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宇
被发掘出的典型
1963年7月10日,北京高中毕业生侯隽正式将户口从北京迁到了河北省宝坻县窦家桥村。侯隽的成绩非常好,但在高考前放弃了考试。
1963年,作家黄宗英在采访邢燕子时顺便发现了侯隽。此时,北京正在考虑和部署动员城市知青下乡。黄宗英在周恩来家吃饭时提到了侯隽。周恩来当即表示,青年到农村去是方向,授意黄宗英将侯隽的事写成文章。当年7月,《人民日报》刊登了报道侯隽的文章《特殊的姑娘》。侯隽自此成为闻名全国的知青典型。
然而,与侯隽、邢燕子不同,同样成为典型的柴春泽和朱克家下乡并非自愿。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全国自此掀起“上山下乡”的热潮。朱克家也陷入了学校、居委会、父母工作单位一起动员的重重包围之中。1969年4月,朱克家最终到云南西双版纳勐仓公社勐掌生产队插队落户。
第二年,柴春泽也下乡到了内蒙古翁牛特旗玉田皋乡(属于昭乌达盟)。柴原本的志向是参军。但此前柴已经是中学里的典型,红卫兵代表大会的副主任。一些被动员下乡的毕业生称:“柴春泽下乡我们就下乡,他不下我们也不下。”无奈,柴只得下乡。
下乡后,朱克家和柴春泽都有些“反潮流”的举动。朱克家放弃推荐上大学的机会,独自在偏远的爱伲族山寨教书,为乡亲当裁缝、木匠和剃头匠。柴春泽则尝试在当地种植水稻,并写信拒绝了父亲让他招工回城的打算。“反潮流”令两人很快被发掘成为典型。
朱克家被上海市革委会云南慰问团相中。一份名为《山寨里最忙的年轻人》的材料被送到上海市委,姚文元过目后,马上派出专门的写作班子到云南采访。不久,署名朱克家的《我深深爱上了边疆的一草一木》、《农村也是大学》等通讯大量见诸报刊。朱克家被塑造成为几个第一:山寨里的第一个人民教师、第一个木匠、第一个理发师,等等。
一夜之间成了典型的朱克家感到骑虎难下: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扎根农村,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了。而同样成名的还有柴春泽,他与父亲的通信登上了1974年1月《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自此,侯隽、朱克家、柴春泽3人的命运便都不再由自己掌控了。
“候十三”与“政治直升机”
成为典型后,侯隽、柴春泽、朱克家3人被瞬时抬上了不同的政治地位。
侯隽一度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团县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天津市团委书记、国务院知青领导小组副组长等13个职务,时称“侯十三”。侯隽还曾经是共青团九大代表、中共十大代表和四届人大代表。而侯的偶像邢燕子更是以16个职位被人称做“邢十六”。
相比之下,柴春泽的官职较小,一直任基层公社副书记、大队支部书记、盟知青领导小组副组长等。但他还是成为1975年12名参加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的下乡知青代表之一,并曾作为知青代表访同日本。
3人中,朱克家的升迁经历成为名噪一时的“政治直升机”。他毫无准备地创造了两次政治奇迹:最短入党时间和最年轻中央候补委员。
1972年,姚文元在布置采访时得知朱克家不是党员,当即表示,这样的人不入党,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党。1972年4月27日,上海方面火速打电话给云南有关部门。当晚,朱克家被突击入党。从打电活到入党,历时9小时,而此时,朱连入党志愿书都没来得及写。
1972年6月,“四人帮”在加紧物色中共十大人选,张春桥以“支持新生力量”为借口,要求云南省委让朱克家作为知青代表参加十大。8月下旬,朱克家在十大期间,当选中共中央候补委员。这时候的朱克家对上层的真实意图一无所知。在北京的会场上,坐在一群老者中间,23岁的朱克家常常紧张得双手、双脚不停地颤抖。
演讲与表态
被抬上高位后,典型们承担起各种政治任务:动员、演讲、表态,甚至直接参与政治斗争。
侯隽的生活被会议完全打断了。省、地、县,各级先进知青代表会、五好民兵代表会、妇联、共青团,各条战线、各种会议都要出席。会太多,不去会被认为是骄傲,去多了自己的活又没法干。于是,她只得在开完会后没命地干活。侯隽的会议之多被写成内参惊动了周恩来。1964年,周恩来为此专门打电话给国务院办公厅,规定侯隽外出必须地委批准,这才减轻了她的压力。
