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万才
1958年9月,我因划为“右派”,被开除公职并遣送回原籍四川长寿县(现重庆长寿区)农村监督劳动。
那年,举国上下“大跃进”,人民公社在全国农村纷纷成立,公共食堂里,社员们敞开肚皮吃饭不要钱。
可是好景不长,由于刮浮夸风,夺高产、放卫星,虚报产量,收获的粮食全部上交了公粮,社员们开始饿肚子了。到1959年底,许多人都得了水肿病,天天都有人死去。我的祖父、父亲也卧床不起,奄奄一息。
一个风雨之夜,父亲把我叫到床前对我说:“才娃,我和你爷爷没得几天了,你才二十几岁,不能和我们一起等死啊!跑出去吧,到外面去拼命闯,找一条生路过日子吧。”说罢气喘不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的双眼噙满了泪水。
次日凌晨,趁村支书还没有吆喝人们出工时,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挥泪告别双老,踏上茫茫流亡之路。没有想到,此去竟是永别,30多年后,据幸存乡亲告知,我走后10多天父亲和爷爷先后去世,年幼的妹妹也病饿交加而死,10岁的弟弟去了区上的孤儿院。
那天,我艰难地走完几十里山路,来到长江边上的长寿码头。凭着当年的一身干部装束,在趸船入口处躲过了4个查通行证、抓“流窜犯”的纠察的盘查,顺利地登上了开往重庆的轮船。船到朝天门码头已是傍晚,我在临江门坡上的贫民区里找到了远房表哥。表哥是弹花匠,表嫂无工作。他们每人每月有19斤配给粮食。表嫂当晚煮青菜稀饭招待我。白生生的大米于我已是久违。端起碗,我却想起因饥饿而周身浮肿的父亲和爷爷,此刻他们要有一碗稀饭吃该多好啊!
饭毕,表哥抽着劣质香烟听我述说家乡的状况,不住地唉声叹气(他的父母、弟弟也在乡下)。他说:“跑出来是对的,否则必将饿死。不过,现在活路很不好找,特别是无粮无户的外流‘黑人,一旦被抓住,就会被押送回原地。”末了,他告诉我:“听说兰州、新疆那边好找工作,特别是有一技之长的技术人才更容易找到点事做。”还说成都火车站附近常有那边来“偷人”的汽车,晚上以鸣喇叭或闪车灯为暗号。一到兰州,就有用工单位争相招用,不要粮食、户口关系。
表哥的话在我心中燃起希望之火,我决定先奔成都。
夜幕中,火车拖着疲惫的身躯向成都进发。真巧,我的邻座竟是3年前和我在一起工作的一个实习生,当初还向我借过钱,可此刻车上邂逅,他竟装聋作哑,形同路人。我也识时务地不与之攀谈,以免自讨没趣。
车抵成都,已是晨曦初露,先到正府街省高级人民法院去找我堂兄。门卫通报后,堂兄出来见我。走到街对面,他环顾左右,神情紧张地告诉我:“下午1点钟,你到玉带桥公共汽车站等我。”说罢即匆匆离去。
玉带桥车站,堂兄如约而至,神情仍很紧张。他开口就训:“你不在农村安心改造,跑出来干啥?你成‘流窜犯了,知不知道?”说罢,也不听我解释,悄悄塞给我几张纸币后甩下一句话:“以后再也不要到法院来找我了。”
我揣上堂兄给的30块钱,立即返回火车北站去守候兰州那边来“偷人”的汽车。
那些天,我白天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夜幕降临,便在广场周围能停车的地方去等“偷人”的汽车,直至深夜。车站候车室就是我的歇宿之所。因为没有粮票,只能买点儿煮莴笋、煮红萝卜之类的东西来充饥。
一天,我转悠到成都有名的餐厅“竟成园”,见店外排着长队,一打听原来是在卖高价回锅肉,我也跟着排起队来。一个多小时后,我的前面只有两个人了,哪知卖票的女郎竟卖起了关子,“吧嗒”一声把票箱一关:“没得了。”经最前面那位女士再三恳求,女郎才又把票箱打开:“只有3份了,8元一份,把钱准备好。”
回锅肉端上桌子,蒜苗与肉的比例约为七比三,但总算尝到了两年多未见的荤腥。由于久不见粮食,身体很虚弱,每晚至少小便两三次。那天吃了一点肉后,当晚小便次数明显减少。
七八天过去了,那“偷人”的汽车仍然无影无踪。火车站候车室屡有警察或治安人员前来查夜,乞讨者或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常被带走。我因穿着较整齐,且有一个背包做掩护,像是个候车的旅客,所以躲过了好几次盘查。
如此下去决非长久之计,我决定直接买票到兰州。
在会府旧货市场,我把一只“山度士”手表以60元贱卖掉,直奔火车站售票窗口。哪知买火车票竟要证件。我仅有一个1955年单位发的义务兵役证,上面有原国防部长彭德怀的签章。我诚惶诚恐地递进窗口。售票员说这个不能用,要我回单位另外开证明来。
我失意地走出售票厅,一个曾经西去而后返回成都的璧山籍流浪者告诉我,即便买到火车票,要走出四川也非易事。为防止川民外流,公安、民政部门在广元、宝鸡等地都设有检查站,盘查极严,无有效证件,一律按“流窜犯”处理。我一听,心都凉了。
一天下午,得到消息,当晚火车站要进行大清查,我再也不能在候车室过夜了。我在广场周边流浪到深夜,带着背包到郊外一农舍旁的竹林里露宿。偏偏是夜浓雾弥漫,下半夜露水从竹叶间滴下将薄被浸湿,人在其中,如入冰窟。
久久不见一粒粮食,成天吃红萝卜、牛皮菜,白天黑夜,人只有一个感觉:除了饿还是饿。
一天,我又来到“竟成园”,看是否还在卖回锅肉。这次令我失望了,大堂里冷冷清清,食客寥寥。我只好买了一碟凉拌莴笋叶,坐下慢慢吃起来。
邻桌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给她的小女儿买了一小碗米饭。那小女孩儿扒了一口,就不吃了。一会儿,母女双双离去。望着那碗白米饭,我也顾不得什么斯文、脸面了,立即起身端过来据为己有。我的第三视觉告诉我,对面一个干部模样的老者见了我的举动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但眼神里并无鄙视之意。他的潜台词大概是:“世道维艰,男儿末路啊!”
