默默往回走。她十分懊悔,昨天,她就该取出来啊。对于魏宁,那些东西不值钱,对于叶子,是实实在在的宝贝。

连着四天,叶子都扑了空。

第五天,老婆婆的摊位摆上了新鲜蔬菜,但守摊的是个络腮胡子,一笑,便露出满嘴生锈的牙齿。挑中你就拿,个个水灵灵的。叶子吃惊地盯着他,络腮胡子摸摸自个儿,我脸上长花了?叶子问,你怎么占这儿了?络腮胡子咦了一声,我怎么不能占这儿?叶子问,老婆婆呢?你是她什么人?死了。络腮胡子轻飘飘地说。叶子脑袋顿时涨大,怎么会……她怎么能……络腮胡子奇怪地看叶子一眼,你究竟想问什么?叶子好像晕了,好一会儿才追问,你是她什么人?络腮胡子说我是她侄儿,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你欠她钱了?那就给我,她一直靠我养活呢。叶子退后一步,说不。络腮胡子说,你让我空喜欢了。叶子问,我的东西呢?络腮胡子气就粗了,跟我要什么东西,夜里欠了你钱不成?叶子红了脸,她偏一下头,又鼓起勇气盯住络腮胡子,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老婆婆这儿寄存了东西,一个箱子,八个盒子。语速渐渐加快,箱子里八瓶罐头六袋奶粉,罐头两个山楂的,两个蜜桃的,两个黄杏的……络腮胡子打断她,我不知道!别妨碍我卖菜,走开!叶子噎住似的,一张脸青里透紫,好半天才说,你是她侄子么。络腮胡子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要赖我呀?两个眼珠几乎暴出来。叶子央求,你带我去她住的地方行不?那是我的东西,我要取回来。络腮胡子冷冷地说,她的东西处理完了,她这会儿在另一个世界住着。叶子问,你处理的?络腮胡子说我处理的,我没见你的东西。叶子想,络腮胡子处理的,他一定看见那些东西了,他怎么说不知道?叶子没见过这么粗野的人,她不敢和他吵,小声央求着,几乎要哭了。络腮胡子的脸仍梆梆硬,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早不客气了,走开!

叶子没想到是这个结果。等了数日,吃了一肚子闷气。她不敢把络腮胡子咋样,只能怪自己。她太笨了,竟然将东西寄存在老婆婆这儿,她让老婆婆坑了……不,这怨不得老婆婆,老婆婆也想不到自己得急病,她没来得及安顿侄儿。也可能安顿了,是她侄儿起了贪心。

叶子并未放弃,第二天仍去找络腮胡子商讨。这是叶子去前的想法,到那儿基本是叶子央求。除了买菜,叶子很少下楼,现在她上下午都往外跑。这样,她干活的质量就差了。因为想着那事,叶子老走神。那天煮鲫鱼豆腐汤,竟然煳了锅,还是魏宁先闻到味儿,喊叶子。叶子如梦惊醒,鲫鱼已经不能吃了。手忙脚乱中,她碰掉一个碗。清脆的声响刀片一样从无数个方向削着她的皮肤。叶子竖在魏宁床前,惶惶不安,不能吃了。魏宁倒没怪她,说,不能吃倒了,下次注意点儿。叶子自责,都怪我。魏宁半开玩笑地说,我不能把你吃了哦,做点儿别的吧,我还饿着呢。

夜晚,叶子面对墙壁,自我检讨。她发誓不再找络腮胡子,她不要了。可第二天,她又去了。她不甘心。叶子生怕闯祸,回来便小心翼翼的。可还是弄砸一次,本应倒酱油的,却倒了醋,关键是她没发觉。

魏宁吃了一口,皱皱眉,放下筷子。

葉子紧张起来,张着嘴不敢说话,不知所措地瞪着惊恐的眼睛。

魏宁平静地说,你连醋和酱油都分不清了。

无疑是一记鞭子,叶子顿时火辣辣的,她低下头,不敢触碰魏宁的眼神。两只手一伸一缩,似乎要抓捏点儿什么。

魏宁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叶子嗫嚅,怨我。

魏宁说,说这个没意义,你告诉我,这几天你怎么了?

