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大院里的那些事儿

2009-07-03 08:53袁树峰
文史精华 2009年6期
关键词:村干部机关领导

袁树峰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曾在老家河北省故城县小屯公社当过近两年(1972—1973年)的“半脱产”——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简称农技站)的技术员。人民公社如今已经成了历史,但我在公社院里那两年经历的许多事,却使我至今难忘。

“半脱产”撑着半边天

“半脱产”,顾名思义,就是一部分时间脱离原来的生产劳动或工作,去从事其他活动。计划经济时期,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上边布置的样样工作都需要公社抓落实,可公社的在编干部最多不过10来人,单靠他们根本忙不过来。所以,那时各公社都有一批这样的“半脱产”人员,如农业技术员、水利助理员、民政助理员、粮食助理员、治安协理员、农民夜校辅导员、通讯报道员、广播员等,号称“八大员”。这些人都是在村里选调上来的,有的原是大队或生产队的干部,有的是具有一定文化水平的知识青年。他们在公社机关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名义上是“半脱产”,实际上常年在公社机关工作,生产队的劳动基本参加不了;号称公社干部,实际身份仍是农民,不在公社干部编制序列,仍在生产队记工分,参加生产队分配;公社对这些人实行的是聘用制,有责无权,说用就用,说不用随时走人。

小屯公社是个总人口不足万人的小公社,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八大员”一样不少,加上享受同样待遇的电工、炊事员等,“半脱产”人员占到公社机关工作人员的一半还多。“半脱产”们自知自己身份和地位的低微,经常自嘲是“公社的滴滴答”,意思是像个小水珠,位卑人轻、无足轻重。

话虽这么说,“半脱产”在公社的作用却不可小觑。 首先,他们确实都承担着与自己职务相对应的一摊子事情。比如我们农技站,负责落实“八字宪法”,与此有关的所有事情包括良种繁育、农药化肥采购、农机具改造等,就都由我们去跑去抓。再是公社抓中心工作离不开他们。上边布置的中心工作很多,一个接一个,比如从生产角度讲,没开春就要抓备耕,春天一到就要抓春耕春种,夏天来了抓夏收夏种夏管和夏粮征购;秋天来了抓秋收秋种秋管和秋粮征购,秋天一过则要抓养猪积肥和打井挖渠、改造盐碱地等农田基本建设;从政治角度讲,当时正值文革期间,一年四季都要搞运动。对这些中心工作,公社抓落实的方法,除去把村干部们集中到公社开会部署检查外,最主要的是要靠一个村一个村地下去跑。全公社18个生产大队、几十个生产队,方圆几十平方公里,公社在编脱产干部最多时也不超过10个人,除去留在机关值班的、身体不好的和带小孩行动不便的女同志,能下乡的最多六七人。就这六七个人,也常常因为有人有这事那事脱不开身。这种情况下,“半脱产” 就成了公社下乡抓工作的“常任”。村里的干部不能天天见到公社脱产干部,却能天天见到“半脱产”。还有,公社机关凡需跑腿的事更离不开他们。那时候通信手段落后,不要说没有手机、传真、电子邮件等,就连电话都少得可怜。我们全公社包括各大队、生产队和社直单位,就只公社机关有一部需要县里总机转的手摇电话,公社机关只要有需要和村干部发生联系的大事小情,比如通知村干部到公社开会、谈事情,向村干部传达不需要开会传达的事项,到村里了解某项或某一方面的情况等,都靠派人下去“面对面”。派谁去?“半脱产”是当然的主力。事情多的时候,一个半天可能就要往下跑两三次。

