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辰
初夏天气,镇子上来了马戏团。
帆布帐篷正在搭建,马戏团里的各色人等都穿了平常衣服忙碌。镇民认出了帐篷外的拴着的马,笼子里关着的虎、熊、猴、蛇。好奇的镇民笑嘻嘻地靠近,试图去逗弄那些动物。即使被马戏团的人恶狠狠地驱赶,镇民们也不恼怒,退了几步,依旧笑嘻嘻的。
一个侏儒,用毛笔蘸着广告色在一个大牌子上很努力地画着花花绿绿的海报。正描画着,不满意了,就用湿抹布抹去重来,慎重极了。笨拙的美术字和古怪的插图画,倒也刺激眼球、煽动人心。笔尖不圆的时候侏儒用厚厚的嘴唇去抿,不久,侏儒的嘴角就五颜六色起来,有点恶心。
侏儒一边“呸呸呸”地吐着带了颜色的口水,一边喊:“年画儿!年画儿!”
年画儿是一个人的名字。
年画儿跑了过来,是一个长条个子、目光炯炯的女孩子,叫侏儒“团长”。
侏儒的口袋里装了一盒名片,明明白白地印着他是马戏团的团长。年画儿刚入团第一次见侏儒的时候,就奇怪怎么让一个五岁小孩高的一个人管着一群尽是奇异本事的人。但年画儿的心里是塌实的,不怕被这五岁小孩高的人骗卖了去呀!
侏儒歪着短短的脖子打量着海报,问年画儿:“好不?”
年画儿说:“好。”
侏儒问:“哪好?”
年画儿说:“都好。”
侏儒突然有点恼,有点无奈,双手开始挠头,说:“去吧,去吧,帮他们搬箱子去。”
让年画儿走,年画儿却不走了,指着海报上的几个字,说:“这、这、这,都写错了!小学没毕业吧?”
侏儒“嘿嘿”笑着,解嘲说:“就我这两把刷子还是咱们团里的秀才呢。”
年画儿开始很仔细地改海报上的错字。就听身后有人说了句老话:“戏文半通不通,顶个教书先生!”
年画儿不回头就知道是小丑来了,不搭腔,眼睛望天,走了。
马戏团帆布大帐篷搭起来了,是个神奇的大蘑菇。来看演出的镇民很多,都很喜气,像过年。年画儿也被带动得兴奋起来。当马戏团帆布大帐篷内观众席上喝彩声如雷一样响起来的时候,混在观众席里的她会不动唇型,偷偷地跟着喊叫起来。一喊出来,心里所有的不快就全飞走。
她自己都感觉她尖利的声音放肆极了。由于她的声音掩藏在众人的声音里面,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就照样是一个马戏团里沉默而温良的小姑娘、小演员了。
说她是小演员似乎有点牵强,她目前还没有上台表演的机会,只是帮着在前台后台打杂,笨手笨脚地忙碌着。侏儒团长答应让她以后演丢飞镖,可是现在还没有配老师教她,飞镖也没有影子。
年画儿原来是乡下的农家孩子。年画儿出生正好赶上快过年,大舅舅来看新生的外甥女的时候顺便送来一张年画儿,那年画里有个拔萝卜的红脸蛋娃娃,家里人就顺嘴叫她“年画儿”了。年画儿才上初一,就早早被当地的剧团挑去当演员。伙伴们都羡慕她,她也珍惜自己的机遇。塌塌实实地跟师傅学了几年,还没来得及上台,剧团却解散了。她想不通啊,怎么好好的戏团,有锣有鼓的,说完就完了?
