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炜
木匠从小就跟着师傅学手艺,师傅是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老木匠,手艺精、心肠好。东村张大婶家丈夫和儿子都被抓去当兵了,家里两亩水田没人种,师傅知道了,就把家里头做活剩下的木条子木板子敲敲打打、拼拼凑凑,做出条木头牛,用黑漆点上眼睛、勾出鼻纹嘴线,又搓了根稻草绳拿钉子敲在牛屁股上,用嘴呵了口气,活了。木牛眼珠子转转,尾巴甩甩,“哞”——的叫了声,四只蹄子“哒哒哒哒”敲着村里的碎石子路跑到张大婶家去了,白天耕田,到了晚上就守在床头,甩着稻草尾巴给张大婶赶蚊子,张大婶说,好像丈夫、儿子又回到身边了。
小木匠瞧见了好羡慕啊,想做条小木狗陪自己玩,又想做匹小木马,好骑了进城去,可不管他怎么用心费脑,做出来的就是个四不象,不但不能动,看起来也是狗不像狗马不像马的。
师傅见了哈哈笑,说你还小啊,学艺不精,再说就算你做得跟真的一样,要老是只想着自己好玩,做出来的东西还是活不了的。
“那要怎样才能让它们活呢?”小木匠问,师傅摇摇头,“这个道理,我到现在也没彻底想明白。”
师傅房里有只木头大鸟,师傅说,叫“朱雀”,是上古四大神兽之一,用的是天山上一千年才发芽、十万年才长成的“云木”雕成的,是天底下最轻最坚硬的材料。师傅当年在皇宫里面做了三十年的御工,给皇帝做了数不清的活蹦乱跳的木头小狗小鸡,后来得病告老还乡的时候向皇帝要一段云木,皇帝还算念旧情,赐了他三尺三寸三分。他带着这段云木回了老家,九天九夜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雕成了这只大鸟,用云木做架,龙涎为浆,粘上西歧山千年梧桐树上掉落的凤凰天羽做成翅膀,展开足有一丈三尺;用纯金打成金线,勾眼画喙,用洞庭湖底下千年水胆磨成墨汁点出眼睛。雕好那一刻正好雄鸡唱到第三遍,一缕金灿灿的阳光从东边的窗子里照进来,师父好像听到了朱雀“咕咕”叫了一声,止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他好像又看见朱雀的眼珠子转了圈,忙不迭又把眼泪擦干盯住了看,可他看了整整一个上午,这木头的神鸟一动也没动,到现在又过去了十年,还是没动一动。
“是我眼花,耳朵也聋了吧……”每当师傅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小木匠就好像看见有条弯弯细细的溪水从师傅心里面淌出来,又清澈又柔和,可就是带着股说不清化不开的忧伤。他忍不住总要站起来握紧拳头,“师傅您放心,我来帮你,总有法子让它飞起来的!”
师傅被他逗得哈哈一笑,笑完才叹口气说:“它是天上的神鸟,本来就不是凡人能造的,是我发了痴梦了吧。”
师傅年纪大了,咳嗽越来越严重,常常整夜整夜地咳,觉也睡不好,气色一天天坏下去。张大婶家的小木牛知道了,耕完田就悄悄跑回来站在窗户底下,甩着尾巴赶虫子,一守守一夜,一只虫子也不放进房间去;西村李大妈家的小木狗也跑回来了,趴在师傅的床头,伸舌头舔他的手;乡亲们轮着班,把田里家里拾掇得整整齐齐,小木匠成天背着竹篓子上山去转悠,采最好的草药熬给师傅喝,可师傅的毛病还是不见好。
“是我的天命到了吧。”师傅的病越来越严重,眼睛却越来越清澈,他把小木匠叫到床前,叫他不要难过,他说:“死生有命,凡人都逃不了这一关,可是你还小,什么都不懂,让我再多教你些吧。”
师徒两人说啊,谈啊,讲做工的技巧,讲做人的道理,两人相依为命十多年了,可到了最后,还是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月亮又落下去,太阳又升起来,到了中午的时候,师傅说不动了,叹口气摇摇头,“来不及了,以前总觉得时间还多……教你太少啦。”
小木匠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师傅摸摸他的头说:“照我说的好好干活,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做出活的东西来的,可那只朱雀,你不要去碰它了,说不定把心血淌干了,也没个结果啊!”说这话的时候师傅本来灰白的脸色突然又泛起了潮红,支起身子颤巍巍举起手直指着房间中央那只气势恢弘却呆若木鸡的大鸟:“烧、烧了吧!”然后师傅似乎用完了全身的力气,倒了下去,两汪泪水却从脸颊上倾泻下来。小木匠俯下身子再去看时,师傅已经不再呼吸了。
