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在一个诡异的天气里嫁给了我爷爷,从此开始了她坎坷的一生。我爷爷在抗战中遇害,曾祖父也因此愤怒致死,我爸爸和叔叔被奶奶推上了战场,一家人的命运由此被改变……这是一个家庭命运的片段,也是中国人百年历史的缩影,它的质朴与真实会给我们带来力量。
鬼天
讲老辈人的爱情故事,还得从我奶奶二七年秋天出嫁讲起。
我爷爷做梦也想不到,迎娶我奶奶的花轿刚喜气洋洋出了我奶奶家的村子,原本晴朗明净的天空,骤然间脸色大变。乌云翻滚着像一群桀骜不驯的猛兽,气势汹汹、劈头盖脸地扑来。霎时,天地间一片昏暗。狂风紧跟着吼叫起来。我爷爷赶紧让吹鼓手们,收起唢呐、锣鼓等响器,和他一起围住花轿。狂风裹挟着泥土、树枝和沙砾鞭子似的抽打在他们身上和脸上,迫使他们不得不低下头,闭住眼,屏住呼吸。但狂风来得迅猛,去得迅速,眨眼间绝尘而去。当我爷爷他们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和刚才一样晴朗明净的天空,太阳依然灿烂地挂在天上。不一样的是,刚才还在路边平静、安详地挺立着的碗口粗的树木,有的被拦腰斩断,裸露着白生生的创伤;有的被连根拔起,横七竖八惨烈地躺在地上。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与此同时,迎娶我奶奶的花轿,轿顶、轿帘,以及蒙在我奶奶头上的红盖头,都被狂风掠了去,致使我奶奶上花轿前,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变得凌乱不堪。此刻,我奶奶心惊肉跳瑟缩在仅剩下骨架的花轿里,捂住脸哭。这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使得迎亲的人们面面相觑,惊魂未定。尤其是我爷爷,好半天都仿佛坠入噩梦之中。
发生了这事,全村人都跟着别扭,没有人来闹喜。本该喜庆、热闹红火的婚礼,却使我爷爷奶奶从心里往外冒凉气。在后来漫长的艰苦岁月里,我奶奶经常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哀叹说,俺这辈子,一步一个坎,一步一道沟,就是结婚那天撞上了鬼天气。
在结婚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我爷爷奶奶无论干什么,总是提心吊胆,怕出灾祸。直到几年以后,我爸和我叔平安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上,一切都相安无事,悬着的心才慢慢地落了地。我爷爷年纪轻轻,却长在辈分上。村里有上千口人,半数以上是他的孙子辈。虽说结婚那天,村里人没来闹喜,但过后却连本带息找补回来了。只要我奶奶颀长丰腴的身子扭捏着摇出家门,就有比她年长十几岁,甚至二十几岁的汉子,三五成群,一边围追堵截她,一边嬉皮笑脸,喊着奶奶戏谑她。羞得她脸色通红,把头埋在高耸的胸前。越这样,汉子们越变本加厉跟她闹个没完。这个摸她一把,那个捏她一下。闹得她一双黑亮的眼里,泛起晶莹的泪花,才一哄而散,让她扭动着三寸金莲落荒而逃。
我爷爷是个脾气暴躁、豪爽的山东汉子,长得高大健壮,瞪起眼,绷着一张黑红的方脸,恶声恶气训斥我奶奶,娘的,假正经,和俺在炕上滚过多少遍了,哪次你不都舒服得死去活来,男人的东西都吓不着你,几句玩笑就吓得哭眼抹泪?别你娘的又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假正经了……
我奶奶听了,羞愤难当,不敢吭声。
我爷爷几岁时死了娘,和他父亲,也就是我曾祖父相依为命。父子俩开了个油坊,雇了个叫王福生的小伙计。王福生虽长得瘦小,但处处透着精明,不仅识文断字,还能说会道。我爷爷说王福生是干大事的料,当小伙计屈才了。他听了说,俺就这命。王福生的父亲曾在济南城里开当铺,几年前得罪了地方官员,当铺被封,气得吐血而死。父亲死后,王福生回了老家,为了糊口,给我爷爷当小伙计。后来,王福生常和我爷爷背后嘀嘀咕咕,一副诡秘的样子,我曾祖父也没往心里去,做梦也想不到他是中共地下党员,借家难之际,以当小伙计为掩护,回家乡从事党的地下活动。在他的影响下,我爷爷走上了革命道路。
我爸和我叔相差一岁,怕他们磕着碰着,我奶奶总是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一会儿,我爸拉屎,一会儿,我叔尿尿,忙得我奶奶焦头烂额,经常头脸都顾不上梳洗,周身散发着奶腥味和尿骚味。要是我爸和我叔饿了,或是哭闹了,我奶奶不分场合地点,旁若无人撩开衣襟,袒露出一对饱满的乳房,让他们一人抱一个吸吮。
这时的我奶奶,和刚结婚时判若两人。要是有汉子想占点嘴头子上的便宜,或手痒了摸她一把,她毫无顾忌,要么笑着骂,小崽子别没大没小,不懂规矩,俺是你奶奶,给俺滚远点;要么就追赶着男人,捶打几下。总之,她处处以长辈自居,张口闭口“小崽子”。久而久之,这三个字成了她的口头禅。
曾祖父
四零年春天的一天,我爷爷去县城卖油,被日本宪兵抓了去,拷问折磨了一天一夜,奄奄一息不会动弹了,还宁死不屈,铁嘴钢牙,骂小日本是畜生。日本人恼羞成怒,把我爷爷扔给一群比马驹子小不了多少的狼狗。接下来,杀人如麻、灭绝人性的日本人,亢奋地咧着大嘴、露着尖利的牙齿、狰狞地笑着、叫着、欢呼着,看着我爷爷被疯狂、凶残的狼狗们争着抢着撕碎,血淋淋地吞掉。狗肚子被撑得滚圆。
我爷爷之所以遇害,是被叛徒出卖。我奶奶认为,结婚那天的不祥之兆终于应验了。可怜我爷爷连个囫囵尸首也没留下,我的曾祖父和我奶奶给我爷爷埋了个衣冠冢。掩埋了我爷爷的当天,我曾祖父铁青着脸,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咬牙切齿,一手攥一把磨得锋利的菜刀,叫骂着,操你娘的小日本,老子和你拼了!就要去县城和小日本拼命。这无疑是鸡蛋碰石头,白白地送死。乡亲们拦住不让他去,劝他忍一忍,找机会再给儿子报仇雪恨也不晚,别这么冲动。他听不进去,但又去不了县城,气得蹦起半房高,叫喊着你们不让俺和小日本拼命,俺就变成厉鬼和小日本拼!喊着,一头撞向院子里的老枣树。
乡亲们见他宁折不弯,知道拦不住他了,含着泪纷纷地说,你是一条好汉,有种!去吧,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俺们给你收尸去,决不能让小日本把你喂狗!二十年后你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然而,他刚冲出院子,口吐鲜血,一个趔趄栽倒地上,再也没有爬起来。两把锋利的菜刀,闪着寒光,被他仍死死地攥在青筋暴露的手中。乡亲们猜测,也许他刚性太强,气得肝胆俱裂死的;也许撞坏了头颅的关键部位死的。壮志未酬身先死,乡亲们后悔不迭,不该阻拦这有血性有骨气的好汉啊!乡亲们实在不忍心掰断他的手指,夺下菜刀,哭着,把他紧攥着菜刀的尸体埋在了我爷爷的衣冠冢旁。乡亲们都虔诚地祈祷,但愿他的魂魄真能化作手持两把菜刀的厉鬼,和小日本拼个你死我活!
