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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怎么的,她开始买起了手绢。
先是到超市和商场,后来是批发市场,再后来是夜市,小农贸市场。根本谈不上是买,只能算寻找。但是,同类东西,那些地方除了品牌繁多的纸巾,再就是大的小的方的长的毛巾,没有手绢。她觉得奇怪,她日常生活中所能应用到的方方面面的日用品,在这个城市里都是能够买到的,甚至她经验里没有涉及到的东西,都被人争先恐后地制造出来,时时让她觉得羞涩,不懂的东西太多了。然而,就那么一块简单至极的手绢,却没有人制造了。
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她为买手绢东奔西走,在这个城市里居住十年所应该了解到的有关这个城市的事情,这一个月里全让她了解透了。小区里谁要是说起什么东西哪里有卖这样的话题,她每次都有足够的发言权。她丈夫金翔很奇怪地看着她的东奔西走,不清楚她忽然之间的变化因何而来,起初以为只是一时兴起,后来观察并非如此。伴随着买手绢也生发了一些其他变化,比如说她开始忽略金翔,忽略理家,忽略夫妻生活。她为买不到手绢而愁肠满怀,不那么讲究做饭和清洁卫生了,连做爱都在跟脑子里的手绢纠缠,没有什么高潮的表示,也不关注金翔是否满足。
一个月后,不知道受了谁的点拨,她找到了网购这个途径。金翔夜里回家,总见她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淘宝网花花绿绿的网页,金翔凑到跟前看了几次,简直有些吃惊,网上居然有那么多手绢在卖,全棉,真丝,纱布,韩国出口,日本进口,提花的,印花的,中国水墨画风格的,法国油画风格的,可想而知对他妻子是一种什么样的诱惑。
她雷厉风行地开始网购手绢了,办了支付宝。几日以后,他们家里就有各式各样的手绢进驻了,她很精心地把它们用皂液泡了,洗净,挂在晾衣架上,从楼下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一块一块花枝招展的,很热烈地簇拥着阳台。
此后她就弃用纸巾,改用手绢。这样,每天又多了一项日常家务,洗手绢。金翔说,用纸巾多好,方便又卫生。她仰头往晾衣架上挂那些手绢,笑着,不答话,让金翔忽然觉出了一丝神秘。以前,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具有神秘色彩的女人,这也是金翔当初选她结婚的唯一理由,为此他妥协了其他方面的欲望。她是一个平凡的女人。
金翔婚前就很清楚找老婆必须是要理智的,客观的,出自男人本身生理和心理方面的某些要求必须放低,实用和安全是第一要务。无论从外形还是学历以及出身来看,她跟金翔都无法相提并论,他们认识的时候,金翔从全国最有名的医科大学研究生毕业四年,在市里最有名的医院做外科医生,而她仅是一名卫校毕业的中专生,职称药剂师,却在药材站站柜台卖药。金翔的父亲是中学校长,母亲是工商局副局长,而她父母是普通工人。
金翔跟她约会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十岁了,读研究生耽误了青春时光,却也让他躲过了容易因冲动而仓促陷入的不良婚姻。在认识她之前,金翔没有跟其他女孩谈过恋爱,亲倒是相了几个,基本上是见过一面就否决。跟后来顺利成为他妻子的赵小小倒不是别人介绍的,他去药材站办事,赵小小正在上班,他几乎是一进门就认定这个女孩做老婆是最合适的。
平凡的赵小小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犹疑,才答应了金翔的约会。被金翔追求,这在她、在整个药材站其他站柜台的姐妹看来,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那段时间她忽然成为药材站的焦点,所有人都在努力观察她身上到底有什么闪光点。其间有善意的大姐动用一些社会关系,打探金翔身上有可能存在的劣迹,以期判断一下他追求她这件事背后的隐情。
那些善意的努力当然是没有什么结果的,金翔几乎是完美的,她们很放心地把赵小小交给了金翔。
从一开始,金翔就是没有什么犹疑的,赵小小的安静,平凡,单纯,与世无争,都符合他的理想。赵小小长得也娇小玲珑,梳着直发,脸上不擦脂粉,无论从哪儿都看不出一丝张扬味来,一走到街上的人群里就会消失不见。
婚后的赵小小表现良好,完全印证了金翔选择上的正确,就连一开始极力反对的工商局副局长婆婆,都逐渐扭转了对赵小小的态度。有一点没有超出金翔的预计,赵小小结婚的时候还是处女。金翔倒不是很在意这个,但这个是金翔拿来印证自己选择正确与否的一个标准。过了两年,赵小小怀孕了,生了儿子,就不去站柜台了。这个时候,金翔神奇地发迹了,他不喜欢做外科医生了,下海进入了医疗器械行业,顺利掘到第一桶金,此后就一桶一桶源源不断了。
赵小小呢,就一直不再上班了,这是金翔的意思,金翔的意思就代表赵小小的意思,赵小小基本上对什么事情都没有自己的意思。儿子上幼儿园送的是全托,一周回家一次,赵小小专职理家,日子过得一点波澜都没有。
所以,买手绢这样的事情,就堪称这个家里的一点波澜了。这波澜让金翔新奇了不短的一段日子,直到有一天金翔在电视台一个社会调查节目中看到有人呼吁少用纸巾改用手绢,齐心协力支持环保,才把念头转到这里来。或许赵小小也是在什么地方看了类似呼吁,出于环保责任,才改用手绢的吧。赵小小是一个良善的女人。
尽管如此,过了几天,金翔还是去了一趟晨晖花园,他的岳父岳母住在这个小区。金翔去的时候没有带赵小小,只带着一个疑问。
金翔去的时候,只有赵小小的父亲在家,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听到金翔谈到手绢的事情后,低着头沉默了半
天,最后,表情甚是羞涩地告诉金翔,赵小小小时候偷过别的小朋友的手绢。
2
赵小小一段日子以来,总去晨晖小区旁边的西炮台山爬山,时间不是早晨,而是下午,这就证明她去爬山并非晨练。她父母每天早晨四点就相伴一起去爬山,那才是晨练,在树杈上压压腿,小路上散散步,五点的时候汇同其他老头老太太一起,在小广场上舞舞绸扇练练剑,然后捎了油条豆浆回家。
西炮台山顶上矗立着一座纪念碑,纪念当年抗倭英雄的,山脚下是小广场,排列着几门货真价实的大炮,苍松翠柏,环境幽雅。赵小小下午去,顺着石阶上到纪念碑下,坐在石台上俯眺晨晖小区,确切地说,俯眺晨晖幼儿园。从赵小小坐着的位置进行俯眺,高度和角度都非常适中,视野囊括了幼儿园的全貌,特别是几座二层小楼中间地带的操场。