师傅死了以后,小木匠就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声望的木匠,一样的心肠好、手艺精,才几年的功夫,做出的活计就不输给师傅了,也能做出活蹦乱跳的木头小鸡、哞哞叫的木头小牛。可他的名气越来越大,灾祸也就找上了他。
边疆的战火越烧越旺,敌军的铁骑突破边城,越来越多的青年男子应征入伍,越来越多的家庭收到死亡的消息。张大婶在一个月里头接连收到了丈夫和儿子的死讯,哭得没日没夜直到把眼睛哭瞎。村里的人开始成批往南方逃难,小木匠孤身一人却没法走得轻松,因为他舍不得丢下那只让师傅淌干心血的朱雀,他从来不指望自己能把朱雀变活了,可只要一看到它,就好像看到了师傅一样,好像还能听到师傅做活时锯子、斧子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师傅干干爽爽“呵呵”的笑声,可朱雀实在太大啊,随身不好带,雇车又怕给颠坏了,就这么一犹豫,耽搁了几天,敌军先哨的骑兵已经到了,他们就是冲着小木匠来的,冲进屋来把他捆起来扔上马背,小木匠死命挣扎,嘴里大喊:“别弄坏了我的朱雀!”为首的将军哈哈大笑,手一挥士兵们就把屋子给点着了,火苗一下子窜起几丈高,两匹战马从火堆里冲出来,后面拖着一辆大车,朱雀稳当当地安置在上面。将军大笑着说:“早就听说了这个宝贝,哪舍得烧掉呢?”
可是火苗借着风势向两边蔓延开来,一眨眼的功夫就把整个村子给吞没了,骑兵们大声呼啸着往北边撤退,小木匠倒悬在马背上,看见自己家的三间屋子“轰”地倒在火堆里,还没来得及逃走的人们哭喊着从火堆里抢着家具和粮食,他看到张大婶家的小木牛全身都着了火,惊得“哞哞”乱叫,张大婶坐在地上痴痴木木好像死了一样,他的心像被刺穿了一样的疼痛。
敌军抓小木匠去是要他给他们造运送粮食的木马,可是小木匠恨透了他们,宁可死也不愿意帮他们干活,从进了军营开始就一句话不说一粒米不吃。敌军的主帅知道了也不生气,说,有本事的人都是有脾气的,把他跟朱雀关在一起,让巫师去跟他谈谈吧。
敌军的巫师是个精瘦的老头,走路又轻又快像是一阵烟,两粒精光闪闪的眸子嵌在深陷的眼窝里头。他走进帐篷来看也不看小木匠一眼,围着朱雀转来转去。小木匠闭上眼睛,心想任凭你用什么花招我也不会答应你们的要求。可是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听到“咕咕”一声响从耳旁滚了过去,紧接着又是一声,又是一声,他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多年以前那个黎明,那个让师傅呕心沥血、到死都念念不忘的时刻——他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巫师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再看朱雀,依然是一动不动,刚才那些叫声好像是破空而来又凭空而去,没留下丝毫痕迹。
“怎么样?你帮我们造运粮的木马,我就帮你把朱雀复活。”巫师的嗓音又细又尖,像是一根钢丝在空气中轻轻地拨动。小木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句话也不说。巫师叹了口气,伸出手在他面前摊开,一阵青烟从他的手中升起,聚而不散,慢慢汇成一个人头大小的圆环,中间的部分变得透明起来,隐隐现出村庄屋舍的模样,里面的光线变换着,分明是一个由昼而夜的过程。小木匠只朝里面看了一眼,泪水就止不住地涌出来。他看到了师傅,那个还年轻的师傅,正在自己的屋子里日以继夜地在云木上雕刻着;他看到了太阳的光线从屋子的这一端缓缓移到了那一端,月亮的清辉温柔地笼罩着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又缓缓淡去……他看到师傅的刻刀在云木上寸寸挪移,听到师傅的呼吸由细密到粗重,由均匀到急促,他甚至看到师傅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由黑变白,突然之间场景整个变化了,他看到自己坐在师傅的床头,师傅正撑起身子直指着朱雀,声音嘶哑地叫道:
“烧、烧了吧!”