奶奶
我奶奶家住在村口,两座坟茔埋在离家不远的麦田里。此时经冬的麦苗已经返青,绿油油的,显得生机盎然,把插在坟头上的白幡,衬得庄严肃穆,老远都能看到在料峭的春风里,在明媚的阳光下,旗帜般蓬勃地飘扬着,闪耀着银白色的光芒。
两条活生生的生命,转眼间变成了两座冰冷的坟茔,我奶奶一时无法接受这残酷的现实。每天,她失魂落魄傻了似的倚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上,一动不动,张着泪眼痴痴地盯着坟上飘扬的白幡,一呆就是一天,也不知道吃饭。绰号叫臭奶奶的媒婆,见她痛不欲生,劝她说,人死了,活不过来了,你别直肠子,一门心思死在丈夫和公公身上了,听俺的,撑起精神,咬紧牙,把孩子拉扯大了,替你去宰狗日的小日本,给你报仇雪恨!……
我奶奶嘴上应着,俺想得开,心里明白,你们甭替俺操心;但就是陷在极度痛苦的深渊中不能自拔,寝食难安,也不梳洗打扮,整日里蓬头垢面,把自己糟践得人不人、鬼不鬼。
臭奶奶继续开导她,你心里难受别憋着,听俺的,使劲地哭,使劲地骂,哭出来,骂出来,就好受了,你越是憋着,越是心里苦,你要苦出个好歹来,两个孩子还怎么活?俺求你别犯傻了!……
其他的乡亲们也苦口婆心地劝她。不管乡亲们怎么劝,我奶奶始终欲哭无泪,欲骂无声。心里凝结的苦疙瘩越来越硬,越死。
哀莫大于心死。不久,陷在悲痛和绝望中的我奶奶病倒了,但她每天让我爸把她背到院子里,扶她倚在老枣树上,死盯着麦田里坟头上飘动的、越来越变得破败的白幡。后来,病情日渐加重,怕见风,出不了屋了,就让我爸扶她坐在炕上,让她从窗棂的缝隙间往外张望。这个角度,无法望到坟和坟上的白幡,急得她用头撞墙,失声痛哭。这是我爷爷和我曾祖父死后,她第一次哭泣。臭奶奶闻讯赶来说,别光傻哭,还要骂,大声骂,骂小日本不是人,是畜生,来跟俺骂,骂出来就好受了……
我奶奶跟着臭奶奶一边哭,一边骂起来。叫骂声和哭声回荡在村子上空。那一刻,凡是听到哭声和骂声的乡亲们,无不流泪。我奶奶不知哭了多长时间,骂了多长时间,直至在哭声和骂声中把自己累得昏死过去……
半年以后,我奶奶用拐杖撑住弱不禁风的身子,挪出屋时,把身子倚在老枣树上,往田野里张望。这时节,老枣树的枝头上,早缀满了又红又亮的枣儿,但我奶奶的心里和眼里丝毫装不进这满树喜气洋洋的红亮,她第一眼就是想看到坟和坟上的白幡。但坟早已被秋天的庄稼埋没了。坟头上早长满了绿色的青草,开满了野花,白幡早已被风雨蹂躏摧残得化作了泥土。我奶奶的心一阵阵抽搐,搂住老枣树,任泪水恣意地流淌着,流淌着……
病愈后的我奶奶乌黑浓密的秀发,一把一把地脱落了,剩下的头发像盐碱地上稀稀拉拉的荒草,勉强能盖住头皮。苹果般红润的脸,被灾难的毒火烤得像干瘪的茄子,又丑又老。眼睛深深地跌进眼窝,像一对深陷的枯井,见不到丝毫的光亮。颀长丰腴的身子,不仅佝偻了,而且瘦得像一只螳螂,才三十出头的人,在以后几十年的艰苦岁月里,再也没离开过拐杖。我奶奶彻底伤了元气。
我奶奶把我爷爷的一件遗物,装进梳妆匣里,锁起来,摆在炕头上,天天守着它睡。这珍藏的遗物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解放后,上级追认我爷爷为革命烈士。同时希望征集到我爷爷的一件遗物,陈列到县烈士纪念馆里。我奶奶一口咬死,所有遗物当时全被她埋进了衣冠冢。我奶奶珍藏在梳妆匣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到了七九年我奶奶去世的前一刻,这个谜才解开。这是后话。
四五年初秋,镇上征兵时,我奶奶把十六岁的我爸和十五岁的我叔,硬是塞给征兵负责人,毅然决然把他们送到了抗日前线。新兵走的时候,每人胸前都戴一朵红纸扎的大红花,被乡亲们七手八脚抬上小毛驴,敲锣打鼓,送新娘一样送出二里地。我奶奶拄着拐杖跟着去送行。分别的时候,我奶奶端详了我爸和我叔一阵,之后用拐杖指点着他们的胸口说,你们要给你爸和爷爷报仇,宁可被小日本杀死,也不能当逃兵,给老李家丢脸。要是当逃兵,就别回来见俺!说完,头也不回地回了家。
但从这一天起,我奶奶每天吃三顿饭前,先梳洗打扮干净了,跪在堂屋的供桌前,虔诚地烧香磕头。供桌上供着一尊陶瓷观音菩萨坐像,她祈祷菩萨不仅保佑我爸我叔多杀几个小日本鬼子,还要囫囵个儿回到她的身边。然而,我爸我叔和小日本没打几仗,小日本吓草包了,无条件地宣布投降。接着,我爸我叔又跟共产党打国民党。虽然都是保国卫家,但骨肉相残,我奶奶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是滋味。
闯关东的汉子
我爸天生不是孬种,当兵不久,火线入党,后来屡立战功,当了团长。解放后,我爸一提战火纷飞的岁月,总是两眼放光,眉飞色舞,吹乎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我爸身经百战,到全国解放,他身边的战友牺牲了一个又一个,而我爸不缺胳膊不缺腿地回到家,实在是万幸啊!曾有两次炮弹落到他身边,竟奇迹般没炸。时值今日,只要村里人说起此事,仍一致认为这是我奶奶供奉的菩萨显灵,保佑了我爸。尽管如此,我爸还是带回家一身奇形怪状、大小不等的疤痕。但这疤痕没一块是被枪炮打的,都是在一次战斗中,被炮弹掀起的气浪从山头上打翻下来,被山石和荆棘磕碰刮扯所致。
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爸已到古稀之年,百病缠身,一无所有,越过越穷。毫不客气地说,穷得只剩一个老革命的美名,不能吃,不能喝,像一件遮不住风雨,挡不住饥寒的破烂褂子,披在枯瘦的身上,越活越觉得没意思了,但死神就是不向他招手致意。他说他是吃苦受罪的命,该吃的苦还没吃完,该受的罪还没受够,阎王爷不会轻易放他走的。
五零年我爸辞官不做,一头犟驴似的回到家乡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厮守着我奶奶过日子。没想到家里还是和他当年当兵走时一样,要吃没吃,要喝没喝。为了生存,他只好去闯关东。
我爸要出去闯,村里一个叫二狗子,一个叫小石头,一个叫四眼的兄弟跟了去。他们说我爸命大福大,在枪林弹雨里都能钻来钻去,子弹见了我爸都吓得躲,跟着他不会出意外。我爸带着几个兄弟来到了阜新,到了阜新连吃饭钱也没了。要想吃饭,就得下煤矿。几十年后的今天,煤矿安全生产形势依然十分严峻,特大伤亡事故仍频频发生。由此我们可以推断,解放初设备陈旧落后,安全管理形同虚设,危险程度可想而知了。
我爸决定自己下井,不让几个兄弟去冒险,挣够了几天的饭钱就找别的活。但几个兄弟都是血性汉子,重义气,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死大家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不管死活,都要跟我爸下井。我爸考虑再三说,二狗子不能下井,他是独生子,老娘有病,万一有个闪失,谁管他老娘?
但二狗子不干,说俺活这么大,还第一次有人看得起俺,把俺当人看,就凭这,俺也和你们一起死,一起活。不管我爸怎么劝说,二狗子还是下了井。干了十多天,我爸越干越害怕,越干越胆小。按说,我爸带过兵,打过仗,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早已对死亡司空见惯,不应该害怕了,可是他却怕得要命。煤矿和战场不一样,在战场上凭着多年的战斗经验,他不仅能听出来炮弹和枪弹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离他多远,还能轻而易举地躲过。炮弹和枪弹不长眼睛,他的心上却长着一双保护自己的眼睛。而在这地下煤矿,不仅他的心上没这么一双眼睛,就是他额头下的一双眼睛,也看不透这危机四伏的煤矿。瓦斯爆炸、透水、塌方等等事故防不胜防,眨眼间灰飞烟灭,煤矿就会变成地狱。
干了十天,我爸实在承受不了这巨大的精神和思想压力了,找矿长结钱,不干了。矿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指着办公室墙上的告示念给他看,那上面清楚地写着,没干满一个月再不给结钱。没有钱去不了别处,再说几个兄弟也舍不得扔了十天的工钱,都劝我爸说,干够一个月说吧,哪就咱们倒霉死在里面?我爸硬着头皮只好如此。但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
月底最后一天了,我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早晨下煤窑时说,晚上回来好好吃喝一顿,明天结钱走人。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这天快要下班的时候,巷道轰地一声塌了,他们被埋到了里面。幸运的是,被埋了五天五夜终于被人解救出来了。被人从地下挖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奄奄一息了,恍恍惚惚知道眼睛被蒙上了黑布。等他们缓过来,是三天以后的事了。我爸说,咱们在地狱里转了一圈,没见阎王爷,得好好庆祝一下,随便吃随便喝,明天往北闯,从此饿死穷死,也不下煤窑了。
他们买来烧酒和猪头肉,大吃大喝起来,高兴地又哭又笑,又喊又叫,疯了似的。喝得个个酩酊大醉,死狗一样睡着了。转天,我爸睁开眼时,已是中午了。我爸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去喊几个兄弟。二狗子不动。我爸用脚踢他的屁股,他还是不动,我爸用手去拽他,发觉他身上没一点热乎气了。二狗子在睡梦中死了。我爸悲痛欲绝,二狗子没有死在井下,却死在了喝酒上。
我爸给他买了个薄皮棺材,就地埋了。掩埋二狗子那天,剩下的几个兄弟在二狗子的坟前摆上了酒菜,边哭边喝,他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祭奠二狗子。与此同时,他们决定严守一个秘密,谁也不能写信告诉家里人二狗子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在这一带找活干,再也没有北上。他们舍不得撇下二狗子孤独地呆在这里。在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除了不下煤窑,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每个月他们都把挣来的钱,分成四份寄回老家,其中一份写上二狗子的名字。到了第二年腊月底,我爸一脸严峻地说,过年了把二狗子带上回家。于是,几个人用镐刨开二狗子的坟,把他的尸骨裹在行李中,上了火车。到家已是第二天的半夜了,他们把二狗子的尸骨悄悄地埋在了河边的一块空地里,没敢堆坟疙瘩,只做了一个记号。
天亮的时候,他们进了村,把带回来的东西分出一份,给了二狗子的老娘。我爸装一副高兴的样子,告诉老人家,二狗子在外面娶了媳妇,媳妇快生了,离不开他,暂不能回家。
二狗子的娘,已病入膏肓,起不了炕了,听说儿子在外娶了媳妇,快生孙子了,一双暗淡、呆滞的眼睛泛起一丝光亮,立时有了一股支撑着她顽强往下活的精神和力气,喃喃地说,狗子结婚了,要给俺生孙子了,俺死了也会闭上眼了。老人家说完,精神似乎用尽了,眼里的光亮一时间熄灭了,但不一会儿又顽强地亮起来。看样子,老人家的光景不会太多了。我爸没白没黑照料老人家,端屎端尿,喂水喂饭。怕老人家起疑心,他一个劲连说带笑,叫着老人家说,等二狗子回来,得让他请俺喝酒,俺不能白替他做孝子,孝敬你。
二狗子娘被我爸这样殷勤照顾,村里人大惑不解。有人猜测二狗子一定在外面发了大财了,我爸才这么巴结他的老娘。我爸以为老人家不会活几天,谁料,到了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还不闭眼。我爸忐忑不安,怕哪天让老人家看破了,死不瞑目。为了把这出戏演得天衣无缝,这天,他装模作样地对老人家说,俺给二狗子写封信,问问他能不能回来,孙子生了没有。老人家嘴张着说不出来话,但眼里充满了渴望。老人家在咽气之前,显然是想看一眼自己的儿孙啊!过了几天,我爸让小石头兴冲冲拿着一封信,跑进来,喊着老人家说,二狗子哥来信了,里面还有一张照片呢!
