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舞蹈(外一篇)

2009-06-15 07:25陈莉莉
野草 2009年3期
关键词:香格里拉雪山舞蹈

陈莉莉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一些曾经靠近、却又最终离弃的事物。比如故乡、年轻的时光、一个爱过的人,等等。而我想说的是,舞蹈。虽然我从未真正走入它,甚至并不懂得。在我眼中,舞蹈是身体之美的极致。所有身体所能攀登的美的高度,所有身体所能说出、呼喊的,都在舞蹈中获得实现。

十岁时,我在文化馆里遇到一位姓楼的女子。我从把杆上抬起头时,看见她款款地进来、安静地坐下,面上有一种宽容和遥远的微笑。那种淡然的美丽,刹那间穿透我。二十岁时我再次遇到她,与她面对面坐在地板上聊天。她一边说话,一边轻轻打开身体,劈叉、扬臂,舒展自己。她的不很年轻的身体柔韧无比。我屏息注视着她。看着美丽像一种液体或香气浸润着她。

舞蹈赋予真正进入它的人一些东西,比如优雅、含蓄、灵秀、挺拔。在省城念书时,我一眼就能在校园小道上辨认出舞蹈尖子。她们头发长直,用一个简单的发圈扎在脑后。脑门干净、光洁,皮肤白皙。衣领或围巾拉得很高,几乎遮住小半张脸。一件宽大的外套罩住瘦削的身体。行走时下巴微昂,从不侧目。

我的舞蹈教师是一个中年女子。身材走样,面容除了清秀,几乎看不出多少舞蹈人的痕迹。只有在示范时,笨拙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轻盈,似乎年轻许多。但她舞蹈时不再全心投入。她带着些歉意舞着。舞动时眼睛不时掠过镜子。虽然动作依然流畅,但某种最重要的东西已然消逝。她已渐渐从舞蹈里退出来了。这是一个不自觉的过程。我为她惋惜。是为自己的青春不再?其实不必。舞蹈并不遗弃韶华逝去的女人。在《幸福像花儿一样》里,我被杜娟的队长折服,那个中年女人。她的一段范跳,如此浑然、深情、优美,与音乐灵肉交缠,似泣如诉。使孙俪的舞蹈像积木拼装般失去美感。

由于职业的关系,我常常会接触舞蹈和与之相关的一些人、事。有时会奉命参加一些群舞或伴舞演出。跳《花圃啼莺》时,我认识了一位漂在诸暨的郑姓少女。平素,她的美像是一条小溪,甘美而内敛;但舞蹈时,她的美忽然光芒四射,使人无法移目。一次,她从舞台的侧幕向我走来,穿着舞裙,撑一把粉色道具伞,想要跟我说什么。她向我走近,如同美丽本身向我走近。她的黑而深的眼睛、轻盈摆动的身体、柔媚的微笑……使我有片刻的思维空白。专业学舞蹈的人,很懂得怎么控制眼神和笑容。她的笑,就是一种美的典范。一开始是浅的,是一盏半盏的笑,然后慢慢变深,荡漾开来,笑成一汪、一池。那种美,是无法以语言呈现的。我只能说,她美过了,而我遇见了。

也有些女孩,不跳舞时毫不起眼,一旦进入舞蹈,全然改变了模样。排《红烛》时,何老师带来了一个师范生,个子矮小、容貌平常。这样的女孩将成为两个领舞之一,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音乐一起,女孩一开始动作,我们便全体叹服。音乐如同灌在她身体之中。她的舞动与音乐丝丝入扣、浑然一体。需要表达的主题,几乎不用再说第二遍,已经在她的形体中、表情与目光中,倾诉出来。另一位领舞,虽然外型远胜于她,但在表达上却需要她的带动。后来这场舞蹈竟然催下了一些老教师的泪水,这远比它所获的奖项更让人感怀。但从舞蹈中出来,她又成为那个羞怯的、貌不惊人的朴素女孩。或许她就是那种莲花般的女孩,美在出水。

给幼小的孩子排舞是极累的事情,是不断消耗体力、耐心、嗓子的工作。但我承担了这项任务将近十年。1994年,我编排的舞蹈刚在舞台上演出完毕,我忽然发现自己失声了。我向空气中说了一句话,但声音没有如期而至。然而我心中依然十分快乐。那是初出茅庐的我主排的第一个舞蹈,竟然得了全市第一名。我与孩子的汗水没有白流,让彼时年轻的我那么开心。