叶子看看魏宁,慌慌地把目光移开。她不敢说,太丢人了。

魏宁直视着她,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叶子摇头,没……有。

魏宁说,别怕,你大胆说。

叶子脑里乱哄哄的,真……没有。

魏宁显然不相信叶子的话,审视几秒,问,是不是白乐来了?

叶子说没有啊。未了又补充,真的没有。

魏宁说,来了你就把他领上来。

叶子几乎要赌誓,他没来。

魏宁哦了一声,似乎相信了叶子,可叶子感觉自己被一枚子弹射穿,周身有一种透空的感觉。她想逃离,可她不敢。

那是什么原因?魏宁追问。

叶子摇头,说下次我改。

魏宁目光变得粗粝、复杂,你不说就算了。

叶子没再解释,僵僵地退出来。叶子劝说自己,不能找络腮胡子了,她已经搞得颠三倒四。可想到络腮胡子得逞,又很气愤。一次,只一次了。叶子说。

那是上午,叶子还未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络腮胡子便恼羞成怒,你有完没完?叶子说,那是我的——络腮胡子打断她的话,从雇主家偷了东西,敢说你自己的?我没报警算给你留了情面,不识好歹!叶子脑袋炸裂了,什么东西在往外喷。络腮胡子竟然说她偷,那么脏的一个字,他拍在她脊梁上。也许是那个脏字,也许是络腮胡子的腔调,引来几个围观者。叶子怯于在这样的场面和络腮胡子争执,可逃避已经不可能,那无疑向众人宣布,她偷了雇主家的东西,她是一个贼。叶子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络腮胡子的话其实变相承认他吞了那些东西,至少他知道。叶子说,你把东西拿出来,指明哪一样是我偷的?络腮胡子意识到自己骂走嘴,嘴巴还是缸沿一样硬,你自己清楚。叶子问,东西在哪儿?络腮胡子反问,凭什么问我?我又没和你一块儿作案。叶子对络腮胡子又对众人说,东西是魏主席给我的,你可以问他。叶子想,魏宁会给她作证。络腮胡子冷笑,你不就一个保姆吗?哪个雇主会给你那么多东西?除非你是白干的。叶子说,我就是白干的,我不要钱。络腮胡子声音提高了,众位听见没,不要钱!这年头还有白伺候人的?疯子傻子也不会。叶子听见周围的哄笑,她无助地呻吟着,我就是。络腮胡子摆摆手,走开走开,不然我真报警了。叶子拼足全身力气吼,我没偷!络腮胡子故意恶心她,你就是偷的。叶子叫,我没偷!!

那天,吴风雨正在巷子里转悠。秋天要搞民风民俗摄影展,他还想抓拍一些东西。穿过菜市场,他知道又有人吵架。不足为怪。吴风雨从不围观,中国人的劣根性,他轻蔑地想。可那个声音传过来,他觉得耳熟,不由得折回身子,挤进人群。

叶子看见吴风雨,眼睛突然一亮,欣喜使她结巴,吴……老……师……

怎么回事?吴风雨看叶子一眼,目光定在另一个主角上。

络腮胡子说,这个女人偷了雇主家的东西来卖。

叶子辩解,我没偷……那是魏主席给的。

吴风雨说,东西呢?

叶子说,我存这儿了。

络腮胡子凶凶的,你胡说!

吴风雨扯起叶子就走。走了几步方说,叶子,你和这种人吵什么,你没看他的眼神么,怕是牢里待过的。叶子又是害怕又是失望。吴风雨问都是些什么东西,叶子数着指头说,罐头奶粉……还有装在盒子里的,我叫不上名字。吴风雨问,你怎么放他那儿了?叶子说,我没放他那儿,我寄放在老婆婆那儿,谁想老婆婆去世了,那个人是她的侄子。吴风雨问,你为什么放老婆婆那儿?