老人家的眼睛变得奇异地亮。我爸连忙拆开信,把一张刚出生的婴儿的照片递到老人家的眼前说,你好福气,二狗子果然给你生了个孙子。信上说,过几个月天暖和了,他带着媳妇和孩子回来看你。老人听了,生命之火实在熬不下去了,灭了。老人家一脸笑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我爸和几个哥们儿把老人家埋在了二狗子的旁边,顺便把二狗子的坟疙瘩也添了起来。
至此,村里人才如梦初醒,父老乡亲们对我爸刮目相看,都交口称赞,说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不愧是党员,是老革命,跟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会放心。由于这件事,我爸不仅被如花似玉的我娘看中,还被推举当了村支书。
娘
解放初期,十六岁的我娘,靠媒妁之言,嫁给邻村一个姓宋的汉子。我娘是个热情活泼、精力充沛的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闪着亮光。但宋家汉子形容猥琐,一脚踢不出个响屁来,像个木头人,没多久,闹离婚。开始宋家死活不离,怕脸面不好看。我娘就把自己往妖艳里打扮,据说当年她戴着墨镜,衣服花里胡哨,故意和男人打情骂俏。宋家丢不起这人,不得不答应离婚。
我爸复员回来时,刚离婚的我娘,并没把我爸放在眼里。她看上我爸,是我爸对待二狗子母子这件事上。她看得出,我爸重情重义,嫁给这样的男人,吃多大的苦、受多大的累也心甘情愿。这天,她把自己的心愿直言不讳说给了媒婆臭奶奶。臭奶奶找我奶奶去说。我奶奶一听,倒吸了口凉气,连忙摇头。我爸也不愿意,他想找个黄花姑娘。臭奶奶委婉地把这话说给了我娘。
我娘听了,笑得丰腴的身子花枝样乱颤。接着,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说,他一家凭什么说俺不是黄花姑娘?接着,她转着身子,让臭奶奶一边看,一边说,你老人家是过来人,你看俺这腰身、胸脯、屁股是不会生养的吗?
我娘身材颀长,胸部丰满,腰身呈现出柔美的曲线。尤其是屁股圆润,确实不像不会生养的女人。臭奶奶疑惑地问,是不是宋家小伙子有病?
我娘红着脸说,俺哪知道?俺实话告诉你,俺和宋家汉子没缘没分,从来没让他碰过俺的身子。
臭奶奶半信半疑说,要不俺再去给你说说。
我娘沉思了一会儿说,空口白话,他们娘儿俩能信吗?人们不都说俺是浪货吗,俺就浪上一回,自己送上门去。
我娘把自己打扮得容光焕发,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落落大方来到我爸家。她的天生丽质一下子照亮了我爸家的几间破屋子。我爸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妩媚、丰腴的女人,一时间显得不知所措。
我奶奶一脸惊恐,张大眼睛望着我娘。
我娘笑着对我奶奶说,你老人家不是担心俺不是黄花闺女吗?今晚俺送上门来,让你家看看,要是俺就成了你家的人,要不是俺走俺的路,你走你的桥。
我奶奶目瞪口呆,这哪是女人,简直是个女妖。
这夜,我娘让我爸做了男人。天亮了,我娘拿着染上了处女血迹的方巾,像一面旗帜骄傲地抖动着给我奶奶看,说你老人家这下放心了吧。
我娘就这样跟了我爸。
在我的印象中,我爸虽然是农民,但和农村汉子不同。首先他身上的衣服,质地比别人的好,布料是我娘从商店里买了来,让裁缝量体裁衣做的中山装。我爸一出家门,我娘就让他把钢笔别在上衣的口袋上。我爸的上衣口袋上总是闪闪地发光发亮,尤其是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这笔是我爸当初在部队上签发文件和学习用的。而其他男子汉穿的衣服,是自己的老婆先用棉花纺了线,再用织布机咣当咣当织出布,染了色,做成的。往往染得花里胡哨,做出来的衣服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我爸起初不愿别钢笔,他有自知之明,知道在部队里学来的知识太浅薄,别支钢笔装斯文,觉得脸上火烧火燎。我娘不管他的感受,说你是村支书,能不动动笔,写写字?谁也不是生下来会写字。不会写字,不会学吗?再说,你在部队别支笔不怕人家笑话,回家就怕了?
其实,学不学我娘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我爸别支笔和不别支笔,看起来形象和感觉上不一样。我爸高个子,脸颊消瘦,丹凤眼,目光比天天在庄稼地里干活的汉子明亮有神。庄稼地里的汉子听惯了发号施令,像老黄牛一样只知道低头干活,目光呆滞,表情僵硬木讷。此外,我爸或许是当过兵的缘故,腰板挺得笔直,走路稳健有力,精神头十足,不像村里的汉子走路松松垮垮,挺不起个精神来。在这块土地上,我爸显然气质不凡,再别上支笔就更显得鹤立鸡群、出类拔萃了。他不别,我娘亲手给他别上。后来我爸养成了习惯,出门时先把笔别在上衣的口袋上,我娘看了笑在脸上,喜在心里。
村长
五零年我爸复员回到家,除了带回来一身新军装,还有一摞奖状,一捧奖章,一支英雄牌钢笔。钢笔我爸天天别在衣服上,奖章让我和弟弟妹妹当玩具玩,不知不觉全玩丢了。奖状我爸一直珍藏在我娘的一个梳妆匣里。粉碎“四人帮”那年,过年扫房时,我娘嫌碍事,说这破烂货还有屁用,扔了吧。
我爸叼着旱烟,淡淡地看了一眼,不以为然地说,放了这么多年,也没用了,扔就扔吧。
我娘把这些发黄的奖状倒在垃圾堆里。当时,我拣出来叠纸船和飞机玩。今天我还清楚记得,奖状的纸张早已发黄酥脆,但下方盖的朱红色的印章,“李先念印”四个字仍红艳艳的。
而我爸复员时带回来的一套新军装,几十年后的今天,他还当宝贝保存着,只有过年了,或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大事了,他才舍得让军装在身上闪亮一阵儿。
但到了夏天,我爸不再穿有口袋的衣服了,我娘也不逼他别钢笔了,而是和村里的男人一样,只穿一件肥大的裤衩,一双土布鞋。身上的疤痕全都显摆出来,阳光下,被油亮的汗水渍得又红又亮,像一簇簇燃烧的火苗,耀人眼目,我爸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态。刚复员那几年,他身上的疤痕,常招引着女人和孩子们围住他,笑着闹着指点着数共有多少块疤痕。
此时的我爸,张狂得简直有些张牙舞爪,让头高高地抬起来,让胸脯笔直地挺起来,让高大魁梧的身子,左转着,右扭着,举着胳膊,转着圈让女人和孩子们数来数去。等女人和孩子们数完了,我爸把一张开满笑容的方脸,拽成长脸,瞪起眼骂女人和孩子是一群蠢猪,不识数。说俺身上总共有九十六块疤,不是九十四块,不信你们重数一遍。女人和孩子们要是不数,他就梗着脖子,弄一副狰狞的面孔,胡乱叫骂,吓得女人和孩子们赶紧送给他笑脸,胡乱数一遍,不管是多少块,就说是九十六块。然而,一开始女人和孩子们数的要是九十六块,我爸仍叫骂着喊不对。总之,不管女人和孩子怎么数,第一遍我爸总说不对,非逼女人和孩子重数一遍。这时的我爸,兴奋得满脸放光。写到这里,我能想象得出,当初有损我爸形体美的疤痕,在崇尚英雄的年代,无疑成了一枚枚金光闪闪的军功章啊!
我爸闯关东回来,村民们一致推举他当村长和支书。他坚决拒绝当村长和支书。我爸能掂量出自己的斤两来。他没文化,纯粹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汉子,挑不动村长和支书的大梁啊!偏巧,这时的王福生当了地委书记。村民们都知道王福生和我家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纷纷找他状告我爸。王福生听了乡亲们的诉说,劈头盖脸地骂我爸,犟种,不知道好歹,不识抬举,把你往厢棚里拽,你他娘的偏往驴棚里扎!
我爸被骂得不敢抬头,眼偷偷地瞥着王福生,瓮声瓮气地说,俺不是怕当村长和支书,俺真的不是那块料。
王福生气哼哼地说,你以为让你当村长和支书是让你像国民党骑在老百姓头上当老爷?告诉你浑小子,让你当村长和支书是让你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把老百姓装在心里。又说,你是党员,是功臣,你不带头,还想推给别人?
我爸半天弄出一句话,别人不了解俺,你还不了解俺?俺是怕吃苦受罪的人吗?俺是怕没文化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啊!
王福生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没文化给俺学,也得当!
最终,我爸被王福生逼着当了村长和支书。
叔
如果说我爸囫囵个回来,是菩萨保佑的,那么菩萨对我叔却歪了心眼。四七年在一次战斗中,我叔的一条腿被炮弹炸断了,没解放他就复员了。我奶奶见我叔少了一条腿,添了一根拐杖,一阵揪心的疼痛,搂住他,儿呀儿呀哭叫起来。我叔悲喜交加,也哭。良久,我奶奶先止住哭声,双手来回抚摸着我叔消瘦的脸,安慰说,小崽子,别哭了,掉一条腿不要紧,没丢命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我叔一边抹泪,一边抽噎着说,娘,俺这辈子不能伺候你了,还得让你为俺操心。
我奶奶说,小崽子,别胡思乱想,俺又不是七老八十,动弹不了,用不着你伺候。又说,等你静下心来,俺让臭奶奶给你找个媳妇,安稳地过日子,别惹俺生气,就是孝敬俺了。
但我叔长得实在困难了点,和我爸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叔瘦小枯干,一对小圆眼,而且习惯地垂头缩肩,一副猥琐相。说话的嗓门尖细如女人。总之,我叔从形体到气质丝毫不像个男人,偏又雪上加霜,少了一条腿。所以,习惯了以门当户对来衡量爱情标准的臭奶奶,给我叔找的女人都属歪瓜裂枣一类,不是生理上有缺陷,就是拖着孩子的寡妇。
这样的女人,臭奶奶给他找一个,他黑着脸断然回绝一个。臭奶奶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一张刀子嘴忍不住骂起来,你他娘的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臭德性!
这无疑是贬低他的人格,他气得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小眼睛里冒着怒火叫喊,你长俺几十岁,俺要骂你,是俺做晚辈的犯浑,不懂事,但俺警告你,从今儿起,你再狗眼看人低,把俺看扁了,别怪俺六亲不认地骂你。告诉你,俺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比哪个男人都不差!
臭奶奶不服气地骂,俺为你操心图什么?还不是盼你早日成家,像个人似的过日子,你他娘的不领情,还恨俺,你还不如一条狗有良心!给狗扔块骨头,狗还知道向俺摇几下尾巴,汪汪两声好听的呢!喘了口气,又骂,你的婚事俺没法管了,有本事你小子找个大姑娘给俺看看。
我奶奶也生我叔的气,我叔相貌丑陋,又少了一条腿,在她看来,只要有女人不嫌弃他,能生会养,使他这支血脉能延续下去,死也瞑目了。没承想我叔是个犟种,死活不要这样的女人。我奶奶忍不住骂他,小崽子,你气死俺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瘸驴样,女人没挑拣你,你就烧高香了。
“瘸驴”二字刀子一样扎在他心上,他难以忍受,气得原地转了几圈,用拐杖“咚咚”地擂打着地面,铁青着脸,咆哮起来,娘,也就你骂俺瘸驴,俺不能打你骂你,换了第二个人,俺砸断他的腿,让他变成真正的瘸驴!大口地喘了口气,又继续咆哮着,俺是瘸了一条腿,但不是强奸女人和偷东西被人打的,是为了解放全中国被国民党的炮弹炸的,一点也不丢人,全国有无数个俺这样的瘸驴呢!