“半脱产”有时还能起到脱产干部起不到的作用。那时侯,上边布置的事有许多脱离下边实际,背离群众意愿,村里千方百计推脱敷衍甚至自行其是、另搞一套的情况时有发生。比如落实种植计划,上级强调坚持“以粮为纲”,确保计划确定的粮食种植面积,而群众则希望适当多种点棉花、油料等经济作物,以解决日常生活所需,并明里暗里按自己的意图办。再如落实 “八字宪法”,虽然也讲要坚持从实际出发、因地制宜,可上级布置下来,却常常对每一项都规定得很具体,包括一亩地下多少种,施多少肥,浇几水,锄几遍,以及保持多大的行距和株距等,并且要求不折不扣照着干,下边根本没有多少自主权。由此,公社干部下乡抓工作,与村干部发生矛盾和摩擦便不可避免, “顶牛” 的情况常有发生。脱产干部特别是公社领导下乡,一般都要带一名“半脱产”。“半脱产”们土生土长,与村里的干部群众有着天然的联系,思想容易沟通,事情好说好办。遇到这种情况,常常可以起些缓和、调解甚至化解矛盾的作用。有一年春天,我和一位公社领导到一个村下乡,了解到这个村 “擅自”扩种了10 来亩棉花,这位公社领导很生气,要求村里立即改正,毁棉种粮。村干部很犟,说棉花已经出了芽,毁掉太可惜,这块地又适合种棉花,坚持不改,和公社领导争论没结果,就蹲在地上只顾抽烟不再说话。这位领导气得没办法,临走撂下一句狠话,说限两天内改正,不改就撤职!两天后领导派我去,一看,一棵棉花苗都没动,回来汇报后领导令我再去,我又去了两趟,说无论如何不能和公社顶下去,不然我没法交差。这位村干部和我时任大队会计的二哥关系不错,关系越说越近乎,最后答应看在我们哥儿俩的面子上,改种一部分。

常往下跑,又是奉公社领导之命办事,有时还难免狐假虎威,俨然是公社的钦差大臣。所以,群众看我们这些“半脱产”,似乎从来没有什么“技术员”、“协理员”之类的概念,不过是公社大院里的几个跑腿的罢了。时间一长,一些干部群众见到我们,干脆就半是玩笑半是讽刺地直呼我们“腿子”,好像我们根本就没有姓名似的。

“半脱产”也有自己的苦恼。最大的苦恼是家里的事顾不上。特别是那些结婚成家又在家里起顶梁柱作用的“半脱产”,天天在公社里跑,家里老人、孩子有病有灾顾不上照顾,自家的自留地没时间侍弄,常常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半。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忙完公社的事,抽空儿就往家跑,有时晚上回去忙半夜,早晨再早早赶回公社来上班,常常一身疲惫打不起精神。和我同在农技站工作的一位年轻技术员,是个独生子,由于家里孩子小,老人身体又不好,往家里跑得比较多,公社有活动常常迟到,工作人员开会时经常打瞌睡。时间一长,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睡误局长”,意思是常睡觉、常误事、糊弄局。弄得这位同志很没面子,后来干脆辞职不干了。

院里经常空荡荡

说起来,公社院里各类人员加在一起有20多人,但因为院里的人们常下乡,机关通常只留办公室一个管行政的女秘书,外加一个女广播员值班。所以,如果不是开会或雨雪天气,偌大个公社院子里白天常唱空城计,空荡荡、冷清清的。

公社机关人员下乡,方式主要有3种:一是分工包片。脱产干部和“半脱产”混合编组,每组两个人,由脱产干部带队,分包几个村,平时下乡抓工作重点也是这几个村。二是驻村蹲点。也是每两个人为一组,由脱产干部带队,吃住在村里,同时兼顾片上的工作。三是临时调用。遇有临时任务或突击性工作,打破常规,统一调配人员,按需使用力量。

无论哪种形式的下乡,公社干部们都很自觉,只要机关没有压手的事,一般都是撂下饭碗就走,一走就是半天或一天。一是责任使然,二是离家近的,事办完了还可以忙里偷闲回家处理点私事。“半脱产”们都愿意跟脱产干部特别是几位书记下去。一是比较省心。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什么难题,反正都有领导在前边顶着,用不着“半脱产”操心、担多少责任。二是可以学点东西。做农村工作,学问很多,不讲原则和大道理不行,光会讲原则和大道理也不行。公社领导都有长期做基层工作的经验。跟他们下去,能增长见识,学到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三是比较受尊重。特别是遇到“顶牛”的事,村干部一般都会给领导面子,可以避免我们单独下去碰到这种局面时的尴尬。有时还可以沾领导的光,在村干部家蹭顿饭吃。