如果说赵小小和金翔的儿子金小金就读于晨晖幼儿园,那还能够理解赵小小俯眺晨晖幼儿园的举动,但金小金并不在晨晖幼儿园,他父亲金翔有足够的资本让他脱离平民幼儿园,他将来的就学旅途一路都将是贵族化的。没有任何人知道赵小小为什么总是在下午三点多钟,坐在纪念碑下俯眺晨晖幼儿园,她穿着品牌衣服,背着品牌包,识货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它们的讲究和昂贵,坐在石台上,表情安静。
也有一些少男少女结伴来爬山,纯粹出于游玩,少女会很注意赵小小的一个举动,那就是她手里拿着一方手绢,叠得很方正,但仍能看出一角花样,一截绣边。她们很奇怪这个女人昂贵的包包里放的不是心相印或是清风牌的纸巾,而是手绢,这无论如何是挺矛盾的。现在,就连上山晨练的老太太们,衣兜里装着的都是纸巾了,流汗了,抽出一张来,擦一擦,扔到垃圾桶里,脸上手上还会存留着纸巾淡淡的香气,简捷,卫生,时尚。纸巾的价格越来越便宜了,没有买不起纸巾的家庭了。
赵小小就那么坐着,将手绢在手里轻轻地捏着,触着,棉的或纱的或丝的质料触感不同,各有风味。她对少女们不解的回望心知肚明,但她们也只是回望而已。
只有一次,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被她手里的手绢吸引,坐下来,很热切地问她,阿姨,这手绢真漂亮,从哪里买的?赵小小拉开包,拿出几条更漂亮的,展示给小女孩看,并告诉小女孩,她可以随意挑选一条,她赠送给她。小女孩犹豫了,陌生人这过分的热情,是妈妈反复教育小女孩需要警惕的。
赵小小就更遗世独立地把玩着手绢,俯眺晨晖幼儿园了。她在等待一场游戏,丢手绢的游戏。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呀快呀抓住他,快呀快呀抓住他。
这游戏是小时候常玩的,就在赵小小俯眺下的晨晖幼儿园。只不过,幼儿园早已不是过去那个简陋的幼儿园了,它现在被整修得很漂亮,从外观上来看,找不到过去的一点痕迹了,甚至连场地都扩张了很多。但无论如何,赵小小都是在脚下这座幼儿园里玩过丢手绢游戏的,这个事实改变不了。
谁能看出赵小小在等待这样一场游戏呢,这游戏,现在的幼儿园,还有玩的吗?反正赵小小在石台上坐了两个月了,也没有看到晨晖幼儿园的老师们带着孩子出来,在操场上围成一圈,玩这个丢手绢游戏。操场上的游乐设施太多了,滑梯,秋千,课间的时候,小朋友们蜂拥出来,很快就分散到那些东西上去了,像一群蜜蜂飞到花朵上。
赵小小有时候就神思游离。
赵小小的神思,漫过遥远的时光,游离到过去的晨晖幼儿园了。她看到自己坐在小朋友们中间,大家围成一个圈,一个小朋友被老师指定出来,拿着一块手绢,在圈外跑,跑着跑着,很秘密地把手绢丢到某个小朋友的身后。小朋友发觉了,站起来,拿着手绢追赶。追上了,丢下手绢的小朋友就站到圈子中间,表演节目;追不上呢,拿手绢的小朋友就继续跑啊跑,很秘密地把手绢再丢到别人的身后。
没有人把手绢丢到赵小小的身后。她寂寞地蹲着。老师也似乎从来没有指定她做第一个丢手绢的小朋友。做第一个丢手绢的小朋友,这多光荣,多骄傲啊。赵小小很寂寞地蹲着,看别的小朋友跑来跑去,你追我赶,漂亮的花手绢被别的小手传来传去。她把自己的手背在身后,偷偷去摸,每次摸到的都是粗粝的地面。
每天下午三点半,赵小小都要这么寂寞地蹲着,陪别的小朋友玩丢手绢游戏。阳光有的时候刺到眼睛,赵小小的眼里就不自觉地汪出泪来。
其实,岂止是玩丢手绢游戏时赵小小是寂寞的呢,玩所有的游戏她都是寂寞的。只不过,丢手绢游戏更让赵小小清晰地体会到这种寂寞。那个时候的赵小小是没有母亲的,她母亲名声恶劣,跟父亲以外的男人有染,最后跟她父亲离了婚。小朋友们的母亲们,哪里容得下她们中间有这样一个跟她们过得不同的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跟做轴承工人的丈夫离了婚,跑去跟了一个大学老师,而她们的丈夫,还都油渍满身地继续在做轴承工人。她们教育自己的孩子,远离这个品行不良的女人所生出来的孩子,母亲品行不良,难免就要教育出同样品行不良的孩子。
是哪一天呢,赵小小背在身后的小手,神奇地摸到了手绢。多柔软多幸福的手绢啊,像棉花糖,膨胀着赵小小的触觉,她抓住手绢,举到眼前,小脸兴奋地泛出红晕。之后,她几乎是跳了起来,将手绢捂在胸前,去追赶把手绢丢在她身后的小朋友。陈千,把手绢丢在她身后的小朋友名叫陈千,这小男孩回望赵小小,一眨眼,就跑到了赵小小的位置,蹲了下来。
赵小小拿着手绢,很激动地在圈子外面跑啊跑,她第一次拥有把手绢丢到某个小朋友身后的机会。那天阳光还是刺眼,赵小小眼里还是不自觉地汪出了泪来。
赵小小的深思,游离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下,游离在她泛着红晕的小脸上,游离在陈千短短的直直的头发上。
大约四点半,赵小小站起来,背着包,沿着石阶一级一级走下山去,走到山脚下平平的石板路上,再穿过晨晖小区外面一个菜市场,买些菜,开车回家。间或,赵小小还会买些菜,拎到晨晖小区她父母的家里去。她母亲,确切地说是继母,现在看到赵小小,态度讨好,神色谦卑,赵小小看了很不舒服。
3
这一段时间,金翔还觉得赵小小是有洁癖的,以他曾做过医生的经验来判断,赵小小的洁癖尚属于轻度。
晚上回家,金翔看到赵小小正俯在卫生间洗脸盆上,很卖力地擦洗,头发凌乱地搭下去,挡住了朝向门口这一侧的脸。金翔嗅到了一股浓烈的牙膏味,他走进去解了个手,赵小小让出来,让金翔洗手,金翔看到洗脸盆上涂满了牙膏,赵小小手里拎着一把刷子,木柄,白色的毛,看起来硬硬的。
金翔说,干吗涂这么多牙膏在上面?
赵小小继续俯下身子劳动,边劳动边说,试来试去,原来牙膏去污力最好,什么去污粉啦,全能水啦,都不如牙膏。
金翔说,不是挺干净的吗,不用刷了。
赵小小用刷子哗哗地擦着玻璃洗脸盆,不再说话了。
赵小小是个爱干净的女人,这一点金翔很满意。他曾做过医生,做医生的对卫生方面的要求有种天生的苛刻,以前他能看出赵小小是刻意为了他的苛刻而干净的,尽管他并没有很露骨地表示出这种苛刻。但是现在,赵小小的表现根本不是为了迎合金翔,而是为了迎合自己的轻度洁癖了。她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怀疑家里有什么不洁的东西或异味存在,总是不停地洗洗涮涮,阳台上本来就搭着花花绿绿的手绢,现在加上每天可洗可不洗都要洗洗的衣服卧具,他们家的阳台就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了。
金翔坐在沙发上,看着出出进进的赵小小,忽然问她,你是不是觉得闷,要不要找点事情做一做。
赵小小很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不闷啊!