他哽咽失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师傅的手,眼前的幻像却一下子就消失了。
巫师缓缓地说话了:“我们的战线拉得太长,粮草供应不上,前方战事吃紧,实在抽调不出战马,只好请你帮我们造运粮的木马。你看——”
他抖袍袖拂上了朱雀的头颅,朱雀那黑漆漆的眼睛一下子活了起来,“咕噜噜”转了一圈。
“你每造100匹,我就让朱雀活一寸,等你造满3300匹,朱雀就全活了,你就乘着他回故乡去吧。”
小木匠擦干眼泪,感觉涌起的热血慢慢平复了,冷笑道:“要你们吃饱了粮食烧我们的村庄,杀我们的人民,师傅在天有灵,会不认我这个不肖的弟子!”
“你们的村庄?你们的人民?”巫师的嘴角上翘弯出一个讥讽的微笑,“我们的骑兵中有一半本来就是你们的人民,他们吃不饱饭才来当兵打仗,要不是有他们做向导,我们又怎么能进攻得这么快呢?你们的军营里,也有一半原本是我们的人民,或者被俘、或者自愿,要不是有他们出谋划策,我们又怎么会迟迟打不下你们的首都呢?”
巫师的声音由远而近,像是七八个人站在小木匠的周围同时喃喃细语:
“打仗,本来就是君王与元帅们的事情,士兵就像棋盘上的棋子,黑的也好,白的也罢,也许一直到死,除了看清自己周围方寸的地方外,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死在哪里,又为谁而战吧。”
巫师随手抓起地下的一把尘土朝天一撒,落下的时候仿佛夕阳西下般的余晖满天,把整个帐篷照得辉煌一片。不光这样,光线直透过帐篷照射到外面,帐壁变得晶莹剔透,小木匠这才发现自己这顶帐篷只是外面成千上万顶中的一个。每顶帐篷里面都住着十来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有的在磨刀磨枪,有的在替自己包扎伤口,总还有那么几个躺倒在帐篷的角落里奄奄一息,他们伤残瘦弱的身躯被沉重的盔甲压得动弹不得,头盔掉落在一边,露出苍白年轻的面容。
“他们是伤兵,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粮食只能优先供给还能上阵杀敌的将士,要是粮草再供应不上,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活不过明天晚上了。”
“你好好考虑考虑吧,想通了,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工了。”说完巫师微微笑着离开了。留下了那只眼睛会动的朱雀,乌溜溜的眼珠子东转转西转转。小木匠看着它不住地苦笑:
“师傅啊,换了是您,您会怎么做呢?”
小木匠还是答应帮他们做运粮的木马,活计并不难做,比耕田的木马肚子小,腿脚长,体型要再大上一圈。巫师调拨来1000个军士帮忙,照着小木匠画的图纸开足马力动工,他们依葫芦画瓢造出的木马没用,关节细处要插上小木匠亲手打造的消息机关,再由他反复抚摩呵气才能活过来,因此一天只能造5匹,三个月下来450匹木马充进运粮队,情况一下子改观了。这些木马背得重、跑得快,不休息,而且不吃草料,原本断断续续的军粮变得像涨潮的河水一样源源不绝了,吃饱了粮食的伤兵们很快恢复了体力投入战斗,失去后顾之忧的骑兵们愈发骁勇地奔驰在战场上,战线推进得非常快。小木匠跟着大军一路朝南,渡过了九条大河,一直打到了首都的近郊。巫师也没有食言,每造好100匹木马,他就让朱雀多活一寸,慢慢地,朱雀从头颅到脖子都能活动了,像是一只刚孵出蛋壳的小鸡,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成天把头转来转去,不时低声“咕咕”地叫着。它成了小木匠唯一的伙伴,每天晚上做完工回到帐篷,小木匠总有一肚子话对它说:
“师傅可想你啦,我可想师傅啦,你是神鸟,你能驮着我去找他吗?”