叶子结舌。直到此时,她方觉出吴风雨的追问别有意味。该说清楚的,她脑里滑过这样的想法,可她难为情,说不出口。反正不是偷的,她在心里蛮横了一下。

吴风雨没再追问,和颜悦色地笑笑,跟叶子一起回到魏宁那儿。吴风雨没关卧室门,两人大声说笑着……声音忽然低下去,然后魏宁喊叶子,让她给吴风雨买盒钻石烟。魏宁说,到超市买,门口卖的是假烟。

叶子出门,魏宁便盯住吴风雨,怎么了?神秘兮兮的?吴风雨不答,反问,你送给她东西了?魏宁说,是啊,有一些,我用不着的。吴风雨说,她都拿到菜市场了。魏宁吃了一惊,拿到菜市场做什么?吴风雨说,我估计她是让人变卖来着,然后讲了菜市场吵架的事。叶子竟然拿出去卖,过分了,可又说不上叶子有什么不对。魏宁顿顿说,管她呢,反正给她了,爱咋处理咋处理。吴风雨说,怕是没那么简单。东西虽然是你给的,可你并没让她卖,你说她哪来的胆子?吴风雨一提醒,魏宁觉得挺严重,叶子是个老实女人,居然背着他卖东西。吴风雨问,你给她多少?魏宁摇头,我记不清楚,我哪在意这些?吴风雨说,没准她趁机多捎一些东西,这完全有可能。如果这样,那可让魏宁不舒服了,他让吴风雨问问替叶子卖的那个人。吴风雨说给她卖东西的老婆婆突然死了,她侄兒不认账,叶子被骗了,先前卖了多少,怕是无头账了。魏宁寻思一会儿,想到一个问题,你说她会不会干别的什么?吴风雨不假思索地说,什么都有可能,你这人心太软,让你辞你还舍不得。魏宁说总得有个理由嘛。吴风雨忽然说,我搜搜她的东西,看有没有别的发现?魏宁问这样是否合适,吴风雨说对付什么人用什么办法。

魏宁不放心,随吴风雨来到隔壁。叶子的床铺简单、干净。吴风雨翻了翻,只翻出一个白纸折叠的鸽子。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到床头的蓝布提包,显然是自己缝制的,包带儿是黑色的,松松打了一个结。吴风雨解开,一样一样往外掏。一把梳子,一块头巾,一个破损的铅笔刀,半截铅笔……魏宁有些紧张,有些臊,他从未干过这种事。接着,吴风雨掏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魏宁突然预感到什么,打开报纸,猛地被咬了一口。那两张报纸魏宁藏起来了,这两张显然是叶子偷偷买的。她已经知道照片获奖的事,竟然不露任何口风。魏宁以为瞒住了她,没想到蒙在鼓里的是自己。和她男人一样,貌似老实,心眼儿多着呢。

吴风雨说,怎么样?看走眼了吧?

魏宁嘴巴扭动着,被烫了似的。她为什么有那么大胆子?现在有了答案。还口口声声不要工钱……魏宁生气了,辞了她,我今天就辞她,反正我不欠她了,至于变卖东西的事,我也不追究了,我可不想把一个卧底留在身边。

吴风雨笑问,舍得了?

魏宁恼恼的,去你的,我哪有心情开玩笑。

吴风雨说,怕是晚了,这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没在你面前提获奖的事,是觉得不到时候。你突然辞她,她要拿这个纠缠你呢?她肯定以为你挣了很多钱,她不明要,她借,你借不借?借给她,她还有下次,你不借……纠缠是轻的,料不准她能干出啥来。她不是一个人,还有那个白乐,更难缠。

魏宁说,我其实是想答谢她的……真是看不透啊。现在怎么办?

吴风雨目光重重一摆,带了风声似的,交给我吧,必须镇住她,让她打消所有的念想,老老实实回村。

魏宁知道吴风雨朋友多,他提醒,可别难为她,说到底,她也没咋样。我真是挺感激她的,唉!