金翔觉得赵小小说不闷并不是违心的,她看起来很奇怪自己丈夫的这一发问。金翔就不再问了,看了会儿电视,就去冲澡睡觉。水是一直热着的,赵小小似乎是为了让金翔每天都能一回家就洗上澡,而刻意将热水器一直开着的。他们家也不缺这几个电钱,金翔觉得赵小小这样做很好。自从他赚到了很多钱,他就觉得生活质量是很重要的,人生苦短。
关于生活质量,金翔自有他的一套逻辑,并且,一切似乎都很顺利地踩着他的逻辑在落实。比如说在关于找老婆、下海这两件事上他的选择和坚持,现在看来都是正确的,这两件事情是生活质量的根本,由于它们的牢固,现在金翔可以更充分地在很多其他事情上游刃有余,比方说,有个外遇什么的。
这是不稀奇的。外形,气度,智商,文化,口袋里的钱,适度的感性,成熟男人的理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金翔,他都是优秀的,有魅力的,而这些优势综合到一起,更决定了盯住金翔的那些来自异性的目光,绝不可能是少数。金翔看女人的目光当然是挑剔的,但他的社交群体里自然也不缺乏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女士,产生偶尔的动心,也不是不可求的事。
金翔最近在做一件事,给一种喉炎治疗仪做省内总代理。仪器是一名留美女博士设计的,可以直接把药物推送到治疗部位。一段时间以来,金翔主要在忙碌这件事情,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拿下了代理权,回来之后,就给公司里的几名业务员开会布置了指标,又去人才市场招聘了几名口齿伶俐头脑机敏的医科大学本科毕业生,分片跑起了省内市场。
在北京期间,金翔见了一次留美博士,留美博士在金翔回来之后,到金翔所在的城市小住了几天,考察兼旅游。博士三十六岁,比金翔想象里年轻,也比金翔想象里漂亮。按照常识来推断,念到硕士博士的女人,基本都是很不好看的,一个人尤其是女人如果特别漂亮,一般念书都不好,上帝是公平的,这符合基本规律。这样说来,博士就是一个个例了。
一个女人,学历高,长相漂亮,聪明有才华,这基本决定了她拥有素质和气质这两方面的天然财富,有了这两方面财富的女人,是不可能没有吸引力的。金翔对博士,博士对他,两人的感觉很合拍,都是英雄对英雄,惺惺相惜的那种。他们之间的互相吸引和欣赏是不用挑明的,语言对于这个层次的情感来说,完全多余。在北京的时候,金翔和博士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通常他们跟金翔的北京同学,也是做这一行的,治疗仪所在的北京总部执行官、主管人员在一起,研究的都是生意和业务上的事情,除了生意和业务,就是吃饭,偶尔也娱乐一下,KK歌。但基本来说,节奏是紧张和严肃的,这个群体所有人都是精英,博士也不例外,举手投足间干练飒爽,但偶尔朝金翔瞥过一丝目光,又不失闪烁的柔媚。
他们就这样暗生情愫,又很保留地把这情愫放在那里,等着水到渠成。
博士的国内考察兼旅游是北京总部安排的,在这之前,金翔和博士都没有个人角度的任何表示,这符合他们的素养和心意相通。博士考察到金翔这一站时,金翔全程私密陪同,放了司机的假,亲自载着博士跑了几家已经合作的医院,剩下时间,就载着博士观光,到附近海岛上小住,品尝海鲜。
在海岛上,他们住在渔民家里,每餐都吃渔民用渔网拉上来的海鲜,其余时间就在小岛上漫步,手拉着手,晚上睡在渔民家的火炕上,很优雅或很热烈很开放地做爱。
考察结束的时候,金翔开车把博士送到机场,两人都很平静,没有洒泪而别的场面。
对赵小小,金翔并没有觉得需要愧疚。需要愧疚什么呢,他从来就反对条分缕析地去看待外遇这类事情。但他反对不负责任的外遇,那种不理智的、闹得满世界鸡飞狗跳的外遇,在他看来是愚蠢的,不可原谅的。他呢,从来就没有想过跟别的女人产生短暂的心动,就要跟赵小小离婚,这种念头他一丝丝都没有产生过。他对赵小小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很尊重,她是他选择的老婆,平凡但从不生事的老婆,她的安静和平凡,于他来说是种福,他感谢她的安静平凡和从不生事。她从不像别的有钱太太那样,扎堆在一起家长里短。她只做自己的事,理家,侍候他,周末接送孩子,闲暇时间开着他给她买的车,去做她的事情,购物,或者干脆就在街上跑一跑,也定期去做美容,洗澡,但都是独自一人。
因此金翔面对赵小小,从来都是笃定的。他定期跟赵小小做爱,不管感觉强不强烈,都尽其所能,履行做丈夫的责任。平时他也是关心赵小小的,比如她买手绢的事情,自从知道赵小小曾在幼儿园的时候偷过小朋友的手绢,金翔就结合自己读医科大学时学过的心理学,对这件事情进行了分析,甚至他还找到一个开心理分析门诊的同学,就此事进行了咨询。
金翔的同学认为不必大惊小怪,有专家研究表明,三年级以下的孩子自我意识还不够明确,这种偷窃只能算是一种不诚实的占有行为。然而当时赵小小的幼儿园老师批评了赵小小,并让她在讲台上罚站,她忽略了孩子也是有个性有思想有情感的,她偷窃那条手绢,无论如何分析,都应该是一种女孩子对稀罕东西的喜欢。很自然,这件事情在赵小小心里留下了阴影,这阴影一直隐形地存在着,在某个特定时刻,它会通过别的形式表现出来,比如说,赵小小现在购买手绢的嗜好。无论怎样,这都不算是不良嗜好,可以不必理会,顺其自然,它最终还是会淡去的,就像来时一样。
何况,现在已经有环境学家在呼吁大家用手绢了,环保嘛。金翔的同学这样简单地结束了自己的分析。
现在,金翔认为,他已经把赵小小买手绢这件事情全程关注到成为他们家庭里的一件平常事了,现在他关注的是赵小小的轻度洁癖。
4
不管金翔关注与否,赵小小都控制不住她洁癖的蔓延了。每天她都要用牙膏擦拭洗脸盆、水龙头两到三次,用混合了家居消毒液的水泡抹布擦家具,还换卧具,每天都换,包括床单被套枕套,还屡次提着金翔换下来的棉拖鞋,皱着眉头犹豫是不是也要每天洗上一遍。
她每天花大量的时间打开窗户通风,前后都打开,她站在这前后贯通的气流中间,感受它们跟室内空气碰撞搏斗的力度。
基本上可以说,赵小小的疑心只是空穴来风,至少从她这一方来说是如此。她对金翔的疑心,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作为依据。她能有什么证据呢,这么多年来,她和金翔的生活各自为政,她其实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只是在金翔面前,不习惯表露而已,这种不习惯,是从金翔追求她的时候就养成了的,他们之间的悬殊,是造成这一状况的基础。从那个时候开始,赵小小就习惯了对金翔的毫无掌控。况且,她能掌控得了金翔什么呢,这个男人那么优秀,他的事业她是插不上手的,他的精神需要,更是一直从别的地方索取和得到,她更是插不进手。
