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的诉说

2009-07-02 05:29许俊文
北京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淮河洪水河流

许俊文

河流和人一样,是有生命和性格的。

我不知道淮河最初现身于地球的确切时间,只认定,任何一条河流的诞生,总会有它的理由。一滴水源出的高度,几乎能够包容一条河流的一切。淮河也一样,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它的走向和流程,它的性格和脾气,这一切都是造物主赋予的。如果“天赋人权”这句话能够成立,那么,“天赋河权”也同样合乎天道。

童年时期的淮河,想必是一位很阳光的少年,无忧无虑,无羁无绊,一副天真活泼的模样。它从高峻的大别山和桐柏山上走下来时,压根儿就不曾想过要创造什么奇迹,更不曾想到要制造什么灾难,它只是遵循着冥冥之中的哪个“道”,应和着远方大海深情的呼唤,穿过崇山峡谷,越过丘陵平原,一路奔跑着,雀跃着,欢唱着,所到之处,没有人为的阻碍。它凭着自己的兴趣和冲动,还有那么一点任性,以自己的生命所特有的行为方式,坦坦然然、曲曲折折地向着日出的地方行走,向着浩瀚的大海行走。走累了,就舒舒服服地在大地母亲最柔软的地方躺下来,舒展着四肢,安安静静地睡它一觉,做一个杂花乱草般的青春之梦。而当它从梦中醒来继续前行时,那些曾经留下美梦的地方,就变成了一个个明丽的湖泊。于是,在这条大河的所经之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湖泊,像一串晶莹的项链,挂在淮河的脖子上。

说来人们也许不信,日本有一位环境科学家曾对水的道德伦理观念进行过检测,他从海拔几千米的高山上取回一壶未受任何污染的泉水,将它们分别装在两只相同的玻璃瓶里。他对其中的一瓶水说了几句坏话,对另一瓶水却说了几句好话。数天之后,这位科学家惊奇地发现,自己对那瓶说了坏话的水先于说好话的那瓶水变质。

淮河不啻是一条恪守自然伦理的河,一条崇德重义的河。也许是为了感念淮河的无量恩德,我们的祖先在给这条河流命名的时候,想必是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他们心机独运,穷天地万物之形,取其美意,创造性地将“水”与“佳”作了巧妙的组合,在神州大地上挥毫泼墨,自豪地书写出一个大大的“淮”字。这里,请允许我望文生义一次,所谓“佳”“水”,实乃绝妙之好水也。在古人的心目中,淮河是一条美丽的河,一条造福于人类的河,一条值得感恩与膜拜的河。

河流的生命在于不停地奔流。千古流,万古流,会通沧海,激荡天涯,是一切河流的心愿,也是一切河流的生存之道。

奔流是它的信念,奔流是它的宿命,奔流是它生命存在的唯一。

然而(又是然而),利欲熏心的人类似乎并不满足于淮河给予的诸般恩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双双贪婪的目光又悄悄盯上它那肥美的滩涂和湿地。于是,一群又一群明火执仗的入侵者,冒险闯进淮河的心腹地带,他们昨天在湖里放倒成片成片的芦苇,圈出一块块直冒油的耕地;今天又在河滩上垒土筑台,盖起了鳞次栉比的房屋;明天、后天他们还将有更新的蓝图,更大胆的设想。

渐渐地,淮河囤积洪水的临时“仓库”———那些珍珠般的湖泊洼地,转瞬间变成了一片片麦浪翻滚、稻花飘香的良田;淮河专为洪水置备的天然“走廊”———那丰腴的河道与滩涂,如今变成了一座座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的村庄。趾高气扬的人类,在淮河的子宫里生儿育女,在它的血管中攫取财富,营造幸福。

这是人类强行“按揭”了淮河的地盘,迫使淮河屈辱地接受他们的占领。丧权失地的淮河,只能在狭窄的河道里委屈地流淌。

淮河在受难,淮河在呻吟,淮河在挣扎。

因为压抑得太久,隐忍得太久,忧郁成疾的淮河不得不借助上苍的名义(天意从来高难问),释放和宣泄自己的愤怒和不满,它以排山倒海的洪水向趾高气昂的人类叫板,它要收复被人类剥夺太多的权利,恢复自己作为一条河流的本性,痛痛快快地流淌,自由自在地奔流。

