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水章
元代郭居敬辑录的《全相二十四孝》,在民间的影响至今仍存,但书中所记孝子故事,因年代久远无法考证,有的甚至有造假之嫌。然而1900年发生在简州县(今四川简阳市)的一则割肝割股救父的孝子故事,却有凭有据,不仅地方志有记载,还有光绪皇帝颁发的《旌表恩照》等文物遗存。故事中的割肝割股行为,今天看来是愚昧之举,但其中蕴涵的孝道精神,却不应一概否定。前些日子,笔者到平窝乡采访了简州双孝子的后人和简阳地方志办公室的相关人士,特将这一故事记录下来,以供世人了解。
1900年四月(农历)的一天,天气正热。家住四川简州县平窝乡保全村(今简阳市平窝乡保全村四社)的牟启荣,因心口剧烈疼痛,不得已再次躺倒在床上。这病已前后拖了好几年,早将牟启荣折磨得脱了人形。儿女们知道,父亲这病完全是劳累所致。牟家只有几亩薄地,无法养活全家。牟启荣只得带着两个大儿子外出打短工,以补家用。牟启荣患病后无力到县城求医,只在附近的平窝、石钟等场镇找乡间医生处方抓药。他有7子3女,最大的儿子20岁,最小的儿子才几岁。全家老少12口,全靠牟启荣独力支撑。劳累过度的牟启荣,心口痛不断加剧,再也无力外出打工和下地劳动,大部分时间只能在床上躺着,人越来越瘦,眼看就不行了。
母亲哭着对儿女们说:“你爹这辈子命真苦,为了你们累成这样,眼看就要死了,却连肉都没有吃上一顿。”全家人都清楚,父亲这病,一半是病,一半是因为营养严重不良。但有什么法呢?为父亲治病,家里欠了不少债,又连续两年遭遇旱灾,庄稼收成很少,12张嘴都在为活命而挣扎,哪里还有能力买肉呢?
不久,牟启荣病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年,大的两个儿子到石桥场一家酒厂当学徒。牟启荣做这样的安排,无非是为家里减少两张吃饭的嘴。一个女儿自幼身体虚弱,只能帮母亲做些家务。四儿子牟永富(这年15岁)、五儿子牟永贵(这年14岁)除了忙地里的农活外,还把为父亲熬药的活也揽下了。
轮到牟永贵为父亲熬药时,他想起那晚母亲说过的话。难道爹真的连肉都吃不上一点就要死去吗?不久前,他听附近的老人说,如果自己的父母病了无法医治,吃了儿女身上的肝就会好起来。于是他想如果爹吃了自己身上的肝会不会能好呢?这念头固执地在一个少年的脑海里盘旋。药熬好了,牟永贵先箅出一碗,然后拿出另一只空碗来回翻倒。等药汤凉了,他才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来到父亲床前。牟启荣摸着儿子的头说:“你快点长吧,过两年你也出去当学徒,好给家里减轻些负担。”牟永贵点了点头。想到自己为家里分不了忧,挣不到钱让爹吃上顿肉,牟永贵心里十分难过,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就在那一刻,这个14岁的孩子,竟然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他要割自己的肝,让父亲吃上一顿“肉”!
