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河

徐　坤

一

通天河是我们这座城市一条莫须有的河,也是这个小区命名的来源。

我们这个位于京城以西的社区,号称全世界第一大居民小区,名字就叫做通天园。为什么这么叫呢?说是它依通天河而建,从这里就可以直接通天。“通天”是个什么意思?全凭世人意会和想象。對于京城百姓来讲,“天”肯定不是上帝的天庭,也不是佛祖的西天。巍巍皇城八百年帝都,“通天”必定是通往天子,通往朝廷,通往翰林,通往贵胄,通往殿前御史、顶戴花翎南书房行走,通往洋务买办、金山银山荣华富贵祖坟冒青烟。

若干年前,开发商最初开发这个楼盘的时候,并未打算叫通天园,而是随时尚风潮,备了一个洋气熏熏的名字,叫“巴黎塞纳风岸”。楼盘尚未动工,在一次结交京华名流的璀璨晚宴上,外省来的开发商酒至半酣,志得意满,快意微醺之下,免不了要将功绩炫耀,尽数自己打造楼盘的辉煌。其中一项,就提到将要动工的占地面积最大的“巴黎塞纳风岸”。开发商还特意把这个洋名重复N多遍,以惊震嘉宾,并假意向座中一位鹤发童颜国学大师讨教。开发商本意,无非是想讨个口彩,也借机在名流圈子中做做地产广告。

照常理,这种浮泛应酬场合,一般人,多半也就说些奉承话支应过去算了,有道是吃了人家的嘴软嘛!而大师却不一样。大师毕竟是大师,又是搞国学的,自然要有品位有风骨,不能够轻易随波逐流。但见这百岁老人国学大师美髯拂胸,仙风道貌,骨格清奇,他平生最擅长题字、作序、占卜、堪舆。见有人求教,大师也不谦让,遂两眼一闭,手捻长髯,端庄道:

我不做大师已有许多年。你这命名,庸滥至极,令人不吐不快!恢恢乎天地宇宙,煌煌京师,国家重地,吾国吾民,都应弘扬国学,以传播传统文化为要!好端端楼堂馆所,总是起一些什么塞纳河、泰晤士、罗马、曼哈顿、牛碧阿(NBA)那些洋名干什么!还嫌八国联军抢圆明园兽首抢得不够吗?

几句话,不留情面,说得开发商赧颜。

国学大师睁开眼,环顾四周,见座下名士都投来惊惶叹服之目光,遂长叹一声,道:唉!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出来混,早晚都要还的。我看这盲目崇洋之风还是要改一改。京城里有些楼盘叫“王府”叫“望京”叫“真龙观”叫“皇恩寺”的,我看就很好!你的这尊,莫不如就叫它“通天园”罢!

开发商一听,晕!真雷人啊!心说这叫哪门子大师?还“通天”呢,干脆“入地”得了!以为这是挖蝙蝠洞、掏蝎拉虎子窝啊?贷款好几个亿,打造京城最好最大楼盘,为子孙后代建业,为京城百姓造福,怎好跟俺开这种低端玩笑?“通天”一名简单幼稚,又土又俗,连黄口小儿也能脱口叫得出,还有劳你这百岁人瑞作祟?我看真是老糊涂了!

不悦归不悦,碍着一干官家名流在场,开发商也不敢造次,忙低眉顺眼,谦恭道:在下才疏学浅,不懂得什么叫国学,也不知这“通天”二字有何高义,望大师指教。

国学长老从他这口气里听出鄙夷和颟顸,遂又手捻须髯,注释道:

唉!一干世人,只知盲目立庙崇神,却不知要编故事、索渊源,还以为围一道墙就成庙、插一根棍儿就是佛,那岂不跟立个棒槌差不多?如何能说服信众?我这“通天”之名,并非胡乱起意,而是用典。语出《西游记》第九十九回,《九九数完魔刬尽 三三行满道归根》,说那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回来,最后一站,正是经由通天河泅渡,才到达我东土大唐彼岸!没有通天河滔滔河水洗浴,他们怎能蜕掉旧皮囊,披上新袈裟?怎能立地成佛修成正果?他们又怎能到达朝廷长安,沐浴浩荡皇恩,大雁塔修经葺卷,设坛布道高扬佛教,成就一代高僧大德伟业?

听说你这楼盘周边有一条壕沟,盘桓数百里曲折蜿蜒,我料它应是那古代“通天河”从车迟国会元县境内千百年流转,一路浩荡奔涌,直通燕山山脉,经由运河连接永定河、温榆河、潮白河,再经清河、沙河、筒子河,到达北海、后海、中南海。如果从通天园底下挖个地道直线钻过去,它的出口处,一定就是故宫紫禁城金銮殿!

经大师这么一番贯口诠释,开发商登时两眼放光,心中的崇拜如滔滔江水奔流不息!啧啧!大师就是大师啊!“通天”二字,意境全出!大师何等气魄和襟怀!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历史掌故,了然于胸,用典从来不查书,口吐莲花,张口就来。方此时,开发商才明白所谓“穷经皓首”、“至老不倦”之含义。

开发商于是起身,“咕咚咚”茅台倒进自己杯子里满满一大杯,近身到大师跟前,鞠躬俯首,致谢道:感谢大师教诲!大师言出如山,一言九鼎!在下佩服!我先干为敬!

说罢,“咕——嘟”,一仰脖,半斤茅台灌进嗓子眼儿。

呜呼!天地之所同鉴,日月之所共察!大师授业开悟日,楼盘始得通天名。

嗣后,小区楼盘的巨额销售广告上,就打了这么一条偈子:

通天河畔觉正义

花果山中试禅心

百家讲坛儒道释

孔子老子庄孙子

正文曰:

通天河畔,京伦美苑。北依燕山,南接金水,十五分钟抵达天安门广场。大尺度开放空间,双首层,下沉式花园广场,南北通透,豁达视野,心境归真。

随后又将这条广告以每条六角低成本短信价格向手机用户群发群送。几番狂轰滥炸,人民群众果然矜持不住,纷纷涌来这个楼盘打探。一瞧,哇,多么好的地段,多么快捷的交通,多么美丽的造型,多么富有魅力招人喜欢!那还等什么呀?

于是一万两万、十万二十万居民就下定金,办按揭,付全款。楼盘从一期盖到二期三期,销售业绩节节攀升,并继续打造第四五六期,要从郊外六环五环一直盖到城里四环三环二环,跟故宫景山中轴线拉成一条直线。

二

通天园果真能通天吗?

所谓“通天”,不是名词,不是动词,完全是形容词虚饰,缥缈旷远,虚实相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落俗套,不分左右,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它彰显大盘利好,体现终极关怀,展示国学美好生机。这个名字,喜兴,吉利,绝无任何强迫上当或做虚假广告嫌疑。

人民需要利好。灵魂需要终极。百姓需要房子。人民果真就拎着一兜子一兜子钱,办理着一拨又一拨的银行贷款按揭,哗啦哗啦地涌来。合同签好,钥匙拿到,装修完毕,入住停当,这“天”就算是“通”上了。至于通完的具体效果如何,通完了来没来电,没人去深究,没人去细打探。毕竟,人们也知道,“通天”是个遥远漫长、考验心智、劳其筋骨的过程,就跟天之降大任于斯人时的情形一般,要慢慢来,慢慢熬,并不是立竿见影,而是要以观后效。

但是,也有个别性急者常要破坏规则,不按规矩出牌。个别性急者往往毫无顾忌,不讲长远关怀,急于现利返还。如京城坐地户老宋,人称外号宋斯基的,在计算投入产出比、争取利润最大化过程中,常要持虚守静,按兵不动;待他发威,使出一指禅功,那便是冷不防天昏地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鲜血梅花小图形。宋斯基亲自来通天园实地考察一番后,见这早先城乡接合部的大垃圾场,竟然打起“通天”之牌,心里不禁暗自冷笑。

你道怎的?原来这宋斯基是本城动迁户,随二环城里住的当地老街坊们一起,被政府安置到这个城乡接合部的偏远之地来。说起来,这园子里的开发商不简单,除了打造高档商住房外,还承接到政府动迁安置项目,在楼盘里打造一部分经济适用房。够有本事的!其意境,俨然已经实指“通天”。关公菩萨弥勒佛,手眼通天之谓也!像开发商这种能替政府分忧、为百姓造福的非公有制企业负责人,难道不应该除了在土地出让、贷款和税收方面给予优惠外,还发展吸收其为民主党派或人民团体工商联的负责人吗?

当然!