“今天又做好5匹,用不了几天,你的翅膀也能动啦,高兴吧……”
“今天来做工的兵又换了一批,昨天那批上战场去啦,上个月来轮班的那些兵,再也没见到,听说已经战死啦……”
“今天我溜出军营去啦,看到一个村子跟咱家可像了,可全都被烧掉了……”
朱雀不说话,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头歪歪脖子转转,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
小木匠流泪了,“你倒是说句话啊,师傅死了以后,再没一个人跟我好好说话啦,家也没啦,他让我乘着你回故乡,可哪是我的故乡啊,村子烧光了,人也死光了,故乡从此以后只能在我的心里,一辈子也回不去了吧……”
他抱着头低低地啜泣,哭累了就想起师傅小时候教他唱过一首歌,轻轻地哼起来:
“清清流水,弯弯明月。
袅袅南风,巍巍宫阙。
飘飘如絮,念我故土。
依依若柳,怜我父母。
霏霏雨雪,何日来归。
盈盈似水,我心伤悲。”
这是师傅在皇宫中时所作的歌曲,曲子婉转又哀伤,悠悠扬扬飘出帐篷,野营的战士们听到了,纷纷围拢过来,不论白天是如何的骁勇善战心如铁石,在这个月色融融歌声袅袅的夜晚,他们心中的冰雪都被融化了,和着曲子低低地吟唱,脸上淌满思乡的泪水。巫师也悄没声息地走来,静静地听着,仿佛也被勾起了无穷的心事,痴痴地忘却了身份与使命,仰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明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围攻都城的战役开始了,这座坚如磐石的城市让势如破竹的骑兵们首次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二十万大军围住四门没日没夜地攻打,城内城外的尸体堆起来几乎和城墙一样高,九天九夜过去了,铁骑的洪流再没能前进一步。敌军的主帅杀红了眼,派出了自己的儿子,率领最精锐的近卫军实施突袭的任务。这位英勇的青年将领率领三千敢死队登上了城墙,搏杀了一个白天后全军覆没。他自己身中了七箭,被贴身的卫士拼死护卫着从城墙上逃了下来,回到军中的时候已奄奄一息。他的父亲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阿爹啊,”儿子抚摸着他的胡须,艰难地说,“敌军凶险,您要多保重啊,我不能再为您冲锋陷阵啦……”
“我的儿啊……”主帅的泪水如决堤的河水。他紧紧抱着儿子,剧烈的痛苦让他全身颤抖,他声嘶力竭地高喊:“请巫师,快请巫师来啊!”
巫师早就在帐外等候了,搀开悲伤到神志不清的主帅后仔细作了检查,他的眉头如同乌云一般紧锁了。这七只箭头上都有毒,每分每秒毒液都在向主帅儿子的心脏侵蚀,帐外震天的杀声依然在持续,一轮红彤彤的日头朝着地上直坠下来——已经没有时间了!
小木匠被叫到了中军大帐,只有巫师一个人面对他。
“我们的少帅命在旦夕了,他是一个英勇的将领,又是个孝顺的儿子,他的父亲为了救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现在只有朱雀,只有你能救他了。”
巫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闪烁着,似有泪水在里面涌动,一撩袍子就跪了下去,“求你救救他吧!”
原来巫师的法术可以暂时阻止毒液的侵袭,可必须连续九十九个时辰沐浴在阳光之下,依靠太阳的光辉和温暖才能化解毒性。现在已经是黄昏了,再有不到半个时辰黑夜就要来临,要带走那孩子的生命了!
“只有让他骑上朱雀的背,让朱雀迎着太阳飞过运河,这上古的神鸟有着超越时空的速度和力量,能追上太阳金色的马车,只有这样,才能连续九十九个时辰笼罩在太阳的光辉下。可是——”
巫师的眼泪奔涌出来了,“我一直是骗你的啊!你所看到的,都是我的幻术,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复活那上古的神鸟,我只是想骗你帮我们做运粮的木马啊!”
小木匠只觉得天旋地转,倒退了几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上——原来这一切,只是一个为了战争的谎言啊!
“现在还有一个办法,是一本古老的巫书上面记载的,如果用工匠的生命来向神物献祭,可以召唤那远在天边的灵魂暂时依附在木制的身躯上面,只要争取到十天的时间,就可以挽救少帅的生命了,可是你……你愿意吗?”
你……你愿意吗……
巫师的声音像是草原上的风一样,忽而从耳边刮过,忽而消失得无影无踪。小木匠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已经离开了躯体,慢慢上浮,看到帐内那个自己的坐在地上的身躯,身躯前巫师匍匐跪倒,又看到后帐卧榻上奄奄一息的少帅,榻前一日白头的父亲,还看到连绵无边的营帐,营前坚不可摧的城墙,几十万人舍生忘死的拼杀,地平线上遥遥浮起的是自己的故乡……
一瞬间他的神志突然恢复了,眼睛变得清澈而坚定,他站起身来,骄傲地挺立在巫师的身前。
“我愿意!”