年画儿不愿意回乡下去,不愿意就这么绕了一圈又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她热爱舞台。他们剧团演丑角的恰好要转行到一个马戏团里去演小丑,反正都是做怪扮丑。年画儿死缠硬磨地央求带了她去,好歹那也是个舞台啊。丑角演员就把年画儿也带了过去。年画儿于是成了马戏团里的人了。
年画儿想,先去试试吧。
年画儿到马戏团后,也看了几出表演,心里多少有了想法,那就是要在这里立足,就要有自己的节目。现在自己只能算个马戏团里打杂的,所以有节目的演员都不大搭理她,把她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连她的保护人小丑演员也似乎不怎么亲近她。她为此很烦恼。
年画儿开始不喜欢说话,而眼睛里生出飞镖,时常嗖嗖嗖地射出去。
最后一场演出结束都到深夜了。大家饥肠辘辘却没有一丝疲倦地聚在一起吃大锅饭,米饭上盖一勺红油白菜,辣辣的,吃去吧。大家的精力似乎还没有耗散干净,都在拼命地吃喝,拼命地说笑,拼命地打闹。惟有年画儿静静的,还有点走神,扭着脖子独自哼起了在剧团里学到的几句戏文。
旁边的人听见了,突然记起了她曾经是一个学唱戏的。马戏团那位魔术师不礼貌地喊:“喂,叫她唱一段《锁麟囊》给大家听,热闹热闹。”
年画儿拒绝了,她眼睛一翻,一脸漠然地说:“早忘记了!”
年画儿自己没有意识到,而是一个驯老虎的高个女人惊奇地指着年画儿大声嚷嚷:“看这孩子的眼睛,里面有小刀子呢!”
小丑笑敲着饭碗,嘻嘻地来打趣说:“好重的杀气!眼睛在甩飞镖呢!”
侏儒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也笑,说:“看来我打算让她学飞镖,真没错!”
听了侏儒的话大家都笑了,年画儿的眼里滚着泪强忍着。她知道,只要她一开口去唱,大家就总会牢记她是一个唱戏的,而把她和马戏团区分开,那么她想融入这个集体就会更难了。
演出了几天,节目不再新鲜,观众就少了,马戏团得转战别的地方。马戏团的帐篷像雨伞,收了起来,准备开拔。可是都好几天了,马戏团还没有联系好下一场演出。马戏团所有的人,包括虎、熊、猴、马都困在了这个陌生的小镇郊外的一家小旅馆里。马戏团于是整个包下了这座旅馆。
没有演出是常有的事。大家也习以为常了,权当休假。没什么事情,大家除了练功就是玩耍,或者在镇子里乱逛,或者喝酒、或者打扑克,打扑克的时候带点一块两块钱的小赌。年画儿则更是悠闲,但这悠闲里有蚂蚁在啃食着她的心。年画儿心里想的就是飞镖、飞镖、飞镖……
年画儿决心催催侏儒早点把自己学艺的事情敲定。但是,侏儒会随时出现并且随时消失,仿佛他知道年画儿在找他一样。
年画儿明明看见侏儒在小旅馆的楼顶若有所思地抽着纸烟散步,等她跑上楼顶,侏儒却消失了。楼顶扔了个烟头。年画儿在烟头上恼怒地踩了两脚。
年画儿在小旅馆的后院看见侏儒和喂马的驯马师在闲聊,等她走过去,后院里只有驯马师和吃草料的马了。马吃草料的声音很响,“嚓嚓嚓”的。驯马师打着哈欠看着她,眼角还有眼屎。年画儿问:“团长呢?”驯马师摇摇头。
年画儿终于捉住了侏儒。那是个有薄雾的清晨,侏儒在旅馆院子的井边洗脸。年画儿鬼影子一般站到了侏儒的身后。侏儒知道背后有人,停了一下,并不回头,又继续洗,水在盆里“啪啦啪啦”地乱溅。
年画儿说:“我要学飞镖。”
侏儒的背影说:“不到时候。”
年画儿继续说:“我要学飞镖!”
侏儒的背影继续说:“不到时候!”
