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结

2009-06-15 07:25顾文显
野草 2009年3期
关键词:铁山爬犁彩云

顾文显

1

柞树趟子沟兔子不拉屎,当地人讲话,穷得尿血,面子粥喝不上。改革春风吹来,也不过泛了泛绿儿,过后照穷不误。山沟人发现,这一改革,它们与外地人的差距更大了。为啥?交通不便,你就是有多好的玩艺儿也换不出钱来。也是老天有眼,翻过两道山岗那一带,发现了被日本鬼子盗挖过的老煤矿,于是,小煤窑就跟雨后的三荚子草似的,漫山遍野都是。柞树趟子沟的山民们翻山越岭给小煤窑做工,靠汗碱花花铸成钞票儿,这日子才一天一个样,活起来啦!

冬日里的一个黄昏,柞树趟子沟的张铁山扛起爬犁,出门直奔野鸡岗。张铁山是山沟里有名的庄稼把式,别看五十出头,浑身仍是使不完的力气,夜里去煤窑拼过八个点儿,趁天黑前他要拉一趟沙条。张铁山这阵子跟钱兑上了命,他有大用场呢。年过五十,打了二十多年光棍,如今有个小他十好几岁的漂亮寡妇柳蒿儿死乞活赖地要往他怀里拱,他胸脯子不贴紧地皮往前拽一阵子行吗?

张铁山扛着爬犁边走边想,这钱是钱,可来得不仗义。挖煤洞子要支棚儿,木头支起棚儿,间隔一米的空档处,顶上及两侧要镶上帘子遮挡碎石以防坠落砸伤人,那做帘子的材料俗称“沙条子”,多为指头粗细的灌木枝条,价钱比木杆子还贵!张铁山猛想起野鸡岗生长着一坡苕条!那东西割了不犯政策,且水份少,直径细,做沙条一斤顶其它树枝五斤。山里人从来讲究的是见面分一半,穷是穷,有好事大家分摊,如今张铁山一反常态,悄没声儿地把那坡苕条割了个精光。待柞树趟子沟的山民们醒悟过来,那面山坡只剩下白花花的茬子,这口独食让老张吞了!人们万般妒恨,又无可奈何,只好干发狠:“叫爬犁轧死他!叫狼撕了他!”张铁山可不管,咒就咒吧,我急钱用呢,就这一回。

野鸡岗又称“磕头坎儿”,意思是坡陡路滑,须一步一磕头,才能上得到顶端。老实讲,这片苕条之所以活到如今,除了远离村子无人顾及外,你纵然割得下来,往下运,也是个难事儿!

爬犁扛到苕条堆旁,张铁山累了通身臭汗,整个就像是蒸汽里移动着一个人。容不得喘息,赶紧装爬犁。山坡陡得爬犁放不住,得用绳子固定在一棵小树上,才可以往上装成捆的苕条。老张一边小心地装爬犁,一边盘算,这些东西拉回家,他每次上班可以顺便扛去百十斤,就是几十块,这一坡坡苕条够他一冬捎的,多少钱。他在爬犁上装了四十大捆,侧面一瞅,如同一座小山,小两千斤!

张铁山尽量喘匀了气,将柴捆儿绑绞结实,解开固定爬犁的“缆绳”。按说,敢在野鸡岗摆弄爬犁的人,柞树趟子沟除了张铁山再找不出第二个,他天生的艺高胆大。然而,此时回头朝山下一看,张铁山的双腿也禁不住发抖。五十多岁的人啦,这么陡的坡,这么重的载,一旦运动起来形成惯性,什么样的神力也阻拦不住,稍一疏忽,被它碾在底下,必然肚破肠飞!

可张铁山没有退路,爬犁装上了,这是钱。张铁山看见了柳蒿儿那双企盼中略带哀怨的眼睛。

陡坡上行爬犁,人绝不敢进入辕内,那爬犁飞起来,想逃命都躲避不及!要站在一侧,将爬犁辕子用力抓住,抬起,先轻微晃动,这时爬犁活动了,而人必须拼命掀起爬犁,尽量减少它着地面积,让它靠自身惯力缓缓下滑。一旦不慎,爬犁滑快了,那是无法控制的,人必须闪身躲开,任它随意下窜,直到翻仆,爬犁撞得粉碎……

现在,张铁山掀起爬犁辕子,直感觉灵魂出窍!他左晃右晃,爬犁恰如扎根在地上,纹丝不动。这时太阳已落山,野狼开始出没。近些年环境遭到破坏,这儿动物绝迹,那儿动物锐减,可就是这野鸡岗一带,从来就没断过野狼!张铁山有些发毛,不吉利呀这是。爬犁遇上这种情况叫“误住了”,只能卸了重装,但天已经黑了!