巫师吃惊地抬起头来,因为他精心准备的说辞,令人心摇神悸的条件,还没有说完。
“带上你们的人马,回你们的祖国去吧!”
结束这场战争,让君主和元帅们的王图霸业付水东流吧。答应这个条件,我就用我的生命召唤出朱雀的灵魂,否则,就让你们的少帅,和你们的骑兵,和我的祖国一起,玉石俱焚吧!
小木匠记起小时候问过师傅的话:“怎样才能让他们活呢?”
“我想我彻底想明白啦,可我没有想到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师傅,您也没有想到吧,否则,您或许早就把朱雀给烧掉了,因为生命无法复制,无法重复,无法轮回,无法取代,所以才无比珍贵,无比绚烂,想要得到最珍贵的东西,只有拿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吧!”
残阳如血。
城内外几十万精兵又经历了一整天残酷的搏杀,他们彼此不相识,也没有多大仇恨,为了一句口号、一纸文书、一个命令全力以赴要取对方的性命。都城的四门早已被鲜血染红,城墙四周密密麻麻挂满攻城的云梯,实际上已没有太大的用处,攻城的将士只需踩着同伴的尸体就可以够上城头了。弓箭和火器此时也派不上多大用场,短刀利剑才是最有效率的工具,将士们前仆后继,潮水般涌上,又潮水般退下。双方如同两个互掐住咽喉的巨人,筋疲力尽奄奄一息却谁也不敢放手。
就在此时,城外的大营中突然传出了收兵的号角,那是中军、前军、左军、右军统一指挥下的号角的齐奏,最坚决的撤兵的命令,由全军上百个号手同时吹出,如同连绵不绝的巨雷从天上滚过,一时间甚至压过了士兵们呐喊的声音。攻城的部队开始撤退了,纠缠不清的旗帜和盔甲慢慢分清不同的颜色,两个阵营从浴血的战场上分开了。城内的中军指挥部内也吹出了收兵的号角,相比而言,更加的清越嘹亮,像一支穿天的响箭直破云霄。双方的号角此起彼伏,如同合奏出一曲悲壮的殇歌,献祭给当天阵亡的将士。
而一个激越高亢的音符从这首曲子中飞扬而出了,那是一声响彻云霄的鸟鸣声,随即数十万将士目睹了让他们终身难忘的辉煌灿烂的一幕:
一束金光从城外大营的中军帐中冲天而起,直透云霄,将半个天幕染得金碧辉煌,一只巨大的神鸟缓缓腾空而起,它的身上笼罩着五彩的霞光,双翅展开微微一震,便掀起狂风一般的气浪,所有的旗帜顺着风浪笔直地朝上飞舞,它的身子似乎动也不动地在低空中盘旋,从几十万人头上掠过,幸运的士兵甚至清楚地看到它垂落的三尾金色翎毛上一个个钻石般闪闪发光的斑纹。
随着又一声似乎从九霄之外传来的鸣叫声,神鸟一振双翅朝着西边正在坠落的太阳飞驰而去了,满天的金光在它的尾部收束成一缕,在巨大的血红的太阳的轮廓之中,渐远渐淡,消失不见了。
小木匠的身躯静静躺在中军的祭坛中央,十六名千夫长在他身旁列成两队,巫师陪同着主帅缓缓走上前来,主帅弯下腰去亲手在他身上盖上一面走龙画虎的军旗。十六名千夫长将他高高抬起,向祭坛下走去。十余万人马已经从战场上撤回,在长官的指挥下肃立不动,收兵的号角也随之变出柔和的音调,悲凉凄婉,如同上万个悲伤的母亲一起,呜咽不止。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
这场雨整整下了九天九夜。
护城河水暴涨,与四周河流相勾连形成滔天的洪水,将攻城的大军逼退了九十里。
九天九夜,巫师不眠不休地在军中作法,他的耳目直破重云紧盯在那振翅追日的朱雀和他背上奄奄一息的少帅身上,他看到那只神鸟在九霄之上风驰电掣,他的前方太阳金色的马车搅起翻翻滚滚的云浪。一日三百六十万里,穿越了九天十洞,五大仙山,亘古绵延、时空浩瀚的滔滔银河……
九天九夜,敌军的主帅由悲伤到期望,由期望到焦躁,由焦躁到愤怒,由愤怒到疯狂,他一遍一遍地检阅自己的部下,督促他们厉兵秣马,下达了破城之后屠尽全城的命令。
九天九夜,勤王的大军在都城近郊集合,将士们写下了绝命的遗书。
九天九夜,两军再没有交战,雨水将几天来积下的尸山血海冲刷得干干净净,天地山河如同一白如洗的画纸,将要添上新的血迹。
第十天的凌晨,大雨初停,孤注一掷的攻城骑兵背上三天的干粮,将锅灶通通打碎,帐篷通通烧光,一人一骑,多余的战马全部杀掉变成战前最后一顿美餐,排开绵延十几里的长队,伴随着密如暴雨代表全力进攻的战鼓的声音,杀气腾腾地进发了,而迎接他们的也不再是冷若冰霜的城墙,而是十八路诸侯勤王的大军在城墙之外摆开的有进无退的阵势。
两车对峙,骑兵的主帅驱马来到部队的最前列,手中战刀高高举起,只要往下一挥,千乘万骑就会从他身后雪崩一般的杀出,可是——
他的眼睛朝着东方望去,那里一轮鲜红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久违了,你这光明的使者,你会给我带来那渺无痕迹的希望吗?