事实上,从婚后不久赵小小就明白了金翔娶她的缘由,她就更没有理由去掌控金翔哪怕一丝一毫。在家里金翔是从来不用对赵小小避讳什么的,比如手机,他的三部手机每天回来后就堂而皇之地搁在茶几上,或饭桌上,他洗澡,看电视,抽烟,上网,都可以对它们不管不顾,来电话了,来短信了,赵小小一律充耳不闻。她从来没有打开过金翔的手机,其实,金翔应该能够明白,这种克制能力,并非一般女人所能有的。
赵小小用这些行为,来表示对金翔选择她的感谢。无论如何,现在赵小小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金翔对她从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相反他极尽丈夫的职责。
从赵小小父母那边来看,赵小小的地位,就是从金翔追求她那一天开始提升的。赵小小无法忘记当她把这一消息告诉她父母时,他们脸上那惊愕和迷茫的表情。她的继母,那个在赵小小八岁时嫁给父亲成为她继母的女人,一直以来都对赵小小态度冷漠,在她看来,这个平凡孤僻的女孩子,长相又那么一般,还有过偷窃的劣习,最后出息成个站柜台的,能有什么希望找到一个好婆家呢?所以那天这个退休在家的老女人太惊愕和迷茫了,第二天她就多渠道开始了对金翔的查访,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是一个溺爱女儿的母亲在为女儿的终身大事进行情感上的把关呢。
查访到的情况,令赵小小的继母更为惊愕,在她眼里,金翔的家庭是货真价实的高干家庭,从此她就有了做国家干部的一对亲家,这使她在生活了半辈子的轴承厂家属区晨晖小区的地位陡然得以提升,她成为那些同龄老太太艳羡的对象。
后来,赵小小把金翔带回家,赵小小的继母就变得更谦卑了,一直谦卑到现在。即便现在赵小小的公公婆婆都从国家干部岗位上退了下来,但是赵小小的父母依然要仰着头谦卑地跟他们对话,这两个昔日的国家干部退休以后大刀阔斧地开了一家超市,赵小小的继母去过一次,六百平米的超市光滑可鉴,赵小小的继母走在上面,时时有踩不稳的感觉,走得小心翼翼。
继母的谦卑,还来自于她儿子跟着赵小小所享受到的好处。这个大赵小小一岁的异父异母的哥哥,如果没有赵小小,将会生活得如何普通呢,他接了赵小小父亲的班,成为新一代轴承厂工人,厂子后来尽管被外国人买去,生产设备现代化了许多,不再像赵小小父亲那样成天油渍麻花,也无法改变赵小小的哥哥是一名轴承工人的身份。但是现在不同了,赵小小的哥哥被金翔安排到他的私立医院,做了一名不需要具备医药方面业务能力的保安科长,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跟娇小玲珑的赵小小不同,他长得膀阔腰圆,很适合干一名保安科长。
从任何方面来说,赵小小都应该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满足到忽略金翔某些方面的错误。而金翔是有错误吗?赵小小不知道。她只是没有缘由地疑心,这导致了她的轻度洁癖。
在这轻度洁癖的深处,也就是赵小小的意识里,存在着一个另外的女人,这女人是什么样子,什么形状,什么气味,赵小小一概没有感觉,她的想象是极度匮乏的。然而也许正因了想象的匮乏和无形,才更加重了赵小小的疑心,她对此无计可施,只能对付那有可能存在于家里的气味和微尘。
实际上,赵小小从来就没发现过什么,包括女人的香水味,女人的头发,金翔压低声音的电话,这些都没有,就是说,赵小小每天都在跟她意识里的东西交锋。
5
是的,赵小小曾经是一个污点女生,她偷窃的污点是从幼儿园开始的,确切地说,是从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陈千把手绢丢到她身后开始的。也许,美妙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不幸来临,赵小小在此后很多年,一直宿命地给那个下午下这样的结论。
实际上,赵小小此后再也没有得到从身后摸到手绢,站起来追赶别的小朋友的机会,她在那个下午,一个不被人注意的时刻,偷窃了那条漂亮的手绢。
是因为手绢漂亮吗?也许是,至少幼儿园里的老师和所有小朋友都如此认为。那的确是一条很漂亮的手绢,它跟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的手绢是不一样的,先是它高贵神秘的来源——它来自上海,它的主人,幼儿园里漂亮的公主张蝶,她有一个同样很漂亮的、在轴承厂办公室坐着喝茶看报纸的母亲,这个每天打扮得光鲜照人的女人,有时陪领导到车间里巡视,所有男人都爱慕她,所有女人都嫉妒她。因此张蝶的母亲在厂里是很有名的,因为她的漂亮,因为她的时髦。这时髦的女人身上穿的衣服是从上海买回来的,由于她是坐办公室的,所以拥有陪厂领导去上海出差的机会。
上海,那是一个多么让人神往的地方,在幼儿园小朋友那里,张蝶的手绢是它的代言,几乎每次玩丢手绢游戏,老师都要指定用张蝶的手绢。骄傲的张蝶,从小包包里拿出式样繁多的手绢,公主一样,脸上挂着骄矜的微笑。是的,那天被陈千丢到赵小小身后的手绢除了有着如此高贵神秘的血统,它还很漂亮,淡粉的底色,上面绣着白色的花朵,鹅黄色线勾勒着波浪形的绣边,赵小小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对着阳光,努着小小的鼻子,去嗅它上面陈千的味道。
在赵小小寂寞的童年里,这是一条多么披荆斩棘的手绢,它从那些孤寂和忧郁中哗啦啦地撕开一道口子,让赵小小无所适从。
赵小小整个下午神思恍惚。
游戏结束之后,赵小小鬼使神差地盯着张蝶及那条淡粉色的手绢,她看到张蝶把它随便地放进了书包里,书包放在桌洞里。赵小小很安静地坐着,教室里有那么一刻很安静,没有小朋友,大家都跑到操场上玩其他游戏,等着下班的父母来接。空洞的教室很暧昧地沉默着,意味空前。鬼使神差的赵小小就在这暧昧的沉默里,走到张蝶的桌洞前,小手伸进张蝶的书包里,拿走了那条带着陈千味道的手绢。
赵小小的偷窃是不成功的,她没有处置赃物的有效计划,只是把它藏在自己的书包里,忐忑不安地等着自己的父亲来接。然而张蝶回教室了,她时髦漂亮的母亲来接她了,她从桌洞里拿起书包,习惯性地去检查那给她带来荣耀的手绢,它不见了。
骄傲的张蝶尖叫了一声,手绢,我的手绢!
找到这条失窃的手绢并不需要费多大的周折,赵小小坐在角落里,脸色惨白,看着老师逐一打开小朋友的书包。赵小小的父亲来接她的时候,看到她在讲台上垂手站着,头发凌乱,小辫子散了一只,橡皮筋松松地挂在发梢上,将掉未掉。
赵小小从此成了一个更寂寞的小朋友,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玩。之后不久上了小学,几年以后又上了初中,这期间,漂亮高傲的张蝶又丢过几次东西,起初是在小学,丢的是一把剪刀,小巧黑色的剪刀,像一截柔软的铁片随便那么一弯,握在手里弹性十足,张蝶拿着它剪纸,剪各种颜色的漂亮的手工纸。不久这把剪刀丢失了,小学老师用跟幼儿园老师同样的方法来找那把剪刀,却没有找到。但这并不意味着赵小小就可以清白,丢失了心爱之物的张蝶,眼泪婆娑地指着赵小小,说,一定是你,是你拿了我的剪刀!
