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谷
周作人在《苦竹杂记·柿子的种子》里引用过清人叶松石的一句话:“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我觉得讲得很好,虽然这是谈诗的,但正如春、夏、秋、冬四季更替那样,它也反映了读书的一种规律,我的阅读兴趣也是大致顺着这条路子渐渐趋于简练和淡远的。年轻时我如醉如痴地朗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和《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激情早已烟消云散,如今读的书差不多大部分是故纸堆里的东西:正史、野史、笔记、书简、日记及题跋等。近些年来兴趣越来越浓的则是读书随笔,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书话。
民国以来善写读书随笔的名家高手颇多,名字可以开出一大串,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鲁迅的乃弟周作人,亦即知堂是也。谈起我之读知堂,也有个历史转化过程,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我偏爱周作人的早期闲适小品,如《苦雨》、《鸟声》、《故乡的野菜》、《北京的茶食》、《喝茶》与《乌篷船》等名篇,我不知读了多少遍,简直喜欢得了不得。可能是因为我还多少有些浮躁气,对他那些大量抄书之作却浅尝辄止,读不进去,并认为那是他精神日益颓废的结果。到了九十年代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读书渐多起来,也由于舒芜、刘绪源等先生相关著述(特别是绪源君的《解读周作人》)对我的影响,我的阅读趣味也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对周作人那些被人认为“文抄公”的文章有了一些新认识、新感受。如今,作为知堂中期代表作的《夜读抄》已成为我晚年须臾不离的枕边书了。尤其在夜阑人静、淡淡灯光下读它时,竟也会在朦胧中产生一点点“欧阳子方夜读书”那种让人陶醉的意境来。
《夜读抄》于1934年9月出版,这是一部在特定历史背景下产生的读物。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国内形势大变,知识分子进一步分化。个性比较温和的周作人走上一条不同于鲁迅的人生道路,即远离政治,关起门来读书的生活。他在1928年11月写的《闭门读书论》(见《永日集》)就是他向世人表明他这一选择的宣言书。他在文中说:“宜趁现在不甚适宜于谈话做事的时候,关起门来努力读书,翻开故纸,与活人对照,死书变成活书,可以得道,可以养生,岂不欤懿?”《夜读抄》就是他在这一特殊环境下埋头读书的成果,并成为其散文创作进入一个成熟时期(即所谓中期)的重要标志。那么,他读的都是些什么书,又是怎样读的呢?对此,他在《闭门读书论》中也有明确交代,他说:“敢问读什么呢?……重要的还是在于乙部,即是四库之史部。老实说,我虽不大有什么历史癖,却是很有点历史迷的。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周作人的《夜读抄》就是以史为鉴,来观察现实生活并加以批判的思想结晶。
《夜读抄》除《小引》、《后记》外共收文三十七篇,其中比较正规的书话有二十四篇,几乎占全书的三分之二,如《颜氏学记》、《性的心理》、《清嘉录》、《五老小简》、《颜氏家训》、《五杂俎》等,都是专谈一本书的,而其他各篇如《厂甸》、《鬼的生长》、《太监》等,则或谈景物,或谈鬼神、习俗,也大都与书有关,具有很浓的书卷气。周作人的中期散文以抄书为特征,而且抄引的书籍多得惊人,《夜读抄》就是一例。我初步统计了一下,《夜读抄》各篇抄录的中外书籍达一百一十二种之多!过去有人认为,周作人的文章大量抄别人的书,是他散文创作走向衰退的表现,这种看法未免有些简单化(当然中后期也有比较枯涩乏味的,如写于1937年的《野草的俗名》)。其实,周氏在文中大量抄书还是颇费精神,自有甘苦的。1963年10月2日他在给鲍耀明的信中指出:“其实拙文之不行本不待论,即‘文抄公的非难自古已然,最所敝帚自珍之《夜读抄》亦是如此,文中十分之七八是抄来的,惟抄亦煞费工夫,亦需要一点手段耳。”这段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天下书籍浩如烟海,选哪本来抄实在不易,非下苦工夫不可;二是一本可抄之书中选哪一部分来抄也颇费斟酌,是要靠眼力来挑选的,即“披沙拣金”之功也。关于抄引的标准他讲过一段十分精辟的话:“我的标准是那样的宽而且窄,窄时网不进去,宽时又漏出去了,结果很难抓住看了中意,也就是可以抄的事。不问古今中外,我只喜欢兼具健全的物理与深厚的人情之思想,混合散文的朴实与骈文的华美之文章。”(见《苦竹杂记·后记》)周作人在这里实际上给了我们一把打开阅读之门的钥匙,健全的思想与深厚的人情,就是他苦苦抄书的秘诀,也就是《夜读抄》及其中期诸多优秀书话的两大看点了。