再说人这老宋,也非等闲之辈,北京大爷,祖上也是在旗的,生就一副地道老北京模样。什么模样?碱大,面黄,水土闹的;小眼,窄额,肿眼泡,属于基因馈赠。老宋牙口好,说话利落,北京儿化卷舌音一嘟噜一串的,几句冷幽默,就能损死个人;一句反讽,就能把外地人噎得干瞪眼儿撂倒几个跟头;两句问候,京腔京调也能把外地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直叹北京古韵古风。老宋冷若冰霜古道热肠四季分明,一看那气质,就有个北方民间首领相。

的确,宋斯基原来也是见过大世面的,早年在国有大厂子里给一把手开车,最高时官任小车队队长。后来厂子黄了,又出来到社会上开出租车。再后来因为染上一身糖尿病高血压的职业病,才暂时洗手不干,回家养生活命。北京的出租车司机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司机,地球上的事情他全知道,地球以外的事情他也知道四分之三。如果一个人连北京的出租车司机都干过,那他还有什么是干不了的呢?群众口碑好,政策基础牢,是北京出租车司机斯基们的群体显要特征。

某日,春暖花开的一个周末,动迁户宋斯基随老街坊们一起,乘坐二环街道办事处的免费看房班车,千里迢迢,从城市中心区来城乡接合部这个通天园未来搬迁地点看房。一路上,车里的人们都是喜忧参半,议论声不绝。要住大房子啦,高兴!早就盼着这一天。可是对于即将要离开的北京城中心地带,老住户们感情深厚,心里热乎乎,舍不得搬出来。尽管小,尽管破,旧四合院平房狭窄拥挤,可那也叫皇城根底下,离天子最近,也是住了好几代人了,人不亲水还亲!

这一路上,车一打出了三环,看到的道路两旁就全是荒凉。到处是碎砖烂瓦、破铜烂铁,到处是已拆迁、待拆迁的破旧房屋。路也没个路样,暴土扬尘的,几条车道上沥青还没铺完呢,断断续续冒出臭油漆味儿。这哪里是北京啊,完全是农村乡镇,而且还是那种六七十年代的破落乡镇。

乡亲们的心哪!一个劲儿地往下沉。走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进了通天园小区里边。进去,先路过门面上一排排高档商住房区。嚯!敢情!是够阔绰的!可不是嘛!一排排、一幢幢楼房,大尺度开放空间,双首层,下沉式花园广场……直看得人心痒痒!他们的眼睛全亮起来。路上那沉下去的一颗颗心,稍微又往上提上来点。

不过,这一部分豪华区域里头,没有他们的份。他们的平民经适房,往里走,后头,跟商住房区隔一条马路,正在起层呢!乡亲们的心,只好又适度往下沉,归回常位。只见眼前钢筋脚手架、水泥袋子搅拌机之中,一群正平地拔起的灰体建筑,每栋二十几层高。数一数,一共有九排。外面也看不出什么来,反正是横平竖直,一个个四四方方火柴盒模样。宋斯基们就带着兴奋渴望焦急的心情下车,低头迈步,钻进去观瞧。

为什么说要钻进去呢?因为他们来看房签约的这第一拨经济适用房,还都是期房,没建好呢。钢筋水泥预制板支起的框框,围成一个个裸露的黑洞。宋斯基一行人小心翼翼从洞口钻入,躲过支棱八岔的钢筋铁条,踩着凌空的水泥陡梯,钻进对他们开放展示的一、二、三层户型里(高层危险,不让上去)。放眼一望,只见四下青灰色的水泥墙壁,一堵连着一堵,坑坑包包麻麻约约的墙,把整体空间分隔成一个个单独居室。都是正房,南北通透,采光好,开间大,建筑面积都在一百平米以上,有三室一厅的,有三室两厅的,外加厨房和两个厕所。够大!相对于他们居住过的狭小杂乱的平房来说,这么大的空间,可足够用的了!

要说呢,这是首批经济适用房的试点时期,政府和商家都没有经验,都想着把事情往好了做,又没有前例可循,不小心就把面积盖大了,都在一百平米以上。往后,几年之后,等试点结束、经验成熟,经适房政策大面积推广时,政府方面就进行了限制,要求只能造六七十平米的中小户型,一百多平米的户型再也没有了。

宋斯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住进这么大的方框里边,而且没想到这是沾了经验和政策不成熟的光。他们还假装带搭不理地东看西看,再伸长脖子从楼洞阳台的位置探出头去向远处一遥望,嘿!响晴白日的天儿,越过一片片庄稼地大空场,能看见远处的山峦依稀起伏,山体蜿蜒的轮廓一直延展到天边。微风吹拂,送来春天草木复苏的清香。这地界!这宽敞!还等什么?搬!

……且慢!见着眼前这大户型支架,宋斯基虽然高兴,心里边悄悄哆嗦,但是,表面上,他憋着,没吭声,一点高兴的意思也没表现出来。而是,转脸,找碴儿,开始找缺陷,把眼睛专往那楼盘的缺点上盯。要知道,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楼盘任何微小瑕疵,都可以成为他们跟拆迁部门讨价还价、获取高额补偿款的有利条件。

你这广告说明书上写“衔远山,含近水,距离天安门十五分钟路程”,都在哪儿?我今儿这打城里过来,连路远带堵车,可整整走了一个多小时!

宋斯基手执广告,一脸义愤,质问陪同前来的拆迁办主任和售楼处主任。

拆迁办主任将这个问题让给售楼处主任回答。售楼处主任是位三十来岁的女士,一脸职业性横纹微笑,对于类似问题早有准备,慢悠悠说:是啊!远山就是西山,您探出头去就能看得到;近水就是通天河,就环绕在楼盘旁边;至于说到距离天安门十五分钟路程嘛,我们是按北京二环路上车辆最高限速每小时八十公里来计算的,通天园到天安门的直线距离是二十公里,二十等于八十的四分之一,一小时的四分之一那不就是一刻钟吗?

宋斯基说:什么?你这十五分钟是这么算出来的!好嘛!有你们这么算的吗?你这是说钻地洞啊还是说坐潜水艇啊?这不纯粹是忽悠人吗!再有,你说的山,这看是看见了。有道是,望山跑死马,这里离山远了去了!凭什么说挨着山?

拆迁办主任打马虎眼:我说,行了,老宋,能看见山就算不错了。人这又没说正好在山根儿底下。

宋斯基急了,小豆鼠眼瞪得圓圆的,把钢牙一咬:不行!它这样说,就有虚假广告嫌疑!不能随便搬迁。有山,是挨着山的地段价格;没有,那就得另算。就你这地界儿,早几年,这里可都是大野地,出了城八区,这块位置就是城郊一个大垃圾站,这附近也就只有一家国有汽车大修场还算正经地方。你说,呣(我)们凭什么从二环黄金地段挪你这荒郊野外来?

周围拆迁群众都应声说:是啊是啊!老宋说得对!一分钱一分货,一个地段一个价格,甭想哄骗谁!谁也甭想强制呣们搬迁!

售楼处主任不搭话,这事跟她关系不大。而拆迁办主任却是听得心里急,这是他负责管理的区片,到期完不成任务,他的职位可有点悬。拆迁办主任有心要收拾老宋,但也不敢轻易下手,知道这老宋的话有煽动性,在众人堆里起作用,搞不好惹起众怒。他只好一路解释,赔着笑脸,说些小话。

这一行看房人嘀嘀咕咕,嘀嘀咕咕,从钢筋水泥框架里钻出来,继续视察小区的周边环境。老宋让售楼处主任领着去看那条通天河。一伙人绕过四处尘土的建筑工地,东拐西拐,绕梁跨院,越过围墙,来到小区外围。一看,一条褥子面宽的壕沟,顺墙蜿蜒而去,沟里黄不啦唧,垃圾堆了半沟,偶尔淌出一汪浑水,那是附近下水道里排出的废水。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在河堤翻腾,一锹锹挖着什么,也许是扩坝,也许是清淤。一丝丝下水道的臭气飘扬起来,很不是个味儿。众人都皱眉头。老宋一看,道: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通天河?这不就是早先崇文区金鱼池龙须沟吗?打解放那会儿就给改造了!你这都什么年代了?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还拿一条小臭河汊子蒙人?

售楼处女主任仍轻声细语,横纹微笑,说:哟!可不能那么说!这条河是从《西游记》里流过来的,一般人不知道。咱小区就是因为通天河而起的名,国学大师给起的,多少业主都奔着这个来的呢!通天河水正在治理,河面拓宽,还会开通渡轮,搞豪华画舫游船环城游,打造文化旅游休闲胜地。将来跨河还要加盖一座斜拉式钢梁大桥,桥上建铁轨快车道,火车汽车开起来,畅通无阻车行天下……

宋斯基说:得了,甭跟我这儿扯谎。原来你这通天就是这么个通法?还打《西游记》里来的呢,别蒙人了!《西游记》电视剧我看过,六小龄童演那个孙悟空,两眼那叫一个亮,嘿!嗞嗞嗞能冒火,就跟吃了十八根人参似的。《西游记》小人书打小我也看过,来回翻看十八遍了,也没听说有你这个通天河。

售楼处女主任嘴一撇说:那您就回家再看看。人国学大师是有学问的人,是不会诓人的。我们楼盘都售完二期了,还没有人说这不是通天河。

宋斯基有点不乐意:你这么说,是讽刺我没文化、少见多怪?那我还就真不信邪,还非得较较真儿不可!一旦让我查出你们的短来,得!可别怪我不客气!