张铁山仰起脸看了看头上,小心点儿,不会出事的。他这样对自己说。他进入辕内,面对面地双手将爬犁提起,这样可以监视着爬犁,如果它移动了,人一迈腿跨出辕外,照样驾驭着它缓缓下滑,到了缓坡,苕条卸掉一半,要分两次才能运回家。

它妈的!张铁山暗暗骂了一句,这爬犁邪门了,几十年没遇上的怪事。他一拉,不动;又一拉,还是不动!张铁山不由火起,用力一拽,这该死的爬犁竟然像一支射出去的箭,将张铁山倒退着推出五六步远,右腿被一根小树一别,整个人往后仰倒,爬犁沉重地轧在他腿上。所幸刚起动,惯力不大,这爬犁让腿给碾住了,否则,有多少个张铁山,就有多少具肉饼!

大腿似乎断了,疼痛钻心。山里的天,太阳一沉,呱嗒一家伙可就黑了。他得设法脱身。张铁山忍住疼痛,双手端定一只爬犁辕,用尽生平力气,想抬起它将腿抽出,可那沉重的爬犁刚抬起一点,又迅速前滑,这一家伙,正碾在张铁山大腿根致命处,他痛得“妈呀”一声昏死过去……

2

山风凛冽,张铁山湿透的棉袄被拍得梆梆硬,他也从昏迷中冻醒。没轧死?他顿时有了生的欲望。得想法活。可怎么活?哪怕有个桌子高的小孩儿,帮他把爬犁卸了,他就可以爬出。然而,野鸡岗离屯子有二三里地,这么晚的冬天,谁会上这儿来?难道他只能在这儿冻死或让野狼撕烂?一群野狼围过来,张开血盆大口,喀嚓,咬去他半边脸,哧啦,撕去他一条肉!张铁山打了个寒噤,再次用力抽了一下轧在爬犁下的腿,这回他彻底绝望了,刚才轧着小腿处,他还可以移动上身,现在,爬犁轧到他大腿根部,全身贴在苕条上了,想移动一下都费事,哪里有逃生的可能?

要死了?人死就这么简单。柳蒿儿……老张临死前想得很多,胯处仍然钻心地痛。他后悔苕条这口食儿吃得太独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村里人的诅咒将成为可怕的现实。人不能作损,他心里窝着病哩,这块病在他心中潜伏了二十多年啦。

张铁山痛苦地闭上眼睛。

当年,这穷山沟的小伙子就两个顶有长相,一个是张铁山,另一个是鞠老狠。这两人你不让我我不怵你,论活计论手艺一个不差一个,撩逗得山里小女子没少偷着送这送那。俩小伙子四只眼盯紧了本屯子里的闺女彩云。彩云既贤惠又漂亮,模样儿像月亮一样招人喜欢,当时山沟里的闺女不是“珍”,就是“花”,还有“闺蛋儿”、“带小子”……听听人那名字,彩云!

张铁山挖空心思在彩云面前表现。他跟鞠老狠比,其它方面略占上风,要命的短处是成份不好。但是,八十年代了,地主帽子都摘了,短处……不要紧吧?渐渐的,彩云的影子挤满了这个山里小伙子的梦境。

一个夏日的夜晚,萤火虫人前人后地飞,张铁山被彩云约到了西山坡的老榆树下。彩云说,忘了我吧。

张铁山很吃惊,我咋啦?

不咋。你成份不好。

现在不讲那个了。张铁山一抻脖子,彩云,你别信坏人嚼舌头。

彩云凄然一笑,我自己也有脑子呢,你说话当然向着你自己,摘了帽子,不也还是地主,你能不承认吗?我爹说啦,地富反坏就是另一类人,永远矮人一截的,以后生了孩子,也当不成兵,你说那成啥了?

