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力
山水诗画皆是以自然风景为主要描写对象的中国传统艺术。名山大川、风景佳胜、田野村居、城市园林、楼关舟桥、历史名胜均可入山水诗画。中国山水诗画不但表现了丰富多彩的自然美,更集中体现了中国人的自然观与社会审美意识,甚至从侧面间接地反映了社会生活,因其有极高的思想性而富于人生哲理,凝聚着中华民族传统美学的精华,从而成为一种高品位精英文化的典型艺术样式。
“诗原通画,诗画一律”,在传统中国艺术观念里不曾出现诗画的分疏。传统独有的艺术观念里“画”与“诗”是“风景”的同义词,是艺术审美观照中的“山水”本身。山水诗画到了盛唐时期达到了极盛,究其原因主要是人们追求美和欣赏美的外部条件都达到了历史的巅峰,而人们鉴赏美的能力也随着绘画艺术的发展得到扩展。这里必须提到的一位大师是王维。王维在山水诗上开创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将山水诗推上艺术的巅峰,并且奠定了山水诗虚静空灵的美学标准,而内化为中国人的比较稳定的审美心理结构,而这与他在绘画上的创造性开拓是分不开的。唐代大批优秀诗人共同创造出浑融、完美、自然、清新的一代诗风,帮助和推动山水诗向个性化、风格化的方向发展,脱离了追求形似的初级阶段,达到形似更兼神似、神形兼备的高度艺术境界,不仅反映出山水的形貌,更写出山水的精神和丰富的个性色彩。
朱光潜先生批判过这样一种说法:画只易于描写静物,诗只易于叙述动作,因为动作在时间直线上相互承续,而诗所用的声音语言也是如此。而静物各部分在空间中同时并在,而画用的形色也是如此。为什么这种说法站不住脚?正如前面所分析的,中国山水诗的历史发展和艺术特点决定了中国山水诗与中国山水画的同源性。中国山水诗的化静为动、整体构造都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诗有诗情,画有画意,两者的共同点在于“境界”。王昌龄说:“搜求于象,心入于境”;孟郊说:“大地入胸臆……物象由我裁。”所谓“象”即一般形象,后来延伸为物象、意象、想象等。“圣人立象以尽意”,借景抒情,其景为象,其情为诗。
意境是艺术的灵魂,也是中国山水诗画的灵魂。情景交融,寓情于景,得“弦外之音”,“象外之意”,“身与物化,物我两忘”。由“象”炼“意”而成“意象”。王维山水画“山谷郁郁盘盘”、“意出尘外”,如东坡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其诗“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是怎样的意境啊!这正是董玄宰“画禅”的理想,这正是中国文人画家梦寐以求的山水诗画之意境——萧条、淡泊、简远,即张彦远所谓“自然”,董休复所谓“逸品”——“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知自然”。
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概括和总结了山水画“意境”理论;重视画之“景外意”、“意外妙”——“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客而思居,见岩壑泉石而思游”。“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
诗意是人生的灵魂,无诗意的人生暗淡无光。待到苏东坡横空出世,中国山水诗画的最高境界得到了更深的确立。“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绚烂之极,复归平淡”。倪云林“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写胸中逸气”。“元四家”强调和丰富了山水画道的哲思,于传统可谓锦上添花。元人马致远一阕《天净沙·秋思》大可算作传统山水诗词流浪漂泊情感原型的生动标本。循了这条“西风古道”,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中国山水诗词的真正源头。诗人由于背井离乡、官场失意和人生苦短而兴发了生命流浪漂泊之感。山水诗词作为诗人漂泊流浪生命意识的补偿意象,无疑成为他们久久寻觅的宁静安谧的心灵家园。
传统山水诗词作为一种艺术,它的最深层最抽象的意境是它所蕴涵的精神特质。传统山水诗词有着时间和空间上掬取无尽的精神源泉,因而也便有了传统山水诗词无限的精神意境世界。
孔子曰:“诗,告诸往而知来者也。”诗词是古与今的精神纽带。中国山水诗人尤善凭借时间化自然山水而为精神的内在体验。伤春悲秋,怜红惜花是传统山水诗词常见的情景。春秋代序,日夜更替引起他们时间意识中莫名的悲哀;浩浩长空、悠悠山河引起他们生命流逝的追怀与感喟。伤逝怀旧与只争朝夕的精神的时间体验,颇具励志生命的人文品性。
“千古词客心,万古凭栏意”。中国古代山水诗人在泛湖游山中游目骋怀,其生命人格和精神情感得以空间的向上与超越的伸张。从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气韵神致到杜甫“一览众山小”的精神志向,无不体现了精神空间的向上伸张和不断奋进的生命意志。这种空间意味使得山水诗人在自然无限的空间里得到精神的自由与超越。
真正揭示自然、人文之核心者是庄子。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行焉,万物成焉”、“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老子“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一切同样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诗画艺术与人生、人格尽以诗意为高,所谓诗中画,画中诗,进而求境外之境,味外之味,言有尽而意无穷。但凡大艺术家达此意境的法宝和途径——无非以赤子之心,行千里路,读万卷书承创传统而神通;神游天地,思接千载,皈依大道,宁静而致远,即宗炳所谓“含道映物,澄怀味象”,而达于天人合一的境界。
参考文献:
1.李泽厚、刘纲纪著:《中国美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
2.胡晓明著:《万川之月:中国山水诗的心灵境界》,北京:三联书社,1992年版。
3.朱光潜著:《诗论》,北京:三联书社,1998年版。
(作者为黄淮学院艺术系副教授)
编校:张红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