售楼处女主任拉长声说:哟,那您就去好好查查啵,我们悉听尊便!

宋斯基从这一声拉长声的“啵——”里边,听出了对自己的蔑视,同时也听出了她的外地口音,大概是广西那边的。他心说:嘿!好嘛!哪来的外地佬还敢瞧不起呣们?敢跟北京大爷起腻?姥姥!我这回还真要悉听尊你个便!于是宋斯基脖子一梗说:废话少叙,咱们走着瞧!

说着话,回转家中。次日,宋斯基急急去了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了一百回版本的《西游记》家来查看。利益关己,不由人不较真儿。宋斯基那刻苦求实之精神,被大大激发,免不了头悬梁,锥刺股,认真研读。

夙夜无寐。宋斯基大拇指蘸唾沫,猛翻书页。他这一辈子,除了中学课本以外,从来就没看过超过五十页以上的厚书。费劲巴力地查,半文半白地找。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这一查不要紧,却一下让他查出“通天河”作伪的证据!

三

你道怎的?

原来,这通天河,是《西游记》唐僧四人出国取经团归来时走的最后一站没错,但是也是他们被人下家伙下得最狠的一个地界儿!

他们被通天河的守官、一个大白瘌头鼋给甩到了河里。离修成正果只差一步之遥就出了娄子。

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唐僧他们缺乏诚信,一群机会主义分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说白了就是得罪人了。

这通天河原本是一条急流汹涌的河,早在《西游记》时代,它正位于车迟国会元县境内,归一只大白瘌头鼋管辖。鼋者,大鳖也。唐僧他们取经团一行刚出国那会儿,从繁华的东土大唐去西天印度不发达地区,走到第四十七回,《圣僧夜阻通天水 金木垂慈救小童》时就从这个通天河路过。当时就是河里的一把手老鼋同志给热心驮过河去的。到了对岸,为表感激,唐僧令徒儿沙僧拿出点盘缠来,送给鼋大师以示谢意。

老鼋一摆手:不差钱。俺只想求你个事儿。师傅到了西天见到佛主,麻烦替俺问一下寿数年限,如果可能,能不能把俺今生寿命给缩短点?拜托了!

说完老鼋深鞠一躬。

唐僧纳闷,心说只见过求永生的,没见过求早死的。老鼋此番言语,却是何意?

老鼋觉出他的惊诧,遂含泪释告,唐僧才闹清原委。

原来,这个慈眉善目的老鼋,已经活过了一千三百年,真正的大师级人物!比百岁国学大师年龄超过数倍以上。一千三百年来,眼见得周围人类、猫狗、牛羊鸡猪、虾兵蟹将都有个生死时限,大限一到,皆双眼一闭、两腿一蹬,纷纷倒毙,转世投胎去也!任谁都能够灵魂逍遥自在、肉身变化多端,都能换个活法,唯这老鼋,活啊活啊,同辈人、下辈人、子子孙孙、几朝几代都被他活活熬死了,他却还得鼋头鼋脑留存世上,遥遥无期地以一种单一形态活着。

鼋大师恐惧。鼋大师不耐烦。生存,只有相对死亡才有终极意义。总也不死,生之意义又当如何?这是一道哲学命题。当哲学难题无情横亘在大师面前时,大师无解。大师可叹。大师可怜。大师可悲。大师的郁闷就像滔滔河水一样奔流不息。偶尔,当鼋大师也像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小那个谁一样抑郁症来临时,往往失眠多梦,时时都有自戕的冲动。但是他却不能自尽。因为按照业界皈依法则,自杀者的灵魂不得投胎转世。

鼋大师就伸长脖子哭,呜呜呜——

那唐僧心软,眼泪未免也跟着吧嗒吧嗒掉落。这是生灵遇到的新问题。他自己年岁轻,尚不曾得见。唐僧对鼋大师的处境表示同情。当时觉得这也不是个什么难事,不就是向佛祖问问吗?唐僧就顺口答应了。

话说他四人的出国取经团,不辱使命,经过十四年的艰苦跋涉,一路斗美女、杀妖精、打山贼、拯民苦,经过八十难,终于到达西天,取得真经。见到佛祖,唐僧光顾着说自己的事儿,就把老鼋托付的事儿给忘了。

十四年后,返回东土大唐的路上,行至书中第九十九回,马上就要到一百回结束的时候,又要经过通天河了。只见那老鼋欢快前来迎候。求人办事,一己谦卑。鼋大师盼望圣僧一伙儿回返,已经等了足足有十四年了!老鼋二话不说,低眉顺眼,献出千年脊背,载上他们师徒四个,外加白龙马儿,还有那死沉死沉的几大箱经卷,轻快浮游过河。行至途中,当老鼋问起自己求办的事儿时,唐僧一下就蒙了,这才想起,自己居然给忘了。

你就说,人这老鼋,该失望失落绝望到何种程度?这么鼋命关天的大事他们都给忘记了,能不生气吗?走到河心,老鼋一怒之下,把他们四人连同白龙马全给颠到河里!真经也随之散落河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通天河浮浪滔滔,处处急流漩涡。几个取经人屁滚尿流在水中挣扎,之后借助佛力暗中相助,才连滚带爬游上岸去。一行人惊魂未定,慌不迭地喘气,往外吐酸水,脱下浸湿的衣裳搭在岸边晾晒。那悟空又潜入河底,把失散的经书也一卷卷捞将上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将经卷摊开,一并放在岸边石头上晾晒。悟空潜水的速度不如水流的速度快,许多经卷根本来不及打捞,就随滚滚河水逝去。还有厚重些的索性就沉入泥沙,掩埋化为齑粉去了。那些打捞上来的经卷,经过河岸石头上的风吹日晒之后,也有许多变得字迹模糊、残破不全。

从此,历史和真经,就永远是字迹模糊、语焉不详了。

通天河,最后一道河!难以泅渡,不让人保持囫囵个儿。通天河,最后一道坎儿!凡大师,必定命途多舛,求死难得。

四

考据出了“通天河”是“最后一道坎儿”的含义后,宋斯基不禁如获至宝,心花怒放!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宋斯基手执西游宝书,热泪盈眶,浑身充满战斗力量。他的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被砍为三段的拆迁办、售楼处和开发商,看到了被他剁出的一个亮堂堂宽绰绰太平世界新模样!

通天河,你不見棺材不掉泪;通天河,你不见真佛难求经!

怀揣宝贵证据,宋斯基采取逐级申告策略,先是兴致勃勃去找拆迁办主任老王。见了老王面,他手托《西游记》,义正词严地指出:这通天河绝非祥瑞之地,唐僧他们一伙人马上就取经成功,最后却打这儿掉河里了,差一点没呜呼哀哉嗝屁着凉。您说,这么一块倒霉催地界儿,住进去有呣们什么好?不搬!呣们坚决不搬!

拆迁办那个秃了顶的老王,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行了我说老宋!差不离的就行了!动员搬迁的工作做了小一年,就剩我们这条街面拆迁不完,拖整个城市规划后腿。你提的条件够多了,不是都逐条给你解决了吗?又在这里扯什么淡?什么唐僧掉河里了?什么倒霉催地界儿?别说通天河啊,就连北京那什么公主坟、奶子房、骚子营什么的,人不也住得好好的吗?甭再跟我这儿算计,没戏!我告诉你说啊,眼看要到了最后期限,你赶紧拾掇拾掇,准备搬。一旦最后关头强制搬迁,到时候,可别怪我们谁也帮不了你。

宋斯基见他不吃这一套,遂将那剑往剑囊中一插,宝书揣进怀里,说:好!得了您哪!您还真就别拿豆包不当干粮。您不管,我找管的去!瞧好吧您哪!

说着话,宋斯基兴冲冲,挥剑砍第二截。他一个人径直前来售楼处。偏巧,接待他的又是那横纹笑脸女主任。待他把唐僧掉河里的故事这么一说,女主任的嘴角撇了撇: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唐僧猪八戒掉河里落水里,都跟您没有多大关系吧?您这经适房客户,是政府给安置来的,我们楼盘没多少赚头。如果您不想来,可以不来。有意见,跟你们当地拆迁办提去。

宋斯基说:怎么没关系啊?楼盘名字不好,呣们住进来心里不踏实、不吉利、不吉祥,你们知道不?臭垃圾堆,没事儿还整出个“通天河”来。什么通天河?霉运横生,不祥兆头……

女主任打断说:对不起,我这里正忙,还要接待那些前来买商住房的客户。你要没别的事情,我看今天就先谈到这儿吧。

说着,傲慢起身,欲开门出去。宋斯基在她身后大声嚷:好啊你们!甭来欺贫爱富的这一套!甭管什么客户,你们都要实事求是,平等对待,跟谁也不能打广告骗人。不信,我现在就上你们销售前台,大声宣传,把这事儿当场公布出去!

