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告画上的姑娘

弗朗哥·巴勒泰

如果没有那幅广告画，我将会做些什么呢？在东京那拥挤不堪的地铁车厢里，无论我挤进哪一辆、哪一节，它似乎都在回望我。画面的背景是林木繁茂的公园，而一对穿着日本传统服装的男人和女人正在那里摆着造型，不过姿势显得略有些僵硬。那个男人有着一头浓密的金发，那个女人虽然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和服，华丽的头饰也低垂到了她那温柔的眉眼之上，但是很显然，她也是个西方人。不仅如此，她还很美丽，美得宛如梦中的仙子一般。至于那个广告宣传的是什么，我则一点儿也看不懂，因为我不懂日语，不过，这对我来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已经被它深深地迷住了。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意大利，开始在世界各地漂泊。从那时起，我在世界的许多地方生活过，但是，在日本的生活与在其他地方的生活有着明显的不同。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正流落在异国他乡，而那种强烈的意识竟然令我感觉到不适起来。

我出生在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纳区中心位置的一个小山村里，那里终年绿树环抱，景色宜人。由于我的父母经营着一家面包店，所以，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烤面包的技术。鉴于在我们这个小山村的发展空间有限，我便凭借自己的这门技术前往世界各地的宾馆和饭店打工。1991年，东京新开了一家四季宾馆，他们聘请我去那儿工作，并且对我委以面点厨师长的重任。那时，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我们的照顾，况且，这个机会实在难得，让人难以拒绝。因此，我便带着妻子一起搬到了日本。

每天下班，我都要乘坐地铁返回住处。虽然只有几站路的车程，但是，站在摩肩接踵的地铁车厢里，我还是被挤得连站都站不稳。不仅如此，偶尔还会遇到某个筋疲力尽的商人靠在我的肩膀上打瞌睡。而我呢，则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前方的那幅广告画。我总感觉它象征着我渴望回到的那个我所熟悉的世界。

1993年，我们到了美国，定居在坦帕市，并且，我开了一家意大利面包店。

但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我的生活并没有就此安定下来，而是随着我婚姻的破裂陷入了混乱。于是，我把精力全都投入我的面包店，以期能够淡忘生活中的不如意。不仅如此，我还把几乎所有的钱都投到了面包店，以至于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过得这般捉襟见肘。每天，我都会将各式各样的面包、饼干、蛋糕和馅饼一排一排地摆放整齐，然后，我就穿着满是果酱的围裙站在门口，向过往的行人分发样品。逐渐地，有越来越多的顾客光临我的面包店了。到了12月，我的店里就已经雇用了3名帮手，而且，还有几十份节日订单在排队等候。

然而，好景不长。刚过12月，我雇用的那3名帮手由于各自不同的原因，几乎同时辞职离去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顿时，我陷入困境。那几十份订单是我必须要完成的。在维持店铺正常运转的情况下，还要烘焙制作出那么多的糕点，白天的时间显然是不够的，因此，加班加点就成了家常便饭。记得有一天夜里，当我从烤箱里拉出一炉烤好的松仁饼干的时候，我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上帝啊，已经快午夜了，而我还有20份第二天的订单没有完成呢！“不能再这么自己一个人干了。”我一边揉搓着条形面包，一边想着。招聘的牌子已经在窗上挂了两个星期，可是，仍旧没有人前来应聘。“哦，上帝啊，求求您快派个人来帮助我吧，”我低声地祈祷着，“派谁来都可以。”

也许是我的祈祷感动了上帝，终于，改变我命运的日子到来了。

就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我正在店里紧张地忙碌的时候，一位端庄优雅的女士走了进来。我以为她是来订购糕点的，于是便问道：“请问我能为您做点儿什么？”

然而当她轻启朱唇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我顿时感到万分惊讶。她竟然会说意大利语，而且声音动听，就像那美妙的音乐一般。她说，她叫弗朗西斯卡，她有一位朋友是我的顾客，听说我的店里需要聘请帮手，所以就来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顿时高兴极了，连忙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握住她的手，问道：“您会说意大利语？”

“我曾经在那里生活过，”她眨了眨那双就像坦帕湾的海水一样清澈湛蓝的眼睛，微笑着对我说，“我爱意大利。”

注视着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我的目光竟然一时忘了从她的身上移开。少顷，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我连忙说道：“哦，您能来帮我真是太好了，我感到非常高兴。您现在就能开始工作吗？我现在去烘烤糕点，您能在前面招呼顾客吗？”

她点了点头，然后便开始工作起来。她一边招呼着顾客，一边把各种糕点摆放整齐，同时还将所有的订单也整理好了。在此期间，我们都没有多说话，其实也不需要多说什么。对于该干什么、该怎么干，她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懂。我们就这么默默无语、有条不紊地干着，我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这是我几个星期以来睡的第一个好觉。第二天早晨，当我来到面包店的时候，她已经在店门口等着我了。

