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铸
在有限的平面上创造复杂的艺术空间,乃是绘画的基本使命,也是绘画的魅力所在。
“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1]在艺术空间建构方面,西洋近代绘画和中国古代绘画显然选择并拓展了不同的道路。西洋近代绘画依托着严格的科学精神,综合几何学、光学、色彩学,通过复制定点视觉效果的透视方法,建筑了一座由二维通向三维的坚实艺术桥梁。中国古代绘画则以“远”为核心旨趣,充分发掘“虚实相生”的潜力,消弭视界效果与心理意象的界限,从而开创了无际无涯的艺术意境。
一
中国古代绘画在艺术空间建构方面的自觉,基本上是与山水画的出现和发展相同步的;而这种自觉,又集中地与对“远”追求扭结在了一起。论“远”,是中国古代绘画理论的精华之一。
“远”的本意指空间距离的延展。《说文解字》释:“远,辽也。”《尔雅》释:“远,遐也。”《广韵》释:“远,遥远也。”后也引申指时间距离的绵长。在中国历史演进的特殊语境之中,“远”的涵义逐步扩展,拥有了更为丰富复杂的文化内蕴。
“远”与“近”相对,因大跨度距离而给人以一定的超越之感。“远”不仅是对距离的超越,而且可能意味着视野局限的超越,对现实束缚的超越,对世俗羁绊的超越。在先秦,道家就曾用“远”描述过无限之“道”: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
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2]
到魏晋玄学那一度普遍吸引了文人意趣的精神氛围当中,“远”更直接同“玄”叠加在一起,被理解为对玄理意趣的特殊表达。这同时,“远”逐渐同“幽”、“深”、“清”、“超”等相汇合,实现了从客观空间向主观感受的全面转移。当“远”最终进入了艺术的视野之后,则迅速内化为了一种超然的艺术境界和审美境界。
早在山水画和山水画论因玄学的催化而超前萌生的最初阶段,对“远”的追求就已经得到了凸显。宗炳《画山水序》称:
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则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夫以应目会心为理者,类之成巧。则目亦同应,心亦俱会;应会感神,神超理得。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
宗炳清醒地意识到,绘画可以于相对狭小的画幅之上,构建辽阔的艺术空间;而这种“千仞”“百里”的艺术空间,乃是画家“目”与“心”融合的产物。在这里,“目”是基础。所谓“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所谓“张绢素以远,则昆之形,寸围于方寸之内”,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正是对视觉透视原理的最早表述。然而,“目”并非最高的层级,在“目”之上,更有“心”“神”的引领。山水的意义,在于“以形媚道”[3]。山水画如果仅限于复现山水之“形”,“应目”即足以胜任;至于要把握和展示山水所存之“道”,则必须依赖“会心”。关于这一点,稍晚于宗炳的王微,在《叙画》中也有相近的表述:
夫言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辩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灵亡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画寸眸之明。曲以为嵩高,趣以为方丈。
山水画不同于绘地图,也不是绝对写实,而是在创造特定的艺术空间,导入通向“太虚”的艺术意境;因此,画家需要“心”与“目”相济相合,方能超越单纯视觉的局限,发挥艺术创造的深层潜能。
这以后,“远”以及标示“远”的“百里”、“千里”、“万里”等,以较高的频率不断出现于山水画论之中。南朝姚最《续画品》评萧贲:
尝画团扇,上为山川。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4]