那一刻张铁山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旋转得乱七八糟。他朝盼夕等,那个禁锢他的阶级斗争没了,咋还落下个摘了帽还是地主!他一时噎得递不上话来。彩云说,铁山,其实你比鞠忠民(老狠)好,可惜了。两个人就那么僵立了片刻。彩云忽然说,铁山,要不我给你一次吧,过后你好生活着,行吗?

张铁山咽了一口唾沫。不,他要拥有完整的彩云,决不能做一次那事就两清了!他胡乱捋断了好几把蒿草,往天空一扔,转身就走,把彩云扔在旷野里独自抽泣……

没过几天,彩云嫁给了鞠老狠。村俗,哪家办喜事,全屯人都必须去帮忙。这一天,张铁山负责挑水,鞠老狠家住山半坡,井在沟底,挑水很吃力的。他闷哧闷哧就是个挑挑挑,直到水缸里再也容不下,他喜酒也没喝,水桶一撂,回家一头扎在炕上,大病了好几天。

邻居们哪知道就里,还夸,你瞅瞅人家,那才叫哥们儿!

彩云出嫁的当年,张铁山娶回了山沟有史以来第一位外地媳妇儿。媳妇模样儿挺可人的,铁山算是出了一口气。谁知道好景不长,结婚没半年,他那媳妇犯了哮喘病,人渐渐瘦成一副骨子。张铁山见到彩云心口窝就堵得慌,结了婚的彩云越发出息得招人疼,小脸红朴朴的,胳膊、小腿上的肉娇生生的,想想自己咋这命啊,人家的媳妇娶回来长肉,自家的媳妇娶回来长骨头,尤其夜间做那事,跟趴在柴禾垛上一般地不自在。张铁山一生气,分开铺盖睡,将媳妇撂在黑影里淌眼泪,他歪在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地打呼噜。

张铁山哪一点比不上鞠老狠?可他张铁山又哪一点比得上人家鞠老狠!张铁山认定鞠老狠是他的克星煞神丧门旋儿,有他鞠老狠在,他张铁山就别想直起腰来!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后悔,早知道如此,彩云给过他啊,他为什么不要呢?傻驴,鸡不叨狗不舔的傻驴!

鞠老狠欠了张铁山一次老婆!张铁山黑夜里抽了自己无数嘴巴子,鞠老狠又欠下张铁山无数嘴巴子!结下了这么复杂的疙瘩,却找不到发泄的理由,张铁山还得人前人后跟鞠老狠装出一团和气的样子,鞠老狠就又欠了许多连张铁山也叫不准名堂的啥啥啥。

谁想鞠老狠这驴日的逮着好日子,却不好生珍惜。他时常打得彩云胳膊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张铁山有时问她,究竟为了啥?彩云可怜巴巴地说,你别问了。

有一回,老狠喝上点酒,又把彩云打了,这回鼻子都打出血来。张铁山在菜园里锄菜,隔着篱笆就跳出去,抬手搡了老狠一杵子,骂他:“你他妈恣得忘了姓什么了不是?”彩云哭着要回娘家。鞠老狠干扎煞爪子没辙,是张铁山追上去,生生给彩云抱回来放到炕上,并当场扇了鞠老狠俩嘴巴,逼他下跪,学狗叫,终让彩云破涕为笑……那次好过瘾,彩云起先挣扎着不依,后来,乖如羔羊,就那么软丢丢地让他抱回。张铁山想起那一幕,就又是咂巴嘴,又是咬牙……

“跟彩云有那么一回,劁了我也认了!鞠老狠,你他妈哪来的福分!”张铁山恨、怨,后悔那一夜的失误。但彩云依然是鞠老狠的人,跟他张铁山不挂边儿。吃过晚饭,张铁山站在房后,远远地盯着鞠老狠家的门和窗,看彩云开门出来解手,待那窗口的灯火一灭,他的心立刻提溜起来,便在黑夜中一个劲地咽唾沫,不住地掐自己的肉……