牟永贵借为父亲捡药的机会去了平窝场。当郎中照着药单为他捡好药后,牟永贵问:“老师,我割草时经常不小心伤了自己,有啥简单的方法可以止血?”看着面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郎中笑道:“采点寸金草,捣烂后与香灰和一起敷上就行。”牟永贵又问:“万一血止不住呢?”郎中笑道:“你这孩子咋了?想啥不好,咋尽想这些不吉利的事。”牟永贵见郎中没给他答案,追着又道:“我们那里有个人不小心割伤自己,就是因为止不住血死了。”这回郎中没有笑他:“血流凶了,赶紧用帕子扎紧伤口。”
牟永贵回家之后,向邻村剃头匠王大爷借了一把剃头刀。一天,轮到牟永贵为父亲熬药。他早早起了床,带上准备好的刀子、止血用的草药以及汗帕,赤着双脚离开家,爬上山坡,来到一块大石旁边。想到要亲手割肝救父,他心里又激动又有些恐惧。他在大石旁坐了一会,等到太阳升高了,身上开始燥热,才解开汗衫,摸到右腹部,并轻轻揉了揉。他取出刀子,在手指按住的地方比划了一下。紧张与惶恐使他赶紧闭上了眼睛。这时他仿佛看到奄奄一息的父亲,看到父亲在吃了儿子的肝后,竟然就从床上站了起来……
牟永贵紧闭双眼,锋利的刀刃划进了皮肉,并慢慢向右拉去。剧烈的疼痛迅速从右腹部传遍全身。他的额上开始涌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他鼓起勇气看了看伤口,只见血渗透出来的同时,慢慢露出来一牙酱红色的东西。他想,这应该就是肝了吧。牟永贵用左手指掐住那冒着热气的东西,然后又一咬牙划了下去。
他用事先准备好的芭蕉叶包好割下来的东西。然后往伤口上敷草药,又用帕子将伤口紧紧扎住。一个14岁的少年,被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鼓舞,完成了一次感天动地的壮举。
牟永贵扣好汗衫,藏好割下来的肝,忍着疼痛艰难地回到家里,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悄悄将肝放入药罐,然后升火熬煮。接下来,牟永贵还有一件事要做,就是如何把这事瞒住。他听老人们讲过古人割肉救母的故事,说割肉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据说多瞒一天,老人就能多活一年。瞒得越久,老人活的时间就越长。
牟永贵装得像平常一样,继续下地干活。但是,割掉一牙肝后的身体,哪能经得起体力劳动的重负!牟永贵浑身无力,虚弱不堪,脸色苍白,走路很慢。这引起了三哥牟永龙的注意。三哥叫他到打麦场帮忙收麦子。牟永贵弯腰去端装满麦粒的撮箕,突然倒下去,久久不能站起。三哥正想责备五弟,忽见牟永贵脸色苍白,大汗不止。牟永龙责问五弟为何这么虚弱,牟永贵低头不语。牟永龙见他紧紧捂住右腹部,便上前拉起五弟的衣服,见五弟扎在腰间的帕子被血染红了,忙问这是为啥。牟永贵开始不愿说,在三哥的一再紧逼下,才说出了真情。牟永龙长叹一声,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往下直流,二话不说,将五弟背起就往家里跑。
父亲知道儿子为给自己治病竟然冒死割肝,心疼得老泪纵横。老人很快又有了新的疑问:四儿子炖在药里的肉是从哪里来的?会不会……父亲不敢往下想了。他赶忙叫来牟永富,让他脱下汗衫。牟永富不脱。五弟站在一边望着四哥,难道四哥也跟自己一样吗?父亲火了,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牟永富这才慢慢吞吞地脱下汗衫。全家人一看立时傻了眼:牟永富左臂上竟然也扎着布条,而且布条也被血染红了。原来牟永富在弟弟牟永贵割肝的前一天,悄悄将自己左臂上的肉割下一块,放在草药里炖煮,并对父亲谎称是用玉米从街上换回的猪肉。
父亲听后放声大哭。没想到两个儿子为了自己,竟然不顾性命,做出这样的傻事……
这事很快被村里知道,保长将牟家的事报到平窝乡,乡里又报到简州,简州知州马承基(陕西渭南人)立即派人将牟永富、牟永贵两弟兄带到州衙辨别真伪。经过查验,果然如此。马知州大受感动,当即留兄弟俩在衙内疗伤,一旬之后,伤势渐好,便让州衙用轿子抬着兄弟俩回到平窝,并沿途燃放鞭炮。
马承基将此事速往上报。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四川省府派人往简州核实。同年八月,由光绪颁发《旌表恩照》,对牟永富和牟永贵的孝行进行表彰,并赐给牟永富、牟永贵两弟兄鹌鹑服(鹌鹑帽、鹌鹑衣、鹌鹑裤、鹌鹑鞋)各一套,赏银30两,绸缎1匹,乡里可建牌坊表彰,死后入乡贡祠堂。四川省和简州各赐牌匾一个。简州赐牌匾上写“纯孝性生”4个大字,并有说明文字,此匾至今尚存。另据查证,简阳《民国县志》卷十“士女篇孝友”条,对牟氏兄弟割股、割肝一事也记载甚详。
牟启荣四子牟永富(割股者),生于1885年,卒于1960年,享年75岁。牟永富信佛,终身未娶,抱养三哥牟永龙之子牟联孝为养子。牟联孝之子牟开金,解放初曾任简阳县平窝乡党委书记。
牟永贵(割肝者),生于1886年,卒于1961年,享年75岁。牟永贵育有7个子女。年龄最大的三女牟发珍,1918年出生,后嫁石钟乡罗盘村(今名山泉村),2004年去世,享年86岁。
(压题图:简州知州马承基为表彰双孝子事迹颁发的牌匾)
(责编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