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呓

2009-06-27 09:30周宗伟
读者 2009年17期
关键词:同类影子蚂蚁

周宗伟

小时候喜欢蹲在地上看蚂蚁,总是能从蚂蚁的生活中发现许多乐趣。大了以后不再看蚂蚁,而只顾及自己,蚂蚁从我的世界中远去。偶尔从《动物世界》中再看到蚂蚁,带着一种人的宽容与自以为是,总感觉蚂蚁很像人,它们和人一样觅食、繁衍、结群、打架,甚至像人一样知道埋葬同伴的尸体。某一天又蹲下来仔细地看蚂蚁,才发现原来不是蚂蚁像人,而是人才真正像蚂蚁。高高在上时,人看不见蚂蚁,以为人可以主宰小小蚂蚁的生命,蹲下来时,才发现人和蚂蚁一样值得怜悯,人在宇宙之中脆弱如蚂蚁。只有放低自己,蹲下来看世界,才会发现世界的真谛。人和蚂蚁,本是同类。

我是一只蚂蚁,你看不见我,并非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只是因为我小得难以进入你的视线。

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迎接我的是正午的阳光。阳光很亮,无边无际地铺在地上,我被独自晾在了中央,孤单得有点害怕。

孤独的时候,有人喜欢和影子做伴,低头一看,才发现我的影子竟然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我没有影子,于是,影子就成了我的一个梦想。

蜗牛说,他也害怕无边无际的阳光,我劝他和我一起去找影子。他说不用,他的影子就背在背上,他可以随时随地缩进他的影子里躲避阳光,可我的影子在哪儿?

终于,我找到了第一片影子,在无数的车轮下面。我激动得想奔过去,可它飘忽不定,我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醒来之后,眼前出现的是一只被轧破肚皮的蟑螂,也许他也曾经像我一样渴望影子,想在影子下躲避阳光,却为了影子被车轮碾去了生命。

于是我决定不再去找影子,终日小心翼翼地看护着自己的性命。初次遭遇强敌,我在心里拼命地抱怨自己太小,小得不足以保卫自己。

刚刚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又遇到了险情。这次的经历却让我暗自庆幸,正是因为我小,我才可以在鞋底下找到宽裕的生存缝隙。

在地面上的这些经历让我饱尝艰辛,因此我想远离地面,向往更高的地方。我爬上一枝蒲公英,在它那浓密绒毛的庇护下,我终于感到了安全和笃定。我以为,爬得越高就能待得越稳。

一阵风打破了我的宁静,蒲公英的种子载着我一起飞行,快乐又刺激。我又以为,风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危险却在短暂的快乐之后不期而至。我怎么也没想到,来去自由的风竟然把我送往一个死亡之地。

绝望之中,一滴雨砸了下来,意外地救了我的性命,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又开始担心。

雨水汇成了河流,我奋力地攀上一只花瓣船。在一片汪洋之中,除了任由渺小的自己随波逐流之外,别无他策。

危机四伏的生活使我很想有个家。我无意中找到了一只蝉蜕,它壳内宽敞又安全的空间让我十分满意。我想像蜗牛一样背着它四处行走,可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树丛里的蝉纷纷“知了,知了”地嘲笑我。一只好心的蝉对我说:“这是我丢掉的东西,它不属于你。我只有丢掉它才能学会飞翔。如果你不舍弃一些东西,你将永远无法长大。”

我在困惑和无助中到处流浪,一只好心的百足虫让我坐上他的列车去旅行,可我却不知道终点该在哪里。或许,我只是想找一个伙伴来打发寂寞。

偶然地,我认识了一支温度计,她的优美体形让我一见倾心。我温柔地抚摩过她的每一格刻度,她却测不出我的温度。我无奈又伤心,便问她,怎样才能温暖她的心?她说,她需要时间。

但我不知道什么是时间,只知道人们总是习惯于用三根针来把它钉在墙上,或贴在腕上。我以为,时间不过是针的转动而已。

在变成化石的鱼身上,我终于看到了时间的痕迹,当年的他一定像我一样不知道时间的意义。原来,要真正明了时间的存在就需要付出生命。

我开始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怀疑。为了找到答案,我不辞辛劳地爬行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搜寻,最终却发现,在书中的爬行只是一场锻炼肢体的游戏。

从书山上下来,我遇到了一个生活在书山脚下的放大镜,从它的反射光中,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我惊讶于镜子中超乎自己想象的庞大形象,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强大。