3

一阵小风割过脖梗儿,沾雪融化的地方已经麻木,而有知觉的皮肉钻心地疼。张铁山留恋地向山下望了一眼,柳蒿儿,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吧。张铁山想,野狼来了,最好一口咬断他的脖子,别跟古书里的佳人儿吃东西似的,细品细咂。“兄弟,求您了,活做得麻利些。”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这么句话……嘿嘿,狼咬死人,白咬;人咬死狼,判刑,他妈的,这叫啥政策。张铁山想咧咧嘴角,这才发现,他的嘴都冻得不听使唤了。

也就在彩云结婚的那年初秋,张铁山到山里割榆树条子编筐用,割得起劲儿时,突然听到有女人咳嗽。他抬头一看,树林边缘站着一个女人,向他这边张望,居然是彩云!她身穿鞠老狠宽大的衣裳,显得有些滑稽,可彩云就是彩云,穿什么都好看。张铁山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去仙人洞求药,没想到碰上了你。”彩云欢喜异常。

彩云就坐在他身边。为了掩饰里底的慌乱,张铁山滔滔不绝地白话,说了些什么,他自己也记不得了。猛地,他没话了,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说呀,咋不说啦?”彩云那双好看的眸子直视着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的唇就紧紧地贴了上来……

就在烈日的照耀下,鞠老狠的衣服铺在草丛里被揉得一塌糊涂,张铁山延期五个月,占有了他昼思夜想的女人。

“你好吗?”彩云的话语温柔又体贴。

他慌乱地点点头:“有这一次,枪毙也不冤!”

“都是我命苦。”彩云喃喃地说,“我不如嫁了你。可老鞠下手快,先把事做了,我哭不转,告不赢……他还说,你摘几回帽子,还是地主,铁山,地主不好听啊。呜……”

张铁山把嘴唇都咬木了。好个卑鄙无耻的鞠老狠,你竟然采取这样下作的手段把彩云骗到手的!我就是睡了你的女人能怎地!张铁山疯了似的,再次把呻吟着的彩云压到了身下……直到头上落下几个大雨点子时,他才醒悟过来,贪欢忘记了时间,彩云回家怎么交待啊。

“铁山,你我都记住,从这个星期六起,每过八天晚饭后就到老榆树下,遇到天不好,抱一抱也行。”

“你先下山吧。”张铁山担心若被别人看见,那可是给彩云惹下了大祸,他留在山林里继续割条子,心却早就飞到了星期六的夜晚。

彩云刚走出林子,张铁山就听到了鞠老狠粗声大嗓的喝骂。他是担心女人淋了雨,带上块塑料布寻了来!张铁山看到鞠老狠拉着彩云找到了他们刚才疯狂过的地方,看着衣服上的草汁和压塌的现场,鞠老狠跪在地上,发出了狼嚎似的叫声。

张铁山不敢面对这复杂的场面,他悄悄离开了。

鞠老狠把这事告到派出所。那个年代,男女间的风流事很受重视。上面来了人,搞得鸡飞狗跳。鞠老狠一心想出这口恶气,但他绝然想不到,彩云一口咬定,张铁山是个正派人,一切都是她自愿送过去的。女人没有说谎。女人事后用百倍的温顺体贴来补偿自己的过失,可鞠老狠终日不发一言,对她看也不看,羞愤之余,彩云喝下一瓶卤水。邻居们剁了两只鸭子,将鸭脖塞入她的咽喉,企图用鸭血稀释卤水,但是,彩云喝下的太多,民间奇方没能挽留住一个美丽的生命。

彩云死后,鞠老狠从此不开口说话。山沟人都说,暴雨前天气往往静得出奇,老狠必要做出啥来呢。张铁山不怕死,一命抵一命怕个啥。不过,人在梦里却胆小如鼠,他常常梦见鞠老狠提着彩云血淋淋的人头,劈面向他掼来。张铁山吓得声嘶力竭地狂叫。

张铁山的病老婆知道了这事,并没怎么责怪丈夫,只说:“都是我憋坏了你。我去找鞠老狠把这事完结了去!”

老婆进了鞠老狠家门,“噗嗵”跪在炕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忠民大哥,我知道俺家那个沾了彩云的便宜,对不起你,我样子不济,三回顶一回,五回顶一回行不?我就留在你这儿,替铁山还债,啥时你说‘清了我才回去!”

