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沅
(一)
他们让我不要和那个男孩玩。他们说,他是野孩子,他妈妈有病。
我五岁。我家刚搬到这儿。他们,就是那些喜欢在楼道口捉迷藏,喜欢拿着小桶,在公寓前的沙坑上乖乖坐着玩过家家游戏的小朋友们。他们这么说,让我有点害怕那个在公寓前疯跑的小哥哥。
才搬过来,妈妈就带着我到有小朋友的人家串门。现在,我和他们都混熟了,我们一起提着红色的玩具桶,一起拿着黄色的小铲子到公寓前的沙堆那儿铲沙;一起在黑黢黢的楼道里捉迷藏;一起滑滑梯……可小哥哥没有朋友。我常看他一个人,手里捏着纸飞机,嘴里呜呜叫着,飞快地追着飞机跑,他把自己也当成了飞机,上阶梯,下花坛,进草地,上滑梯,满头是汗。他总是一个人玩,其他小朋友一靠近他,马上就会被大人们支开。大人们微笑着叫着自己的宝贝,“宝贝啊,妈妈带你去看个好玩的东西啊”,“宝贝啊,爸爸带你去,去……呃,你看你看,宣宣他们在玩什么,快去快去。”
大人们微笑着,他们的笑容在阳光下那么的灿烂。我看见小哥哥满不在乎地跑开了,在其他小朋友离开前,他已经跑到滑梯那儿,几步攀上滑梯,头朝下,哗地滑下。哦,他真勇敢,他敢那么滑,他甚至敢在滑梯上翻个身。我很想学,可是,妈妈肯定不会让我那么干。
有一天,我看见他妈妈了。她就坐在阳光下,花坛边上,拿了张报纸,缓慢地动作着,时而翻翻报纸,进而抬起眼,视线紧紧跟着他,“宝,宝,小心,小心点!”她的声音也是缓缓的,似乎才出了点声音,就气力不支低了下去。小哥哥闹得更起劲了,他对妈妈笑着,从高高的高台边往下滑,爬上红色的消防栓当马骑。他妈妈急得站起来,做势要打他,他一溜烟地跑了,嘎嘎笑着。
我听见妈妈和楼里的大人们说话。他们告诉妈妈,小哥哥的妈妈有疯病,每年春天都要犯一次病,小哥哥的爸爸就在公寓旁边开小卖铺。小哥哥也野得很,也许也沾上了他妈的疯病,闹起来没个规矩。以前还把楼里一个小朋友的胳膊撞折了。现在楼里的孩子没人敢惹他。大人们也不让孩子和他玩。
大人们说这话时,小哥哥被他爸爸抓去冲凉了。就在外边,在他家的小店旁,他爸爸提一桶凉水,哗的一声倒他身上,他像蹦蹦球一样跳了起来,抹了抹肥皂,呜啦呜啦叫着,手上、脸上的颜色一下子浅了。他爸爸又提了一桶凉水来,倒他身上,他抖抖身子,甩甩脑袋。他爸爸拿毛巾把他的头发搓得像蓬乱草,他一把抓过毛巾,往身上甩几下,套上短衣短裤,又跑开了。他爸爸扯着嗓门骂他,“才洗完,又到处跑!跑得全身都是汗!打!”
妈妈睁大了眼,皱着眉,一边看着小哥哥冲凉,一边听他们说话。
“他这么洗,也不怕着凉啊。都入秋了。”妈妈说。
“嘿,野孩子,生什么病啊,我就没见他着凉过,风这么大,他还穿着短衣短裤到处跑,他家里大人也不管。别让你家孩子和他玩啊。要学坏的。”
我就蹲在地上玩我的拖拖车,大人们总以为我们听不懂,其实他们说的话我全听进去了。妈妈说,不要在别人背后说人的坏话,可他们怎么说小哥哥的坏话?我把拖拖车拉得砰砰响,大声叫着妈妈。
“吵死了!别闹!”妈妈凶我。
“为什么不能和小哥哥玩。他是坏孩子吗?”我抬头看着妈妈。
“谁,谁说的?”妈妈支支吾吾。
(二)
一只白色的纸飞机轻而快地突然在我眼前打了个旋,然后,骤然落在我的拖拖车上。小哥哥跑了过来,我看见他老远就对我笑着,露出可爱的一口白牙。
我也笑了,弯下腰,拾起纸飞机,起身,递给他。
他抬起眼看着我,他的眼珠是深棕色的,迎着阳光,那棕色的眼亮闪闪的,里面似乎亮亮地藏着小星星。
“我叫小军,你叫什么?”