有前科的赵小小站在人群之中,搜索陈千的目光。这个仅仅往赵小小身后丢过一次手绢的男生,站在同学中间很怜悯地看着自己,是的,他是一个良善的男生,目光里有着天性的济弱,同情,不忍。然而那又怎么样。赵小小流出了眼泪,她说,我没有拿她的剪刀。
那一次,老师押着赵小小去工厂车间里找到赵小小做轴承工人的父亲,之后跟他一起回了家,找寻那把小剪刀。赵小小那年已经有继母了,那女人嘴巴张得老大,揪住赵小小的辫子,说你这个败家的,怎么能这样,你哥哥长大了还怎么娶媳妇!
那女人是带了一个大赵小小一岁的男孩,嫁到赵小小家里来的。
张蝶的剪刀,终是没有找到,为此哭泣了整整一天的张蝶,最后不了了之,不再提了。然而,张蝶书包里总是源源不断地有那么多稀罕东西,它们的存在,对那些女生来说,是种什么样的诱惑,赵小小是多么恨它们的存在。此后张蝶丢过的那些东西,自然都是赵小小偷的,她不再有幼儿园里拿走那条手绢时的不知所措,她很沉着地等待万无一失的机会,并把到手的东西处置得无影无踪,谁也无法找到,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找到。
所以,事实上,赵小小不仅仅只偷过那条手绢,她还偷过别的小玩意儿。赵小小那老实巴交的父亲,对金翔说到赵小小偷窃的时候,是有保留的,他女婿只问到了手绢,所以他就只告诉女婿,赵小小偷过别的小朋友的手绢。那个时候,这个老实巴交的老退休工人很敏捷地产生了一种危机,他那高贵的女婿是不是不要他女儿了,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啊!接着,他生发了保护赵小小的意识,并为这种意识寻找了一个很小聪明的理由:只有那条手绢是从赵小小书包里找到的,此后张蝶丢失的所有小玩意儿,都没有从赵小小书包里找到,没有找到的赃物,就不能认定是谁偷的,不能认定的事情,就不要说了。
赵小小不再惊慌失措地站在讲台上,垂首低目了,她看着张蝶一次一次的尖叫,稳坐如山。老师和同学们的怀疑对象自然还是赵小小,但是她学会了反击,她哗啦啦地倒出自己书包里的东西,说,谁偷了,谁偷了!有一次她还张牙舞爪地攻击张蝶,把张蝶脸上抓出了血道。
但这仍然改变不了赵小小已经坏了的名声。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就连陈千,都对赵小小敬而远之了。这个良善的富有同情心的男生,最后也逐渐相信那些东西是赵小小偷的了。他怀疑的目光像带着一根根倒刺的荆棘,扫过赵小小悲伤的心房。
假如赵小小没有暗恋陈千,那倒也没有什么,但是偏偏不是这样,从幼儿园里陈千把手绢丢到赵小小身后那个时刻起,赵小小就爱慕陈千了。在以后的青春期里,比如卫校读书和药材采购站上班的那些日子,赵小小也有过几个体己的女伴,那个时候她的过去已经没人知道了,她没有再拿过任何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人歧视她孤立她,她只不过就是不出众而已。在那些日子里,赵小小和体己的女伴之间常有跟爱情这东西有关的私密谈论,谈论里包括彼此对过去的交换,比方各自的初恋是在什么时候。赵小小每次都回答说,四岁。她的那些体己女伴都以为赵小小是在说笑,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初恋,所以如此自我解嘲。
然而赵小小是笃定的,即便到老了,垂死的那一刻,她也认定她的初恋是在四岁,对象是那个丢手绢在她身后的陈千。
而在初中的时候,赵小小对陈千的爱慕是隐而不发的,因了她的坏名声,因了陈千那越来越怀疑的审视的目光。而且那个时候,陈千跟另一个女生很是交好,女生偏偏不是别人,正是张蝶。初中的时候,这些孩子都情窦初开了,男生嗓音变粗,女生基本都来了例假。张蝶出落得愈发漂亮,可以说,她跟陈千的交好,从幼儿园就一直青梅竹马了下来,在幼儿园里玩丢手绢游戏的时候,张蝶就是最喜欢往陈千身后丢手绢的。接着,初中毕业了,陈千和张蝶一同考上了重点高中,两家人都认同了他们一同考上大学然后恋爱结婚的将来。赵小小呢,她的继母是坚决不同意她考高中的,家里开销那么紧张,钱要留着给儿子说媳妇的,况且赵小小又有那么个坏名声的,即便考上大学又能怎么样,考个中专也就可以了,那就考卫校吧,将来有个头疼脑热的,好歹家里还有个懂医的。于是赵小小考了卫校。
从此赵小小跟陈千失去了联系。
6
与这段时间莫名的疑心并行出现在赵小小生活里的另一件事情,也就是跟手绢有关的事情,是来自陈千的,那个幼儿园里唯一一个愿意把手绢丢到她身后的小朋友。
实际上,初中毕业以后,赵小小曾给陈千写过一封信,是在卫校写的,那时候她是一名卫校中专一年级女生。在五百公里以外的省城卫校里,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而她偷窃的行为也没有成为一种延续行为,她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生。她长相一般,性格安静,没有在班级和学校任何一级机构里任职,看起来,是那种各方面都表现平平的没有个性的女生。她只在初中那几年里,在张蝶丢失了东西之后,张牙舞爪地用一种尖酸的神经质的态度反击过,等离开了那个环境,她的这种张牙舞爪便神奇地消失了,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赵小小把这种奇怪写进了信里,那是赵小小此生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用了十二页纸。在那十二页纸里,赵小小不仅对陈千描述了自己奇怪的转变,还追根溯源地讲到了幼儿园,讲到了那个阳光刺眼的下午,陈千用张蝶的那条漂亮手绢,披荆斩棘地撕开了她沉重的寂寞和忧郁。赵小小详细描述了她偷窃那条手绢的原始动机,她不被理解的茫然,她被冤枉偷剪刀的委屈,及后来出于报复而一直延续到初中毕业的偷窃。她把偷到的那些小玩意儿,用粉碎、火烧、沉塘等方式进行处理,不露一丝痕迹。
我不是贼,我从来没想过做一个人人不齿的贼,从此以后,我将与过去决裂,请相信我。这是赵小小写给陈千那封长信里的最后一段,在这一段结束之后,赵小小另起一行,写了两个字:盼复。
事实上,从那以后,赵小小就失去了与陈千的联系。她的那封信寄出去以后,没有得到陈千只言片语的回复。中专生活相比初中,简直是无所事事的,成绩可以不去理会,及格就行,有大段大段空白的时间,赵小小用来等待陈千的回信。白天,赵小小无数次地跑到传达室,翻看她们班级的信箱;晚自习前,每天都会有同学拿着一摞信走进教室分发,收到信的同学就埋头读信,然后趴在桌子上回信。几乎在那三年里,所有同学的晚自习都是这样打发的,而赵小小花了漫长三年所等待的那封重要的回信,一直没有收到。