与所有的河流一样,淮河从不依赖人,或者说无求于人,人与河流的密切关系,是因为人类单方面生存与发展的需要。因此,有多少人为的阻碍和壁垒,便有多少反抗和灾难。是的,灾难往往是欲望的同义语。因此,自宋元以降,尤其是近几十年,一场又一场的洪水、大洪水、特大洪水,就是淮河极力摆脱人类的控制,维护自己尊严的正义之举。

佛家有醍醐灌顶之说,经历了一次次洪水之灾,人类是否该清醒一些了呢?曾有一位与淮河打了50多年交道的水利专家分析认为,人类追求既得利益是导致人与洪水冲突的根源,而河流是无辜的。如果人类能够顾全自然,视河流的生命为生命,尽量克制自身对欲望无止境的追求,人水两安完全是可以实现的。因此,他不无感慨地说,人类对待淮河,不仅应该深刻地忏悔,更应该彻底清还所有的欠债。

在地球的三环(气体、土体、水体)结构中,水是最活跃的分子,它固而成冰,化而为气,上天入地,充斥寰宇,匀温调湿,循环不绝,改土造河,给养众生,主宰世界自然生态的平衡。人类的繁衍生息,社会的繁荣发展,皆与河流水土息息相关。世界古代四大文明发源地,均具有良好的河流条件,完全可以这样说,人类的文明是水滋润出来的。

对于任何一条河流而言,无论它源出哪里,它最初给出的流水,都是鲜活、圣洁、纯净的。淮河也不例外。在它的源头,我曾恭恭敬敬地掬饮过它的流水,清澈、甘甜,就如同母亲的乳汁。因而我常常想,一个人(也许不仅限于人)如果啜饮过一条河流源头的水,他(它)定会像儿子之于母亲那样懂得河流,敬重河流,从而对所有的河流都会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我们常常习惯于把某一条够“级别”的河流称为母亲河,这是一种认识的误区,其实所有的河流都默默承担着“哺乳”的职责。一条河流能够被称为“母亲”,不是这条河流的骄傲和荣幸,而恰恰是我们人类的骄傲和荣幸。是的,人类是河流的子女,河流养育了我们,即使我们今天强大到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任何一条大江大河,但是我们却不能拒绝哪怕是一杯普通的水。人类像草木一样生生不息,我们活着,而精力充沛,心情愉快的每一天,都是从水开始的,或者说是由清清流水赐予的。老子说过,“水利万物而不言。”在更近的距离上,水就是我们每一条脉管里汩汩流淌的血液,当然,它更是我们的上帝。

然而,“母亲”也好,“上帝”也罢,这些既神圣又高贵的词,似乎并不能掩饰和抑制人类的种种龌龊与不肖。他们习惯于出尔反尔、忘恩负义,习惯于“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君不见,黄河、长江、珠江、松花江……这些“国母”级的河流,目前没有一条未被人类污染的。

淮河虽然未被册封为“国母”级的河流,但在漫长的时空里,她甘美的乳汁究竟哺育过多少儿女?想必只有上帝清楚。就以当下淮河流域的人口来说,约占全国总人口的八分之一———1.7亿。如果每人每天喝一碗水,加起来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遗憾的是,人类一边拼命吸吮着淮河有限的乳汁,一边却昧着良心往河水里拉屎、撒尿、下毒……昔日好端端的一条河,竟被人类亵渎得肮脏不堪,如今成了一条鱼虾绝迹的死河,藏污纳垢的臭河,荼毒生灵的害河。1992年春,一场人为的严重污染事件,使蚌埠市100万人断水长达半月之久,那满城恐慌、焦虑的气氛,似乎只有战争时期才见得到。近年来,沿淮两岸又出现了不少的“癌症村”,那一声接一声呼天抢地的哭喊,那一幅幅寒风中瑟瑟飘动的白幡,已经成为中视节目中最经典的悲剧。至于农田绝收、湖塘死鱼、牲畜病亡,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不足挂齿。

呜呼!“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面对日益恶化的水环境,忧愤的淮河欲哭无泪;悲怆的淮河欲喊无声。

责任编辑 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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