“我叫楚楚。”
他接过我手中的纸飞机,往前跑了几步,又回过头瞅了瞅我,笑出了一口白牙。
爸爸不讨厌小军哥哥。爸爸常带我去小军哥哥家的小卖铺买烟,买好了,爸爸就抽着烟,和小军爸爸聊天。小军爸爸说,他们才从乡下过来几年,做点小买卖,糊糊口。
我问爸爸,我能和小军哥哥玩吗?
“当然能。”
“可他们说他是野孩子。”
爸爸对我说,你们都是好孩子。
我喜欢和小军哥哥玩。
“你怎么老和那个孩子玩?他有没有欺负你啊?”妈妈皱着眉,把我头上的草屑拍掉。
我对妈妈说,小军哥哥对我很好,从来不欺负我。我跟在小军哥哥后面,和他一起飞纸飞机,看着他头朝下滑下滑梯,我尖声大叫:“哇啊!”他还带我去公寓后山的草丛那儿玩。他说那是他的神秘树林。他带我去捉背上有红色星星的红色瓢虫。他还让我尝尝那种有四片叶子的,像花儿一样的草,吃起来酸酸的。我尝了尝,酸!他带我找藏在草丛里的宝贝。如果运气好,我们能找到红色的覆盆子,红通通的,晶莹透亮,漂亮得让人舍不得吃。还有黑果子,原本青青的,几场雨后,突然地就熟透了,紫黑紫黑地,一串儿挂着,甜甜的,好吃极了。我总跟在小军哥哥后边玩,跑出了一身汗,手黑乎乎的。我还跟在他后边,和他一起给楼里的叔叔阿姨送酱油啊、醋的。开门时,我看见叔叔阿姨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他们也开始叫我小野孩子了。有一次门卫叔叔叫住我,“别和他玩,你是乖孩子啊,去,和他们玩去。”我看了看蹲在地上安安静静铲着沙的他们,笑了起来。他们只知道玩沙,他们怎么知道山上的黑果子、红星瓢虫,还有,花样的草?
小军哥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了,我们也在他家的店里玩折纸。他妈妈见了我,总笑眯眯的,有时还捧出糖果。
“乖,乖孩子。”她说话慢慢的,挨着我,用手摸着我的头。她身上暖暖的,她的手大大的,软软的。我看见小军和爸爸妈妈的床就在店铺旁边黑乎乎的储藏间。
我问爸爸,他们为什么要住那黑乎乎的房子?爸爸说,他们没钱。没钱?我想送钱给他。我问爸爸,钱是什么东西。
爸爸告诉我,钱就是用来换我的QQ糖、我的贴纸的东西。我可高兴了,我一定很有钱,因为我有那么多的糖,那么多的贴纸。我捧了一堆贴纸给小军。
“给你,小军。”我笑得眼弯弯的。小军哥哥的眼也弯弯的。他把贴纸贴在了自己的鼻子上,哈哈哈哈,我一看,笑得肚子疼。我也把一只小猫贴纸贴在我的脑门上。哈哈哈哈,他一看,笑得弯下腰。
“哦啊,”我突然想起来了,“不要再贴了,你把贴纸拿去换钱。喏,”我扯下脑门上的小猫,粘回玻璃纸上。“能换很多钱,你就可以住到我们楼里去了。”
“我才不住你们楼里。”小军哥哥撇了撇嘴,把贴纸全还给我。“来,我们来折纸飞机!”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小军哥哥会折各种各样的纸飞机,他的飞机,有的能飞得高高远远的,有的能打着圈跳舞。我在纸飞机上画了眼睛,大大圆圆的眼睛。如果小军哥哥的纸飞机能活过来,睁着大眼睛,就能看清楚路了。
小军哥哥说,以后他会做个飞机王给我,“喏,做个能从这儿飞到滑梯那儿的飞机。”
“飞那么远?”我撇了撇嘴,不相信。
“嗯,骗你是小狗。”他高声说。
“好的啊。那你做个给我。”我高兴极了。小军哥哥不会骗人的。
(三)
我六岁了,该上小学了。我和他们成了同班同学。
妈妈对我说,是小学生了,要专心读书,不要再整天想着玩了。我规规矩矩地穿着裙子,妈妈把我的头发留长了,梳成一个长长的马尾。
大人们看到我,总说:“一下子变大姑娘了啊,楚楚。”
大人们夸我呢,我笑着。
小军哥哥上的是另外一所小学,他们说,那是“外来人口”的孩子上的学校,他们说,那是野孩子的学校,我们别和野孩子玩。他们睁着眼,很认真地说:“如果你再和野孩子玩,我们就不和你好了。”
他们真的不和我玩了,在学校里,他们一起玩,不理我。我自己一个人,站在一边,抠墙上的灰粉玩。他们不理我。
我对妈妈说,我要上小军哥哥上的学校。我在梦里面哭醒了,抽抽答答的,眼泪把枕头都打湿了。
“好吧,我不和小军哥哥玩了。”我对他们说。