古罗马大批评家朗吉弩斯在《论崇高》里说:“一篇文章的思想和文词是相互依存的……就真正的意义来说,美的文词就是思想的光辉。”读《夜读抄》的总印象就是与其特色文字自然糅合在一起的健全合理的思想。说民俗,谈风物,一向是周作人最感兴趣的,《夜读抄》里涉及民俗风物的文章即有十三篇,但这些文章并不只是让人感到有趣,它们在介绍知识当中也向你输送了一种健全合理的思想,让你深刻地意识到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文明与道德。《猪鹿狸》一看题目就很吸引人,文中几种动物的生命状态确是有趣得很,不过当你看到周作人描述野猪的强悍生命力时,你却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人的自省:“鹿在山上逃走的时候如一枪打中要害,他就如推倒屏风似的直倒下来,觉得很痛快。可是到了野猪就不能如此,无论打中了什么要害,他决不像鹿那样的跌倒,中弹之后总还要走上两三步,然后徐徐的向前蹲伏下去……这猪实在堪为我们的师范。”周作人显然用了一种象征手法,向我们揭示了人类也有某些不及野兽的弱点,是颇含深意的。
《蠕范》是《夜读抄》中特别值得留意的一篇书话,因为除了知识和趣味引人入胜外,他还结合对生物天性的赞美,提出了一套美好的人生理念。他说:“万物之灵的人的生活的基础依旧还是动物的,正如西儒所说过,要想成为健全的人必须先成健全的动物,不幸人们数典忘祖,站直了之后增加了伶俐却损失了健全。”这些话说得很有意思,似乎到今天也未过时。《蠕范》是清乾隆时人李元写的一本笔记,内容多谈造化奇闻,颇有情趣,周作人称之为“可以说是一部生物概说”,对它颇是喜欢,于是不惜广征博引(抄引的书籍多达十种,居全书之冠)来介绍它。古代中国谈花鸟虫鱼的书不少,但大多数局限于奇闻异说,极缺科学的真实性,《蠕范》也未能脱此窠臼,如关于啄木鸟曲爪画符、蜾蠃养螟蛉幼虫为子等等仍沿袭旧说。周作人是一向疾虚妄、尊科学的,他当然不会放过批驳谬说的任何机会。他广泛引用了古人某些比较明达的说法(如晋陶弘景《本草经集注》),并穿插他在北平和童年时的经历,来证实那些旧说的臆断与诞妄,不仅具有说服力,而且颇有亲切感。
太监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现在只有在电视播放历史剧时,人们才会看到这种怪人的身影。他们在皇帝老子面前奴相十足,极尽谄媚奉迎之能事,但在大臣面前却是狐假虎威,能量不可小估。所以,周作人这篇以《太监》为题的随笔就很有引人一读的兴趣。太监是中国古代社会的一种丑恶现象,因此这篇文章的批判色彩也就来得特别强。文章一开始周作人就明确告诉我们:“中国文化的遗产里有四种特别的东西,很值得注意,照着他们历史的长短排列起来,其次序是太监、小脚、八股文、鸦片烟。我这里想要说的就是第一种。”那么,太监究竟始于何时,他们是干什么的,帝王家都是用些什么手法来制造这一特殊人类的呢?周作人在文中动用了八种中外古籍来逐一回答这些问题,摘录下来的文字充分揭露了制造太监的长期性和残酷性。文中引德国列希忒著《古希腊性生活》云,古希腊阉割儿童的风俗还是从东方传过去的,可见谬种流传之远。周氏在文章最后讲了一番很沉重的话,颇值玩味,他说:“太监是个很有兴趣的题目,却有很深长的意义。说国家会亡于太监,在现今觉得这未必确实,但用太监的国家民族难得兴盛,这总是可说的了,西欧各国无用太监者,就是远东的日本也向来没有太监,他们不肯残毁人家的肢体以维男女之大防,这一点即是他们有人情有生意的地方。中国太监制度现在总算废除了,可是有那么长的历史存在,想起来不禁悚然,深恐正如八股虽废而流泽孔长也。”周作人在这里不但对这种摧残人性的恶俗加以无情的抨击,而且意味深长地告诫人们,某些会阻碍社会进步的老传统还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夜读抄》中有不少将知识、趣味、思想三者完美结合并兼具人情的佳作,但也有几篇人情味特别浓的,读来既感人生的温暖,又搀杂着一丝悲凉,这就是《一岁货声》、《甲行日注》、《厂甸》及《姑恶诗话》等篇。如《一岁货声》这本笔记是周作人从友人处借来的一个抄本,有光绪丙午年(1906)序,大概是清末近人所编。如记北京卖硬面饽饽的,书中记其声曰:“硬面唵,饽啊饽……”周作人说这种声音“与现今完全相同,在寒夜深更,常闻此种悲凉之声,令人抚然,有百感交集之慨”。我来北京定居很晚(1980年),只是在电影里才听过“硬面饽饽”这种叫卖声,但却勾起我的童年回忆。那时我家住在天津的一条老胡同里,每到晚上就由近到远地传来一阵“油炸果仁”、“炒嘣豆”的叫卖声,那声音是清脆的、悠长的。那时我不过十来岁,人生阅历尚浅,是还听不出那叫卖声里的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