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云
人类历史上有许多关键时刻,其巨大的辐射力量,对后世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对于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进程来说,五四便扮演了这样的重要角色。
在惊雷狂飙的1919年之后,每一代人都在纪念五四。而在他们纪念时,都不可避免地渗入了自己时代的课题和答案;都是他们对自己所处时代的理解或质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纪念五四的历史,和五四的历史事件本身,几乎同样重要。
1919年5月26日,北平学运仅22天之后,罗家伦以笔名“毅”在《新潮》杂志上发文,首创“五四运动”这个名词,并总结出五四学生运动的三种真精神——学生牺牲的精神、社会制裁的精神,民族自决的精神。从第二年起,以《晨报》为代表的北京报刊每年都会在5月4日前后组织专版纪念文章,如此年复一年的媒体动作,让五四运动声名远播。
1929年,五四运动的纪念迎来第一个10年,媒体的总体基调深沉而痛楚。在《民国日报》的五四特刊上,一篇名为《五四运动之经过及其影响》的文章大叹五四运动的“失败”——“五四运动是失败的。在消极的破坏方面,她虽然建立了不朽的功绩,但在积极的建设方面,却完全失败了!她虽然遏制了段祺瑞政府的卖国阴谋,阻止了日本人的侵略计划,但民众依旧是呻吟于军国帝国主义双重压迫之下。”那时的中国,北伐虽然初歇,军阀依旧混战,帝国殖民日益深重,江山大地生灵涂炭,这种情况下纪念五四启然是悲情一片。
10年之后,情况并没有什么好转。1939年,正是日军长驱直入、肆无忌惮的时候。那一年的5月4日前后,几乎所有的爱国媒体都大篇幅纪念“五三渗案”11周年(1928年5月3日,日本帝国主义在山东济南大肆屠杀中国军民及外交官员的血腥事件,又称济南惨案),而对五四20周年匆匆掠过。然而就在那一年,五四被定为“中国青年节”,做此规定的是陕甘宁边区西北青年救国联合会。在1939年5月3日,中国共产党通过《新华日报》指出,“20年前的今天,中国青年,烧炽了国民救国运动第一把烽火,给予了汉奸卖国贼以无情的打击,给予日本帝国主义者以有力的回答,更开了青年为民族解放而斗争的道路。”将五四与抗日,救国、青年革命紧紧连在了一起。
天翻地覆的1949年,对于五四的纪念呈现出悲喜的两极,一边是欢天喜地、隆重庆贺,一边是大势已去,欲哭无泪。共产党这边在北平举行“中华全国青年第一次代表大会”,会上宣布“今天,全中国的青年,空前热烈隆重地庆祝‘五四纪念日,原因是30年来五四运动所提出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务,今天已基本上胜利完成,不久就要完全实现了……今天的五四,是中国青年获得解放新生的日子光荣胜利的日子,开始获得自由幸福温饱康乐的日子。”很显然,五四成了一个始终引导中国共产党走向政治胜利的文化运动意象。包括茅盾、叶圣陶、俞平伯在内的36位五四老将,合写了一部回忆五四和共产党胜利之间存在着必然关系的书。
而在国民党那边,几乎没有什么力道去讨论五四,只有中央文运会主任张道藩之类的人物发表一两篇无力的反共檄文,称“‘五四运动的远因,是三民主义文化思潮所鼓动陶铸的,故即今而纪念‘五四,吾人不能不饮水思源,愈为三民主义而尽其最大的努力”。绝望之情,溢于言表。
1959年,五四迎来了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纪念活动。3万余人在天安门广场上参加集会,聆听五四40周年筹备委员会主任郭沫若的开幕词“‘五四以来的历史就是工人阶级及其先锋队领导的历史,就是中国人民坚决同帝国主义和反动统治阶级进行斗争的历史,就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取得胜利的历史……”值得一提的是,当时中国知识界对于五四的回顾呈现出多方位的视角,其中虽然有《五四运动开辟了知识分子和工农相结合的广阔道路》那样的政治应景之作(当时中国已进入“大跃进”时期),但也有陈望道的《五四运动和文化运动》、吴耀宗的《五四运动与中国基督教》这样的学术研究心得。《光明日报》更是接连刊登胡庆钧的《五四运动时期的资产阶级民主派》,邓广铭的《胡适在五四运动中究竟起什么作用》等文章,提出资产阶级民主派在五四时期不失为进步的政治力量,胡适在五四中起的积极作用不应一概抹杀,否则有失公道等观点,令人耳目一新。
