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

李瑞霞

父亲老了。

写下这句话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又要流下来。

父亲今年六十三岁，从数字上看，该是一个老年人了。可是对于我来说没有多少感觉。这些年来我一直东奔西走，每年难得回去一次两次，我对父亲的感觉，一直停留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强壮能干的影子上。直到前些日子父母来北京。

说服父亲来京，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说：爸，你来北京住两天吧，看看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爸说：有什么好看的？还得花那么多钱。我知道，前半句是虚的，后半句才是实的。父亲一生崇拜的人就是毛主席，他当然希望看一看。再说，作为村子里的第一位女状元，父亲一直把我看作他的骄傲。每当听到乡亲们夸奖我的时候，他的每一条皱纹都乐开了花。父亲不是虚荣张扬的人，但每当别人夸奖他的儿女，无论有多夸张，他都照单全收。小时候，我很不理解，现在年龄渐长才明白，其实再有水平的爱孩子的父母，在这方面也都难以免俗。父亲内心里肯定希望往京城转一圈，回去乡亲们不定有多羡慕呢。而他之所以不来，实在是考虑到我刚刚成家，还没有房子，不想让我花钱的缘故。

经过半年多游说，在保证不多花钱的基础上，前些日子，父亲终于来了。我本来想，父亲年轻时扛三百斤的麻袋包气不喘，一天逛一个景点，一周逛完是完全没有问题的。结果我错了。我先带父母去颐和园，颐和园的地势很平，我慢悠悠地往前走，没想到父亲跟不上我。他笑着说：“闺女，慢点，老爸老了，跟不上了。”父亲的这句话，让我潸然泪下。这就是曾经光着脚板，年轻时扛三百斤的麻袋包气都不喘的父亲么?父亲的脸上并没有比别人更多的皱纹，可是他的体力却由于年轻时的透支衰竭了，一个园子，走了满满一天，还有那么多地方没有逛。因为先前的经验，长城是歇了几天才去的。到了长城根下，母亲说，你就在底下等着吧，老了，你也爬不上去了。父亲很不服气，说，虽然你比我小几岁，可说我现在就不如你了，我还就不服你。说完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可还没到第一个城楼，父亲突然就扶着城墙慢慢坐下了，抱着头，半天没说话。后来他抬起头来，说有点晕，“老喽，”父亲说，“要是年轻时，我真不服气，现在不服不行了。高血压，要是逞强出个啥事，不把我闺女心疼死了。我还是在这里等着，你们上去吧。”父亲是很标准的山东汉子，骨子里确实很有几分不服输的精神，不知是看了“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标语还是什么缘故，父亲说话时，有几分羞涩。

请假陪他们玩到第五天，父亲很郑重地对我说：闺女你得上班啊，拿人家钱就得好好干活。我说没事，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领导也理解。父亲很严肃：陪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要再不上班，我们这就走。在父亲的“威胁”下，我开始上班。一天下班，我兴冲冲回家，敲了半天门却没人给开。我开始时以为他们出去溜达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开始害怕了。我想起了前几天看到的新闻，会不会是煤气中毒?因为他们一般不会这么晚出去，出去也就左右这么点地方，天这么黑，不可能还不回来。我吓得手脚冰凉。我本想尽一番孝心，要是出这么个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仿佛是世界末日，我哭着给老公打电话，拼命地捶门。谁知这时门开了，父母出现在我面前，我含着泪抱住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恩。原来楼上装修，他们把我的敲门当成施工的声音。我告诉他们我刚才的恐惧，我以为我要永远地失去他们了呢。父亲听了，说，你还真得有这方面准备，闺女，我身体不好，还真说不定哪天就去了。你不要哭啊。我老了，跑不动，到哪里其实都一样。北京我本来是不想来的，费钱，我也觉不出享受来。怎么又来了？主要是想要是不来，万一哪天没了，你想着没孝顺过我，肯定会难受得不行了，所以就来了。父亲的文化不高，他不会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句古语，但他比谁都更理解这句话的含意。父亲是个大孝子，妈妈多年来一直在“控诉”他的“罪恶”，他曾在我们尚在襁褓中都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偷买山珍海味———驴肉给奶奶吃，是奶奶告诉了妈妈。妈妈说，不是我不让你孝顺，而是咱们日子太难了，等日子好点你孝顺我没二话。每当此时，爸总说，那怎么来得及?奶奶七十二岁心脏病突发去世，离我们过上好日子还有好多年。父亲说，幸亏当年买了，要不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知女莫若父，父亲的话确实说中了我的心事。我多么希望能在自己的大房子里接待父母，但我们现在的经济条件不允许，等条件好了又怕来不及。世事无常，人生如梦，不用说他们这些老人，就是我们这些今天还健康的年轻人，谁又敢说明天一定还在呢?我只能在自己有限的条件下尽自己的一份心，并祝愿我的父母，天下的父母健康长寿。

住了八天，父亲便闹着要回家了。我知道，他惦记着他的牛，他的树，怕别人给他照顾不好。拗不过他，于是带他去了商场，想给他们买件像样的衣服。他们很顺从地去了。可到了那里，父亲一看价格，就嚷着要走，说这里的衣服不是人穿的，同样的衣服一件在家能买十几件有余。父亲的反应倒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不过我还是有办法的。我说你要来了趟北京城，你闺女连件衣服都没给你买，你那些老哥们儿还不笑话你?他愣了一下，马上说有办法。说回家之前先上大市场买件衣服，就说是在北京买的。还很得意地补充道，他们都是大老粗，认不出来的。

父亲的衣服最终没买。周六，他们要回去了。送他们去车站，父亲很满足地说：来了这一趟，看到你们两个过得好，我就放心了。我说：你老了，不服老不行，那些地啊牛啊不要都舍不得撒手，你和妈一定要养好身体。爸说，是老了，要不然不整个十亩二十亩的种着，确实老了干不了了。你不用担心，少种点对身体有好处，闲着才能闲出病来。我知道他是为了减少我们的负担才种地养牛，他知道在城里生活什么都得用钱不容易。父亲辛辛苦苦供我们兄妹出来，没有比别人多一分回报，倒是多了更多的牵挂，他很满足，我的父亲!

进了车厢，父亲突然沉默了。他低着头，呆呆的，我知道他心里其实舍不得走。我也明白，以我现在的经济状况，强留住他，他也不会住得很安心的，他这几天一直在算着、心疼着“浪费”了我们多少钱。火车就要开了，父亲突然奔到车窗前，冲我们使劲地挥手，他的脸上，泪水在哗哗地流。我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也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我暗下决心，一定好好挣钱，让父母能够毫无顾虑地安度晚年。

常常想该给父亲写点什么，可每次都中途辍笔，因为觉得与父亲相比，自己的文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父亲老了，这个现实促使我最终写完了这篇文章。这个世界上的子女有穷有富，能力有大有小，不论怎样，我希望都能尽心尽力孝顺父母，特别是年老的父母。

但愿世界上有更多安享晚年的老人，更少抱有“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的儿女。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