吴风雨说,放心,我不过吓唬吓唬她。

吴风雨带叶子下楼,叶子就觉出不对劲儿。吴风雨让叶子跟他出去一趟,他神情温和,声音却冷冷的。吴风雨是魏宁的嘴巴,等于魏宁指派她,叶子自然不敢违拗。她问,现在吗?我和魏主席说一声。她不喜欢吴风雨,也许魏宁忽然不让她去了呢?吴风雨依然冰冷,不用了。下楼时,叶子崴了一下脚,她扶着楼梯护栏,稍停了一下。吴风雨回头,目光勺子一样在她不安的脸上重重扣了扣,问,要不要我搀你?叶子低声说,不用。叶子再笨也听得出吴风雨的弦外音,搀也要把你搀去。叶子不知道吴风雨带她去哪儿,更不知道吴风雨带她干啥,她木然地跟在吴风雨后面,如同吴风雨牵的一只羊。直到坐上车,叶子才忐忑地问,去哪儿?吴风雨说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皱皱眉,可能嫌叶子啰嗦。叶子不敢再问,将头扭向车窗外,盯着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其实目光是空的,什么也没看见。

叶子被带到一个房间,不大,屋里陈设应有尽有,但显然很久没人打扫,叶子闻见尘土的气息。吴风雨让叶子坐,他去阳台打电话。她听他说,来了,来吧。叶子不知他让谁来,恐怕和她有关。究竟做什么,叶子仍是一头雾水。叶子转了转,总算寻见一块颜色发暗、又硬又皱的毛巾。她摆了摆,开始擦拭。她见不得屋子脏成这样,还有,她想平静自己不安的心。吴风雨似乎很意外,盯叶子好一会儿才说,别弄了,我不是让你干活的。叶子没停下来,她是自愿的,又不要他工钱。吴风雨突然提高声音,让你别弄就别弄了!叶子被抽了一鞭子似的,顿时僵住。她不明白吴风雨干吗发这么大火。吴风雨马上又笑笑,很不自然地说,今天给你放假,你歇着吧,要不要喝水?叶子机械地摇头,她被吴风雨搞糊涂了。

漫长的等待。

门铃响的那一刻,叶子死死盯住门口。吴风雨抢先去开门。

一个警察!叶子突然摔了跟头似的,整个人都晕了。在街上看到穿制服的警察,叶子从来没感觉警察可怕,而且还有几分亲近,可在这个地方,她紧张而惶恐。吴风雨让警察来干什么?难道,难道……叶子的目光在警察脸上拂了拂,立刻跳开,但并未跳远,像一只蝴蝶,忽左忽左,上下飞舞。警察身后还有一个人,是那个卷头发的记者,叶子记得他。叶子偷偷瞟吴风雨一眼,她多么希望吴风雨说,没事,叶子,他俩不是冲你来的。

吴风雨终于说话了,但并非她想的那样。他说,叶子,这两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警察,一个是记者,我想你心里有数,为什么把你叫到这儿。

叶子茫然而慌乱。真是冲她来的。她没数,她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魏主席雇过几个家政,你是最老实勤快的,因此他看好你,也相信你,像亲戚一样待你,可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叶子呼吸急促,两手紧紧绞在一起。别人送他的东西,他给了你,你居然卖了,这么做不合适,可也不犯法,卖就卖了么,可是——卖别的东西,就是另一种性质了。叶子脑袋嘭地胀大,她卖了别的东西?没有呀,她想辩解,被吴风雨制止。吴风雨说,即使这样,魏主席也没怪你,他只是失望,依他的意思,你就此离开就算了。可有些事你还得說清楚,本来该去派出所按程序审问,只是那样一来后果就严重了,魏主席保你怕也插不上手,所以,我变通了一下,把你请到这儿,当着警察说清楚,这是询问不是审问,你老老实实回答。

叶子终于喊出声,我没卖别的东西。

可是,吴风雨退后了,接着说话的是那个警察。警察说,你不要随便讲,我问你什么答什么。同时摊开一个本子。

叶子噤声,怯怯地看着警察。警察并不凶悍,神情还透着和善,可叶子还是害怕。警察鼻子太大了,面杖一样,随时杵过来的样子。

警察问叶子和丈夫、女儿的姓名,问叶子年龄,末了突然一拐,魏主席对你好不好?

叶子老实说,好!