小军哥哥拿了他的飞机过来,我看也不看他。我提着小桶,和他们一起玩沙。小军哥哥看着我,“楚楚,楚楚,我这只飞机能飞得很高很高,还能打转。”我低着头,铲着沙。
“楚楚,楚楚,过来,我们一起飞飞机。”他拉了拉我的手。
他们都看着我。我一铲铲地铲沙。小军哥哥捏疼了我的手,我叫了起来。
“走开,走开,野孩子。”他们推了推小军,“楚楚不和你玩了。”
“楚楚,楚楚。”小军哥哥不放开我的手。
“我不和你玩了。”我放下铲子,推开他的手,轻轻地说。他松开了手,咬着唇,愣愣地站一边。突然,跑开了。
我和他们一起玩,我们高声地闹着,过了一会儿,他又跑来了,看着我,怯怯地伸出手来,“楚楚,你看,黑果子,你看啊。”
他的手里,一捧黑紫色的黑果子。白色的手心,黑色的果子,晃我的眼。我看见他的眼里,星星闪亮着。
我低下头对他说,清晰地,慢慢地,“你是野孩子,我不和你玩了。”我看见他眼里的星星一下子暗淡下去。他吸了吸鼻子,看了看手中的黑果子,一把全塞进嘴里,黑紫色的果汁染黑了他的唇,他用手抹了抹嘴,再也不看我,慢慢转过身去,走了。
“楚楚,楚楚,把桶里的沙倒出来啊。”他们叫着。
我看着他慢慢地走了。他走了。
“楚楚,楚楚!”他们又叫。
“我要回家,我不玩了。”我轻声说,拾起我的小桶、小铲。小军哥哥走了,他走了。
(四)
我很久没和小军哥哥一起玩了。我和爸爸一起去小卖铺买东西,小军哥哥看见我,就像不认识一样,他不对我笑了。他低着头,趴在用方便面箱子搭起来的桌子上写作业。
小军妈妈蓬着头,见了我们,面无表情。她怎么突然不认识我了。她把我忘了么?她不记得叫我“乖孩子”么?
“打算回乡下了。”他爸爸说,“她又犯病了。在这里呆了几年,也没攒下钱,花费太大了。”
爸爸打开了新买的烟,拿了一支递给他爸爸。“再忍忍吧,都从乡下出来了……”
小军爸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小军妈妈呆呆坐着,突然呵呵笑了几声。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眼睛直盯着她看。小军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生气了,我赶紧看别处去。
我对他们说,小军妈妈好怕人啊。
他们听了,哈哈笑着说,她是个疯子。
他们对着小军喊着,“疯子、疯子、大疯子、小疯子!”他们嘎嘎喊着,声音扎我的耳朵。
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冒火了,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他冲上前去,抓住那个喊得最厉害的男孩,拳头打在那人身上砰砰直响。
“不是我说的,是,是楚楚,是楚楚说你妈妈疯……”他的话还没说完,小军哥哥又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哇哇哭得像团软泥。
我愣愣地站着。小军突然转过身来,盯着我看。我的心跳得快从嗓子里蹦出来,“没,没,我没……”我说不出话来,“滋”,血涌上了头,我看不清周围的东西了,我只看见小军发白的脸,冒火的眼。我看见小军向我这边走来。
“野孩子,野孩子。”我的心慌慌跳着,我不认识他了,他是野孩子。他不再是那个和我一起飞飞机,一起捉瓢虫的小军哥哥了。我尖叫着,转身使劲跑。我跑到了后边高高的平台上,站住了。我看见小军哥哥突然停了一下,看着我,看着我身后高高的台阶。我看着他,汗水流到我的眼里,热辣辣地刺疼我的眼。我大口喘着气。他突然跑了过来,把手伸向我,“小心,别……”
我的手倏地凉透了,我猛吸口气,闭上眼,一个转身,从高台上跳下去。
“啊……”我疼死了。我站不起来了。我把腿摔坏了。
他们全围了过来。小军哥哥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我哇哇哭起来,大声地哭着。爸爸妈妈也来了,妈妈看着我,脸都吓白了。
“他打人,他还推楚楚……”他们全围过来了,嘎嘎叫着,向大人们告状。
“怎么这么不小心!”爸爸急急地说。