我叔打一天光棍,我奶奶的心就悬空一天,就生一天闷气。我叔心里也不痛快,堵得慌,实在忍受不了了,这天赌气对我奶奶说,俺别碍着你老人家的眼,惹你生气了,俺搬到后院个人过去。后院是我爷爷和我曾祖父生前开油坊的房子,磨盘和油桶以及榨油机还在,我叔找人把这些东西清理一下,搬了过去。
我叔一个人过,纯粹是自讨苦吃。
首先,他吃水成了问题。跟着我奶奶时,吃水村民们管。我叔搬出去后,我奶奶说什么也不让村民们帮他挑水吃。我奶奶这样做,无非是想他一个人过不下去,还得回来和她一起过,到那时乘机逼他娶臭奶奶给找的女人,他也许趁势答应了。打水时,我叔把一条长麻绳拴到一只瓦罐上,背在肩上,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到村口旁的井边,把拐杖夹在胳肢窝用以支撑住残缺的身体,再把拴着长绳的瓦罐一点一点放到井里,费老半天的劲才能提上一瓦罐水来。然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拎着瓦罐,深一脚浅一脚走回家。到家,一罐水顶多剩下半罐了。
我叔的倔劲,感动了二丫。二丫主动用水桶给我叔把水缸挑满,同时,还大声地指责我奶奶心太狠。我奶奶听了心里不好受,背后偷偷地落泪,只好服软,对他说,小崽子,俺不管你娶不娶媳妇了,回来吧,别找罪受了。
我叔说,俺不回来。
我叔说这话的时候,不再和我奶奶赌气了,已经变得心平气和了。接着,他叫着娘,解释说,俺现在不是和你赌气,你想呀,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活多久?到头来谁也守不了俺一辈子,早晚俺还得一个人过日子,还不如趁俺年轻锻炼着生活呢!
臭奶奶
谁也没想到,解放后二丫要以身相许,嫁给我叔。
二丫是个性情泼辣的姑娘,用我们家的俗话说,是个二百五,淘起气来胜过男孩子。每年夏天,她都光着脚,和男孩子比赛爬树,掏鸟蛋。一双肉乎乎、脏兮兮的黑脚丫,像两只鼓槌把地面擂得“咚咚”直响。她的祖母就是有名的媒婆臭奶奶,时常盯住她的脚,连声叹息,走路敲地鼓,必定有苦!在我山东老家,有些地方女孩子走路声响大,人们都说是敲地鼓,命比牛马苦!这无稽之谈源于何时,作者无从考究。
其实,二丫的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二丫家兄弟姐妹多,家里养活不了她,臭奶奶老两口子没儿没女,就把二丫要过来当孙女养。老两口有吃的,先让二丫吃。吃得饱,营养跟得上,人就长得壮实,脚板自然有力。相反,其他人家孩子成堆,缺吃少喝,肚子瘪得贴到了脊梁骨,腿脚肯定发软,想敲地鼓也敲不响。所以说,二丫的脚“敲地鼓”是健康的标志。
臭奶奶当时六十多岁,身上的衣服和裹脚布都打了不少补丁,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早已经发白,梳得一丝不乱,在脑后紧紧梳成个疙瘩,插上一只银簪。总之,从头到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透着一股精明和泼辣劲儿。她不光给姑娘小伙子牵线说媒,还常替女人们打抱不平。
只要闻听谁家两口子放着日子不过,吵架拌嘴,甚至打起来了,她扭着三寸金莲,闯进这家人的院子,不问谁是谁非,先指名道姓骂男人拿女人撒火泄气,算不得站着尿尿的汉子,有本事的话,你小子出外闯荡天下去,让老婆孩子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才算是条汉子!娘的,屁本事没有,就会打骂老婆,也不嫌丢人!
有臭奶奶替女人抱不平,撑着腰杆,挨了男人打骂的女人,便声嘶力竭把憋在肚里的冤屈,化作嚎叫,喊上了天。与此同时,男人却咬牙切齿暗骂着老不死的,赶紧偃旗息鼓,假惺惺地把她迎进屋,点头哈腰,叫着你老人家别和俺一般见识,生俺的气了,俺错了,以后改了,连连道歉。
男人们面对臭奶奶的行为,不得不忍气吞声。
如果她闯进院子,男人还胆敢无视她的到来,打骂女人,她也不劝,而是大腿压小腿盘坐在院子里,随手抓把柴草,垫在屁股下,唱喜歌似的骂开了。越骂,嗓门越洪亮,精神头越足,也不觉饿,也不觉累。往往这一骂,没完没了,能把日头从东山骂得跑到西山。正因为她骂人能骂上瘾,男人们揶揄地叫她臭奶奶。或许习以为常了,她丝毫都不在乎。后来,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么称呼她。
臭奶奶认为二丫嫁给我叔,是睁着眼往火坑里跳,死活不同意。而我正直善良的奶奶,也这样认为。于是,就和臭奶奶联合起来劝二丫说,小崽子,世上的男人多的是,你闭上眼,随手抓一个,准保比他强,小崽子,听俺的,别犯傻了。
二丫不知好歹,戗了臭奶奶和我奶奶一句,说他不就是为了全国的解放,被国民党的炮弹炸断了一条腿吗,这怕什么?这是光荣,俺嫁给他俺脸上也光荣。
见劝不动二丫,我奶奶劝我叔说,小崽子,咱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做缺德事,坑害了人家姑娘,让父老乡亲们戳咱的脊梁骨!
我叔反问说,是她上赶着要嫁给俺,俺怎么害她了?怎么缺德了?
臭奶奶说,她现在是色迷心窍,昏了头,分不清好坏了。你想呀,谁家一个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大姑娘,愿意死心塌地嫁给个瘸子当老婆,往火坑里跳?那不是犯傻是什么?你要娶了人家,那是伤天害理啊!
我奶奶也随声附和。
我叔不服气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新社会了,婚姻自由,谁也管不着!
大红公鸡
我爸当村长和支书这些年来,村里的发展方向,大政方针,用不着我爸操心,上级早就给规划好了。我爸这个村长和支书无非就是开会,上传下达,用会议精神引导农民搞运动或者是抓生产。最初是初级社、高级社,拥有了土地自主权的农民,心平气顺,一呼百应,农业合作社稳步发展。我爸没有烦心的事,村长当得有滋有味。后来,搞大跃进,成立了人民公社,在一次又一次的运动中,人心才开始涣散。
从我记事起,我家乡的人们就靠挣工分吃饭。挣工分有两种形式,一是下地干活挣,二是沤绿肥挣。每年春,村民们纷纷推着小车,到村西的河里挖黑泥,把它推到自家的房前或屋后,从茅屎坑里掏些稀黄的屎尿,泼在上面,再撒上层草木灰(当时,村民们错误地认为,肥越黑越好,都往里撒草木灰)堆成坟形。上面挖个脸盆大的坑,天天往里倒污水,免得它变干变硬,失去臭味。天稍微一热,臭气熏天,苍蝇、蚊子应运而生。但人们早已习惯了,没有谁抱怨,而且,为了多挣几分,比赛着一家比一家沤得多。粮食却连年减产,日子越过越清汤寡水,人们的肚皮越过越薄,只能过着一个肠子绾半截的苦日子。但再穷,队里也得留着粮种。六九年春,离种庄稼还有一个月,种子有点受潮,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在一个晴天里,派我娘晒粮种。我爸粗声大气地对我娘说,队长这王八蛋比他娘的泥鳅还滑,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让别人晒粮种吗?
我娘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俺傻,不知道!哼了声,又说,俺是村长和支书的老婆,要带头偷粮种,种不上庄稼,他队长可以把责任往你村长和支书身上推。
我爸说,知道了就别你娘的偷粮种。
我娘说,俺没那么傻,没了粮种,拿什么种庄稼?种不上庄稼,秋天偷庄稼都没处去偷!