警察说,他给你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叶子说,记得。随后一一讲了。

警察问,你为什么要卖呢?

叶子咬咬嘴唇。她想起女儿,是啊,她为什么要卖呢?如果留着,让白乐带给女儿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警察说,你说老实话。

叶子声音细得不能再细,我想卖几个钱。

警察问,一共卖了多少钱?

叶子说,三十。

警察问,三十?只卖了三十吗?

叶子说,只卖了三十,别的没卖出去。

警察目光硬了几分,你记清了?

叶子发誓,真的只有……三十。

警察问,除魏主席送你的,你还……拿了什么?

叶子急了,脸忽红忽白,我就拿了那些。

警察说,据那些卖菜的说,你拎到菜市场的可不止你说的那些,那是从哪儿弄的?

叶子尖叫,我没偷!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也把警察吓了一跳。叶子马上呆住,警察绕过了那个字,她竟然喊出来。她的嘴笨得碌碡一样。

警察说,我没说你是偷的。

叶子不知怎么改,索性不改,我没偷过!

警察问,那到底是从哪儿弄的?

叶子迷惑了,她没偷,那又是从哪儿弄的?警察让她别着急,慢慢想,好一会儿,叶子方理出些头绪,她的东西是魏宁给的。她只拿了那些。

警察说,看来,得和证人对质。

一直沉默的吴风雨说,我看就这样吧,不用再对质了,叶子也不用说清楚了,按魏主席的意思办吧,不要再追究了。叶子你老老实实回你的家,该干啥干啥,不要跟任何人提今天的事,包括魏主席,记住了?我们也不会说出去,除非你自己挑事。

勒在叶子脖子上的绳子突然断了,叶子松了口气,可叶子感到委屈,她没偷,没有多拿魏宁的东西。吴风雨不相信她,他只是不追究了。脖子轻松了,心里却不畅快,没勒绳子,但缠了一团乱麻。吴风雨让她回家,这真是魏宁的意思?魏宁就因为这个辞她?叶子盼着回家,可这么回去有点儿憋气,太丢人了。

确实是魏宁的意思。魏宁说,谢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我能自理了,不麻烦你了。但叶子明白这是一个客套的借口。他和吴风雨一样认为她偷了他别的东西。叶子不知魏宁知不知道吴风雨审她的事,她宁愿他知道,宁愿他再审一遍,可是吴风雨不让提,她不敢提。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让她背一辈子黑锅?

叶子几乎是乞求了,她说我哪儿做得不对,你骂我说我,千万别赶我走,你说让我照顾你三个月的。魏宁苦笑摇头,我没赶你,真的用不着了,那两千块钱你不用还了,算我送你的,不是工钱。叶子说,那是借的,一定要还。魏宁还是一笑,看不透他在想啥——不,他一定在嘲笑她,她是一个小偷,小偷都是贪心的。她不知她咋样他才相信,一着急嘴唇厚重得更加撑不开。

叶子眼圈红了几红,魏宁始终是那个意思,用不着了,让她回去。回就回吧,这不是她家,她还能赖着?可叶子心里结着疙瘩,她想,回也行,但她必须让魏宁相信她没多拿他的东西,更没偷什么。

于是,叶子直来直去地说了。魏宁略微怔了怔,说,我没说你多拿东西,就是多拿,我也不会计较,我不在乎。叶子声调悲怆,我没多拿!魏宁说,好,你没多拿我相信。叶子说,我也没偷你别的东西。魏宁没有任何犹豫,我相信。叶子眼睛迅速一亮,你真的相信?魏宁无言点头。叶子整张脸都亮了,那……你不撵我了吧?魏宁缓慢摇头,我不是因为这个让你回,我真的用不着照顾了。叶子神色暗淡下去。魏宁只是嘴上相信,心里仍然把她看作小偷。按叶子的逻辑,如果魏宁相信她就不该撵她;撵她说明他怀疑她。在叶子心里,留下来照顾魏宁是证明自己清白的唯一方式。叶子没纠缠过谁,她是一个胆怯的笨女人,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缠住了魏宁。