他这儿正嚷着,正巧楼盘老板开发商今儿过来办事,打从门口经过。听见里边嚷,问:怎么回事?售楼处主任说:老板,有个人在这儿穷捣乱,说我们楼盘的名字有问题。开发商说:哦?这事新鲜呀!让我看看。

开发商进门一看,见是一个小眼、肿眼泡男人怒气冲冲当堂而立,于是招呼道:这位大哥,请坐。有话好讲。

宋斯基看了看面前衣冠楚楚这位,模样很忠厚,整个就是个穿了名牌西服的范伟,看着顺眼亲切,是个讲道理人的样子,于是问:你是这里老板?开发商说,我是。宋斯基说:楼盘是你开发的?名字也是你起的?开发商说是。反问道:这位大哥是……宋斯基说:我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是谁,你们楼盘是谁?开发商说:什么意思?宋斯基说:你们楼盘名字起反了,你知道不知道?开发商说:反……反了?什么叫反了?宋斯基说:你们原本意思要图吉利,喜庆,住到你这里就让人一步登天,可现在,这通天河却让人落地、让人掉水里,让人吹灯拔蜡撂挑子,这不是反了是什么?开发商说:此话怎讲?宋斯基说:我也不用跟你细讲,你去,好好查查《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通天河是唐僧西天取经的最后一难。完全是凶兆,杀气灌顶,危机四伏,不得安生……

开发商说:大,大哥,你还真别唬我。我们这可是请国学大师给起的名。

宋斯基已看出对方脸色的犹疑和难看,他自己仍不动声色,说:国学大师?国学大师就懂国学吗?谁告诉你他起的名字就一定对?不信,自己查查去。哼!实话说吧,没有十分把握我不能来跟你说这个事儿。

说着,又拿眼斜睖开发商一下,问:怎地?有书没有?没书,我这里带着呢,借你。

说完,“啪”地潇洒一拍,正版精装《西游记》沉甸甸厚重重地拍在开发商眼前大班台上。

开发商这时霍地从椅子上站将起来,说:那什么,大哥,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能否透露一下?为何对敝楼盘的名字如此之热心?

宋斯基到底是毛嫩,小车队队长的斗争经验不够丰富,没能憋住劲,这会子被人一问,忍不住牙缝里吐露一点实情:实话跟你说,我也是即将搬进来的业主……

开发商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长长地“哦”了一声,复又把屁股蹾进大班椅子里,恢复倨傲神态,说:那什么,大哥,咱有话好商量。你打算买哪块地儿的楼盘?

宋斯基说:你别管我打算买哪块,你这楼盘名起晦气了是真格的。自己看着办吧!得,我还有事,先走了。

开发商急说:别价,大哥你听我说,咱们有话好商量。

宋斯基说:我还有事。拜拜了您哪!说着,一扭头,还真走了。临走前还没忘了把自己花钱买的《西游记》装兜里带走。

开发商明白,遇到真人了,不是个善碴子。他叫来销售部经理,立即去查书,弄清通天河名字的由来。一查,还果然如此,是有这么一说。据作家吴承恩说,《西游记》里的通天河之难,是佛祖有意为之,为了圆佛家“九九八十一难”,故而在此给西天取经团补上了最后一道劫难。通天河,于是乎就成了不祥的文化象征符号。

开发商听罢心里一惊,脑袋瓜子嗞嗞嗞冒冷汗。都说大师不余欺,今儿个,大师可真真是害惨我也!

他随即找来售楼处女主任打问,查这位客户底细。听女主任说来找碴儿这位,是即将要搬来住经适房的,开发商的脑袋嗡的一声又大了。这就更不好办啊!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看来这封嘴的难度生生要大了许多!

事已至此,不能坐以待毙。通天集团高层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对付刁难顾客的封嘴策略。非公有制企业对开会的重视程度远远超过公有制机关,集团董事局会议扩大到副处以下中层领导干部参加,没一个人请假缺席。几十号头头脑脑集中住进五星级宾馆,两天两夜集思广益,寝食难安,共谋楼事。其间共发放文件十四道,全体会议和小组讨论五回,出简报六期,大会发言两次,反复修改决策,将各项条文漏洞咬文嚼字一一梳理,凡是可能遭诘问的路径和指向,一律都给事先考虑到,并做出二十套缜密谨严的应对方案。楼盘以及它的名字固若金汤,无懈可击。两天以后,大会胜利闭幕。在闭幕式酒会上,集团领导跟与会者举杯相庆,相互祝贺集团已经成竹在胸,对未来充满信心。众人严阵以待守株待兔,時刻准备迎头痛击任何来犯之敌。

三天过后,果然,宋斯基又胳膊底下夹着他的《西游记》前来造访。这次免去中层领导接待过程,径直由一把手开发商老板接待了他。

开发商老板按照战略部署,首先仍然采取怀柔政策、顺义心肠、昌平理想,对宋斯基进行绥靖安抚,尽可能地息事宁人。老板客客气气叫大哥,说:大哥,上回是我们有所怠慢。我们也知道您即将搬进敝小区经适房来,欢迎欢迎!请多提宝贵意见。

宋斯基矜持着说:我本不想提什么意见,本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可谁让咱有缘,你是老板我是客户呢!我是为住在通天河边上的人们着想。住在这么个不吉利的地方,垃圾场上建楼盘,交通遥远不方便,臭水河沟临闹市,蚊虫孳生寝难安。祸害,妨人哪!谁住这里,都妨得孩子上不了大学、老公媳妇一起下岗、老人们折寿医疗看病没保障……

开发商打断他说:大哥你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明白。那你下一步的意思是……

宋斯基说:我建议你们把楼盘名字换一下。

开发商身体微微后倾,陷落在真皮老板椅上,慢条斯理地说:大哥你是开玩笑吧?项目名称哪能随便改?那都是经市里批准到建设部备案过的,谁也没有权力改。你说的那个,《西游记》里边的通天河,唐僧是被甩河里不错,可最后他不是也过去了吗?不是见到皇帝了吗?不是得道成佛了吗?不是千古一僧、名垂青史了吗?有道是,失败乃成功之母,不经风雨怎能见彩虹?不掉阴沟里怎么能爬上岸?不落进河里怎么能跳龙门?这不就是人生哲理吗?这不就是哲学、这不就是佛学、这不就是国学吗?我们就是要弘扬这种精神,低开高走、先抑后扬、大盘蹿升、一路向上、永远牛气冲天牛气通天!你说这“通天河”有什么不好吗?有什么不妥吗?有什么不对吗?

宋斯基见他这开发商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一连串竟用这排比句,知他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不禁心里暗笑。他仍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泰山压顶不弯腰,极度谦和、平静地说:要不,咱们这么着吧!我也不跟你理论,我儿子在一家门户网站当总监,我就让他在网站上搞个网络投票总调查,题目就叫:“通天河”楼盘到底能不能通天?管保不出三日,我就能把你“通天河”给调查成“通地沟”你信不信?

开发商腰杆不由得端直了,说:敢问……贵公子的大名?

宋斯基报出了自家儿子番号及“骚狐浪”网站大名。

开发商一听,“咕咚”一声,从大班椅上掉下来,一屁股蹾在地上,就地一个劲儿抱拳作揖: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妈呀!我这可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大哥,大哥,误会!完全是误会!您老请坐,请上坐!

说着,连忙爬起来,躬身,到宋斯基身边,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大哥,我信!你说的那些,我全信!咱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商量,你可千万别给我搞互联网匿名投票调查去!

宋斯基一屁股坐下,二郎腿一搭,接过开发商递过来的中华烟,就着他手里的打火机点着,又从鼻孔长长喷出一团气,这才冷笑说:哼哼!你也知道网络匿名调查的厉害!

开发商鸡啄米似的点头:知道!知道!那玩意儿,啥叫匿名调查啊?那简直就是匿名开批斗会、匿名贴大字报!好家伙!好端端一个人、一件事,让它给你一匿名,一投票,一点击,吧唧!得!黑的就给调查成白的,死的就给调查成活的。那家伙,那才活活的一个叫,芙蓉姐姐炼成丹,小损样如日中天!简直啥事都有可能出啊!

宋斯基仍鼻孔冒烟儿喷出不屑:哼!

开发商说:我说大哥,您老行行好,我这三期楼盘正在热卖当中,已经批地贷款建四五六期了。您给我留条活路,咱有话好说,有话好商量。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

宋斯基的肿眼泡盈出笑意:行!知道就行。算你识相,是个聪明人。

于是他二人坐下来,进一步商讨封口条件细则。开发商一边跟他应承,一边在心里头生气郁闷,心说:哼!北京人,也忒不讲究了!这么快就见底!我举集团之力,动用全部成员班底,备下一百一十页的文案,页面上画花,卷宗上封印,就等着和敌人太极推手,你来我往,搭手缠绕,避实就虚,沾粘连随,圆转自如,不顶不丢,还等着跟你玩儿个过瘾呢!你可倒好,两招过去就亮底牌,也忒他娘的沉不住气、忒不会玩儿了!你倒是多来几个回合,跟我多砍砍价、多折腾折腾啊!白瞎我这辛辛苦苦准备的这么多招数,都没用上。真丧气!唉,丧气!跟这样人斗,无趣!没意思。真没意思!