赵小小寂寞地坐在教室里上晚自习,面前摊开一本医学方面的书,神思缥缈。她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别的同学在晚自习的时候除了写信,通常会写写日记,而赵小小不写。她已经跟以前决裂了,而写日记难免就要有丝丝缕缕的关联。
读卫校的三年里,只在一次暑假,赵小小见过一次陈千,陈千跟张蝶在一起。那时他们两人在县城读重点高中。陈千远远地看了一眼赵小小,赵小小从陈千的目光里看到了幼儿园时那熟识的良善的同情,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过去问问他,是否收到了她的信,那是一封多么重要的信啊。然而张蝶把陈千拉走了,临走之前,朝赵小小投来况味复杂的一眼。
赵小小羞怯郁闷得要死了,她觉得张蝶看她的那一眼,像手电筒的光,一下子照到了她心里的幽深之处。她想,陈千一定把那封信给张蝶看了,否则,张蝶不会这样看她。
赵小小几乎悲痛欲绝。此后的寒假和暑假,赵小小给家里写信,说在学校旁边小区里找了个家教工作,不回家休假了。继母自然乐得赵小小不回家,并且在外面做家教还有钱可赚,可以节省一些学费。
陈千呢,从县城读完高中之后,跟张蝶一起考到了上海一所大学。赵小小跟陈千之间彻底失去联系和消息,应该是从陈千大学毕业之后把父母接走正式开始的。张蝶呢,她的父亲在女儿读大学的时候就去世了,而她那漂亮的母亲,改嫁到了外地。就是说,从陈千父母迁到上海开始,赵小小连从晨晖小区那里得到陈千消息的机会都彻底失去了。
然而这世上的情分是很奇怪的,你以为它走开了,但说不定哪一天它又回来了,看起来,就仿佛这东西一直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转圈,就像丢手绢游戏那样,这次你被追赶到别的位置上了,说不定转了几圈,你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了。自从陈千联系到赵小小,赵小小就一直有这样的联想。
赵小小就是在陈千联系到她的时候,开始买手绢的。当时陈千在上海,赵小小听着陈千的电话,眼前出现了晨晖幼儿园刺目的阳光,丢手绢的儿歌很清晰地响起来,像某段电影画面的背景音乐。丢,丢,丢手绢,轻轻地丢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呀快呀抓住他,快呀快呀抓住他。
陈千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他们取得联系以后的通话只是问候和聊天,聊各自的近况,两人谁也没有提到小时候的事情,包括丢手绢游戏,包括偷窃,包括那封长信。
这个时候,赵小小已经知道,陈千先是跟张蝶结了婚,后来又离了。青梅竹马结出了果实,最后还是没长成。
为什么离呢,赵小小问陈千,陈千轻描淡写地说,她出国了。
那个漂亮的,公主一样的张蝶,似乎就是应该出国的。赵小小带些自我解嘲意味地想,她曾偷过张蝶那么多东西,现在,张蝶躲到远远的国外去了,她再也偷不成了。
7
赵小小怅惘着,包里装着手绢,坐到西炮台山上俯眺晨晖幼儿园。从山上下来,赵小小回了一趟晨晖小区,她的父母见她回来,很讨好地邀请她留下来吃饭,吃什么呢,包饺子吧,把金翔叫回来一起吃。
金翔在电话里说,要陪北京来的博士,治疗仪推出去十几台了,北京总部及设计方要对市场投放使用情况征求一下反馈意见。关于金翔前段时间正在干着的喉炎治疗仪代理的事情,赵小小多少知道一些,这样的大事,金翔不需要赵小小精神和物质上的任何帮助,但出于夫妻间的尊重,会跟她说一声。
金翔是实话实说的,他不需要像其他男人那样,骗自己的老婆是去陪什么别的客户。金翔说得很坦然,心里也很坦然,这坦然绝不含鬼祟的成分,也只有金翔才可以如此做到。
留在晨晖小区跟父母一起包饺子的赵小小,心里又产生了不洁的感觉,她意识到这感觉一定跟女博士有关。她在父母家里呆到很晚,说不清楚是在回避什么。大约十点,赵小小驾车离开晨晖小区,在半路上她给金翔打了个电话,问,在哪儿呢,金翔说,还在外面,有事吗?赵小小说,没事,我还没回家呢,正要回家。金翔说,我晚些回去,你先睡。赵小小说,好,别呆太晚。
赵小小的这个电话是反常的,明知道金翔陪客户还打电话,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金翔并没有很晚回家,他回家时,赵小小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告诉他说洗澡水烧好了。其实金翔刚刚在酒店里冲洗了,跟博士一起冲的,但为了赵小小,金翔还是去卫生间里又冲洗了一遍。赵小小抱着一套新睡衣等在门口。
金翔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书,赵小小还是没有过来,金翔起身走出卧室,走到客厅,没有赵小小,到卫生间一看,赵小小正弯着腰在擦洗浴盆,肢体摆动幅度很大,卫生间里弥漫着一股很浓郁的消毒水味道。
等赵小小结束了那项折磨着她的工作回到卧室,金翔已经对她这段时间如此洁癖的原因有了明确的判断,他倒是没有怀疑赵小小对他的行踪会有什么了解,赵小小是不会去做跟踪这样的俗事的,他断定赵小小产生了某种强烈的直觉。直觉这东西是存在的,他做过医生的,外科医生在手术的时候,往往也是会产生直觉的,这无形的东西是不可解释的,有时候力量却是强悍的。
金翔把赵小小抱在怀里,很真诚地抱着,用下巴摩挲着赵小小的头发,说,小小,我们是要一起生活到老死的。赵小小一动不动地躺着,说,嗯。
这个时候,赵小小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铃声居然是一首儿歌,金翔听出来了,是《丢手绢》。赵小小的手机即便是在白天也很少响,她是个没有事端的女人,少有的电话也都来自她父母和她异父异母的哥哥,再就是采购站一两个一直交好的姐妹,深夜里这样响,好像还是第一次。赵小小拿起手机,看了看,说,我出去接个电话。就走出卧室,到客厅去了。一会儿回来,对金翔说,我明天得去趟上海。
赵小小看着她丈夫金翔,口齿清楚不容反驳地说,我明天得去趟上海。她穿着方格子的睡衣睡裤,站在床前,手里握着已经挂掉的手机,连解释都不会有的样子。这种坚韧,赵小小以前是从来没有表现过的,这让金翔有了短时间的惊愕,但金翔是理智的,睿智的,他的答复没有那短时间的惊愕痕迹,他很自然地说,去吧,反正你也有的是时间,别说上海了,出国都行,明天你在家收拾行李,我让人给你订机票,在那儿多玩玩,会会同学,购购物,周末我把儿子送爷爷奶奶家。
接着,又笑笑说,手机铃声挺好玩的,我小时候,可没少玩过丢手绢游戏,从网上下载的吧?