我爸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吭声。
接着,我娘哄骗我说,娘去晒棒子(玉米),帮娘赶鸡去,晒好了磨成面给你贴饼子吃。我才几岁,高兴得手舞足蹈。
那年月鸡比人更苦,人们的零花钱无一不是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就连人们日常用的油盐酱醋,都得眼巴巴盯着鸡屁股,而它们的主人都缺吃少喝,哪还有东西喂它们。它们只好四处流浪,到肮脏的角落和粪堆上,寻找碎瓦砾和蛆虫吃。我娘刚把粮种从仓库里往院子里撮,就有十几只母鸡,凭着比人灵敏的嗅觉,或是灵性,不约而同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但见我手里晃着一根竹竿守护着,不敢扑向粮种,红着眼垂涎欲滴地望着。
这时,赶来一只大红公鸡,瘦骨嶙峋,却昂首阔步,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神态。它先是将军似的挺立在院门口,镇静地观察了下阵势,高亢地喔了一声,母鸡们马上众星捧月围在它的身边。它高傲地在它们中间潇洒地摇头摆尾,踱了几下方步,然后咕咕地吩咐了几声,母鸡们马上心领神会,兵分两路,一路向南,一路向北。我举着竹竿追赶南面的一路,大红公鸡咕咕指挥北面的一路扑向粮种;我掉头追赶北面的一路,大红公鸡又咕咕地指挥南面的一路扑向粮种。南北两路相互夹击,使我首尾不得相顾,累得满身是汗,小脸通红。
等我娘把粮种全撮到院子里,我和鸡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战得热火朝天。我娘看了下阵势,让我追打大红公鸡。大红公鸡见势不妙,呱呱地惊叫着,乍着翅膀逃之夭夭。母鸡们见主帅临阵脱逃,大势已去,自然溃不成军,作鸟兽散。过了良久,大红公鸡率母鸡们卷土重来,想重整旗鼓和我再次较量,但见我娘坐镇,知道不是对手,没敢轻举妄动,只和我母子俩对峙着。
几个小时以后,粮种晒好了。我娘把粮种往仓里撮,我马上明白我娘骗了我,一口气跑回家,拎来一条口袋,趴在粮种上扒拉粮食,想背回家。但我人小力薄,憋得脸发红发紫,也没背得动,只好咬牙切齿吭哧吭哧在地上拉着走。开始我娘不理我,等我拽到院门口了,才上前夺过来,倒进仓里。我娘不敢让我往家里弄一粒粮。因为,从一开始晒粮,门口就闪烁着十几双饿红的眼睛,我娘要是让我往家弄一粒粮,人们准会像疯狗一样扑进来,把粮种抢光了。
我气得又哭又叫,并没罢休,张开口袋,一把鼻涕,一把泪,趴在粮堆上,又往里扒拉。这回没敢贪多,估摸着能背得动,背起来撒腿就往家跑。我娘在我要跑出院子时,一把捉住我,我早有准备,死死地抓住口袋不放。我娘想掰开我的手,不知我小小的人哪来的那么大力气,怎么也掰不开。我娘一怒之下,朝我屁股上扇了两巴掌,踢了两脚,我一声不吭,反而把整个瘦小的身子趴在口袋上,又怕不牢靠,张开嘴死死地叼住口袋的一角。我娘没办法,把我和口袋一起往仓里拽,压在我身下的口袋,和地面摩擦发出哧啦哧啦的声响。拽了几步,我娘发现我身后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鲜红的血迹。我娘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口,全身一哆嗦,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把我抱起来。我哪里知道,我趴在一块碎玻璃上,望着我被鲜血染红的衣服,我娘心疼得哭起来。直到这时,我的嘴里仍死死地叼住口袋不放。
此刻,闪烁在门口的十几双贪婪的眼睛突然消失了,而伺机想扑向粮种的母鸡们,乘人之危,潮水般扑向粮种。我娘顾不得这些了。但我娘没想到,对我母子俩充满了仇恨的大红公鸡,却大发慈悲,在院门口摇尾振翅喔喔喔地叫着鸣金收兵。而饿疯了的母鸡们,置若罔闻,听不进命令了。大红公鸡的尊严遭受到了损害,箭一般扑上去,对准最前面的一只、它最宠爱的芦花母鸡的头,狠命啄去。芦花母鸡一声惨叫,扑扇着翅膀仓皇逃窜。其他母鸡见状,也随之逃窜,最后只剩下大红公鸡了。大红公鸡咕咕咕悲哀地叫着,围着我母子俩转了几圈,低着头,沮丧地走开了……
后来,我家发生的连锁式灾难,都和粮食有关。
贱骨头
每年秋天,不等庄稼成熟,村民们开始偷。全村只有我爸和我叔没有偷过。我叔和我婶子二丫生有一子,取名李坚。
要是我婶子敢偷,我叔就用拐杖打她。最让我婶子难以启齿的是,晚上扒光她的衣服,掐她拧她,怕惊动儿子李坚,我婶子咬紧牙关,憋住气,把嘴都咬出血来。这时臭奶奶老两口已经生病死了。我婶子在无法忍受的情况下,只能含泪告诉了我奶奶。我奶奶解开我婶子的衣襟,见两只乳头红肿流脓,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拄着拐杖闯进学校。我叔干不了地里的活,就教几岁的孩子们读书识字。我叔从部队学来的知识,对付几岁的孩子没问题。我奶奶到了学校,孩子们告诉她,我叔饿晕了,刚被他们送回家。我奶奶骂着,小崽子,怎么不饿死,闯进我叔的家。
此时,被学生们抬回家的我叔,吃了两口咸菜,灌了一肚子凉水,不觉肚子空得疼了,心里仍发虚,眼睛发花,头昏昏沉沉,身子没劲,瘫在炕上不能动。我奶奶抡起拐杖往他身上打,骂着媳妇知疼知热地侍候你,你这样糟蹋她,还是人吗?
我叔在炕上滚来滚去,躲着我奶奶手中的拐杖,嚷着,谁让她偷庄稼了!
我奶奶喊,小崽子,是俺让她偷的,你要打就来打俺吧!
我叔哼了声,嚷,你要真去偷,俺六亲不认,真敢打你。
我叔分明是火上浇油,我奶奶更狠劲地打他。
虽然我叔来回滚动,但躲不过拐杖,一赌气干脆不躲了,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四仰八叉躺在炕上,一对小眼瞪得圆圆的,歇斯底里地喊,打吧,打死俺算了,死了痛快了。
我奶奶骂,小崽子,你以为俺不敢打死你,打死你俺给你偿命,也不能看着你糟蹋媳妇。
我婶子见状,一把抓住我奶奶手中的拐杖,失声哭叫,娘,你老人家消消气,饶了他这一回吧。
我奶奶已经累得气力不支、上气不接下气了,全身都在发抖,但却老泪纵横,抓过我婶子的手说,小崽子,当初俺那么拦你,别跟这畜牲,你死活不听,现在后悔了吧?
我婶子叫着娘,含泪把头一摇,抹干泪水说,俺不后悔,俺既然跟了他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了,上刀山、下火海也不后悔。
我奶奶透过泪水,老眼惊异地望了她半天说,小崽子,咱女人的命怎么都一样的苦呢!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几天你跟俺过,让那小崽子受几天罪再说,要不太便宜他了。
我婶子听了,叫着娘说,你老人家别生俺的气,俺不能应。他身体本来不好,又缺吃少喝,俺怕没人照顾,万一把他折腾出毛病,操心的不还是你老人家吗?
我奶奶气得骂,小崽子,不知香臭,怎么这么贱骨头,挨打挨骂还死心眼地侍候他!以后他打死你,俺也不管了。
我叔不仅折磨我婶子,还时常拄着拐杖,像一条疯狗满村里转着,骂村民们黑了心,挖社会主义墙脚。骂累了,往地上一坐,一遍又一遍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这首歌,我叔和我爸都爱听,都爱唱,七二年我叔就是唱着这首歌离开人世的。
麦收
麦熟一晌,看着挺绿的麦子,往往一晌午变得金黄,要不及时收割,遇上一场风雨,麦粒就滚落到地里,一年的心血和汗水付之东流。当时,浮夸风像只疯狗,叫得吓人,越叫越穷,村民们早没了种地的热情了。麦粒全滚落到地里,也没人心疼。我爸也有同感,但作为村长和支书,他不能向普通群众随意发泄不满情绪,或是消极怠工,他得忍辱负重哄着村民们收割。
七一年麦季,麦子刚割了一半,这天中午风雨交加。风雨一停,我叔连滚带爬,叫骂着来到村西河岸的麦田里。没割完的麦子,被风雨摧残得一片狼藉,有的倒在泥水中,有的随着被冲垮的河岸流入河中。望着这一切,我叔痛心不已。这时,一条一米多长的灰色长蛇,翘着尖尖的三角脑袋,吐着血红的舌头从河水里往岸上爬。连续爬了几次,都随着坍塌的泥土滑落下去,但它仍高昂着头,不屈不挠往上爬,最终爬上岸来。圆溜溜的小眼,贼亮地蔑视着我叔。无处发泄愤懑的我叔,不知哪来的气力,竟一条腿支撑住身子,举起拐杖,往蛇身上狠劲抽去。蛇先是急促地缩成一团,抽搐着,紧接着面条一样松散开来。
我叔一出门,我婶子赶紧跑来喊我爸。我爸唉了一声,没去管他。他明白,此刻用八头牛也拉不回我叔。过了良久,我爸才去找他,来到麦田时,我叔已把蛇抽成了烂泥,拐杖断成两截,趴在泥水里失声痛哭。此情此景,我爸禁不住流下两行泪水,背起我叔往家走。我叔不想走,挣脱着要下来,我爸抓住他两条胳膊不松手。我叔急得一口咬住我爸的肩,疼得我爸大叫一声,把他摔在泥水里。
七二年麦季,怕重蹈覆辙,我爸想出一个主意,谁去割麦,中午队里管谁吃一顿炸子,而且谁割得最多,晚上收工时,队长奖励给谁一斤炸子,让他拎回家。听说吃炸子,过着一根肠子绾半截的村民们,扶老携幼,倾村而出。孩子们学也顾不得上了,也跟着大人们去割麦。
吃炸子,在那年月是村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有些人家过年也吃不上炸子啊!
这激怒了我叔,他叫骂着我爸,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来到麦田里,抡起拐杖,把每个队支在地头上的油锅给砸了。火和油飞溅到他的脸上和身上,脸上烫起一个个白亮的燎泡。他全然不顾,脸可怕地扭曲着,单薄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谁也不敢阻拦他,但都憋着气,恨不能把他炸了吃掉。
我爸气昂昂地说,让大家吃几根子,早一天把麦子割完,有什么不好?你不记得去年麦子被风雨毁了你心疼得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
我叔说,你不提这事俺还好受,一提俺就来气,干什么都讲条件,咱们能跟共产党打败小日本和国民党吗?
我爸说,你怎么这么不开窍,现在饿着肚子,谁还听这破道理!
说完,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但我爸万万没想到,早饿红了眼、馋烂了心的村民,不约而同穷凶极恶扑向我叔,拳打脚踢。打得我叔惨叫着满地打滚。等我爸阻止住人们,我叔已七窍流血,昏死过去。
我爸赶紧拉过往场院运送麦子的毛驴车,把我叔抱到车上,用鞭子打得驴四蹄生烟,一口气跑到三十里远的县医院。三天以后,我叔躺在医院肮脏的病床上,瞪着我爸,断断续续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含恨离开了人世。
故事讲到这里,作者得交代一下这首歌对我叔的影响了。
我叔第一次唱这首歌的情景,我叔生前多次给我讲过。他和我爸当兵没多久,班长带他和几个战友去执行任务,回来时风雨交加。天色已晚,正值深秋,一天没吃东西的我叔和战友们,冻得瑟瑟发抖。路过一个村庄时,我叔想进村讨口吃的,躲会儿雨。班长见状,举枪“叭”朝天空放了一枪,大声喊,俺们是共产党的军队,为老百姓打天下的,谁敢去骚扰老百姓,俺一枪崩了他!
他的声音,压过了风声、雨声、雷声,闪电下我叔看到班长举枪的姿势,像一尊钢筋铁骨的雕像,充满着威严,吓得我叔两腿发软,生怕班长真的一枪崩了他。接着,班长命令他们,手挽手,围成一个圆圈,在风雨的伴奏下,一遍又一遍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说来奇怪,唱着唱着,我叔不仅身上出了热汗,还不觉得饿了。我叔生前说起此事时,一对小眼灼灼放光。他说,他成为合格的军人,就是从唱这首歌开始的。可惜在解放前夜,班长牺牲在长江边上。
我爸把我叔的尸体拉回家,我奶奶不让设灵堂,看了我叔的尸体一眼,说了声,小崽子,你死得冤呀。让人匆匆地埋了。
我叔死了,我婶子万念俱灰。哭得死去活来,哭干了眼泪。掩埋了我叔的当天晚上,她拎一条麻绳溜进我家院子,想吊死在老枣树上,亏了我奶奶养的那只狗通人性,呜呜地叫着用头撞门,叫醒了我一家人,我婶子才幸免一死。那一刻,我奶奶哆哆嗦嗦给我婶子跪下了,哭着说,小崽子,你想死,俺替你,俺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也活够了,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好日子过呢!我娘泪流满面,也跟着劝,你别做傻事,孩子没爸了,你要死了孩子谁管?