年画儿的眼睛里就射出飞镖,刺中了侏儒的后背。
侏儒洗完了脸,荒腔野调地哼着“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端着搪瓷脸盆,走了。年画儿知道那是《锁麟囊》里的词,这个她熟。
旅馆还顺便经营着一个小商店,就在旅馆的门口。这天,年画儿看一些台柱子演员,比如驯老虎的高个女人、魔术师、一对走钢丝的双胞胎兄弟,以及带自己入伙的小丑都在小商店门口喝冰镇的啤酒,说笑话。他们都直接对着酒瓶子喝,他们把这样的喝法管叫“吹喇叭”。那个长着番茄鼻子的旅馆老板笑呵呵地守在小商店招呼着他们。
年画儿壮着胆子也走过去向那个长着番茄鼻子的老板说了一声“我要一瓶啤酒”,而尽量不去看老板以及那些马戏团精英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她就这么做了。
听见年画儿的话,那些马戏团的精英们停止了说笑,打量起了年画儿,这让年画儿有些不自然起来。而年画儿更担心的是老板会拒绝她的要求,于是她闭上眼睛又说了一遍:“我要啤酒。”
旅馆老板很配合地把啤酒开了盖子,递了过去,年画儿就硬着头皮往自己肚子里灌啤酒了,“咕咚咕咚”,有点难受。年画儿下了结论:啤酒一点都不好喝。
在旅馆老板的眼里,马戏团里的人都是和平常人不大一样的江湖客,所以年画儿这样一个小姑娘对着瓶子“吹喇叭”也就稀罕得合情入理。他鼓着黑红的脸蛋嘿嘿地笑了起来,番茄鼻子更红了,用当地话嘟囔:“慢慢豁,慢慢豁。”他们把“喝”念成“豁”的音。
他这么说就表明了他还是把年画儿当成一个小孩子的,年画儿听了心里有点感激也有点委屈。她响亮地打了一个嗝,肚子里冰镇啤酒的冷气一下子冒了出来,真舒坦。
精英们响亮地笑了起来,像马戏团里的那些马在打响鼻。小丑挤眉弄眼地想逗年画儿红脸。年画儿真的有点不好意思了,脸果然红了,有点醉醺醺的意思。
可是年画儿很高兴,因为她感觉精英们的目光和善了许多。她想:“明天我要和他们说话,我和他们一样的,都是马戏团的人,我是一个丢飞镖的。”
年画儿把啤酒瓶子还给老板,递过去几张纸币,是酒钱。
小丑和其他人都“哎哎哎”地喝住老板,不许他收她的钱。小丑说:“我给,我给——我们是一起的。”
年画儿的脸更红了。有点意外,也有点不意外。可是还有点委屈不是一时可以消散干净的,所以也不给他们笑一个就走开了。可她心里总算是欢喜的啊:“他们到底承认我们是一起的了。”
年画儿的心里好似藏了只欢快的鸽子,她噔噔噔地跑上了旅馆楼顶去。楼梯里黑黑的,她熟门熟路地往上蹿。她是一个沉默的孩子,可是却喜欢制造一些声音。这让人感觉她是一个对周围世界充满好奇,最起码也是想引起别人注意的孩子。
别人怎么看她,年画儿才不在乎这些,她跑上了楼顶的天台。白花花的日光,使她眯上了眼睛,咧开嘴是一口糯米牙齿。
年画儿把手伸进天台上一塑料盆水里,掬起水,泼向自己的脸,哗哗哗,水是被晒暖的,泼到脸上照样感觉到了凉。
这时候年画儿的背后已经立了一个人,是一个尖下巴的女孩,年画儿认得她是旅馆老板的闺女。
旅馆老板的闺女和年画儿差不多年纪,比年画儿矮胖一些,鼻子倒不红通通。突然旅馆里住进了这么一群奇怪的人,她新鲜得不得了。看到年画儿和自己年纪相仿,就有心逮住机会说句话。人多的时候她不敢,看年画儿一个人去了楼顶,自己也跟着去了。
旅馆老板的闺女饶有兴趣地盯着年画儿,喜滋滋地问:“你叫什么名?”