我在公社那两年,跟领导下乡比较多的是党委书记王全功和副书记王丙武。我在公社的主要工作是写材料。王全功和王丙武分别是公社的一、二把手。他们让我跟着下乡,主要目的是让我多了解一些全面情况,写讲话和报告时好用。再是给县委办公室写简报,给县广播站写稿子,好让县里能了解小屯公社的情况,听到小屯公社的声音。

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冬春两季跟两位书记下去整顿瘫痪半瘫痪班子。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些村干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撂挑子”(就是辞职不干工作)。村干部特别是大队主要领导干部撂了挑子,村里的事情没人管,这个村的各项工作立时就会陷于瘫痪。这在计划经济时代是最令公社领导们伤脑筋的事。公社党委的几位书记、副书记到村里去给“撂挑子”的干部做思想工作,常常早出晚归,很是劳神费力。碰上“难剃的头”,一次不行,往往要连着跑几次。他们把自行车随便支在村干部的院子里,盘腿坐到村干部家的土炕上,一边用茶碗喝着白开水,一边听村干部诉说他们工作中的苦衷,就像到村干部家串亲戚一样。书记们对村里和干部家里的情况、干部的思想情况都很了解,做工作很少讲什么大道理,往往是针对实际问题帮着村干部作作分析、想想办法,心对心地沟通沟通,思想问题就解决了。遇有两次三番、苦口婆舌说不通的情况,弄得领导下不来台,这时候的领导往往就会拿出硬的一套,连说带骂不再听村干部申辩。记得1973年春天的一天下午,我跟王全功给一个“撂挑子”的大队支部书记做工作,就遇到了这种情况。这个支部书记工作一直不错,撂挑子的主要原因是工作中得罪了人,家里的柴火垛被人点火烧了,他感到很气恼,觉得费力不落好,还不如当个社员心静,于是躺倒不干。王全功已经和他谈过一次,这次已是二次登门。但他连说带劝做了多半天工作,连如何解决烧柴问题都替他想了,就是怎么都说不通,气得王全功脸色都变了。只见他“咚”的一声把茶碗往桌子上一蹾,从炕上出溜下来就开口骂了起来:“你他娘的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当干部的谁没一肚子委屈,有点委屈就撂挑子,还要你这个党员干什么!没点出息!晚上不走了,准备饭!”晚饭还真就在这位支部书记家吃的。吃饭时王全功没再提工作的事,只是家常里短、东拉西扯。结果,第二天这位支部书记就主动跑到公社找王全功,尽管又诉了半天苦,却压根没再提撂挑子的事。

院里比较热闹的时候一般是在吃饭时。尽管公社干部们工资普遍不高,每月四五十块钱的居多,家里又都是农村的,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很清苦,但平时下乡,却极少有在下边白吃白喝的事,一般都是赶回公社机关吃饭。偶尔在村里吃顿饭,一般也是在社员家吃派饭,并按规定交伙食费:一天交1斤粮票4角钱;分成三顿,则是早2两、1角,中午和晚上各4两、1角5分。有时盛情难却被村干部邀到自家,最好的饭食也就是烙饼、擀面条、炒茄子、拌黄瓜什么的,从不喝酒,村干部也从不到公家报销。至于驻村蹲点,由于需要较长时间在村里吃住,那就更要到社员家里轮流吃派饭了。公社机关有个小食堂,从公社书记到“半脱产”都在一个锅里抡马勺,吃多少交多少钱和粮票。天暖的时候,吃饭都蹲在食堂外边的空地上;天冷的时候,则大都集中到会议室。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聊天,或交流些工作上的事情,就像一个大家庭。

下村吃派饭最怕赶在春天。不少社员家里的口粮,本来就有缺口,春天青黄不接,更是一年中最困难的时候。因此,这个时候社员们大都不愿意有下村干部吃派饭。1973年春,我曾跟副书记王丙武在二屯村住了两个月。这个村紧挨南运河,不缺水,在我们公社属于生产条件比较好的,但春天照样缺粮。王丙武在公社党委分管组织、宣传、武装、工青妇等多项工作,哪里能在村里长待?多数情况下是我一个人待在村里。一个人到社员家里吃派饭,总不如两个人做伴吃着踏实,特别是听说派饭的人家比较困难,往往就不敢吃饱。常在回公社机关的时候,在食堂买几个馒头或窝头,放在驻地的屋子里,好在饿了的时候点补点补。这个村里有我一个中学同班同学,我们在他家吃派饭没有拘束,最能吃饱,但伙食费照交不误。