我婶子听不进去。怕她再寻死,我奶奶和我娘日夜守着她。
然而,我叔的死不知怎么被已经降职的王福生知道了,“文革”时王福生曾一度被降为公社书记。我叔死后的转天,他来到我家。一进门,对痛不欲生的我奶奶说,冤有头、债有主、打死人得偿命,你老人家别难过,俺给他伸冤。
我奶奶说,小崽子,你千万别没事给俺找事了,俺死了一个儿子,别让俺再搭上一个了。
王福生惊问,难道是他哥哥把他打死的?
我奶奶哽咽着说,要没这小崽子带头打他,谁敢打他呀!
王福生听了,用拳头擂着脑袋叫,俺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俺已把此事上报县革委会了。
更让我奶奶没有想到的是,县革委会又上报省革委会,省革委会对此事极为关注,组成特别专案组,处理此事。不久,追认我叔为革命烈士。接着,把我叔的坟迁往县烈士陵园。与此同时,我爸和另外打我叔的两名汉子,被抓进了监狱。
此时,我婶子却为之一振,捏住鼻子,哧哧甩出两条稀黄的鼻涕,哭红的眼睛射出两道恶狠狠的光,昂起头,挺直脊梁,咬牙切齿地说,俺要活下去,活给你们看,俺不能让俺男人白白地死了,俺要报复。
报复
我婶子眨眼之间,变成个凶横无耻的女人。队里的粮食收到场院里,不等分,她就用小推车一口袋、一口袋往家运。有人不服气,敢说个不字,她就撒泼滚闹,不是低头往人家的怀里撞,就是叫着俺不活了,踹开人家的门,往炕上一躺,让人家养活。恬不知耻地叫,俺一个寡妇没法活了,你养俺吧。
有人咽不下这口气,到公社找王福生告状。王福生阴着瘦黄的脸,向来告状的人发脾气,说你们怎么和一个寡妇斤斤计较,你们要是怕她吃穷了,回去痛快地告诉她,让她来找俺,有俺吃的,就有她和孩子吃的。来告状的人,讨了个没趣,憋着气走了。自此,我婶子更是为所欲为。
七五年秋季征兵时,我婶子想让儿子李坚去当兵。那时候,当兵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当兵不仅全家人脸面光彩,自己还能填饱肚子,要是碰上好运气,混个一官半职,永远告别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李坚要当兵,我婶子拉着他去找王福生,王福生给县武装部打了个电话,没用体检和政审,轻而易举迈进了军营。
家里就剩我婶子一人了,她更是随心所欲。队里的活她愿干就干,不愿干谁也不敢管。有时,在家里呆腻了,下一次地,但出工不出力。只要她到了地里,就和男人们打情骂俏,甚至动手动脚,闹腾得乌烟瘴气。男人们,有的年老,有的年少,但都一样的脸色黑黄、污浊,神情疲惫、沮丧,全身上下显露着肮脏的痕迹。而当她和男人胡闹时,那些男人的婆娘们不仅无动于衷,有的反而当热闹来看。这些婆娘比男人还要肮脏、邋遢,她们的脸都一样的憔悴不堪,每一双眼都呆滞麻木,没有一丝一毫的喜色。而我婶子穿得整齐干净,尽管布料的颜色是当时的灰色、黑色、蓝色;加之不愁吃喝,养得脸色红润,比村里所有的女人都显得年轻漂亮。闹着闹着,她就被男人们团团围住,像粪坑里蠕动的蛆虫闹哄哄的,满是老茧的大手,毫无顾忌地在她乳胸上、屁股上乱摸乱拧。或许是被男人的手刺激的,她竟忘乎所以、一边浪笑,一边尖声嚷,等老娘得了手,非把你们那东西拽下来喂狗。
一时间两性间的一切无耻、肮脏都在这气氛的烘托和渲染下,以蓬勃的活力洪水般泛滥开来。我婶子的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八一年我家乡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
丧家犬
我爸出狱时,已是七六年了。
岁月的恶魔已经把他的身体折磨垮了。不仅腰弯了,背驼了,头发和眉毛几乎全都脱落了。额头上几条深深的皱纹,蛇一样残酷地绞在一起,一双眼睛已经花了。出狱那天,或许是为了纪念重获新生,他穿上压在箱底的那套军装。原本草绿色的军装,早已变得发黄了。几十年前穿着合身的军装,现在穿在身上显得肥大松垮了,再也显不出他的英武和阳刚之气了。他已经没有能力撑起军装了。
我爸出狱不久,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了,我爸悲痛欲绝,不吃不喝哭了好几天,哭得死去活来。村里搭了个灵棚,供奉着毛主席的灵位。我爸穿着这套军装,胸前戴着白花,胳膊上戴着黑纱,日夜守灵。
接下来,他说什么还要当村长和支书,说他在哪里跌倒的,再从哪里爬起来。他的请求除了现任村长和支书二柱不同意外,其他支部委员都赞成,二柱只好气哼哼地离开村长和支书的位置。但我爸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腿总无缘无故地疼。在狱中他得了关节炎。每当阴雨天,疼得更厉害。一疼起来,用拳头擂着腿,龇牙咧嘴骂,阎王爷怎么还不让俺去找俺弟弟,让俺活着受罪干吗?
每到清明和我叔的忌日,我爸骑上自行车去烈士陵园,给我叔上坟。一整天跪在我叔的坟前,一边烧纸钱,一边呜咽着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天黑回到家,两眼早已红肿,晚饭什么也不吃,只就着咸菜疙瘩灌上半斤老白干,酩酊大醉,呼呼大睡,一睡就是十几个小时,醒来脸上又明显地多了几条皱纹。我爸的身体,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垮了下去。
八一年初春,我家乡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时(农村改革好几年了,我家乡才开始,这是为什么,不是本文涉及的问题,暂时不论),我爸清楚地认识到他再也不能从哪里跌倒,再从哪里爬起来了。这是因为,一是自己的身体不允许他工作了;二是自己循规蹈矩、思想僵化、保守,一时半会儿跟不上时代的脚步和新形势的变化了。他想急流勇退,落个善始善终的结局,没想到对他耿耿于怀的二柱,在我爸召开村民大会,即将宣布退位时,先发制人,说现在是改革时代,我爸老眼昏花,思想跟不上形势了,该滚下台了。他轻而易举煽动起穷则思变的村民们的反抗情绪,致使村民们叫骂着把我爸轰下台。我爸本来是要宣布下台的,被用心不良的二柱这么一搅和,性质完全变了,变得不是他明智地主动退位让贤,而是被逼无奈不得不退。使得几十年光明磊落,挺直腰杆做人行事的我爸,像只被打断了脊梁骨、夹着尾巴的丧家犬,一声不吭,躬着腰狼狈地离开了闹哄哄的会场。这结局实在让他痛心疾首。
分了地,我爸每天拖着虚弱的身体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只有浇水施肥这样的累活,实在干不动了,才让我和弟弟帮下忙。但这些年养成的别钢笔的习惯,一朝一夕改不掉,一出门还是习惯地把笔别在口袋上。这时的我娘,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没好气地数落他,你不嫌丢人现眼,俺还嫌呢,把笔扔在家里,带支破笔像个干活的吗?我爸听了,也觉得再别支笔下地干活,有些不伦不类,一脸羞愧,不声不响把笔扔在抽屉里。
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奶奶是七九年腊月去世的。
“文革”时期,我叔死了,我爸进了监狱,受到打击最大的是我奶奶。本来多病的身子,从此更加虚弱不堪。她经常咳嗽,越是晚上越厉害,常咳嗽得整夜不能入睡。冬天怕冷,躲在屋里,捂着厚厚的棉被,蜷缩在炕头上,搂着锁着我爷爷遗物的梳妆匣,不停地咳嗽。夏天身子骨比冬天硬朗点,咳嗽也不那么厉害,要是天气好,就挪出屋,坐在院子里的老枣树下纳凉,一坐下来就昏昏欲睡。一只老狗,卧在她身边。老枣树早已是老寿星了,我奶奶嫁给我爷爷时,它已是高龄了,到底有多少岁了,没人说得清。树干仅一米多高,但粗有一搂抱,树冠像把巨伞遮盖了整个院子。树皮有碗底那么厚,黑黑的,裂成无数龟裂似的纹路。每条枝歪歪扭扭、疙疙瘩瘩,却苍劲古朴,一起蓬蓬勃勃地向上、向四处强有力地伸展。
每年春,沉默了一冬的老枣树,不知不觉间冒出了鹅黄的嫩叶和枣花,不久绿莹莹的枣儿飘着清香,缀满枝头。到阴历八月十五前后,枣熟的季节,大姑娘和小媳妇,以及孩子们,亮着水汪汪的眼睛,围着枣树天天转。我奶奶让我爬上树,用竹竿猛打几下,通红油亮的枣儿,噼里啪啦往下落,砸得树下的人们抢着喊着,喜成一团。望着红火热闹的场面,我奶奶坐在树下,叫着小崽子,笑得老眼里满是喜泪。
然而,我叔被人打死后,我奶奶变得狠毒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老枣树了。一有人靠近,她就用拐杖捅一下身边的老狗,老狗慵懒地爬起来,摇晃着松松垮垮的身子,两眼怅然若失,直着干哑的嗓子,有气无力闷闷地叫几声。这狗是几年前,我奶奶从别人家抱养来的,小时肉滚滚的,全身的毛漆黑油亮,没一根杂毛。从我奶奶把它抱养来,它就和我奶奶形影不离。岁月无情,如今它漆黑油亮的毛变成了棕红色,一双黑亮的眼,暗淡得似两汪凝滞不流的污水。我奶奶枯坐在树下,它就死眉耷拉眼,偎在我奶奶身边打瞌睡。
这样的老狗,和我奶奶这老朽之人,吓唬不住聪明淘气的孩子。每当孩子们打了枣,我奶奶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去找孩子的家。老狗紧随其后,和她一样摇摇晃晃。到了孩子家,我奶奶堵住人家的门,叫着小崽子,骂人家的孩子缺大人教养。有的孩子的爸和娘不和她一般见识,不搭理她。有的孩子的爸和娘,气得恨不能揍她几个耳光,但见她弱不禁风,只得憋住火,把气落在自己孩子的屁股上,打得孩子嗷嗷直叫。
七六年我爸出狱时,老狗已经撇下我奶奶死了。我奶奶的生命之火,也到了垂死挣扎的地步了。这时的我奶奶活着成了累赘,坐下躺下没人扶动弹不了。