“也中。”鞠老狠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把你男人找来,我要让他在一边看着。”

张铁山的老婆回家,一头倒在炕上,昼夜大睁着两眼,不吃不喝,最终也咽了气。

鞠老狠搬到了岗西坡的黑瞎子沟,那地方比柞树趟子沟还穷。张铁山听说了,老狠把彩云的尸骨背了过去,埋在他的草小房前,这个汉子每天坐在彩云坟前唠唠叨叨,见了熟人,却哑巴一样,彩云的事让他感到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鞠老狠自个儿把自个儿毁了。”邻居的话如同一把钝刀子,在张铁山的心尖尖上锯割了二十年,越这么说,他越难受,老狠是他张铁山给毁的!

“真是报应啊。”死到临头,张铁山尤其觉得对不住鞠老狠。

天已黑得花花搭搭,就这么大头冲下,让山风一点一点冻死,那滋味儿比旧社会“点天灯”的酷刑还要难受。

远处似乎传来了一声狼嚎。

“救命啊——”一种求生的本能迫使张铁山扯着嗓子喊起来,此时来人,那是妄想,这样用力喊,他多少能暖和一点儿。

4

张铁山惊天动地几嗓子,还真起了作用。

对面阴坡的雪地里,有个人爬在高树上砍冬青(寄生),听到喊声,溜下树来,冲这边喊:“有人吗?”

“救命——!”天不灭我!张铁山欢喜得一使劲,脖子竟能弓起来扭过去,远远地他看见对坡雪地里有个黑影儿钻出树林,箭一样地射过山岗,因为窜得急,一头栽在雪地里,摔伤了腿,几次挣扎都站不起来。那人滚得浑身是雪,砍了一根棒子拄着,又艰难地向这边走来。

一个多钟头。张铁山的脖子都望僵了。这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等待。好容易盼得救星来到跟前,他知道自己已经冻坏,一条腿备不住压折了骨头,可只要恩人替他把爬犁卸掉,他仍然可以捡回一条命。是柳蒿儿有福哇,在家中保佑了他!

这功夫天已黑得不见人,只能借雪光视物。张铁山的恩人呼哧带喘地来到他面前,边喘息边说:“可吓死我啦,又崴了脚脖子。伙计,你不要紧……”

恩人哈下腰,后面的话却猛地咬住。两个人都看清了对方的眼。天爷,张铁山身上的皮肤一紧。这世界上凡是个人都可以来救他,唯独别是鞠老狠,而眼前这个累出一身汗跑过来的汉子,正是那个他睡着醒着都甩不掉的生死冤家!

四目对视。张铁山痛苦地闭上眼睛。

冤家路窄。鞠老狠完全可以用镰刀割断他的脖子。这不理智,万一狼吃不完他的尸体呢,会留下杀人的痕迹。老狠可以让爬犁从他身上碾过,造成他自己让爬犁轧死的假象……要不这样,鞠老狠的名字就白叫啦。

张铁山闭上眼静候着对方的处置。也好,来一下子利索的,照比活活冻死比让狼一点点咬死好受多啦。现在他心情异常平静,不就是个死嘛。

可是鞠老狠并没有动他。他呆了片刻,转身一瘸一踮地离去。

好个鞠老狠!他连手都懒得沾,他要躲得远远的,亲眼欣赏自己的仇人冻死的惨状!张铁山张口想骂,不知怎的没骂出声。

柳蒿儿。张铁山在心里念叨,不是你福薄,你嫁给我才是命苦。咱这辈子没缘分,谁让我欠人家的呢。

鞠老狠走出十几步,脚步停住。他抬起头来望了一会儿天,似在作出什么决定。然后,他折身返回,从腰间拔出柴镰刀,三五下,砍断了绑柴禾的绳索,抓起一捆苕条扔在一边。

他要卸爬犁救人!