“早上好，弗朗哥！”她微笑着向我打招呼。

“早上好，弗朗西斯卡！”我用意大利语招呼她。

听到我用意大利语叫着她的名字，她不禁笑了起来。然后，她便跟着我走进了店铺。店铺里已经拥进来不少顾客了，她一边为顾客们包装糕点，一边和他们闲聊着。正是从她和顾客的闲聊中，我才得知她已经寡居数年了。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递给她满满一篮的条形面包。“谢谢您，”她说，“我的朋友说您烤的面包非常好吃。”

“不，应该谢谢您才对，弗朗西斯卡，”我一边为她打开店门，一边说道，“要知道，您救了我的命啊！”

看着她袅袅婷婷的背影，我不禁自问道：“这个来到我面包店的天使般的女人是谁呢？”我真的有点儿迫切地想要了解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随着我们在店里一起工作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也越来越深。我了解到，她和我一样过着单身生活，也有已经成年的孩子，也在世界各地生活过，也曾经四处漂泊！不仅如此，她也有过悲伤的往事。她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而丈夫的去世则给她留下了难以抚平的创伤。但是，这并没有使她丧失生活的勇气，相反，在经历了这些磨难之后，她仍旧是那么优雅美丽。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她或许就是我想要寻找的另一半。

但是，对于是否邀请她与我约会，我一直犹豫不决。我知道，我们俩目前都处于创伤的恢复期，都正在努力使自己重新站起来。因此，我觉得在处理这件事情上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反复思量及欲语还休的折磨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邀请她外出共进午餐。我们一边慢悠悠地吃着，一边聊着各自的生活。我们聊得非常投机，似乎忘记了时间，直到饭店的服务员要为晚餐做准备的时候，我们才离开饭店向海滩走去。我们走得慢极了，慢得就像是我们在努力地阻止时间流逝。最后，我们在沙滩上的一根木头上坐了下来。这时，弗朗西斯卡转过头来，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看得出她想要说什么，但是，她又忍住了。而我望着她那双清澈湛蓝的眼睛，终于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然后，深深地吻了她……

和弗朗西斯卡的恋爱成了我这一生中最大的奇遇。她处处都令我感到惊奇，而最令我感到惊奇的事则发生在我们相处两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那天，我在她住处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大大的剪贴簿。“这是什么？”我一边问着，一边把它从书架上拿了下来。

“哦，那是我收藏的一些旧东西，是我当模特时留下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她那温暖而又柔软的香肩紧紧地靠在我的肩上，让我感到非常甜蜜。就这样，我们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剪贴簿。突然，一幅画映入了我的眼帘。虽然仅是短短的一瞥，但是，我顿时感到曾经在哪里见过它。“难道真的是它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我的大脑飞快地转动起来，努力地搜索着有关这幅画的所有记忆。几乎就在电光石火般的一刹那，我确定自己没有认错。顿时，一阵既惊喜又激动的感觉直冲我的脑海，令我眩晕。

“不错，是它，就是它！我见过这幅画！”我激动地说。

听我这么一说，弗朗西斯卡连忙抬起头来注视着我。此刻，我脑海中的那张脸和她的脸交织在一起，转瞬就融为一体了。“你就是地铁车厢里的那个人，”我惊喜地说道，“在东京。”

“你说我是……”她疑惑地问道。但是，接着她便笑了起来，说：“哦，你是说那幅画啊！你瞧，那时我多么年轻啊！当时，我是和另外一个模特一起拍的，可是我们什么都不懂，不知道该怎么做，结果我用了好几个小时才穿好衣服化好妆。”

我一边听着她述说往事，一边将目光在她和剪贴簿之间来回移动着。“那么就是你了！”我说。真的想不到，多年以前，在东京地铁车厢里的广告画上的那位神秘的姑娘，那位莫名其妙地迷住我的姑娘，此刻就和我并肩坐在床上。看到我吃惊的样子，她哈哈地笑着。哦，这所有的感觉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时，我还只能在画上看她，如今，我们竟然来到了同一个屋檐下。莫非这就是缘分？想到这儿，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弗朗西斯卡的手，并且将我在日本时的经历告诉了她，告诉她那时我是多么孤独，多么困惑，直到我看到了那幅广告画，看到了广告画上的她。

弗朗西斯卡微笑着望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啊，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那幅广告画那会儿还在地铁车厢里贴着！拍摄那张照片距离现在至少有15年了！”

“那广告是做什么用的？”

“哦，你真的不知道吗？”她眨了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我说，“弗朗哥，那是专为婚礼仪式做的。”

就在那天之后的不久，我和弗朗西斯卡举行了婚礼。我们的婚礼非常简单，既没有华美的礼服，也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两个在一生中最合适的时间以及最合适的地点发现了彼此的人。

的确，我曾经向上帝祈祷，请他派个帮手来面包店帮我。其实，他早就计划好了要派谁来，并且在东京的地铁上就已经告诉了我。不过，我相信能在那么早就看出他的计划的人除了先知之外，不会再有其他人了。而我只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一个面包师，一个和自己梦中的女人结婚的面包师。

（烈日摘自《现代青年·感动版》2008年第11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