开发商很快答应宋斯基提出的条件。最终结果,开发商将自己预留的机动房,给了宋斯基一套。那是经适房中最好的户型,在最好的楼层,最大的开间,有一百三十多平米,三室两厅两卫。至于面积补差款如何折算,究竟折算没折算,也只有他们俩人知道。

宋斯基带着得胜的喜悦班师回朝,打点行装准备搬迁。他心里得意,心说,这通天河,果真不是一般性的河啊!通天河,这玩意儿到处流淌的都是国学!经史子集、西游八卦、和尚尼姑、妖精猴子……到了我老宋这里,那就是金的银的、一居两居、一毛两毛,简单明了,直来直去。我不跟你们玩儿虚的。

五

人间四月芳菲尽,通天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春回大地,万物更新。从摇号、抽签、分房,到装修、搬家、入住……宋斯基这些动迁户经过一秋一冬的折腾整合,终于在美丽新家光荣定居。通天生活喜洋洋,人间没有灰太狼。居住在宽敞阔大、足有三米多高的房屋举架下,通天园业主们不禁感叹:这北方人盖房可真是实诚啊!一点也不偷工减料,把房屋举架实打实挑得那么高!敢情!是要就合着姚明来住的吧?这要是换成南方人干活,也就给你个达标的二米五到头了,节省空间节省原材料了不是嘛!北方人,真是傻实惠傻实惠的。

他们就一边享受着挑高大空间的好处,一边耻笑着外地北方人的憨傻。业主们守着自家明亮的窗、雪白的墙,墙上挂着影楼补照的婚纱描眉画眼儿得瑟相;眼望小区绿树成荫花开遍地,一溜假山、喷泉、瀑布、雕塑、下沉式广场,还有花果山水帘洞模样的儿童乐园,那可真叫一个视野通透,心境归真!眺望西山,渴望亲近。居民们隔三差五,成群结队,走上个三五站地,到西山八大处半山腰上去取水。那是真正岩石峭壁上涌出的山泉水,清冽,甘甜,喝完以后百无烦忧,什么都不想了。有人一抹搭嘴儿说,嘿,真像孟婆汤,喝完了就不再惦念北京城里什么样。旁边稍微有点文化的人就打住,说:什么孟婆汤!那可是奈何桥上的忘忧汤!咱这水可大不一样,咱这是开启幸福源泉!好日子才刚刚开始,瞧好吧您哪!

社区美丽如画,人民富足安康。利民工程取得极大成功。通天河畔园区建设得到市里高度关注。舆论及时报道他们的消息,各媒体机构指示专人盯着这个社区,派记者专门负责跑口,经常光顾,采访报道这里的好人好事新气象。比方说:社区里建起商贸大棚,解决待业人口和周围居民菜篮子问题;社区组织成立老年秧歌队合唱队,两年之内将上春晚;小区周边设施配套齐全,又建了幼儿园和小学校;通天河清淤工程顺利,还在修缮,虽然总也修缮不完,但河面已经从原来的褥子面宽,拓展到了现在的被面宽……

广大业主人民群众高兴啊!无论电视台还是报纸记者来采访,只要镜头话筒一对准,一端上,通天河畔的居民就会这样由衷连贯、舌头不打奔儿激情侃侃而谈:呣们从憋屈拥挤的小平房,搬到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夏天不用担心屋顶漏雨,冬天不用担心烧蜂窝煤炉子一氧化碳中毒,也不用见天价儿挤到大杂院当中一个水龙头底下洗脸刷牙,不用天天倒马桶、跑小胡同挺老远上公共厕所,街坊邻里也不再为争一点小事打架斗殴,人人讲卫生不再随地吐痰……比起过去的日子,呣们简直就是上了天堂啦!这通天园的日子,可真是通了天!

这话带着袅袅翘翘卷舌音,插上天使的翅膀,飞呀飞,一直飞向高空,飞向天堂飞向祖国各地四面八方。热爱北京渴望通天的人都来了,提着一袋子一袋子的钱,办着一拨又一拨贷款按揭。通天园的声誉日隆,商住房的销售业绩又迈上一个新台阶。原来的那些商住房业主,还担心当地搬迁户过来,会降低楼盘声誉和水准,连带着他们的物业贬值。不承想,反倒托了经适房试点工程的福,整体房价水涨船高噌噌噌一个劲儿往上蹿。业主们高兴!各类价钱的业主们和睦相处打成一片,共同建设幸福美丽新家园。

作为业主代表,老宋成为一个定点被采访对象,一有啥需要露脸露面动嘴的事儿,社区街道物业都习惯性地爱去找他。不是因为他脸面好,长得耐看,能代表北京水土碱性大,而是因为他的好口才,随叫随到,把握政策,言出有据,使人放心,能将人们过上新生活的高兴幸福心情表达得不左不右,不偏不倚,中正圆通,能使上上下下都满意。往后,来人采访、搞民意调查基本上就成了他的事。时间一长,跑口的记者跟老宋混熟了,相互有用相互信任,就有点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意思了。记者说这么着吧,宋哥,这边道远,来回不好跑,过来一趟不方便,你就给我当个通讯员,有什么好人好事给我及时报道一下。

宋斯基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哪里会通什么讯?你看我平常拿扫帚水桶在广场水泥地上描水笔大字,那是治肩周炎呢!通讯报道这玩意儿,我可干不了。记者沉吟一下,说,嗯,要不咱們这么着吧,也不用你具体写稿,也就是动动嘴,报报料,负责提供这个地区的新闻线索。有情况打个电话招呼一下,你口述,需要核实的我再去现场核实采访。

老宋说:这个可以干。打个电话什么的没问题!记者又嘱咐说:宋哥啊,这不是一般的活,你肩上的责任可重啊!咱社区人民的幸福生活精神面貌,全靠你这一张嘴了!一登出去,全北京一千好几百万人民立马都能看到。全国也有好几百万人民立马能看到。

宋斯基放下酒杯,当即表态发誓说:大兄弟你放心!我一定对得起你这份信任,一定要通好讯,报好料,把社区幸福生活让全地球人民都知道!

打这以后,宋斯基就成了千里眼、顺风耳,每天再拎着苦瓜汁去街心花园广场上走步锻炼、再用扫帚水笔往水泥广场地面写大字的时候,心境就不那么专一和归真,而是眼睛随时瞪大,耳朵随时乍棱,看人家做事,听别人闲谈,从中挖出好人好事新气象。诸如:一受伤鸱枭落户通天园居民窗台,居民送到动物园查明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110警察寻访四小时把老年痴呆症老太送回家中;通天河清淤工程进展顺利,河面已经拓展到双人床宽;通天园五期商品房两小时狂销上亿;保洁员拾金不昧,捡到装有上万元的皮包交还失主等等新闻线索,都是经由宋斯基报料,而后传达给全市人民的。

为了鼓励他的积极性,记者偶尔会在括弧里署名打上“通讯员宋斯基”字样。这让宋斯基特别受宠若惊!这可是平生头一次他老人家的大名,以“小五黑”方块字形式,在国家正式印刷出版物上出现啊!宋斯基喜形于色,赶紧到报摊上把那一期报纸买下几十份送给左邻右舍。

要说乡亲们呢,原先还对宋斯基颇有成见,就因为他家住上了比别人都好的大户型。都是多年的街坊邻居住着,谁不了解谁啊?凭啥他家能捞到超面积最好的楼层和户型啊?乡亲们都背后嘀咕说,一定是老宋那个能挣钱的网络儿子,叫个什么“欧”的,CEO还是UFO?反正是个O,拿钱给拆迁办管事儿的进贡贿赂了!这年头,有钱就是能使鬼推磨!

他们哪里知道,人宋斯基根本没动一枪一弹,全凭自己的智慧和超人胆量,一毛不拔攻城掠寨智取城池。

这种事情讳莫如深。誰一问起来老宋就打哈哈支应过去。如今,见宋斯基同志还能在报上通个讯,报个道,还能替咱社区说好话,乡亲们就认为他也还算凑合吧,不是什么坏人,起码还能为大家做点子好事。他们就把以前的嫉妒羡慕仇恨都忘却,就势表扬他两下子。宋斯基挺当真,就顺竿爬,一边散发报纸,一边谦虚着,冲各位一抱拳说:各位老少爷们儿,往后看哪里有个好人好事啥的,多给我说道说道,我这往报上一通讯,咱社区受表扬,大家伙儿的脸上都有光,咱这房子也能升值不是吗!众人都说是啊是啊,可不是这么个理儿吗!居家过日子,谁不愿意多听两句好听的?

往后,果然,街坊邻里谁有什么稀奇好事俏皮新事线索,也主动给他提。老宋再经过筛选,报料到记者那里。在众人的参与鼓励下,宋斯基报料的心情和积极性都有了质的飞跃,愈发尽心竭力,履职称职。他自我规定的工作原则是:有了好事要报;没有好事,创造好事也要把它报出来!