赵小小说,嗯。
金翔重又抱住赵小小。
8
金翔第二天去公司,叫来刚招聘到的一个姓李的大学生,安排他去订两张到上海的机票。机票送来之后,金翔取走一张,另一张给了小李,又给了他一个信封,说,里面是五万块钱,你拿着这张机票,跟你嫂子一起上飞机,不用打扰她,她没出过远门,你暗地里照应她一下。
这个小李是金翔从人才市场招聘到的,所有条件都符合金翔的要求,医科大学本科毕业生,聪明机敏,口齿伶俐,当时金翔在招聘的时候没有说明待遇这一条,他让那些来应聘的符合他条件的自己提待遇方面的要求,这个小李毫不客气地说了个让旁边那些应聘者吃惊的天文数字,月薪一万。金翔很犀利地觉得这个小伙子是值这个价钱的,他没有犹豫,就录用了他。事实再一次证明金翔的选择是正确的,第一个月,这小李就让中医院订下了三台治疗仪,让金翔赚了十万块。
这样的一个小伙子,从金翔手里接到机票和钱,是不用金翔再说多余的话的。航班是夜里的,一个小时以后,小李给金翔发来短信,说已经安全到达。又过了半小时,发来短信,说,已经住下,住在嫂子对门。
从这一天起,每隔一段时间,金翔就会收到小李的短信,有时候还有照片。短信和照片很有连续性,让金翔不用目睹就知道某件事情的发展节奏。赵小小到达上海后的第二天凌晨,就去了一家医院,此后她所有活动都围绕这家医院而展开,中心人物是一个名叫陈千的男人,这个男人患了肾癌,赵小小到达后的第三天,医院给陈千割了一只肾脏。
赵小小很用心地照料陈千,给他倒尿袋,擦身子,按摩手脚,提着两只保温桶,到附近一家饭店去给陈千煲粥和汤,回来拿小勺一点一点喂给他吃。夜里就买了一张绿色的行军床,支在病床旁边,陪陈千一起睡。
割了一只肾脏的陈千,腰上插着导流袋,生殖器上挂着尿袋,手背上挂着吊针,胳膊上插着镇痛泵。第一天昏睡不醒,第二天醒了,第三天去掉尿袋和镇痛泵,开始在病床上翻身,第四天下床走动,腰部的导流袋里每天都装着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色体液。小李了解到的情况是,他至少还需要住上十天才能出院。可以想见,这十天里赵小小要重复同样的工作,金翔告诉小李,不必再用手机发照片给他看了。
于是小李就去调查陈千的身世,这也不难,就知道了赵小小和陈千从小认识的历史,和陈千是离了婚的事实。
金翔对赵小小在上海的行踪了如指掌,他每隔一两天给赵小小去个电话,第一个电话问赵小小行程是否顺利,第二个电话问赵小小这几天玩得怎么样,都干什么了?赵小小在电话里说,其实,我在医院里照顾一个病人。金翔说,哦,是吗?亲戚吧,好好照顾啊,需要钱跟我说一声,给你打过去。赵小小说,不需要。接下来的电话,金翔每次都问问亲戚的身体康复得怎样了,嘱咐她好好照顾,不用着急回家。
小李一直在酒店里住着,等赵小小。赵小小基本是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其间回到酒店洗了几回澡。陈千出院以后,赵小小又在他家里陪了几天,离开之前,到劳务市场去雇了一个面相朴实手脚勤快的小保姆。
这前前后后,赵小小在上海呆了有近一个月。
回家以后的赵小小外表看来跟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安静,平凡,少语。每个阳光比较好的下午,都开车出去,金翔已经知道赵小小去的是什么地方了,他跟了一次,就站在赵小小身后二十米远的地方,赵小小浑然不觉,只是坐在石台上看着晨晖幼儿园,神思缥缈。
金翔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妻子,忽然觉得以前对她的了解是肤浅的,表面的,这个娇小玲珑的女人,她的安静柔弱只是一种表象,实际上,她应该算得上一个外柔内刚的女人。
金翔在这一个月里,心里也不是没有波澜的,前面几天,他一直在陪女博士,治疗仪方面,从市场征集到的反馈情况来看比较不错,金翔又带博士到周边区县几家医院跑了跑,业务上的事情就算完工,接下来几天,就陪博士专门玩情调了。博士离开这个城市后,还要到其他几个城市去看看,之后就返回美国,很长时间不会再来了。
基于这一点,金翔很认真地陪了陪博士,尤其是博士临行前的最后一晚,金翔倾情奉献,让博士喊哑了嗓子。
博士在机场跟金翔分别时,用英语说了一声“I love you”,金翔没有回应。
之后那些天,金翔全身投入到工作中,周边地区跑了不下五十家医院。在一个县级市,金翔比较熟识的一个院长约他去乡下找一个懂易经的算算命,说这人八岁就从其太姥姥那里学到了卦术,给人推测运势特别准,因此收费很可观,给企业算一卦要收几十万,给个人算最少两万。
金翔本来是不相信这些的,在男人里金翔自认为属于比较自信比较担事这一类的,就说自己不算,陪院长去。去了以后,这懂易经的斜眼看了看金翔,坚持要免费给他算上一算。提报了生辰八字,懂易经的凝眉测算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给金翔说了很多,金翔没有往心里去多少,唯一真正往心里放的,是这懂易经的提到的关于他身边有一个旺夫女人的说法。照这人的说法,金翔这些年的发迹,全拜这个女人所赐,这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却不可多得。
金翔是带着钱去的,不为自己算卦,只为给院长买个单,这样一来,冲着旺夫女人这一说,金翔爽快地多付了两万块钱。
回到家里的金翔仔细想来,依稀感觉这懂易经的说的也许是对的,当然没有科学道理,严格说起来算是迷信,但是金翔有这个直觉,他觉得如果没有赵小小,自己或许不会如此发迹。
金翔就给远在上海的小李打电话,嘱咐他一定暗地里照顾好赵小小,千万不要惊动她。
9
那个深夜在家里响起的丢手绢的手机铃声,是陈千打来的。本来他们重新联系上以后,陈千从来不在夜里给赵小小打电话,而且,电话内容也是矜持的,有原则的,限制在肤浅的生活和工作层面上。其实,陈千是想改变一下交谈内容的,他最初联系赵小小,本来就不是为了这样肤浅地聊聊生活和工作的,但是电话一接通,就变成这样一种格式了。
那赵小小,也是希望改变一下电话内容的,比如那封信,她此生写过的最长的一封信,它的下落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陈千收到了它,他对果真是赵小小偷窃了他女朋友的那些小玩意儿感到气愤,并把此信给张蝶看了吗?
然而他们的聊天,始终在原地徘徊。
直到那个深夜,赵小小拿着手机站在客厅,很清晰地听到陈千在电话里对她说,赵小小,对不起。
赵小小说,你说什么?
陈千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赵小小说,为什么?