七九年腊月二十五,我奶奶熬尽了多灾多难的一生。
我奶奶临终前,最惦记的是我婶子的儿子李坚。
李坚是烈士的后代,部队对他重点培养。两年后入党,接着提干。七九年参加了南边的那场自卫还击战。从他当兵那天起,我奶奶就像当年我爸我叔当兵那样,一天三顿饭前,梳洗打扮干净了,给菩萨烧香磕头,祈祷李坚平平安安。
我奶奶一生都虔诚地供奉菩萨。“文革”期间不敢明目张胆地供奉,白天把菩萨像藏在柜子里,到夜深人静了,还得请出来供上,烧几炷香,磕几个头。“文革”结束,信仰自由,我奶奶又把菩萨供在桌上。
那场战争结束时,李坚毫发未损,立了战功。我奶奶认为那是菩萨的功劳,更加虔诚地供奉菩萨了。病情恶化期间,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一旦清醒过来,让我娘或我婶子给她梳洗打扮干净了,搀她跪在供桌前烧香磕头,把头都磕出血来。上了灵床,最后一口气憋了三天,干瘪的似枯叶般的两片嘴唇,不停地翕动着,我娘和我婶子,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听到她断断续续,挣扎着喊,小……崽……子……快……回……来……
我奶奶最后一口气,就是不咽,她在等李坚。
我婶子给李坚拍了加急电报,李坚急匆匆赶回来。也许是我奶奶的虔诚感动了神灵,如果真有神灵的话。我奶奶终于把李坚等了回来。李坚扑向灵床,抱住我奶奶变得僵硬、瘦成一把干柴似的身子,大声呼叫着,奶奶你睁开眼看看,俺回来了。
在李坚的呼叫声中,我奶奶让人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奇迹般地被李坚扶着坐了起来。在这一刻里,我奶奶深陷的老眼,一下子明亮起来,鸡爪似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李坚那酷似我叔的脸,说,小崽子,没想到俺还能见到你。
我奶奶又熬过了三天,第四天早晨,我奶奶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把已被身体滋润得黄灿灿亮闪闪的铜钥匙,让我爸帮她开开梳妆匣。锁早已锈死,钥匙无法打开了。不用说,我奶奶自从把我爷爷的遗物锁进梳妆匣里,就没打开过。我爸只好用钢锯剌开锁。至此,全家人才知道,里面珍藏着我爷爷的一张画像。画像早已泛黄,但仍能看得出,当年的我爷爷高大魁梧、仪表堂堂。
我奶奶双手颤着,捧着画像端详了良久,泪水满满地涌出了老眼,嘱咐我爸,小崽子,俺死了,没法和你爸合葬,你就把这张画像放到俺的棺材里,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接着,我奶奶转着眼睛,一遍又一遍来回地看着全家人的面孔。眼睛奇异地亮。没过多久亮光渐渐地熄灭了,平静地说了声,小崽子们,俺该放心地走了。她安详地合上了双眼,永远睡去了,享年六十八岁。
我奶奶死了,我爸只默默地掉了几颗泪。当全家人围住我奶奶的尸体悲痛欲绝、失声痛哭时,我爸硬着面孔,吼叫着说,都给俺闭嘴!哭什么?他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
我奶奶的葬礼,办得比较隆重,官复原职的王福生,在我奶奶去世的第二天,闻讯赶来,按照我家乡的习俗,为我奶奶披麻戴孝守灵。由王福生壮着门面,县、镇、村领导干部不敢怠慢,送来花圈参加葬礼。王福生还为我奶奶致了几句悼词,称赞我奶奶是平凡而崇高的革命母亲。
包产到户
八一年春,队里开会商量分地时,我婶子撒泼哭闹。她明白,地分了,她就彻底结束了靠烈士遗孀这顶桂冠,不劳而获、随心所欲的生活了。开完会那天晚上,我爸我娘来到我婶子家劝她。
窗台上放一盏煤油灯,灯火如豆,该添加煤油了,我婶子没心添加。如豆的灯火,软弱无力、欲灭未灭地颤着抖着,把弥漫着烟火味、油腻味的墙壁,颤抖得似乎来回晃荡。时值春寒料峭之际,刚被春风唤醒的几只小飞虫,嗡嗡地扇动着翅膀,张牙舞爪地围着灯火乱转乱飞,要把灯火侵吞了似的,但灯火依然如故地颤抖着。倒是那些不自量力的小飞虫,最终撞在灯火上,被烧焦。这样过了一会儿,灯火越来越弱,眼见就要死掉,趴在炕上流泪的我婶子这才下炕,从墙角拎过一瓶煤油添加上。接着,灯火跳跃了一下,又欢快地跳跃了一下,整个屋子豁然明亮起来。
我爸我娘刚一张口劝我婶子往宽处想,她就说,李坚他爸这不是白死了吗?他是为集体利益死的,现在分了地哪还有集体?
我爸哀叹,那有什么办法?狗日的日子就这么不是东西,总拿咱老百姓耍着玩,穷开心。
分地那天,我婶子没有参加,但善良的乡亲们可怜她,把一块离家最近最好的地,分到了她的名下。
地分到各家各户了,日子有了喜色,男女老少的脸上都铺满了亮亮堂堂的笑,都心平气和、干劲十足地种自个儿的地了,再也没有人和我婶子穷欢极乐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痛苦,经常指桑骂槐,甚至想找个人大闹一场,或痛快淋漓地哭一场。一到这时,人们匆匆躲开她,她更感到难受。无处发泄了,就去烈士陵园,趴在我叔的坟上,失声痛哭一场。她没心种地,但她的地被善良的乡亲们给种上,给浇水,给施肥和除草。是谁帮她,她不闻不问,也没有半点感激的意思。她知道,乡亲们是在向李坚他爸赎罪。
这样没过多久,我婶子在极度的孤独和痛苦中病倒了。我爸马上打发人去镇政府找李坚。李坚八一年转业回来,在王福生的亲手安排下当了镇武装部部长。不久,又大包大揽给他找了个媳妇。媳妇是镇医院的护士,认识不到一年结了婚。从此,小两口在镇政府大院里过起了甜蜜的小日子。
我婶子住了半个月的院,出了院李坚把她留在他家。给她换个新的生活环境,我婶子或许能振作起来的。可是,我婶子住了两天,说什么也要回村,说住在楼上心悬空着,喘气都费力,不顺畅。李坚劝说,住习惯了就好了。我婶子死活不应。李坚赌气用车把她送回来,多半年没来看她。最让我婶子伤透了心的是,这年过八月十五李坚都没回来看看她。
八月十五晚上,怕我婶子难受,我爸我娘请她到我家过节。一轮圆月照在空中,被一层淡淡的云雾缭绕着,显得朦朦胧胧。从一座挨着一座破烂不堪的房子里、院子里不时传来老人和孩子们的说笑声,以及男人和女人庸俗的调笑声。偶尔,传来几声狗叫。但种种声音都渗透着每家房前屋后的粪堆上散发出来的臊臭气息。当时,刚包产到户,除了人们的笑声是从心底里流淌到脸上,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村里还没有明显的变化。人们的住房,还是过去的土坯房,墙身有的裂开了缝,龇着大嘴,用木杠子顶住。我婶子家的住房,没出现大毛病,只是墙皮有的地方脱落了,土坯院墙,倒了大半边。院门口有棵老槐树,在月光的沐浴下,投下一片支离破碎的阴影。
我婶子家的屋门敞开着,我爸我娘进了院子就喊我婶子,我婶子不吭声。
此刻,我婶子放炕上一张小饭桌,桌上摆着四个菜,一只烧鸡,一条糖醋鱼,一个青椒炒肉片,一个烧茄子,一瓶白酒,一斤月饼。如此丰盛的酒席,在分地的第一年里,恐怕是村里独一无二的了。我婶子一人喝酒,桌上却摆着两只酒杯和两双筷子。显然,其中的一杯酒和一双筷子,是为我叔准备的。我叔死了十几年了,十几年里,每当吃饭时,我婶子依然如我叔活着,给他盛上一碗饭,摆上一双筷子。
我婶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我说不清,我爸我娘也说不清。大概是我叔死了两年多,她开始抽烟喝酒的。一瓶酒三天就能喝光了,烟没上瘾,一盒烟能抽十几天。
我婶子盘腿坐在炕上,呷了口酒,一阵冷笑,说俺知道你们是来请俺的,但俺不去,去你家干什么?你家有酒有肉有鱼吗?又呷了口酒说,俺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陪李坚他爸。
这话说得似醉非醉,我爸听了心里隐隐作痛。这时,我婶子下了炕,端起桌上另一杯酒,递到我爸手里说,过节了,你和嫂子来看俺,俺心领了,俺代李坚他爸敬你一杯。
这话把我爸的眼睛打湿了,两行又苦又涩的泪水从眼里流下来。这杯酒他不能不喝,接过来一饮而尽。立时,觉得有一条火蛇翻腾着钻进肺腑。我爸的身体不胜酒力,随之一阵剧烈地咳嗽,脸憋得发紫。
晚年
逝水流光,转眼过了十几年。
我爸和我娘已是日落西山的人了,要想发家致富,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但每天馒头和炒菜还能吃得上,可是我爸每天说什么也得吃两顿窝头就咸菜。我娘劝他说,你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刚熬出点头来,还不吃点喝点,留给谁?我娘怎么劝都没用,劝急了,他朝我娘瞪眼喊,窝头咸菜有毒,俺吃了能药死?过去窝头咸菜要有的是,俺弟弟能活活地被人打死吗?
我爸一想起我叔就心痛。我娘只好随他的便,愿吃窝头就给他做着吃。可是,往往一边做,一边气哼哼地嘟囔,你就是吃苦受罪的命,你不吃窝头谁吃!
每年的腊月二十五是我奶奶的忌日,为了能在这天和全家人一起跪在我奶奶坟前磕几个头,烧几张纸,在外地工作的我不管多忙,都提前几天回家。这年腊月二十三,我一扑进家门,心猛烈地震颤了一下。只见我爸把脊背贴在墙上,眼皮耷拉着,头低垂到胸前,身边围着厚厚的棉被,蜷缩在炕头上。我娘坐在炕头上守着他,见我回来了,我娘激动得声音发抖,招呼我爸,你儿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
我爸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一激灵,撩起眼皮,抬起头。我的心一阵疼痛,抓过他一只瘦硬的手问,爸你怎么了?