张铁山那滋味千种万般。他什么人啦,让鞠老狠忍着羞辱如此不情愿地救他!他突然骂道:“你滚犊子!这儿不用你!”鞠老狠略一停顿,也骂了句:“我不为你这牲口日的,我可怜柳蒿儿。”

四十多捆苕条卸到了一边,张铁山胯间只压着个空爬犁,他已经近乎瘫痪,血液的流通让他感到比触了电还难受,他滚在雪地里,一时间无法站起来。

“鞠忠民,欠你的情,我明儿还。”张铁山说。

“呸!”鞠老狠啐一口,“肮脏我。以后提这事儿,我日你祖宗!”说罢,见张铁山已无危险,磨身就走。

可一转身,鞠老狠双脚如生了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身后不知啥时悄悄围过来三只狼,六只绿萤萤的狼眼闪烁着凶光,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们。

几乎在同一瞬间,张铁山也看见了狼。他一跃而起,可是那条伤腿站立不住,摇晃着要倒下去。

鞠老狠一步抢过来,伸手搀住张铁山。

一个坏了左腿,一个坏了右腿,鞠老狠居右,左臂搭在张铁山肩上;张铁山居左,右臂搭在鞠老狼肩上:俩瘸子在一刹间合成了一个人,相互依靠,相互支撑。张铁山左手握着老狠的镰刀,鞠老狠右手紧攥那根拄棍儿。

三只狼后退几步,远远地蹲在雪地里,不动,只是看。

凭山里人的经验,这是它们发起攻击前的观察阶段,狡猾凶狠的狼们在寻找突破点。

就在这僵持的片刻,两个瘸子相互搀扶着,退到刚卸下的那堆苕条跟前。背倚柴堆,他们既可以确保背后不遭偷袭,又可借柴堆支撑身体,腾出手来对付面前的狼。

两个人都察觉出对方的身子轻微的哆嗦。

鞠老狠见张铁山的帽子不知摔滚到哪里去了,猜想他大约是冻坏了耳朵,便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捂在张铁山头上。

张铁山要推辞。鞠老狠道:“轮着戴。你没了耳朵,柳蒿儿更倒死霉了。”

又是柳蒿儿。张铁山嗅着鞠老狠的帽子,那股刺鼻子的汗臭竟然充满了亲切与温暖,面对凶残的野兽,人的气味就是希望。

三只狼急切找不到攻击的切入口,仨脑袋凑在一块,摩挲擦蹭了半天,似乎在商量什么。突然,其中两只一左一右,围着俩人和苕条堆转起圈儿来。鞠老狠嘱咐张铁山:“别瞅它俩。瞅它人就心慌意乱,正中狼的奸计。你只凭时间数算它们过来了没有,若是没过来,再回头;它要是恰在身后,你一回头,正等着掐你的脖子。”

张铁山心里暖乎乎地升起一团敬意,这东西道眼儿真不少,要不是他赶来,他现在该让狼撕零碎啦。

两只狼转了一阵子圈子后,就开始各选择一处略高于两个人地势的地方,分犄角形,背对着人,用后爪拼命刨雪,雪扬起老高老高,直往两个人脸上砸,鞠老狠吩咐掀起棉袄襟挡住,别伤着眼,千万沉住气,畜生们快扑上来啦。

果然,两只狼刨了一阵子,又跑到那只始终坐在雪地里没动窝的同伙那儿,咬脖子,蹭脑袋,然后,先前转圈的那两只便分左右两路迂回过来。

“沉住气。你盯那个,我盯这个。轻易别出手,你不动手,它一般不会上来就咬。”鞠老狠又吩咐。

“好。”张铁山语气里没有了敌意。

两只狼可不就只是试探。他们向前凑凑,差点儿触到了俩人的腿,却又急忙缩回,这时你若是出手打它,势必扑个空,反会被它窝过脖子,咬住手腕。但是倚在苕条堆上的两个瘸子,只举着家伙却并不出手,两只狼反而无从下口。

狼终于有些倦怠。鞠老狠哼了声:“瞅准了,不许打空,往死里打。”一只狼脑袋刚伸过来往回缩时,老狠手中棒疾风暴雨般斜劈过去,那狼想躲,但是重心不稳,早被抽中一条前腿,“哇”地一声尖嗥,活像小孩儿哭叫,跃出好几步;而另一只狼稍一分神的当儿,身上也让张铁山结结实实地刨了一镰刀!

一直坐在雪地里指挥的狼受了惊,一跃而起,去舔那挨了镰刀的狼的伤口,俩瘸子清清楚楚地看见,原来,这是匹少了一条腿的瘸狼!