1968年,北京开始大规模组织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侯隽、邢燕子等又被重新树了起来,成为动员工具。这年起,侯隽又要到各地知青代表会作报告。
1974年,当了典型的柴春泽也开始到北京、天津等众多地方作报告。仅在天津一地,柴春泽就被组织参加了20余场千人报告会。但柴春泽也很快感到了苦恼。一旦有了新的政治运动,柴就会被通知去旗、盟、区的各条战线开会表态。表态是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但很多时候,柴根本不知该如何表态。最后,柴想到了一条原则:毛主席说啥就是啥,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1975年11月起,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兴起。此前,身为中央候补委员的朱克家参加了北京的第二次“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打招呼会”。会议期间,王洪文来到了云南会议组。王洪文当场训斥了云南省委第一书记贾启云,并鼓励朱克家回到云南坚持斗争,帮助省委转弯子。王洪文的严厉令朱克家又惊又怕。回到云南后,朱克家迅速成为云南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领军人物。而这些,后来又无可避免地成为朱克家的罪证。
从天上摔到了地上
1976年10月,“四人帮”倒台,这些知青典型几乎都被认为是“四人帮”的人,或审查或判刑,曾经的政治地位瞬间土崩瓦解。
这一年,在国务院知青办当了3个月副主任的侯隽被审查,付出了1年多的自由。侯每天被隔绝在国务院知青办的办公室里,要求把问题说清楚。
当年12月4日,柴春泽也被“办学习班”,第二年4月遭到逮捕,随后押送各地批斗。游斗中,负责押解的警察每人揪住柴的一只耳朵,柴恍如梦中。柴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明明是一心跟着党走,怎么瞬间变成了“反革命野心家”。
朱克家知道“四人帮”倒台的消息,还是在事发数日后从另一知青口中偶然得知的。朱感到莫名的悲哀,身为中央候补委员,居然对此一无所知。
1976年11月,朱克家在昆明被隔离审查。1979年2月,被开除党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后,下放到滇黔边界的洪恩煤矿劳动锻炼,并被指定必须下井。
1977年12月,侯隽恢复自由,回到窦家桥村继续当她的村支部书记。此时,柴春泽也刚刚被释放,但精神因遭受严重刺激而失常。他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被安排来刺探自己是否真的拥护党中央的。他每天神经紧张,嘴里不停地唠叨:“相信党,忠于党,相信党,忠于党……”
沉默和不沉默的人
风浪过后,侯隽得以继续她的仕途。1980年,侯隽成为宝坻县人大副主任、宝坻县副县长。1998年,侯隽担任宝坻政协副主席后,工作轻松了不少。她有时候会去厦门、上海等地参加知青的联谊会、研讨会。研讨会上,侯隽发言时总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上山下乡是一种有益的锻炼,不能现在生活不好了就全赖上山下乡的日子。
邢燕子在遭受短暂冲击后,也继续着自己的仕途。2001年,邢燕子从天津市北辰区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位置上退休。邢的家里至今供奉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瓷像。2005年,地方政府为她编写了《邢燕子》一书,并正式出版。
柴春泽在妻子的照料下恢复了正常,如今在赤峰电大担任学生管理工作。柴开办了一个著名的知青网站“柴春泽网站”。网站页面的上方飘动着由艺术字体书写的“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令柴春泽感到欣慰并一再强调的是,由于“四人帮”倒台后及时表态坚决拥护党中央,他被开除的党籍在释放后又顺利恢复了。
而朱克家的人生则是另一番景象。20世纪80年代初,朱克家曾试图调回上海崇明岛的一家国营农场,一番运作后未能成功。1994年,朱克家来到云南曲靖,在一家综合性大厦担任了9年的经理。2004年,朱克家退休。此时,上海对朱克家来说已经是一个消费高昂的陌生城市,只能做一个普通打工者的朱克家,觉得自己还不如留在云南。
朱克家从未去省外参加知青的活动。即使是和知青老朋友们在一起,他也避免谈及当年。
(摘自《新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