我开始重新认识自己。我确信是我的强大躯体爆发的力量压碎了玻璃。此刻,我已不再需要找伙伴,我只想出去当一个英雄。

我终日怀揣着做英雄的梦想,四处游荡,却不知英雄究竟应该怎样去当,直到我遇见了一群正在搬运粮食的同类,我心里那个当英雄的欲望才真正开始膨胀。

同类们领着我去观赏他们饲养的蚜虫。我才意识到,原来还有比我们更弱小的生命愿意充当我们的奴隶。我对自己的力量也变得更加自信。

我终于明白,英雄是需要别人仰望的,只有湮没群体才能凸显英雄的力量。为了指挥群体,我挑动了一群同类与另一群同类的争斗。

争斗越来越激烈,我看到同类们在其中热血沸腾,不断有其他同类受到感染参与进来,终于发展成相互对峙的血淋淋的战争。

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已经难分彼此,甚至同伙们也开始自相残杀。我发觉我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力,只能无奈地在一旁观望。

夜晚终于来临,夜幕下的战场上尸横遍野,一片荒凉,我被湮没在其中,找不到方向。冷风乍起,我陡然清醒,原来我的英雄梦居然要以成千上万同类的生命为代价。我觉得自己很脏。

死寂过后,我和我的同类们都恢复了安静。我们默默无声地打扫战场,抬着身首异处的同类们的尸体,我们一路无语。

我独自悄悄地离开了同类,踽踽独行。路边躺着一具香烟的尸体,我想将它掩埋,却发现只不过是以一种灰烬掩盖另一种灰烬,既已成灰烬,又何必再盖?

我攀上一根竹枝看风景,爬上去之后才发觉原来是一只竹节虫,他把自己藏得如此巧妙,既让自己安全也让别人放心。我终于明白,英雄只想凸显自己,而智者却想把自己隐藏起来。

我也学会了隐藏自己,藏得越深,我便越能安然享受食物的美妙与不受惊扰的宁静。我想尽各种办法隐藏自己,有时甚至会为隐藏技术的高超而暗自得意。

我把自己淹没在他们嘈杂的聚会中,想闹中取静。可藏得越深,心里的孤独便越加剧。我发现,我和他们表面是如此相似,可本质十分不同,这时候,我开始真正地想找一个朋友。

我知道,真正的朋友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从不奢望能找到知己。我终日锁着自己的心,直到与他相遇,他成了打开我心门的钥匙。

我和他的天平永不倾斜,并非因为我们太小太轻,无法称量,而是因为知己的心永远有相等的重量。

我和他相伴闲游,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人们把钱当成生命,所以钱带给人痛苦;而我们把钱当成玩具,所以钱带给我们快乐。

我们的生活偶尔也会遇到点险情。某日,我口渴,想去湖边喝水,幸亏他及时拉住了我。他告诉我,那不是湖,是人的唾沫,湖没有危险,人的唾沫却会把你淹死。我惊出了一身冷汗。

秋天来了,我们相伴劳作,一起准备储藏越冬的食物。食物虽不丰厚,我们倒也心安理得,知足而快乐。

我们觅食时,常常会遇到同类。我嘲笑他们把人嘴里吐出的垃圾当宝贝往回运。朋友却说,人总以为他们吐掉的是没用的东西,焉知他们留在肚里的不是真正的垃圾?

天气越来越凉了,我的朋友在寒冷面前有些体力不支,即将离我而去,我心中不忍,想尽一切办法挽留他的生命。

我找到了一大片温暖的羽毛,欣喜地想招呼朋友前来躲避风寒。

蓦地,羽毛在眼前消失了。我这才发现找错了地方,慌忙逃离险境。朋友打趣道,有时最温暖的地方恰是最危险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妙。

朋友的身体越来越弱。我寻到一枚药丸,朋友笑着说,药丸治得了人的疾病,却救不了我们的命,病虽可治,命却不能医。

我不甘心命运的安排,想去赌一赌天命,可我费尽了所有的力气也转不动赌盘上的骰子。朋友又笑着说,你以为你能转动命运,其实是命运在转动你,不必去浪费力气。

冬天在一步步逼近,越来越多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无论他们曾经多么强大,或者多么弱小,此刻他们都一样平等,一样安静。我终于领悟,大自然在生死面前最公平,因而它的力量也最不可抗拒。于是,也便懂得,对于尚存的生命,最好的态度不是挽留,而是珍惜。

人们喜欢在纸上画各种各样的风景,想用纸把风景留住。我和我的朋友都只喜欢在纸上漫步,回忆美好的时光,却不留任何痕迹,因为我们已把风景记在了心里。

在死亡面前,朋友始终比我平静,他在清凉的秋风中安详地离去。

我为他唱了一夜的歌,虽然我吹不响竹笛,你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知道他能听见我的歌唱。

寒冷已降临,我知道或许我也将到我的朋友那儿去。如今我仍旧独自待在白晃晃的阳光下,但我已不再孤独。

我是一只蚂蚁,我生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虽然我的世界充满黑暗,但如果你耐心地听完了我的故事,你就为我的世界投下了一束光。

(严 惜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蚁呓》一书,朱赢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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