遗憾的是,这些知识界的独立思考和百家争鸣很快就被淹没在祖国江山一片红中。到了1969年,五四运动的全部意义,就是证明毛主席的无比英明。那年5月4日,全国报纸如出一辙,头版到二版,刊登毛泽东在延安青年群众五四运动20周年纪念会上的讲演《青年运动的反向》,三版,则是《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的联合社论《五四运动五十年》——“在举国上下欢庆党的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取得圆满成功的时候,在国际范围内的革命青年运动空前蓬勃发展,并逐步同工农革命斗争相结合的时候……我们深刻地感到,只有毛主席指出的方向,才是青年运动唯一正确的方向。”一天之后,各报又登出新华社通稿,号召“全国亿万革命人民认真学习毛主席关于五四运动的光辉论著,进一步掌握毛主席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学说,在工人阶级领导下把上层建筑领域的革命进行到底”。
又过10年,百年苍黄的中国再次酝酿巨变,而1979年的5月,正是“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日子。那一年的5月4日,纪念五四运动60周年大会在京举行,华国锋发表讲话,题目是《把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首位》。然而第二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标题却是《解放思想,走自己的路》,文中将五四运动界定为一次“思想大解放”。紧接着,各大报刊登出《五四运动与思想解放》、《追求真理的渴望——北京大学杨晦教授谈五四运动》等纪念文章。曾经被贴上“抗日”、“三民主义”、“反帝反封建”等诸多标签的五四运动,这一次,为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推波助澜。
整个上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在对“五四精神”进行重构后达成共识,把五四时期看作是一个民主、自由、多元化的时期,一个被迫中断,而需要在1980年代重新接续的历史源头。由此,“1980年代”也成了“五四的复兴”或“新启蒙的时代”,涌现出《五四运动与民主宪政》、《五四运动与当代学潮》等文章,许多学者大力宣扬“五四先贤的思想倾向就是三百年来早已成为世界思想的主流正脉的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然而,1989年的政治风波,终究让五四的70周年纪念在一片潦草中度过。
进入上世纪90年代之后,五四的政治色彩逐渐淡去,而其文化意义和思想意义日益彰显。学术界的丰硕成果之辐射影响,让国人对五四时代和五四人物的单一评价发生变化。比如,对鲁迅的理解逐渐从一个历史精神的偶像还原为一个包含着复杂精神的人,对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等“新文化人”成长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历史过程不再简单看待;更重要的是,对那些原先被基本否定的“资产阶级”文化人物,如蔡元培、胡适、傅斯年等有了重新认识、评估和肯定。
这样一种心平气和的视角和思路从上世纪90年代延续至今。在“扶正”了自由派人物后,人们对新文化运动中的非主流派也有了新的认识。这批人物中包括辜鸿铭、梁漱溟、章士钊、吴宓、梅光迪等,过去人们习惯称之为反对派、守旧派或复辟派,而现在也能理解其文化守成主张。不仅如此,有人甚至为这些“非主流派”鸣不平,进而质疑五四运动中占主流的新文化运动。这些年国学受宠、儒学抬头,此类情况变得更为明显。有人指责五四是“文革”的精神源泉,有人甚至认为它要对中国文化的“断裂”负责。即使是那些仍然高扬五四运动启蒙思想的人也不再一味叫好从对五四救亡与启蒙的阐释转变到对其内在思想困境和危机的关注。“反思现代性”的话题变得越来越重要,今天的人们对于五四的理解,主要牵涉到的是对现代性的理解,对中国知识分子身份的理解,对民族主义的理解,对“人”的理解。对传统/现代关系的理解。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理解了这一句话,便能理解五四运动的纪念在过去90年间的波谲云诡,理解它为何已经从一个单一的历史寓言,变成包含了不同的话语冲突的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