经过老宋一干人等的共同报料努力,通天园的好人好事几乎每天都见报,还不只是一家报纸,现在各家报纸各个电视频道都来抢线索。通天河边新气象,好人好事一箩筐,不是这个报纸报,就是那个报纸登;不是这个频道报,就是那个频道播;不是出现在百姓生活版,就是出现在大众娱乐栏。通天园小区的知名度更大,声誉更好!它被成功地描述成人间天堂、伊甸园,是世界上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宜居之地。这里还被评为全市精神文明建设红旗小区。谁一问,通天园的业主都特自豪,脖子一梗,说:家住通天园,天上新乐园!据说,某某电影明星也戴墨镜前来看房,某某画家买了好几套房子在这里囤下准备给儿孙们当遗赠。

通天园达到了它的声名鼎盛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通天园的房子,卖光了五期六期七期,却仍然供不应求,持币待购的人群仍如潮涌。

通天园,世界上最美丽的园!双人床宽的河水通上了天!

六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京伦美苑。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通天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经过短暂的蜜月亢奋之后,楼盘和它的业主们,很快进入高潮过后的不应期。免不了就腰膝酸软,乏力不举,对新家园的兴奋程度锐减接近于无。

时间是一把利器。它能让人的情绪从高位到低端,从巅峰到散淡,呈波浪形、抛物线状、心电图式样、股票大盘走势图一般排列。可能是螺旋式上升,也可能是倒栽葱下降。一般来说,下降的速度都比上升快。地心引力吸着呢!

通天园试点工程结束,取得巨大成功,经验可贵,效益良好。城北城东城南都开始普及这种形式,规划新楼盘。建造经适房的工作重心逐步向其他新区域转移。而在通天园这厢,随着最后一期楼盘的销售告罄,大规模入住的弊端已显露端倪。

问题首先从道路交通上暴露出来。没路了。路不够用了。这个号称三十万、四十万、五六七八十万人口的超大社区,还是自古门前一条路,双向六车道的进城道路,刚一修好,就不够用了。道路成了一个大停车场,没有两小时,出不去,进不来。通天园原来叫做“睡园”,说是住在这里的青壮劳力每天早九晚五进城工作,回到这里只不过是睡个觉而已。如今它又有个别名“死园”,死水一潭,死路一条。

还有那通天河水挖啊挖啊挖,没等挖出什么模样来,就知道不行了,白挖,下面水流不畅,不能跟京城所有水系贯通,上面建起来的是一座废桥,太窄,容不下几辆车经过,修建的速度没有人口聚居膨胀的速度快,搭起来也只能当成是积木桥,摆设。房屋维修的问题也紧跟着显露。房子质量不错是不错,可是也需要维护保养啊!就像平常体格再好的人,也得允许人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什么的,到时候就得打针吃药躺个一天两天恢复元气。住了三四年的房子,正是显露点小毛病的时候,上下水管道煤气管道、门禁电梯什么的,都需要换件保养,时不时敲敲打打,给拿拿龙。但是物业的服务没有跟上。还有社区安全之类的问题,门卫不负责任,来人随便进,小区乱停车,宠物随地大小便等等等等,类似情况出得多了,搞得业主们非常闹心。楼盘建设速度太快,周边服务设施不配套跟不上,周边地区没有个三甲医院、急救中心,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都离得太远……弊病一个接着一个,简直罄竹难书,多了去了!业主们一时怨声载道,牢骚满腹。

去找物业理论,物业还跟大家解释,说这些都是发展中国家面临的共同问题,处处都有,有些是全球化现代化进程问题,有些是城市规划问题,有些是区域建设发展不平衡问题,有些是技术层面问题。所以不能把问题全算在物业头上,要慢慢来,慢慢解决。业主们也急了,立刻义愤填膺:不算在你们头上还要算在呣们自己个儿头上?合着这问题都是别人的,你们一推溜干净,自己什么责任都没有了?物业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收着呣们高额的服务费,却不为大家办事。物业失职!驱逐!滚蛋!滚出去!

通天园小区业主委员会正式宣布成立!你不是没人管吗?好!呣们自己管!今儿个呣们要集体站出来给自己个儿维权!

广大业主一致推举有责任心、有正义感、有时间、有精力的宋斯基当主任,代表大家出面迎敌。宋斯基也责无旁贷,不负众望,说理讲理,代表弱势群体业主一方,与物业部门展开旷日持久的维权斗争。几个回合下来,大见成效,宋主任工作效益显著,其中最著名的几件成果有:率领小区人民成功驱逐原来的物业,请来新的有一级资质的物业公司替大家服务(原来那家物业公司竟然是开发商手下的翻牌公司,那怎么行!监守自盗嘛不是!怪不得牛皮烘烘欺骗了呣们那么久。哼哼!);第二件是打赢一场官司,收回小区底层公共场地所有权,它原来被物业出租为收费停车场;第三件是勒令物业每年必须向业主公布房屋公共维修基金使用情况,财务必须要透明;第四件是组织小区业主联名写信向本区域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呼吁,请他们到会上给提案,拓宽通天园前面的道路,要求多开辟几条从郊区进城的路线,同时,地铁二十八号线也必须要在这里有一站。业主们知道平常自己个儿直接去跟官口衙门说,说不着,也够不上,只有这些代表委员们提案说话好使,解决起来痛快!

仗是越打越精啊,官司也是越打越熟练。业主委员会证据在握,坚韧不拔,屡战屡胜,无坚不摧。漫长的平台期里,在共同对付物业部门的维权斗争中,通天河畔群众的兴奋紧张度又一点点被提升起来,像是走泄了的钟表又被重新拧紧了弦!新一轮高潮,不期然,轰隆隆,喀嚓嚓,迅猛而至,势不可挡,猝不及防!甚至比第一拨还热烈、还快感、还实在!人民群众重又看到了自己活泼泼、壮憨憨的雄厚膂力!

媒体也在配合老百姓维权。媒体在帮助百姓培养公民意识、法律意识,教导人如何保护自己,打击敌人。媒体上的百姓生活栏目,现在真是越办越灵活,尖锐,深刻,勇于说真话,敢于直言,对陋习不再捂着盖着,该揭就揭,该批就批,促进了和谐社会建设。报纸电视台原来那些“生活三原色”“百姓五色光”等等栏目,如今也改叫“民生民调”,重点关注民生,解决疾苦,充分发挥舆论监督作用。哪里有撬门拧锁、小偷小摸,哪里有酒后驾车肇事逃逸,哪里有出租房主不尽职尽责、熏得租房民工煤气中毒……都要一一登载,予以揭露,以督促整改。各大媒体报业集团竞争激烈,不断想出吸引读者观众招数,纷纷开通免费电话热线,鼓励市民参与报料,还设了专门经费奖给新闻线索提供人。根据每次报料后的使用情况,来决定奖励给每位五十到一百元不等的报料费。为了保护广大报料者的安全,提供批评线索的报料人可以匿名,只说“某先生”、“某女士”提供便可。

当宋斯基第一次拿到结算的报料费三百元钱时,他十分意外十分不好意思,一个劲儿推搡说:不要不能要!给别人维权,也是给自己个儿维权,应该应分的嘛!还拿啥钱呢!这钱不能要。

负责跑口联系的记者说:老宋你客气啥!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你自己靠劳动得来的。拿着吧。你不拿,我也不能个人藏匿下。为我们工作,也耽误不少你个人业余时间。我们得感谢你!以后还得辛苦你,勤给我们报些来啊!

老宋一听,嘴里忙说:哦,哦,不客气不客气,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心里边这个意外这个激动啊!难道这份工作这么光荣有价值?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有回报,如今,这好回报自己个儿找上门来了!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是对我老宋义务为大家伙服务的犒赏啊!于是乎他就暗下决心,一定尽自己的全力,将这通讯报料的伟大光荣事业进行到底!细一核算,嗯……这才小的溜的简单提了几条就得三百元,照这样下去……每个月要是提上个十来二十来条,不就得有个千八百块?快赶上我一个月内退工资啦!

想到这里,宋斯基心花怒放!从此他愈发兴致勃勃,一边率人维权整改,一边不断电话、短信频繁把料报上去,暗中期待若干银两源源不断寄将过来。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又收到过三百元后,以后报的料,却怎么也登不上去了。财路忽然间断了。老宋心里纳闷,急忙打电话问记者,也不好意思直接问,一个劲儿绕着圈子说,是不是现如今报料的人忒多,我的就排不上号啊?

记者对他也挺客气,说:多倒是多,但各人报各人的料,互不耽误。老宋,你的问题是,你也应该与时俱进一下子。现在媒体竞争这么激烈,我们也不能总是炒冷饭,嚼别人吃剩下的馍。你平时多注意一点我们民生新闻节目的变化,得寻求新角度,想法找到一点新内容。

老宋得到启发,赶紧找出报纸来看。他发现自己的确是落伍了,总报些什么通天河水质不好、大垃圾堆、交通差什么的,不行了。你看看人家,看人家这报的嘿!不是杀人越货,就是贩毒抢劫等等,一色的干货!都用黑体一号字、二号字通栏标题,黑森森,明晃晃,醒目!中间再配上幅俩大货车四脚朝天撞翻照片,血哧呼啦彩色高清晰,雷人!真是吸引人眼球,让人三刻拍案惊奇!