“冤家路窄。这畜生备不住是我下夹子打中的。”鞠老狠道,“三年前偷着下夹子,夹住一条狼爪。就是这种狼凶着呢,道眼又多。”

“道眼再多,也顶不过你。”张铁山闷哧哧地哼了一句。

“操。”一个充满山里男子汉野性味儿的脏字,更是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俩汉子此时早已把当年的死结扔到了一边,全神贯注面对三条饿狼。估摸着时候也不过九点,离天亮还得八个钟头,俩人又冷又饿,相互间时常听到肚子咕噜叫,像是你的,又像是我的。

老瘸狼舔了一会儿同伴的伤,又近前两步,在雪地里坐定,这回离俩瘸人挺近。另外两只吃过亏的狼,并没有如山里老辈人传说的那样,扑上来拼命,而是又去了苕条堆后面,不大功夫,就传过来刷啦啦的声音。

“不好,这畜生们要抄后路,没有这堆柴禾,咱可死定了!”鞠老狠说。

“犯烟瘾啦。”

“操,什么时候,想那玩艺儿!”

“枪毙人,临执行前还得供顿饭呢。”

张铁山从兜里抠出一根皱巴烟,塞进嘴里,打火机“咔嚓”冒出一股火。对面的老狼受了惊,腾地窜起,后退到原先坐的地方。

啊哈,狼怕火!老辈人叨咕了多少遍,方才怎就没想到这一点呢?鞠老狠欢喜得大叫:“快,铁山,我顶着,你点苕条!”刚才崴的脚脖子似乎不疼了,鞠老狠威风凛凛起来。

老瘸狼嘴里发出一声低闷但十分骇人的怪叫,另两只同类立刻奔到它面前,它们似乎发现了两个瘸子的企图,拼命般地扑上来,鞠老狠的棒子左挥右舞,可是,狼躲得相当灵巧,任鞠老狠累得呵哧带喘,一下也打它们不着。

张铁山急切中把老狠的棉帽子点着,那东西不起火苗,可棉花一旦燃烧,其势不可挡。他把点着火的棉帽子虚掖在苕条的梢梢处,大吼一声:“伙计,我来了!”挥着镰刀,扑了过来。

两个人又退回苕条堆跟前,这儿陂陡,狼在下风,扑不上来,想去后面,又有柴堆,俩瘸子和三条狼就这么对峙着。

寒风呼啸,焦臭的棉花味儿愈来愈浓,在两个山里汉子嗅来,那简直就是珍馐美味!

三条狼又重施伎俩,分成三路。只有爬上苕条堆,它们才能享用眼前这两大堆肉!

可正当一只狼爬上苕条堆时,火光一闪,苕条着了。这东西水分极少,即使刚割下来,也可以用来点火做饭,火借着风势,山势,于浓烟中燃起冲天烈焰!

鞠老狠欢叫:“伙计,拿镰刀砍断绕捆儿,松了才爱着!”他急着把堆在一起的苕条分开。

“不用分,让它们着。”张铁山说,“这东西差点要了我的命,让他们着!”

5

大火烧起来,三条狼终于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退到了山岗上,消融在夜色中。

两个汉子并不下山,就脸对脸地隔火堆蹲在山坡上,一捆一捆地烧苕条,直烧到东方发白。

鞠老狠望着张铁山,张铁山望着鞠老狠。昨夜斗狼的时候说过话来吗?说过。谁先开的口?记不真了。但此刻又觉得无话可说,就这么愣着。

张铁山背过身望着柴灰堆:“老鞠,你别回去,跟我走。”

“不。”

“我欠你。这些年没得还,这回有了。柳蒿儿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把实话跟她说,能答应。她若是看上你,就跟你去;若是看不上,就替我偿彩云的债,多咋你说拉倒才拉倒。”

“你啥时能会说句人话呢?人是小牲小口哇,好这么换。”鞠老狠道,“彩云是死在我手里,你老婆是死在你手里。伙计,咱害了俩女人,不能再害柳蒿。我说拉倒就拉倒,山沟子人拉泡屎不能再舔回去,拉倒!”

“那也得让柳蒿儿给烫几壶酒,咱往死喝它一回。”

“往死喝。”鞠老狠也道。

朝阳把西山尖染红了一缕缕儿。爬犁扔在山坡上。绳子扔在山坡上。俩瘸子相互搀扶着走下山岗,没话,又像已经说过很透彻很透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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