两人一个这样解释,一个那样解释,完全朝着不同的方向行走。后来魏宁就不说了,只用一个哦字回答叶子,似乎他无奈地认可了叶子留下,叶子乖巧中含着讨好。她有一丝隐隐的喜悦,但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战战兢兢的,如悬浮在风中的蛛网。

白乐再次上门。叶子愣头愣脑地问,你来干啥?白乐愕然.我来接你呀。直到此刻,叶子才明白魏宁做了什么,那一丝喜悦刹那间飞得干干净净。

村长通知白乐接叶子,白乐很意外,说不到时候呀,怎么就接了?村长说用不着了呗,怎么?还伺候上瘾了?白乐忙说我这就去。伺候上瘾?真是笑话!白乐早盼着叶子回来了,他一天一天数着呢。这么说,魏宁是彻底好了。路上,白乐想象着他已把叶子接回,时不时就会笑出声。可叶子的话一下让白乐傻住,他甚至怀疑村长和他开玩笑,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叶子没有回答,白乐瞄瞄叶子红肿的眼睛,带着一脸疑问进了魏宁房间。

魏宁笑着和白乐打招呼,来啦?正好帮叶子收拾收拾。

白乐的目光落在魏宁腿上,更加疑惑,他当然看得出,魏宁没好利索。

魏宁说,我不用照顾了,你领叶子回吧。

白乐问,当真不用了?

魏宁又笑了笑,这还开玩笑啊?对了,那钱不用还我了。

白乐说,那不行,那是借你的,我肯定要还。

魏宁说别争这个啦,他摸出一百块钱,让白乐和叶子随便在街上吃一口,他就不去车站送了。

白乐听出魏宁的意思,现在就让他俩走,似乎一分钟也不想让他俩停留。白乐终于断定,叶子和魏宁之间发生了什么。白乐小心翼翼地问,叶子没惹你生气吧?魏宁回答得相当快,没有没有。白乐又问,叶子没闯什么祸吧?魏宁说没有没有,你想哪儿去了。白乐说那……我俩就走了,你保重。白乐把叶子的东西塞进那个布包,喊叶子走,叶子不动。白乐拽她一把,还想住这儿啊?叶子还是不动,但她的嘴在抽动,很吃力的。白乐问,怎么回事啊?叶子哇地哭出声,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喷出来。白乐跑过去关了魏宁卧室的门,然后蹲到叶子身边,叶子哽咽着,断断续续讲了发生的事。白乐霍地站起,硬硬地指着叶子的鼻子。他什么也不说,就那么指着,他生气叶子卖魏宁的东西。但没有一分钟,白乐胳膊便软软垂下去,再次蹲下,你偷没偷,我心里有数,别人说你是贼你就是贼了?傻吧!

白乐和叶子站到魏宁床边,白乐满脸谦卑的笑,叶子则木着脸,紧紧挽着白乐,似乎随时准备藏到白乐身后。魏宁目光不再柔和,而且有些冷,虽然面对面,但拉开了难以逾越的距离。白乐声音有些颤,魏主席,叶子偷你东西没?魏宁反问,谁说她偷我东西了?白乐问,那么,你没怀疑她?魏宁很有力,没有!白乐回头对叶子说,魏主席没怀疑你,你自个儿多心了。又冲魏宁笑笑,那就让叶子留下,侍候到你好。白乐和叶子意思一致,如果魏宁不怀疑,那么应该留下她;如果不留她,还是怀疑她。魏宁气粗了,我说过用不着了。白乐反驳,你下不了床,咋能说用不着了?看来,你当真怀疑她。魏宁说,我没怀疑。白乐说,你怀疑了,除非你留下她。魏宁火了,说不用就不用,你要怎样?白乐的卑笑渐渐消失,不软不硬地说,魏主席,你是我和叶子的贵人,我俩下辈子也要感谢你,可咱不能背个黑锅回去。你不让叶子伺候,咱得有个条件。

魏宁脱口道,什么条件?脸上滑过一丝警惕。

白乐说,你得打个证明,证明叶子没偷过你的东西,她不是贼。

魏宁愣了几秒,似乎想笑,但没笑出来。他说,太荒唐了。

白乐说,你证明了,叶子就不背黑锅了。

魏宁摇头,打证明简单,可我不能打。

白乐问,那你怀疑她了?