再扭开电视,找一找百姓民生心理专栏热线,几乎全是夫妻离婚、婆媳打架、姑嫂不睦、兄弟阋墙等等,尤其以儿女跟老人们争房产的居多,还都是真人坐现场的,连哭带数落,铿铿锵锵,硬是拿着不是当理说。你说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不要脸呢,连家丑不可外扬的老理儿都不顾忌了!可也是,现如今,什么丢人现眼事,只要一披件“心理”“法律”“法制”的节目马甲,就可以冠冕堂皇登场。瞧那电视里头那些人,八成也都跟自己一样,有价格不低的出场费作秀费吧?要不价,能搬动全家老少坐那儿录像灯底下照,然后让人拍完了满世界播去?多大的寒碜哪!

世道变了,看来,不下狠招子是不行了!老宋想。自己必须重新开始,舍弃旧角度,开发新能源,提高命中率,重新挣到报料钱!通过进一步的认真学习,他发现:世界上的好人好事总是极其相似,世界上的坏人坏事却各冒各的坏水。必须要有一双善于发现坏人坏事的眼睛。有坏事,坚决要报;没有坏事,鼓动别人干坏事,也要把它报出来!

有了这种决心和发现,宋斯基如醍醐灌顶,从今往后,便愈发刻苦敬业,往往抖出生鲜猛料,新奇闪亮,别具一格,超帅超靓,站稳了民生版的头条!

诸如:

一母藏獒随主人深夜潜入通天园一户养獒人家,引诱发情公藏獒与之交配。事毕,不给喂食补充营养,造成公獒终生阳痿。据查公藏獒身价一百八十万,从此只能卖出废狗肉价钱。獒主欲哭无泪,谴责盗窃者无良行为。

本报讯:通天园地区又出奇事,结婚当日随即离婚:一对新人结婚,上午婚礼,接新娘婚车被堵在通天园路上,傍晚才到达。女方娘家人不干,拒绝举行仪式,说是晦气触霉头,傍晚结婚的不是寡妇就是二婚。一桩喜事从此告吹。

通讯员宋斯基报道:通天园一小偷扒窗入户盗窃,小偷逃逸。失主家人起诉到法院,告小区楼外的排水管道设施有问题,小偷正是顺管道溜入室内作案。

最新消息:通天河捞起一具女尸,形若开车之姿:尸体四肢僵硬,双手内向环扣,屈膝向前。距此不远岸边有一爆胎宝马车,内有男女行过事的痕迹,疑是死者生前所驾……

如此种种,绝对有卖点,有活力!媒体赚得了眼球,老宋赚得了实惠。媒体影响力骤增,栏目版面从一个版增加到两个版,最后增加到四个版八个版;电视台的“民生心理热线”栏目从午夜档进入了晚八点左右的黄金档。媒体的随栏广告大规模增加,成为文化企业创收增效益大户。宋斯基本人也赚得盆满钵满,不仅如期达到每月千儿八百的创收目标,且多有超额完成,连给儿子结婚娶媳妇的钱也攒下不老少。

通天园这个地区的名声越来越响,就连外省市也知道,北京的通天河地区是个交通极度拥堵、案件频繁多发、底层人口密集的贫民聚居区,是首都的著名不安全地带。这里垃圾熏天,民不聊生,打架斗殴,盗窃抢劫,总有稀奇古怪案件出现。随便坐在出租车里,就会听到交通台主持人小哥小姐吱扭吱扭,数来宝似的拿通天园说事儿调侃:虽说现在北三环北二环正在拥堵,要我说你还别不知足;你要是真有不服,那就把你送通天园去打个赌,看不堵得你五脊六兽,看不灭你个粉身碎骨,咿呀呀,嘿啦啦啦……

经过一年间坚持不懈的报料曝光努力,业主们成功地将通天园打造成一个全市社会评价最低的居民社区。开发商十余年的筹备和建设、两拨物业八年间的打理、街道居委会五年间的管理服务,都不敌一年多来群众的报料曝光奏效。通天园从前的好名声,顷刻间土崩瓦解,分崩离析。

七

事情的逆转,是从宋斯基决定要卖房时开始的。光阴如箭,老宋家里那个网络儿子托了互联网事业蒸蒸日上的福,从泡沫走向实体,逐步稳定了,发达了。宋公子也到了岁数,晃悠够了,玩儿够了,开始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儿子在城里CBD繁华区置下了房产,叫上荣升为奶奶的老宋老伴进城去帮助带孩子。一抱上那白胖胖的大孙子,把这五十多岁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这叫一个亲哪!带自己的孙子,这还有什么说?肯定的是脚不沾地倾家荡产鞠躬尽瘁也乐意啊!

老伴这一高兴,就顾不得通天园留家看门的老宋啦!五十来岁的老两口开始同城两地分居。一天两天还成,时间久了也不是个事儿。想到宋斯基一人守着那么大房子,身体还有不少毛病,老伴不放心,就让宋斯基也跟过儿子那边去,待在身边好有个照应。老宋拗不过,只好把通天园房门一锁,也跟着进城。

老宋这一回城里一住,可就不愿意再回来喽!哎哟喂,这可真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离开几年,北京城里真是大变樣,变得他都认不出来了。美了,漂亮了,干净了,宽敞了!不光有熟悉的红墙绿瓦,还有那么多不认识的高大建筑,巨蛋,斜塔,大裤衩……老宋摸索踟躇,没事时自己一个人沿着原先的记忆到处溜达。自打住进那“距天安门十五分钟路程”的郊区后,他就几乎没回来过。太远了,不方便。现如今啊,再来看这北海的白塔啊,景山的歪脖树啊,故宫的金水桥啊,中山公园红墙外的玉兰树啊……看着还都这么眼熟这么亲切啊!

春天的脚步,把皇城根底下染得粉红似白的,黄的迎春,翠的绿柳,粉的樱桃,开得这叫一个艳啊!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春城无处不飞花,满城春色宫墙柳。早先住沙滩文化部的几个戴眼镜的,常跟他们一起打太极拳,一见到春天来了,就爱时不时地转几句诗文,老宋当时跟着记住了,但没太多感觉。自己打小就看见的景物,可有啥稀奇感慨的!可是,现在,当他离开京都城里一段时间后再重新回来看,那可真叫做是感慨唏嘘啊!城里就是好啊!春天来了,这皇城也是占先,它的花先开,它的草先绿。古人的春天诗文这说的都是皇城根儿,说的都不是通天园那个大荒郊野场啊!你就看啊,那打太极拳的,还在那儿慢悠悠打着呢!好像他昨儿就在这儿打,今天还没有变;那唱京剧拉二胡的,也还在那吱吱嘎嘎拉着呢!也像是昨天的曲儿,今儿继续练,中间一点间断都不曾有过。连绵,连贯,悠远,悠闲,这才叫北京的韵律,这才叫京城的滋味呢!

老宋神思恍惚,被皇城根儿的春天给熏得迷迷瞪瞪的,一路走一路看,独自钻进街边一家小吃店。坐下来,点上几样老北京小吃:豆汁,焦圈,驴打滚,芥末墩儿……一口冲劲儿上来,老宋的眼泪可就含在眼圈里了。生活了四十来年的北京城,祖祖辈辈好几代人都生活过的地方,亲切啊!连空气的味道,都散发着祖先的体香。可如今,自己个儿为什么要去那偏远的郊区大野地里去?为什么像个外地人、乡下人一样住在离皇城八丈远的地方呢?那里的生活,如今看来,多么不真实,不真切,多么像发癔症,发疟子,多么像大梦一场,像大病了一场啊!

这么一想,老宋的眼泪真就掉下来了。

当儿子提出建议,让父母别来回再折腾,索性都搬回城里来住时,老宋和老伴没怎么合计,就答应了。儿子和父母双方的理由都很相近:一来是为了带孙子,往后上幼儿园、来回送着上学,老两口能帮助照看;二来,人老了,离子女近些,有个照应。城里头看病什么的也方便。

老两口回城,不打算跟儿子一块堆儿住,怕时间长了跟儿媳妇过不到一起去。儿子就依照父母的意见,在离自家不远处,给父母买下一处两居室,八十来平米。交完了首付,办按揭。

说搬就搬,立刻就动手。老两口先住儿子家里,办好了新房入住手续,拿到钥匙,开始装修,那头把通天园房子腾出来,准备拿到房屋中介公司“我爱你家”挂牌出售。儿子不主张他们卖房,说留着吧,以后还是个物产,可以暂时租出去,用租金还这边城里新房的月供。老宋和老伴还是想赶紧卖房变现,然后把这边的按揭提前还款。他们属于上一代人,老脑筋,欠钱住房的事情没干过,心里不踏实。赶紧,赶紧把钱还银行这才算落定。儿子也就没拦着。反正,租也好,卖也好,都一样。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爹妈所有的东西还不都是他的。

老宋和媳妇一到房屋中介,才发现,完了,他们这儿的房子无人问津。整体落价了!臭了!臭大街了!砸了!砸手里了!那么多急于逃离这个社区的人,那么多挂牌出售的房子,都挂着,有价无市。没人买,没人来。人们都如躲瘟神一般,躲着这个地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这都是他们成天价报料、曝光的功绩啊!

