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永
王小妹今年15周岁了。
一位资深的动物医生告诉我,一只猫长到一周岁,就相当于一个人长到20岁了。从一周岁起步,以后每长一岁,就相当于人过了四年。按这样的比例换算:15周岁的王小妹现在应该相当于一位76岁的老奶奶了。
确实显出老态,经常打瞌睡,毛发不再发亮,饭量递减,松弛在下面的干瘪乳房走起路来甩嗒甩嗒的,小碎步儿一拈,活像一个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婆。
仍然爱干净,它从来不让灰尘和脏污沾染它身体的任何部位。
15年前的一天中午,我儿子王柯的同学石浩来我家玩,一进门就向我伸出一只手来,说:“阿姨,这个给你……”他的手心里捧了一只麻雀儿大小的玩意儿。认出是只小猫,我说,这么小的猫,怎么能养活啊?他说,“阿姨你行行好吧,我家的老猫一下子生了5只小猫,老猫又生了病,没有奶水,小猫们都快饿死了,你就救救这个可怜的小不点儿吧。”
这是1993年的春天。之前,我家曾经养过一只名叫王小虎的白猫,非常可爱,误吃了邻家被药死的老鼠,活活地疼死在我的眼前。从此后我发狠不再养猫。但听了石浩的话,我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王柯为它取名叫王小妹。从此,这只名字叫做王小妹的猫便成了我家中很重要的一员。大约有半年时间,它一直不怎么长个子,袖珍着,苗条着,在当时只有38平米的蜗居里跑来跑去,像个小精灵。家中的三个人都互相提醒:注意脚下!注意脚下!因为王小妹太小,我们生怕踩瘪它。
谁知到了年底,它一下子就长成了大猫,还学会了叫春。来年的春天,它竟然人五人六地生出了第一窝小猫,三只。后来每年两窝,从来不见偷懒。最后搞得我和我爱人为小猫们挑选好的领养人伤透了脑筋。
一晃,15年过去了,当年上中学的儿子现已研究生毕业,在南京结了婚还当上了大学老师。答应一定会与我白头偕老的王政也于3年前被上帝接走,我也从一个年轻的母亲、幸福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
像猫这样极有灵性的小动物喂长了,它除了不会和人对话之外,其余的与人交流几乎没有什么障碍。它听得懂我关乎它的所有语言,我也完全清楚甚至是透彻地了解它要反馈给我的任何一种信息。
我们互为表达,我们相依为命。
就在今年开春以后,王小妹突然有了一种怪异的行为,就是经常在半夜的时候,从它的小窝里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叫上一阵子。那声音不是叫春———因为年老,它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发情了,也不是哪里有什么疼痛的叫唤,更不是饿了向人要吃的声音。
桃花坞的夜异常寂静,王小妹的叫声划破夜空,也打破了我的睡眠。听到它的叫声,我总是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窗外喊它几声。它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嗯”一声,又乖乖地回到它的小窝里睡下了。可是事隔不久,又依然如故。
我开始认真地揣测它的叫声。那种带着亲昵、执着而又热切的叫声在呼唤什么?又在呼唤谁呢?
有一天夜里,我透过窗外的月光,看到了正叫着的王小妹的面前放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拿了手电照过去,看到一条它每天晚上给自己留着当消夜的煮鱼。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它是在呼唤它的孩子!
这个声音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了,我几乎忘了它是小猫断奶期母猫哄小猫吃代乳食物时特有的声音。
猫的哺乳期很短,一般只有一个月左右,小猫生下来半个月后母猫就开始训练它们吃饭或吃鱼,为断奶作好准备。小猫不愿离开妈妈的乳房而去吃其他东西,母猫便用这种亲昵柔和、执着热切的叫声劝自己的孩子们进食代乳品。
王小妹共生了37只小猫,每一只的命运都很悲惨,有的是被领养人遗弃,最后不知所终,有的是误食了死老鼠中毒而亡,最多的是被捕猫者和食猫者虐杀。活得最长的是王大呆,因为它太可爱,我把它留在家中一直没有送人,但也在王政去世的那年由于家中经常没人,它到外面找食物,被人用卡子活活杀死了。王大呆那双蔚蓝色的眼睛经常在我的梦里向我诉说它的疼痛和绝望。
37个孩子都先它而去,最后只剩下做母亲的王小妹自己。
它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举动?难道猫也像人一样,老了的时候,对眼前的事容易忘心失脑,丢三落四,而对年轻时的事情反倒记忆犹新,清晰如昨?
王小妹的举动让我想到了我在上海漕河泾医院与那些老年痴呆症病人相处的情景。当时王政因为化疗,住在这家医院接受辅助治疗。医院里住着的绝大多数都是80~90多岁的患了痴呆症的老人。有的半身不遂,有的全身瘫痪,还有的完全失语和痴呆,连进食和大小便的意识也不存在。但也有一部分老人四肢还算健康,心智却完全迷乱了,他们对眼前的世事、人事一概不问、不管、不知,而对过去,特别是儿时或年轻时的事却记忆犹新。
有位陈阿婆,她的实际年龄是93岁,但别人问她多大年纪时,她却露出一副害羞的样子说自己16了,刚和阿大结婚,婆婆是个爱挑剔的人,每天要吃带露水的白菜和鲜活乱蹦的鱼虾。她说她为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绣了一只红肚兜,上面是一朵盛开的菊花。婆婆嫌她不该绣菊花,拿剪子把漂亮的肚兜儿铰了……说到这里,陈阿婆便嘤嘤地哭,向我们说她的那个孩子有多么的俊,她为这个俊儿子绣出的红肚兜有多么的好看。正说话时,她的儿子来了,儿子也是70多岁的老人了。陈阿婆看见儿子来,却吓得直往小保姆的怀里钻,说来的人是她的公公,要抢走她怀里的孩子,让她去井里打水,她实在打不动那深井里的水……
难道动物也如人一样,到老也在智力和记忆上回到了生命之圆的起点?这是一种归原,还是一份终结?
在王小妹的小脑瓜子里,难道也永远装着那37个活泼可爱的小宝宝们的身影?
我想,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母爱是一种天性,母亲对于孩子的爱都是一样的。在一个母亲的记忆里,最挂念的莫过于曾经偎她亲她的儿女们,最揪心的也莫过于那一个个孩子们断奶前的温饱之虞,王小妹何尝不是如此!每当半夜的时候,睡糊涂了的她,一定想到自己的孩子可能饿了,需要做妈妈的去喂食,于是将自己的消夜衔出来,面对着茫茫夜空,呼唤它的再也见不到的儿女们……
她哪里知道,她的孩子们已经与她时空相隔,不再需要她的挂念和她的揪心,再也听不到她的相隔时空的呼唤了。
今天夜里,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洒在竹叶上的沙沙声,让我想到了和王政在读书时我们曾经在小雨中一起走过校园竹径的情景,就在那天的那条竹径中,第一次说出了他对我的允诺:一定要伴永姐白头偕老……
突然,王小妹呼唤小猫的声音又在院子里响了起来,和着雨声,呼唤声里剔不去的苍凉和沉重让我无法安眠,于是起床,打开了电脑。
不知湿漉漉的文字能否穿越时空?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