隋唐间彦《后画录》评展子虔:
亦长远近山川,咫尺千里。[5]
身历唐王朝由盛及衰历史巨变的诗人杜甫,推重画家王宰的山水画作,选取了一个重要的角度: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6]
杜甫的贡献,并不在于揭示“咫尺”与“万里”之间的张力关系,而在于以“势”论“远”。中国古代山水画所重视的“远”,是艺术而非实际,是复杂的心理境界而非简单的视觉效果,简言之,是一种“势”。“势”字从“执”字衍化而来,原指强大的权力,后由实而渐虚,内化为人的主观感受,表示某种总体性的态势或趋向。作为“势”的“远”,不是视觉之“远”,而是在审美静观中获得的关联视觉而又超越视觉的心理之“远”。对此,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有着敏锐而透彻的把握: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7]
地图的基点在科学,山水画的基点在艺术。地图是缩微,依据为比例关系,山水画是拓展,要义在虚实相生。两者的差异,正在于一个关键的“势”字。山水画艺术空间的“远势”,生成于画幅之内的景物构图,却又能隐约延伸到画幅之外,杳渺不绝,无际无涯。山水画艺术空间的“远势”,缺乏精确的科学数据,却更具超然的审美魅力。山水画艺术空间的“远势”,无法单纯由视觉来穷尽,必须在视觉之上进一步诱发静思遐想,调动“目”与“心”的合力方能真正把握。
二
至山水画开始占据画坛中心位置的宋代,绘画理论对“远”的体认和阐释更为深入。于是,在郭熙的《林泉高致》中出现了“三远”之议: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
郭熙所概括的“高远”、“深远”、“平远”,出于山水画处理山势的创作实践,其基点乃在画作构图的不同视觉定位。“高远”即仰视构图,以显峰峦的耸峻和雄壮;“深远”略相当于俯视构图,以显涧壑的层次和深邃;“平远”即平视构图,以显群山的逶迤和延绵。然而,郭熙深得中国山水画的精义,并没有止步于视觉层面,而是主动实现了向审美心理层面的过度:
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融而缥缥缈缈。[8]
以“势”以“意”来言“三远”,郭熙显然在自觉地实践着对纯视觉的某种突破和超越。也就是说,在郭熙的意识中,“三远”不仅是三种山水画视觉构图的方式,而且是三种山水画唤起艺术空间审美感应和审美神思的方式。
郭熙得风气之先,首倡“三远”;而数十年后的韩拙,踵武前贤,撰《山水纯全集》,对“三远”又有别解:
愚又论“三远”者:有近岸广水,旷阔遥山者,谓之阔远;有烟雾溟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谓之迷远;景物至绝,而微茫缥缈者,谓之幽远。
近世研究者多以《林泉高致》旨趣近文人画论且全为自抒独见,而《山水纯全集》文笔染院体习气且多处因袭成说,于是扬前者而抑后者。其实,仅就对“三远”的归纳而论,韩拙的阐发中包涵了不容忽视的新意。这新意主要还不在于拓宽了“三远”的范围,将其从纯论画山引申到论所有山水画作,而在于有意识地强化了作为山水画艺术空间之“远”的特殊审美心理意义。韩拙区分“阔远”、“迷远”、“幽远”,重点已经从构图的视角差别,转移到了心理效应的差别。“阔远”是突出水天空旷,引人神气清爽,襟怀开朗;“迷远”乃以水雾烟岚点染阻隔,给人隐约迷蒙的感受;“幽远”则借连接天际的渺茫山水,将人带入延伸无尽的空寂心境。可以说,韩拙列出的“阔远”、“迷远”、“幽远”,既是山水画的三种构图方式,三种空间类型,更是山水画的三种艺术意境。
宋代以后,不断有承接余绪而以“三远”论山水画者。元四家之一黄公望,存有一篇《写山水诀》,其中有言:
山论三远:从下相连不断,谓之平远;从近隔开相对,谓之阔远;从山外远景,谓之高远。
细审其说,似仍拘于视觉构图之不同技法,未能在意境创造层面提出富于启发性的见解。清代乾隆年间曾东游日本的山水画家费汉源,也有关于“三远”的论说:
山有三远:曰高远,曰平远,曰深远。高远者,即本山绝顶处,染出不皴者是也;平远者,于空阔处、木末处、隔水处染出皆是;深远者,于山后凹处染出峰峦,重叠数层者是也。三远唯深远为难,要使人望之莫穷其际,不知其几千万里,非有奇思者不能作。[9]
费汉源区别“三远”,将主要的着眼点放在了墨色渲染的技法之上,新意稍欠;倒是其关于“深远”的发挥——“要使人望之莫穷其际,不知其几千万里”,无意中触及了山水画“远”的艺术空间的真谛。中国古代山水画论所推重的“远”,不是“目”视之“远”,而是“心”感之“远”;并不以复制人的视觉效果为尚,而是恰恰要主动地实现对视觉极限的突破和超越。“千里”“万里”,非“目”所能及,却正是山水画“远”的艺术空间所要涵容。显然,这“远”只能凭借“心”“抚四海于一瞬”的“神思”,方能建构起来。
三
顺带辨析一个问题,即所谓“散点透视”。
在20世纪中国与西方不对等的文化交流背景之下,出现了一种关于中国古代绘画构图和艺术空间建构的解释——“散点透视”。
透视,乃透视学在绘画领域中的具体应用。自文艺复兴之初至十九世纪,透视一直是西方绘画的方法支柱。以至意大利画家达·芬奇曾经断言:“绘画以透视学为基础。”[10]透视依据科学精神,精确复制人的定点视觉效果,再现人的复杂空间感受,极其有效地丰富了绘画逼真写实的能力。西方绘画六百年里所获得的辉煌成就,与透视方法的发挥之间,存在着直接的联系。西方绘画发展了透视,同时,透视也给西方绘画呈上了丰厚的回报。问题在于,透视学是科学,是普遍规律;但对于绘画来说,透视方法却不见得就是普世的艺术法则。
以透视来论中国古代绘画,本意大约是要在西方文化一度居于传播强势的特定氛围中,为中国的“国粹”争一席立足之地。持论者认为,西方绘画借以登峰造极的透视方法,在中国古代也同样存在;而西方与中国的区别在于,一为焦点透视,一为散点透视。对散点透视的一般解释是:一幅画作,包含多个视点;而观赏者在观赏画作时,视野则要在多个视点之间移动转换。
诚然,中国古代画作常采用立轴和手卷等形式,观赏时往往确实有着视野的游移。但是,这并不能自然证明散点透视在中国古代绘画史上的真实存在。请试想一下,如果一幅画作的构图,乃由若干组焦点透视拼合而成,将会呈现出什么样子!
其实,论说中国古代绘画,不必囿于“透视”。回顾宗炳《画山水序》、王微《叙画》等早期山水画论可知,古人对“透视”的道理早有掌握。然而,出于特殊的文化选择和艺术选择,中国古代绘画并没有简单地沿着将“透视”推向极致的道路前行,而是另辟蹊径,为人类提供了一种与西方近代绘画不同的艺术典范。中国古代绘画,尤其是山水画,清醒地意识到了纯视觉的客观局限,于是将自身的智慧和能力,自觉投入到了“目”“心”融合,以“心”引领“目”,借“心”超越“目”方面,自觉投入到了艺术意境的创造方面。
中国古代山水画理论所特别关注的“远”,正集中凝聚了不同于“透视”的东方神韵。这“远”,虽不绝对脱离视觉,却又不拘泥于视觉,而是探索着从视觉向想象的过渡,从“目”向“心”的过渡。这“远”,重在感觉之“远”,想象之“远”,因此可以自由地超越视觉的极限,导向无穷,导向永恒。这“远”,是画作所显示的连接天际的艺术空间,更是一种脱尽尘滓的人生境界。这“远”,既展开于画幅之中,更延展于画幅之外。这“远”的生成,不是靠对真实视觉空间的模仿,而是靠艺术的辩证法,靠“虚实相生”所蕴含的巨大艺术潜能。
注释
[1] 《易传·系辞》。
[2] 《老子·二十五章》。
[3]宗炳《画山水序》。
[4]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萧贲……曾于扇上画山水,咫尺内万里可知。”
[5]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展子虔……山川咫尺万里。”
[6]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7]王夫之《姜斋诗话》。
[8]郭熙《林泉高致》。
[9]费汉源《山水画式》。
[10 ]达·芬奇《透视学》,《达·芬奇论绘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杨铸: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冯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