“是小军,小军哥哥,他,他推我。”我大声地说。这些话怎么就一下子从我的嘴里跑出来了。我哭得更大声了,妈妈抱起我,皱了皱眉头。小军爸爸也过来了,他狠狠地打着小军。我透过眼泪,小心地看了看小军,他躲着他爸的巴掌,“我没推,我没推她!我想拉住她的……”小军尖声叫着。我低下头,狠狠哭着。除了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听见小军的哭声,小军爸爸的怒骂声,和着我哭泣声,阴沉沉地让我头晕。
“怎么样了?楚楚,没事吧?去,去医院看看去?”小军爸爸放开在一边抽抽答答地哭着的小军,搓着手走了过来。爸爸沉默着,抱起我。所有人都看着我,小军也看着我,用手抹着眼泪,委屈地看着。他不再申辩,只拿那深棕色的眼睛瞅着我,我看不清他眼眸里清澈的星星,星星全被他的泪水浸湿了。我低下头,不说话。
(五)
他们说,小军爸爸回去后又狠狠打了小军一顿,老远老远都能听见小军的哭声。我的腿摔坏了,我不用上学,但是,我也出不了门。我躺在家里。清晨,阳光从床旁百叶窗的缝隙透过来,细细碎碎地照在床上。过一会儿,妈妈就会进来,拉开窗帘,露出窗外的后山。我躺床上,看着山色从清晨时分的灰暗渐渐转为日午时刺眼的青亮,到了午后,再缓缓失去了颜色。时光缓慢得似乎也将昏昏睡去。我想念和小军哥哥在一起玩的日子;我想念后山上的黑果子,颗颗溜溜圆,像妈妈项链上的黑珍珠;我想念藏在草丛里的覆盆子,红红的,吃起来酸甜酸甜。我要和小军哥哥和好。我闷闷地想。但是,我已经收不回我的话了,我理直气壮地试图让自己相信,我对自己的摔倒没有责任。责任一定在小军哥哥,倘若没有他,我断然不可能从高台上跳下去的,那么,他有没有推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所有人都认为我对自己的摔倒没有责任后,当连我自己都认为小军哥哥有过错后,真话从我的嘴边绕过,背过身去。
“都是你,那孩子那么野,让孩子和他玩什么啊!你看你看,楚楚这样了,你,你……”妈妈生气了,嗓门大得要把我的耳朵震破了。
爸爸不说话,低头看报纸。我捏了捏身上的毛巾被,听着妈妈骂,愣愣地看了看爸爸,闭紧了嘴。
除了我和小军,没有人知道,他曾向我伸出手。
“楚楚,好点了吗?”小军爸爸带小军哥哥来家里,带了一大堆的水果。小军爸爸尴尬地笑着,爸爸也尴尬地笑着。小军哥哥低着头,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小军爸爸看着我,满脸的内疚,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他说他们要走了,问爸爸花了多少医药费,他给,他摸索着掏出一个黑黑旧旧的皮夹,皮子都磨出了毛边。爸爸客客气气地推让了。妈妈在一旁冷着脸,不说话。
“我们,我们要走了,真是对不起,我们家小军太不懂事。”他说着,一巴掌打在小军头上,“对楚楚说对不起,快!”
小军愣了一下,“我是,我是要拉……”
“再乱说,再骗人!”他爸爸砰地又是一巴掌打他头上。
小军磨磨蹭蹭地走到我跟前,低下头,“对不起,楚楚。”他抬起眼,我看见他眼里的星星又湿了。
他们走了。小军哥哥突然又转身回来,把一个东西放爸爸手里。
“叔叔,楚楚要的。我没,没推她……”
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爸的怒骂声打断。
“楚楚再见,再见……”
楼道口传来小军的声音,如风中飘零的落叶。
(六)
我再没见到小军哥哥。我的腿好了,我发现小军家的小店关门了。过了一阵子,门又开了,外边挂着红红的彩带,里面走出一个笑得像只猫的阿姨。
“小姑娘,来,要不要阿姨给你剪个漂亮的头发?哟,你玩纸飞机啊?”
重开张的小店是一个发廊。
我拿着的纸飞机,是小军哥哥给我的。我在飞机上画了两个大大的眼睛。
“这飞机能飞到滑梯那儿。”我对阿姨说。
“那么远?”阿姨撇了撇嘴,不相信。
我用力一甩,飞机稳稳地朝前飞,飞啊飞,一直飞到了滑梯那头……
“他没骗人……”我高声喊,“小军哥哥没有骗人。”
我咬紧嘴唇,我不哭,我不哭。可是,我看不清纸飞机了,它飘了起来,消失在我眼中。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