魏宁说,我没有。

白乐声音软软的,却堵了魏宁后路,你要么打证明,要么让叶子留下,你总得给叶子一个清白吧?

魏宁厌烦地凝视白乐一会儿,终于妥协,好吧,我给证明。他让叶子取来纸笔,问白乐,就按你刚才说的那样写?白乐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对。魏宁写下两个字,忽然生气了,啪地摔了笔,你让我写我就写?我不写!白乐惊了一下,不是说得好好的么?魏宁仍气呼呼的,凭什么要听你的?你究竟想干什么?白乐说,我不干什么呀!魏宁冷笑一声。白乐说,要这样,叶子还真不能走。魏宁怒道,你威胁我?白乐赔着笑说,不敢呢,只是……你让叶子咋办?魏宁说,算我看错了人,你走不走?白乐没那么硬气,还得说说吧?

魏宁打了一个电话。一会儿吴风雨便领一个警察来了。叶子认得他,紧张地扯扯白乐的袖子。白乐悄声道,别怕,然而他的声音抖了。他笑着解释,我没干啥事,只是让魏主席写个证明,魏主席,你写了我马上走。魏宁似乎懒得再看他,手掌临空劈了一下,让他们走。警察沉着脸,指指门口,叶子拽白乐,白乐却往后缩,似乎要找个角落躲起来。警察觉察到白乐的企图,扯住白乐领子往外一扔,白乐踉跄几步,没跌倒。白乐说,魏主席,贵人,你得给叶子一个清白啊。警察再次揪住白乐,但白乐抓住门框,大叫,魏主席,我只要一个证明。叶子吓坏了,她说,别……别……自己都不知道是求警察别揪白乐,还是让白乐别要证明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说不出话,她就哭,呜呜……别……呜……别……

白乐和叶子还是离开了。他们没胆子赖在那儿。白乐不明白,一个证明咋就这么难。叶子一路都在哭,没有声音,但泪水不断。白乐劝,过去了,甭想了,他撅撅嘴,似乎要吹出什么,可嘴唇像冻硬的胶皮,怎么也聚不成形状。

秋后,白乐揣了两千块钱进城。要账的虽然多,但魏宁的钱必须先还。魏宁看见白乐,吃了一惊,但目光分明在问,你怎么又来了?白乐说,我来还钱。然后把两千块钱搁在魏宁面前。魏宁说,我说过不要了,送给你们的。白乐说,借的就是借的。魏宁无奈地笑笑,咋这样呢?他想找叶子打的欠条,但没找着。魏宁根本没把那两千块钱当回事,他甚至忘记了。魏宁解释欠条找不见,问白乐要不要打个收条。白乐摇头,但提出让魏宁打个证明,证明叶子不是小偷。魏宁惊得眼珠子险些跑出来,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白乐小声说,这回你总该写了吧。魏宁像大病了一场,虚虚地应道,好吧。他的手机械而僵硬,一个字条竟写出一身大汗。直到白乐离开,魏宁仍是那个僵硬的姿势。

进了腊月,白乐和叶子收到一个没有邮寄地址的包裹。两人都很纳闷,小心翼翼地打开。是一个崭新的红灯笼。白乐看叶子一眼,叶子看白乐一眼,似乎都想说话,但都没说。沉默了好一会儿,白乐问,挂不挂?叶子反问,你说呢?白乐说,挂,凭啥不挂!《挂红灯》的曲子又挂在嘴边了,只是老跑调,似乎白乐掉了牙齿。

房子矮,灯笼大,不像吊在房檐上,倒像从地上长出来的,把房子都要顶起来了,远远望去,如一朵怪异的红蘑菇。

原刊责编 张颐雯

【作者简介】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私人档案》,中篇小说集《极地胭脂》、《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婚姻穴位》等。作品曾被多种选刊选载,中篇小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曾获河北省第九、十屆文艺振兴奖,河北省作协优秀作品奖,本刊第十二、十三届百花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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