年画儿转过头,看到旅馆老板的闺女由于兴奋而冒了一鼻子尖的细汗,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默不作声地继续撩水。
年画儿不想说一句话,真的一句话都不想说。自己的心里有自己的事呢。
旅馆老板的闺女见年画儿不理睬她,多少有点急了,尖着嗓子说:“你不理睬俺,俺就不让你住俺们屋了。”
年画儿轻蔑地看了旅馆老板的闺女一眼,用目光甩给了她一柄飞镖。
旅馆老板的闺女是娇惯坏了的孩子,受不了年画儿的气,用脚来踢盆。
咣当一声,盆翻水洒,年画儿的衣服洇湿了一大片。年画儿没有恼,反而开始冲这个大脾气的女孩笑,又露出她的糯米牙齿。
年画儿突然变得宽容起来了,因为她在这个坏脾气的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不过,那已经是自己的过去了。原谅了她,其实是原谅了自己的过去。
晚饭的时候,侏儒知道了年画儿惹旅馆老板的闺女动怒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谁嘴碎说的。但说了也就说了,没什么。也没人有怪她的意思。到了晚上,旅馆老板和侏儒两个精于世故的男人碰到了一起,就为两个女孩的小冲突互相道歉,以开玩笑的方式。
他们在楼道说话,正好年画儿下楼,就把年画儿堵在楼道里了。
楼道里的灯瓦数很低,旅馆老板和侏儒的脸就昏黄昏黄的。
年画儿索性站在侏儒背后,眨着黑眼珠子,听他们一团和气的客气话。
侏儒叼着纸烟嘻嘻哈哈地说:“幸亏我们年画儿没动手,不然你闺女还不吃大亏了——那年画儿是我们马戏团使飞镖的高手呢。嗖!嗖!嗖!”
侏儒说“我们年画儿”,让年画儿感觉很亲切,仿佛年画儿是他的女儿,对侏儒的气就消了一半。
旅馆老板乐呵呵地说:“就是,就是,俺还准备把俺家的妮子送到你们马戏团学艺去呢!我就爱你们搞文艺的人。”
年画儿也开始“吃吃”笑了,笑旅馆老板说奉承话太不着边际,也笑侏儒吹牛太厉害。他答应让她以后演丢飞镖,可是现在还没有配老师教她,飞镖也没有影子呐!
说了一阵子话,旅馆老板下楼去了,踩得古旧的木楼梯“吱吱”直响。
小镇的夜色很浓,从窗外直扑到小旅馆逼仄的楼道里来。
侏儒看了一眼年画儿,使劲跳将起来,把头探出楼道口的小窗子,趁势吐出烟头。烟头在黑夜里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侏儒问年画儿:“像什么?”
年画儿说:“像丢飞镖。”
侏儒就笑,然后是咳嗽,咳嗽完又笑。笑完了,对年画儿说:“蹲下来,我相看相看你的眼睛。”
年画儿不知道侏儒为什么要看她的眼睛,但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就蹲了下来,和他面对了面。
侏儒扫了年画儿一眼,就说:“明天你就开始学,我亲自打飞镖教你。”
年画儿站了起来,有点疑心是假的,侏儒在逗他。
侏儒对着年画儿这个一脸疑惑的女孩说:“你可以练了。我看你眼睛了。你的眼睛里没有刀子了。眼里没有刀子了,心就静了,心里的刀子才能飞出去。”
“眼里没有刀子了,心就静了,心里的刀子才能飞出去。”年画儿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
突然间,侏儒的手里不知道怎么就多出了一把飞镖。他毫不迟疑地朝年画儿迅速甩了出去。年画儿没动,飞镖闪电般擦过她的耳际,扎入楼道的墙壁上。
年画儿面未改色,只是眼睛里满是欣喜和钦佩。想不到,侏儒原来是个使镖的高手。
侏儒对年画儿刚才的处乱不惊很满意,很豪情地朝年画儿说了一句:“好!有江湖儿女的样子。”
晚上,年画儿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自己在马戏团的演出上开始耍飞镖了。观众狂热地喊着她的名字,给她喝彩。她笑一笑,就化作了一柄飞镖潇洒地向天空冲去。
发稿/邹抒阳 zoushuyang@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