隆冬时节,晚上没有地方住是最难熬的。每当夜幕降临,我就为当晚的住宿而忧心忡忡。望着那幢幢楼房窗户里透出的灯光,我多么羡慕那些有“窝”的人们啊。
一天,我闲逛到锣锅巷,偶然发现一家鸡毛小店——宾至旅店。在条桌后面坐着的账房先生看上去有些“古董”。我上前冒叫一声:“大爷,写个号。”大爷叫我拿“把凭”(凭证或证件)来,我顺手递上兵役证。大爷说不行,要看工作证。我谎称工作证遭“摸杆儿”(方言:小偷)偷了。我说我是来成都看病的,住两天就走。经我好说歹说,大爷终于打开了登记簿给我登了记。我住的是楼上的一个小单间,虽简陋但还干净。终于找到一个栖身之地,心里踏实多了。
七八天过去了,火车站广场“偷人”的汽车一点儿影子也没有。此刻,一个最严峻的问题摆在我面前:钱快用光了。
1960年元旦来临。头天晚上我没去火车站,早早回到旅店躺在床上出神。一会儿,大爷走了进来,和我摆龙门阵,他说:“小伙子,你是不是有啥子难事啊?从你拿兵役证登记我就注意你了。你不像是坏人,但也不像是来看病的。果真有啥子难事,跟我说一说,看我能不能帮你一把。”
我不晓得大爷葫芦里装的啥子药,但事到如今,走投无路,只得把实情一五一十给大爷说了。大爷叫我早点儿睡,说明天他带我到一个地方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爷带着我径直去了白家塘派出所。
一间不足30平方米的房间里,关了20多个人,男女老少都有,都是“流窜犯”。房间里很冷,既无水喝,更无饭食,也不见有人来提审。直到下午,才有两个警察来将门打开,把我们一群人移送到多宝寺收容所。
到收容所已是黄昏时刻。当晚,和一群陌生人挤在一起,思绪万千,根本不能入睡,最担心是被遣送回原籍。第二天早晨,每人吃了一小碗米饭,便被押送到附近的成都第三砖瓦厂去挖运砖泥。活虽苦,但总算有饭吃了。
第四天没叫大家出工。约10点过,全体人员被集中到收容所院坝里,人们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估计要被遣送了。一会儿,从办公室走出来几个警察,还有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径直走到人群中挑人,被挑中的站在另一边。大约挑了100多人,全是年轻男性,我也在其中。不久,三辆大客车缓缓驶入院中,将被挑出的人全部载上,向天回镇方向驶去。
没问各人原籍何处,姓甚名谁,且车上每人都有一个舒适的座位,不像是被遣送。但究竟要把我们弄到什么地方去,大家纷纷猜测,谁也说不准。
下午,车抵绵竹汉旺镇,我们才被告知是去大山里的天池煤矿修铁路。
步行入山,只见重峦叠嶂,绝壁千仞。我们就要在这悬崖绝壁上凿出一条运送煤炭的铁路来。我们这支队伍叫做成都市天池煤矿桅杆坡筑路队,工作则是削岩撬石,打眼放炮。脚下是雾霾缭绕的万丈深谷,却没有任何劳动保护工具和设施,有几个“流哥”命运不济,路还没修通,自己却不慎跌下深谷,先去了黄泉路。
劳动非常艰苦,而且十分危险,但没有人愿意离开。因为这里每人每月42斤粮食,23元钱的工资,还给每人发了一套新棉衣。几个月后,成都市公安局还给我们这批“流窜犯”建了户口,从此结束了“黑人”生涯。
1962年铁路竣工时,国家经济情况已逐步好转,大部分人员回了原籍。我因老家已无亲人,便找到主管基建的冯矿长,要求不回原籍。经矿部与温江专区民政局协调,我被安置到专区招待所农场当一名农工。从此,我由一名无粮无户的“流窜犯”变成拥有正式城镇户口的居民。
世事难料,祸福相倚。灾年逃生,捡得性命一条。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的“右派”问题得到改正。如今我已76岁,身体尚健,儿孙满堂。忆及往事,感慨万端。
(责编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