陈千说,那封信,等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了,从那天开始,我就一直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到处都很寂静的深夜,扩张了陈千的声音,那声音像雷霆万钧,压迫着赵小小的听觉,她险些站立不稳,晕倒在地。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带有游戏色彩的,喜剧的游戏,悲剧的游戏。赵小小的当然属于后者。从念卫校时发出那封信开始,赵小小就一直局限于这样一种猜想:陈千收到了那封信,看了以后很气愤或者很失望,因此没有给她回信,从此失去联系。
她就是没有跳出这个圈圈,猜一猜陈千有没有可能没有收到这封信。
陈千没有再说别的,就挂掉了电话。赵小小站在客厅迅速地决定了一件事情,去上海。这个困扰了她几乎半生的事情,她要弄弄明白。
上海,这个从幼儿园时就根植于赵小小心脏深处的高贵的神秘的城市,从赵小小的城市乘飞机,一个小时就到了。赵小小此前一直是排斥这个城市的,因了张蝶书包里那些诱惑人的新鲜小玩意儿,因了那封没有回复的信,因了陈千和张蝶住在那里。结婚的时候,金翔带赵小小外出旅游,本来计划好的路线是坐火车先到无锡南京苏州杭州,沿线跑上一圈,最后到上海,搭飞机返回,但是赵小小不同意从上海返回,金翔到现在也不明白赵小小为什么拒绝去上海。
赵小小从空中落下,站在上海的地面上,四处看了看上海。那时是深夜,她没有看出张蝶书包里源源不断的那些花手绢和那些小玩意儿有可能来自这个城市的哪一部分。之后她打车到陈千工作的那家外企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下,给陈千打电话。
这个时候,正是小李坐在对面房间,给金翔发短信的时候。小李告诉金翔,他们已经住下了,他住在嫂子对门。
但是小李终究不是训练有素的私家侦探,他无法知道赵小小在对面房间里跟陈千之间的通话,那个通话时间很长,陈千告诉赵小小:赵小小,从张蝶告诉我,读高中时是她截留了你寄给我的那封信开始,我就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人世间还有这样一封信存在。张蝶在跟我离婚的时候,把那封信很郑重地放在我手里,我感到我的手很无力,越来越无力,托不起那厚厚的重。没有人知道,我是花了什么样的心血在读那封隐藏了十多年的信,每读一遍,我都能看到那花手绢,上面染着血一样的红色,在我眼前飘来飘去。赵小小,张蝶在交给我这封信时,还告诉了我一件事情,那把小剪刀,的确不是你拿的,事实上,第二天,她就在自己的小床底下发现了它,她在剪纸的时候,把它掉落到床底下了,但是她不知道。当她发现它静悄悄地躺在小床底下以后,她不知所措了。她藏起了它,就连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告诉。她说,如果哪一天见到你,让我代她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那个时刻,陈千正躺在医院里。四天前的早上,他在卫生间里小解时,发现自己尿血了。彩超和CT这些透视性极强的仪器同时表明,陈千的肾脏上长了肿瘤,并且已经扩散。在医院里定下了手术日期的当天深夜,陈千给赵小小打了电话。他终于赶在手术前,跟赵小小说了那声一直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赵小小在上海的酒店里痛哭失声,她坐在床上,从包里源源不断地往外抽手绢,去擦那源源不断的眼泪。
10
找了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金翔把博士回到美国的消息告诉了赵小小,赵小小没有什么反应。金翔知道,这就是赵小小的风格。不过,赵小小的洁癖似乎轻了一些。
赵小小的洁癖不那么明显了,原因并不是那么单一的,她现在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上海。过了大约一个月,金翔忽然对赵小小说,你那个动手术的亲戚怎么样了,要不要再去看看,顺便散散心。赵小小看了看金翔,没有说话,金翔说,明天我给你订机票。
再一次去了上海的赵小小没有住酒店,直接住到了陈千家里。陈千已经辞掉工作了。赵小小每天到菜市场买菜,回来给陈千做饭,太阳好的时候,陪陈千出去散步。陈千身体越来越不好,总是累,走路多了,头上就渗出细密的汗粒,赵小小就拿手绢给陈千擦汗。晚上,花花绿绿地洗上一盆手绢,晾到阳台上,跟陈千一起坐在阳台上,仰着头看手绢。手绢静静地垂着,散发着皂香味。
夜里睡觉,赵小小跟陈千一人一个房间,各睡各的。半夜赵小小有时会过来给陈千掖掖被角。在医院里的时候,陈千刚从手术床上下来,下半身是裸着的,赵小小每天给陈千擦上几遍,其实,现在也没有各睡各的必要了,但是还是各睡各的。
过了一些日子,赵小小回到了自己的城市。儿子金小金问她,妈妈,你去上海做什么了?赵小小摸摸金小金的头,答非所问,你们幼儿园玩不玩丢手绢游戏?金小金说,不玩。赵小小说,你们老师为什么不带你们玩呢。金小金说,那妈妈带我玩吧。赵小小说,要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才能玩的。金小金说,妈妈,那我去跟老师说,让她带我们玩丢手绢。
之后的大半年里,赵小小在上海呆着的时间明显多了一些,几乎是回来住不上几天,又返回上海了。金翔从赵小小安静中隐藏着的凄惶里,直觉到了某个大限的将至。
有一个下午,阳光穿过窗户,一闪一闪的,照在一块一块静静垂着的手绢上。陈千正在睡觉,忽然睁开眼,对赵小小说,我梦见晨晖幼儿园了,我们在玩丢手绢游戏,你蹲在人群里面看着我,样子那么楚楚可怜。多想回到那时候啊。
赵小小心里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尖锐的疼痛随着血液四处游走和扩散开来。她看着那渐渐淡去的阳光,说,我给你唱《丢手绢》吧。
等赵小小从上海回来,就不再去了。金翔有一次试探地说,要不要去上海看看生病的亲戚?赵小小说,不用去了,去世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周末儿子金小金回来,玩他爸爸金翔的手机,金翔在卫生间里洗澡,金小金拿着手机跑过来,说,妈妈,妈妈,这是妈妈。
金小金踮起脚,举着手机,缠着妈妈看。赵小小看了看,竟然真是她!再好好看看,是自己在上海时的照片,显然是被人偷拍的。赵小小哆嗦着手指,把所有照片翻看了一遍。
等金翔从卫生间里出来,赵小小已经安静如初了。只是那孩子金小金,很兴奋地举着手机又送给爸爸看,爸爸,爸爸,是你给妈妈拍的照片吗?
赵小小摸摸金小金的头,说,儿子,是爸爸给妈妈拍的。说完,就进厨房做饭去了。金翔在沙发上坐下来,从儿子手里要回手机,把照片都删掉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有一天金翔回家,习惯性地抬头看看自家阳台,阳台空空的,没有手绢了。赵小小此后也没有再买过手绢,她用支付宝从网上买到的那数百条手绢,都从家里消失了。金翔有时候还会看看阳台,觉得有些空落落的。说真的,那些手绢其实挺漂亮的。
金翔观察了一段时间的赵小小,发现她也不去西炮台山了,她手机响起来,也不再是《丢手绢》了。赵小小还是一味地安静着,平凡着,做饭,理家,独自开车去购物,美容。天热了,赵小小时常开车去滨海路,把车停在停车场内,徒步走到沙滩上,坐着看看大海。
赵小小又改用纸巾了。心相印牌的,精致的纸巾袋上印着卡通漫画,上面总是一男一女,在绿色的草地上坐着,或走着。旁边写着一些卡通字,配画面用的。
有一个周末赵小小去接金小金,去得早了些,很意外地听到孩子们在唱《丢手绢》,赵小小把脸使劲地贴在幼儿园院墙的栏杆上,她看到儿子金小金正拿着一块手绢,在圈子外面跑啊跑,跑到一个女孩身后,很秘密地把手绢丢了下去。
阳光真好,女孩迎着阳光坐着,小脸上有一片安静的光辉。
原载《清明》2009年第1期
原刊责编苗秀侠
本刊责编吴晓辉
作者简介
王秀梅,上世纪70年代生。2001年开始创作,在《当代》《十月》《花城》《作家》等发表中短篇一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中短篇小说集《春天到了,赵小光!》,曾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99”读书人网文大赛金奖等,作品多次入选各种年度小说选本。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首届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