宋斯基这才知道,完了!完蛋了!毁了!自毁了!他们的舆论造势把自己个儿的楼盘搞毁了!如今各地楼盘价格都冒着烟地往起蹿,唯有他们这里一落千丈。这会儿他也才明白,报的那些邪料,影响不到任何人,只影响到他们业主自己,只影响到他们业主自己的利益。这时候,无论说什么,开发商都不在意了。七期打造完毕售罄以后,开发商早已经移师别处打造新的楼盘。你现在再说通天河是通地沟也无所谓了,跟他卖楼没关系了。

老宋蒙了。老宋急了。为卖房计,他开始活动心思,想要拨乱反正,再报起从前好人好事的料,再把通天园夸成一朵花。然而,没用。根本没人信。根本不给发。没有哪家媒体愿意采用。如同一个失去清白的大闺女,说自己仍旧是处女;如同一个妓女说要从良,要想让人信,也没那么容易。

明处公开的不行,他想来暗的。知道社区有好事者成立了个网站,他就让儿子教他上网,用一根手指头在键盘上敲啊敲,费劲地在社区论坛上匿名发帖子,灌水,以“鸡丝送”、“宋祭司”、“送鸡食”、“鸡送屎”等等网名,呼吁业主们不要再说自己社区的坏话,不要再给媒体报料,不要发负面消息;请大家相信,我们的家园是个多么幸福的家园!我们的楼盘是个多么高尚的楼盘!

[鸡丝送]谁说通天园的名字起得土?这名字多好啊!让人直接通天,过上天堂般的幸福生活!

[宋祭司]谁说这里是大垃圾场?咱这儿又不是宇宙太空,连人毛都没有过。咱这是八百年古都啊!哪一块砖底下没文物?哪一处地底下没埋过人?就连老北京那公主坟、奶子房、骚子营不也住得好好的吗?

[送鸡食]谁说咱这高发治安案件?小偷小摸撬门拧锁的事情,哪里没有呢?南城那些平房区盗窃入室更厉害!大街上抢盗案件更是到处都有,根本就不光是咱们这块地儿。

[鸡送屎]谁说交通不好?公交线开了好几条,地铁二十八号线马上就要开通了!你看城里,高峰时间三环二环不也堵吗?

宋斯基的拨乱反正帖子刚一落地,立即就遭到网友围攻,遭来无数板砖猛砸:

你丫哪个豢养的?社区走狗!睁眼说瞎话!

你丫拿了物业多少钱?

以为穿上马甲就不认识你了?再乱说话,当心人肉搜索!

网上众声恐吓呵斥,论坛暴力铺天盖地,把老宋整蒙了,吓着了,简直不敢再放声。

他这会儿好像有点明白了,在自己和大家伙儿的曾经共同努力下,人民群众已经适应熟悉了哭穷、哭号、哭闹、哭丧,适应熟悉了自诩弱势群体。业主已经习惯了自我贬低,自我糟践,自我渲染夸大缺点和不足。人们已经习惯了,说反话才是正道理。

其实他是有所不知有所不晓啊,在他暂时停报、洗手不干的岁月里,报料已经成为一个方兴未艾的文化创意产业,业已形成一条文化产业链,谁也控制不住、遏制不了。一个宋斯基倒下去,千百个宋斯基站起来!手机、视频、互联网,快捷、连续、高清晰!报料报出新科技,报料报出新感觉。古有锦衣卫,今有狗仔队,我们是新时代的报料人!头可断,血可流,报料的快感不能丢。报料已经脱离了原先曝光的含义。报料已经成为自贬、贬人、自残、残人、自虐、虐人的同义语。报料已经成为一种乐趣,一种调剂,一种漫漫人生、漫长无尽平台期的精神慰藉。匿名报料作恶捣蛋揭短的快意,简直胜过天底下任何好玩游戏,胜过一切言语。

仓皇奔走在从城里到通天园来回路上的老宋,嘴角起燎泡,腮帮子肿老高,那叫一个上火啊!他眼睁睁看着媒体上,至今仍是每天都有通天园的坏消息。那消息,变着花样,抖着机灵,弄着噱头,充分满足着人们的想象和企盼,几乎没有重样的。如果哪一天没有,或者这坏消息发生在别处,人们也不相信,也不适应。所有的坏事恶事只有发生在通天园才适得其所、理所当然、合乎情理。通天园那些二手房屋和它们的价格,只好以文字构思的形式,始终挂在“我爱你家”中介牌上。不仅没人买,而且也没人租,任其空置,任其荒凉。

老宋一点辙都没有了。面对内外交困,这边空置房屋仍然要交物业费供暖费,那边新房还没入住也要按时还月供的压力,他紧张焦虑,不思茶饭,高血压糖尿病一起犯。思量良久,终于咬牙决定,重操旧业,干起报料人的老本行!這会子他会上网了,便采取网上偷盗策略,偷偷从各论坛帖子和通天园业主博客上寻找小区负面新闻线索。某个网友遇事泄愤骂人的话,哪位博主不经意冲物业发的牢骚,都成了他的信息来源,源源不断向媒体输送,尔后化作若干散碎银两,揣进自己腰包。尽管数目微弱,但是慰情聊胜无,总比坐吃山空什么都没有强不是吗!

他还在想哪:等到哪天,等到自己手里这点家底积蓄花完,月供取暖费什么的真的接不上捻儿了,我就把《西游记》唐僧掉河里的秘密抖搂出去!把通天河的老底揭出去!一定要找一个开价高的媒体,报一个天底下最大最惊人的大料!这可是我的杀手锏,至今还不见有人发现呢!到时候,换来的收入,起码也能抵上个两三年的物业取暖费吧?

打这往后,老宋白天以匿名形式在媒体报料,辛辛苦苦寻觅打探通天园的糗事坏事;黑夜里,他又网上实名制在各个二手房站点发布售房信息,在“简短留言”一栏中说通天园的好话唱赞歌,暗中期待某一天老天爷开眼,让他把房子尽早脱手卖掉。

八

奥运会开过之后,又一个新的秋天里,楼房开始供暖之前,物业通知各家各户留人,查看暖气打压试气时漏不漏水。宋斯基接到电话,又从城里回到老房子来查看。开了房门,见家里一片灰蒙蒙,久不接人气,一幅荒凉衰败迹象。老宋摸摸这,摸摸那,带着两手灰,无所适从。偶然间一照墙上镜子,见镜中人已经两鬓斑白。想他当年刚搬进通天园时,还是年轻力壮一头黑发。光阴不饶人啊!

查看过了暖气,锁上房门出来,不知怎的,鬼使神差般,宋斯基的脚载着他的身子,又走到老路上,回到了七八年间他走熟悉了的地方。似乎是变了,又似乎是没变。那是他拿扫帚练水笔大字的地方,这儿是他打太极拳的地方……街心花园里,灌木乔木长得葳蕤旺盛,假山、瀑布、雕塑、喷泉、秋千架、花果山也一如既往。四处秋高气爽,一片安宁祥和。也许,这里一直都是如此祥和安宁,只不过他们报料者为了自己的需要,而在纸上、在口中肆意截取片断贬低,渲染夸大他们的虚妄。老宋心里五味杂陈。他信步走下门前大路,见十余条线路公交车有秩序地频繁从路上经过,地铁二十八号线站台已经搭建起来,马上就要开通。他来到院墙外围,一眼便望见了通天河。见那河面宽阔,碧波泛蓝,一条条观光游览船在河心游荡。横跨两岸的大桥,也已经及时修改了设计施工图,已经有三座斜拉桥飞架南北,几辆小汽车可以并排在桥面快速驶过。通天河啊!老宋的心里感慨,为什么只有离开了才能见到它的好呢?

夜的幕布落下,街灯全都亮了。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每一扇窗口都射出橘黄色的温馨灯光,秋季的微风把树叶子打得哗啦哗啦作响。老宋走啊,走啊,漫无目的,又像是朝着城里的方向走。仿佛想起了什么,蓦地,他站住,回转头来,朝身后打望。只见身后高远处,万家灯火,悠悠河水,画舫舟歌。通天河两岸明亮的灯盏,一串串,一排排,一直蜿蜒伸向天际,宛如夜色中的一道天河。高空繁星闪烁,大地澄静清朗。多美啊!

老宋忽然又有点想流泪。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通天河啊!人啊!他想说。

通天河在上,人在下。人必须苦苦泅渡,终生却也无法抵达。

原刊责编 邱华栋

【作者简介】徐坤,女,出生于沈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博士。1993年开始发表小说,至今有三百余万字作品问世,代表作有《白话》、《厨房》、《狗日的足球》、《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日语。多次获国内各种文学奖项,曾获首届冯牧文学奖,第九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成就奖,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本刊第七、八、十二届百花奖等。现为北京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