我爸有气无力,喘息着说,没怎么,就是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我埋怨我娘,我爸都病成这样,怎么不告诉我?
我娘无可奈何叹了口气说,是俺不告诉你吗?
我爸边咳嗽,边断断续续地说,不怨你娘,是俺不让告诉的,怕你知道了,光挂着俺了,没心工作。
我眼里发热发烫,嗓眼里发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爸见状,咧嘴笑着说,今年俺能吃上年夜饺子,是俺白赚的,明年恐怕不会有这样的便宜事了。今年你少走亲访友,多在家陪会儿爸,爸就知足了。
我娘忌讳这话,冲我爸嚷,大过年的,你胡说什么,谁还不得个病,你这病明年开春暖和了就会一天天好起来了。
我爸连着咳嗽了几声,说该死朝上,俺知道俺没几天活头了。我爸面对死亡,从容豁达。接着,又安慰我娘说,你别想不开,谁没个死?有生就有死。
我娘不理他,哽咽着,抹着泪水一边往屋外走,一边对我说,你守会儿你爸,俺去你婶子家看看。
望着我娘抽泣的背影,我爸的眼圈红了。他嘱咐我说,你娘跟俺几十年,没享一天福,光吃苦受穷、担惊受怕了,俺死后,你们兄弟几个,要好好孝敬你娘!
我娘这几年衰老得很快,两鬓早已染了霜,面容憔悴、黑瘦、眼睛深陷,布满了血丝,周围有一圈又深有浓的灰色阴影。总之,我娘流露出一副愁苦不堪的神情。没多久,我娘从我婶子家回来了,脸上的泪痕早已干了,眼睛却红肿起来了。我婶子也跟了来,虽说我婶子命运多舛,但不幸和磨难似乎并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只是眼角处堆满了鱼尾纹,眼里布满了血丝。
我婶子说,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你爸就想死你了。看了我爸一眼,笑了声,又说,你爸这脾气天下少有,他一病就没白没黑地念叨你,怕见不到你了,但就是不让人告诉你。
我笑了下,问我婶子生活得好吗?我婶子还没开口,我娘告诉我,腊月二十六我婶子结婚。
我婶子答应嫁人,是王福生和我娘努力的结果。王福生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李坚见我婶子死活不离开老家,就请我娘和王福生劝她找个老伴。或许我婶子经不住劝了,或许她太冷清孤单了,真的需要有个男人来填补空虚的心灵了,答应找个老伴。我娘考虑再三,把村里一个叫李老大的、过去穷得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介绍给我婶子。我婶子答应了。我娘选了个黄道吉日,腊月二十六,让我婶子和李老大举行婚礼。
腊月二十五,也就是我回家的第二天,天气晴朗,没风,晌午我爸要到院子里晒晒太阳。我把一把椅子搬到院门口,想把他背到上面,他不让,他说他没那么娇贵,他让我搀着,挪着腿脚蹭到椅子上。我娘忙把一件棉大衣裹在他身上,又抱来一条褥子捂在他腿上。我爸把两只手抱在胸前,面对着阳光,暖洋洋地坐着。坐了没多久,头垂到了胸前,眼皮也随之耷拉下来,口水黏糊糊不停地从嘴里往下流。我爸实在打不起精神了。突然间,天空传来一阵嘹亮的鸽哨声,我爸似乎听到了一种对生命的呼唤,马上为之一振,举头向天空找去,目光霎时间变得深邃而明亮,充满了向往和渴望,紧紧追赶着鸽群,直到追不上了,哨音也听不见了,才又垂下头,耷拉下眼皮。
这天傍晚,按照家乡的上坟习俗,除了我爸去不了,我一家和我婶子都去给我奶奶上坟。全家人跪在我奶奶的坟前,烧了厚厚的一摞纸钱。火苗着得欢腾跳跃,纸灰欢欢喜喜地飞舞到空中。家乡有种说法,纸灰飞得越高,死者的灵魂越高兴。我虽是唯物主义者,但此刻我却由衷地相信,我奶奶真的有灵。
过年
腊月二十六,是我婶子和李老大结婚的日子。值得一提的是,无官一身轻的王福生,从城里赶来参加我婶子的婚礼。
这时候,全村到处都充满着祥和、欢乐的过年气氛。家家都贴上了春联。每一副大红春联都喜气洋洋,红红火火,充分展示出一个家庭的精神面貌。
买卖兴隆家家喜
财源茂盛户户春
春风早临英雄门第
喜报频传光荣人家
等等。而且,不时地从这里那里响起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我婶子家更多了一番喜庆色彩,不但贴了春联,我娘还剪了个大红双喜字贴在窗户上。
不料,一大早我婶子冷着脸,找我娘说,你给李老大说一声,俺心里仍装着李坚他爸,他要不嫌弃俺,就把李坚他爸的坟,帮俺搬迁到俺的责任田里,让俺天天看着他,守着他。
我娘一听,生气地说,你早干吗了?到这时候了你又出难题!
但我娘还是找李老大说了,李老大并不觉得堵心,或不吉利,反而宽容大度地说,俺一个大男人,不和死了的人计较,俺答应帮她迁坟。
李老大熬了大半辈子,连个暖被窝、做伴的女人也没混上,现在不用花一分钱,只简单地举行个结婚仪式,就和我婶子成了夫妻,简直喜从天降,他能不应吗?但我婶子似乎是在考验李老大,又找我娘说,你再告诉他,俺活一天,跟他过一天日子,等俺死了得和李坚他爸埋在一起。
我娘说,你还有完没完?我娘憋着气又去给李老大说,李老大听完,爽快地说,她要俺怎样,俺就怎样,只要她活一天,跟俺一天,俺就算没白来世上一趟。
去烈士陵园搬迁我叔的尸骨时,我也跟了去。我叔的坟早变成了扁平的土丘,长满了野草。野草在这冬日里,早已枯萎,乱蓬蓬地盖住了土丘。我和李坚用镐刨开冻土层,再用锹挖开,小心扒出我叔的尸骨,擦净上面的泥土,装进一只事先准备好的罐子里,拉回来,埋在我婶子的责任田里。我婶子趴在我叔的新坟上,哭了一场,烧了厚厚的一摞纸钱,领李老大回了家。
给我婶子办完了婚事,我一家没让王福生回去,留他在我家过年。王福生和我爸见一面少一面了,就应了。
随着春节的一天天临近,我爸越来越兴奋,像个孩子,一天到晚掰着指头数好几遍,还有几天过年。终于盼到了除夕夜,这夜,我婶子和李老大也来到我家过年。我娘做了一桌子菜。王福生不经我娘同意,给我爸倒了满满一杯酒,我娘忙说,就这一杯,不能再喝了。
我爸嘿嘿一笑,不作声。
我婶子笑着对我爸说,大哥你别装傻,听到俺嫂子的话了吗?
我爸说,你嫂子爱瞎唠叨,别理她。
说完一阵咳嗽。
一杯酒我爸很快喝光了,怕王福生再给他倒,我娘想把杯抢走,我爸早有准备,抢先抓在手里,冲我婶子说,你还没让俺喝杯你的喜酒呢。
我娘抢着说,半杯也不行,你不要命了。
我婶子说,要喝改日到俺家喝去。
我爸咳嗽着说,俺不去你家添麻烦,现成的酒,你给俺倒一杯就行了。
说完,把杯伸给我婶子。我婶子为难地望着我娘。王福生见状,笑着对我娘说,要俺说,他要喝就让他喝吧,死活不在这一杯酒上。
我娘听了,红着眼圈让我婶子给他倒了一杯酒。
不知不觉零点就要到了,我把半麻袋鞭炮拎到院子里,把鞭一挂挂缠在老枣树上,把二踢脚摆了一地。老枣树上临时架设了一只电灯,灯光中历尽了凄风苦雨的老枣树,发着青灰色的光,宛若一尊古朴、凝重的雕像屹立着。此时此刻,家家张灯结彩,大门屋门都敞开着,空中弥漫着浓浓的酒香、肉香,飘荡着人们的说笑声,以及从各家电视机里传出的春节晚会的歌声。当零点到来的那一瞬,几乎同时,家家的院子里都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礼花弹声。沉默的夜空,溢彩流光震荡起来。那些开放在夜空中的花炮,有的像万紫千红、争奇斗艳的百花,有的像一条条欢腾跳跃的火蛇,摇头摆尾钻入深邃的夜空……
全家人都到院子里看我放鞭炮。我爸让我娘搀着,也来到院子里。王福生和李老大趁势点响了几个二踢脚。我爸也要点,没等我娘阻拦,我半拥半抱着他,蹲在一个二踢脚前,给他一只燃着的香烟,让他点。他的手不停地抖,我只好抓住他的手点。
放完了鞭炮,开始煮饺子,吃饺子。我爸吃了两个。我爸已经吃不进东西了。吃完饺子,开始拜年。拜年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有着浓郁的地方习俗。拜年时,晚辈得跪下给长辈磕头。拜年的人都是一伙一伙的,每一伙都有几个较近的支系组合而成。都是男人。为什么没女人,不是本文的内容,暂且不论。
比我家辈分大的人家不多,我早早地拜完了年,回到了家。
此刻,天还没亮,来给我爸我娘拜年的人仍络绎不绝。我娘想让我爸上炕休息,她迎接来拜年的人。我爸不干,说他不一定有明年这个时候了,今年这个时候他不能错过。我娘只得依从了他。我爸不能走到院子迎接,让我娘放堂屋一把椅子,扶他坐在上面。我娘又给他捂身上一条厚厚棉被。我爸就这样面对着院子坐着。每来一伙拜年的人,我爸要么望着人家笑,要么说今年这个头是俺白捡的,都给俺磕吧……
这晚,我爸的精神显得格外地好。
尾声
二零零五年。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我爸这些年不但挺了过来,而且身体比前几年还好,生活能自理了,连医生都说,这是奇迹。
谁也没想到李老大那么一条壮汉,二零零三年秋天在地里收获庄稼,突发脑溢血,一头扎在地上死了。我婶子没有难过,她说人各有命,李老大生来就是受罪受穷打光棍的命,享不了福。
李老大死后,李坚把我婶子接走了,到现在走了一年多了,大概已经习惯了住楼房的生活吧……
作者简介:
李志勇,男,生于上世纪60年代,山东省武城县人。现在天津钢管集团公司工作。本篇是其小说处女作。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