他望眼欲穿,那一轮红日越升越高,万丈光芒把几十万大军的盔甲和兵器映得夺人双目,可是,朱雀呢?我的儿子呢?
没有看到,都是谎言、都是妄想、都是虚幻的希望把我骗了!
他心如刀绞,眼中布满红丝像是要滴出血来,他咬紧牙关,把战刀死命往下一挥,然后一纵战马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他的身后满山遍野的骑兵乌云一般朝敌阵翻滚而来,战马奔驰的马蹄声如同满天巨雷。
他的心中唯有杀戮,他的眼中唯有敌阵之中那面飘舞的王旗。他看到敌军的弓箭手万箭齐发,身旁身后不停有骑兵中箭倒地,随即被潮涌的大军踩成肉酱,他看到敌军的步兵整齐划一地将长矛向上斜挑着,他越奔越近,甚至可以看清那矛尖上倒映出自己的曲扭变形的脸,终于杀近了,他瞄准了一个步兵的头颅,一刀砍了下去。
然而这一刀却砍了个空。
敌军像烟幕一样消失了。他的战刀在空气中划出尖利的呼啸声,一个圆弧划完,又回到了他的身前,滴血未沾。
几十万敌军,连同他们身后的城墙,像是空中薄雾一样,被冲锋带起呼啸而至的风浪吹得干干净净,十几万骑兵一往无前地直冲了过去。
在他们面前现出的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可以看见天边连绵不绝的巍巍雪山,一条河流从雪山上蜿蜒而下,一直淌到他们的马蹄前。
他们竟然已经回到了故乡。
一匹战马从远处跑来了,马上一个威武英俊的青年,初升的太阳把他黝黑的脸庞照得奕奕发光。
“儿子啊!”主帅看清了,发出狂喜的呼喊,跳下马飞奔过去,他的儿子也跳下马来,跟父亲紧紧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骑兵们来不及从震惊、茫然中醒过来,就被父子重逢的狂喜感染了,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同样身披铠甲驱马冲锋的巫师此时也已经下马,跪在地上朝着东方匍匐不起,此时此刻,只有他了解事情的原委:
朱雀啊,是您用您那超越时空的力量,把我们带回了故乡,化解了这无边的仇恨吧!
随后的几天,北方的草原和南方的都城都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庆祝神明的恩赐,结束了战争,拯救了数以百万计的生命。许多年之后,这件事变成各种版本在各地流传,北方的牧民们说昆仑神的权杖在敌阵之中划出了一条直通故乡的大路,南方的商人们说伏魔金刚显灵将几十万敌军瞬间消灭……
那么小木匠呢?他的身体被安葬在都城近郊的一片树林中,他的姓名很快被人遗忘,他的事迹只有主帅与他的儿子,还有巫师知道,可是还有一个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在那一刻,他的灵魂没有湮灭,而是与那木制的朱雀融为一体,他经历了凡人无法经历的速度,目睹了开天辟地以来最壮观的景色,也拥有了上古之神赐予的无穷力量,他把骑兵们送回故乡之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们只知道:
他来到了一个世界上最温暖光明的地方,并且永远留在那里。
发稿/金晶shuiyouyou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