在公社工作,最离不了的是自行车。公社院里的干部无论好赖,每人都有一辆。凤凰、飞鸽、永久、金鹿、红旗、燕山,什么牌子的都有,还有自己用铁管和零部件组装的、没有牌子的“黑老虎”。买自行车要有自行车票。好牌子的自行车,一般都是先尽着公社领导和脱产干部,其次才是半脱产。我那辆天津产的红旗牌加重自行车,就是到公社后才解决的,那辆车子一直陪伴我离开公社。不下乡的时候,自行车大都随便支放在各自的办公室门前,不记得有过自行车被盗的情况。

带“大”字的活动很热闹

在“大办农业”的口号下,公社里的许多活动都离不开一个“大”字,比如大搞春季生产运动,大搞“三夏”、“三秋”,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大搞养猪积肥等等。与此相适应,一些带“大”字的工作方式便应运而生,如开万人大会以营造声势、搞生产大联查以促进高潮等。每当这个时候,都是院里最热闹的时候。

公社的万人大会,每年至少要开四五次。其中春耕生产动员大会、“三夏”(夏收、夏种、夏管)生产动员大会、“三秋”(秋收、秋种、秋管)生产动员大会、冬季生产动员大会,以及传达重要文件、进行批判斗争之类的大会等,是必开的。全公社连刚出生的婴儿在内,总人口不过9000多人,每次都号称“万人大会”,连公社领导都觉得名不副实,但既为搞动员、轰形势,人总是说得越多越好。

每次开万人大会,都要“双管齐下”下通知。一是把公社院里的工作人员全部派下去,一个村一个村地跑,逐村把开会的通知当面告知大队干部;一是利用公社广播站一遍又一遍反复播送公社通知,通过入村到户的小喇叭把开会的要求直接告知群众。就是这样,到开会的时候,能到会场的也常常超不过两三千人。开大会可以不出工还照记工分,按说多召集点人不成问题,关键是许多人对开这样的会不感兴趣,宁可躲在自己家里干点私活,也不愿意跑几里路来公社耗工夫。

万人大会的会场就在公社机关门前的空地上。这时候,先到的干部群众常到院里找熟人聊天、要水喝、找烟抽,院子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就像赶集一样。由于开会人的总也到不齐,开会的时间总是往后一拖再拖。好不容易会开起来了,维持会场秩序又常让公社干部们伤脑筋。刚开始的时候还像那么回事儿,没什么人走动,也没什么人说话,越是往后就越没法维持。拉家常侃大山的,互相调侃说笑话的,几个小伙子对着姑娘们挤眉弄眼品头评足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把个大会场分成了一堆一伙的小会场。这还不算,有些人借口出去方便,一走便再也不见踪影,串亲戚的、到供销社买东西的、溜号回家的,都有,把个原本还算整齐的会场变得稀稀拉拉,不像个样子。“半脱产”们每次开会都被责成负责维持秩序,但都是三里五村的熟乡亲,说轻了对方和你嬉皮笑脸不当回事,说重了无形当中得罪人,所以只要不闹大乱子,便都得过且过。一次,相临两个村的几个小伙子,不知因为什么,竟然说着说着吵了起来,继而动起了拳头,旁边的人纷纷劝架,周围的人“呼”地全都站起来看热闹,搅得会议无法进行,公社武装部长和公安特派员只好亲自出面,把这几个人强行带离会场才算了事。

最热闹的时候还有大联查。大联查,就是公社把各大队、生产队的主要干部集中起来,针对某个阶段的中心工作(如春耕春种、夏收夏管等)或某项具体工作任务(如平整土地、养猪积肥等)的开展情况,一个村一个村地进行拉网式检查。联查有时安排一天,上午几个村,下午几个村;有时安排半天,分两片同时进行。无论哪种形式,都由公社主要领导带队,参加联查的人员都要先到公社集中,然后统一行动。几十辆自行车乱哄哄在公社院里集中,又一窝蜂拥出公社,一溜烟儿疾驶在乡间土路上,扬起阵阵灰尘,就像电影上的敌后武工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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