在每一届孩子中,我都会发现几株真正的舞蹈小苗。那是非常难得的:形体、柔韧性、舞蹈的感觉,都极好。而拥有天赋的孩子,常常也会热爱舞蹈,如同上苍的某种暗示。我有时会想,把这种热爱植入那么小的孩子心中,是否是一种残酷。一次,我排的参赛舞需要一个特别小的孩子,在上百个孩子中,我挑中了一个三岁半的小女孩,周奇。与陌生的小姐姐们一起排练,她有些胆怯。我记得这样一帧画面:女孩抽泣着走到地毯中间,我们都担忧着如何才能止住她的啼哭、开始排练,却听她母亲对她一声令下:“笑!”她的笑容奇迹般的迅速绽开,而泪珠还挂在脸上。这种对表情与情感的控制,竟然在如此幼小的孩子身上就已经具备,让我惊异和感动。

如今我已离舞蹈越来越远。我不再排练舞蹈、参加演出。舞蹈只是我回望时的一抹亮色、残留在我心中的一团温暖。某些夜晚,我会让震天轰响的摇滚舞曲充满整个房屋,在镜前疯狂舞动。这于我来说,已经不是舞蹈,而仅仅是一种呼唤青春的方式,借以甩去身体的酸痛和一些开始生长的赘肉。

请将香格里拉遗忘

从云南回来,我整整睡了三天。好像我所有的激情与气力,都已经遗落在遥远的高原。我曾想在许多场盛景中寻找一个描述的起点,却感到一种无力,那些喧嚣和忧伤忽然向我脑间奔涌而来,无法停歇。

在我踏进丽江的那个早晨,忧伤已经悄悄潜伏。这座美丽古城,已被5000家商铺占据。丽江像一个深闺少女掀开面纱开始吆喝。满街漂浮着纸币的气息,古老的屋檐与艳俗的招牌共存,我的胳膊随时与另一条胳膊相撞。海伦风酒吧的老板兵哥是诸暨人,他在2002年漂入丽江并决定驻留。兵哥一再感叹,那时的丽江不是这个样子,不是这个样子。离酒吧两步远的地方,纳西族、摩梭族的两个女孩子正在街边唱着山歌,为兵哥招徕客人。酒吧街边站满了这样的女孩子,她们来自泸沽湖边、雪山脚下,她们未经修饰的歌声如此清丽,像是来自天堂的声音。

玉龙雪山的炎热让我意外和难以启齿。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了,攀上海拔4700多米的高度时,我感觉雪山上的温度大约到达二十多摄氏度。有人甚至从雪山顶上打了一个赤膊往下跑。我们纷纷脱去身上租来的羽绒衣,我在玉龙雪山上头晕,胸闷,但是连一点白雪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我想起导游的闪烁其辞,导游说,今年天气变热了,玉龙雪山的温度升高了。导游的语意我在雪山上才了解。雪山上根本没有雪呵。我们乘了漫长的大索道,来到了一座没有雪的雪山,周围是许多吸着氧、抱着羽绒衣的游客。在那一刻,我十分茫然。是什么地方出错了。有一个本地人告诉我,梅里雪山才终年积雪,那里的旅游线路正在开发,我不知道对此应该表示祝贺还是更多的担忧。

香格里拉是我们行程中最远的一站。在出发的时候,我没有预料到这次旅途中我所有的惊喜、感动、忧伤将在这里到达顶点。尼玛扎西在山脚下迎接我们。他大声笑着说:“这里怎么像火炉,到上面就好了!”他自豪地说,上面是他的家,香格里拉,在海拔3000米的高原。他的手势豪气干云,像是挥动着一条无形的马鞭,笑声轰轰地在胸腔里共鸣。这种梦幻般的男子汉形象,在草原上竟然遍地生长。尼玛扎西说,我来唱首歌吧。他的歌声又一次让我惊异。浑厚、绵长、颤动着的藏歌,在我心间滚烫流过。在这样的歌声里,我看见了车窗外一大片一大片深情的草原,看见了一群群悠闲踱步的牦牛,一座座阔大的藏家院落。我重又看见空旷,看见静谧,看见美丽的初始状态。

第二天早晨,已经有许多同行在高原反应中躺下。我跟另一些人一起前往海拔更高的碧塔海。从环保车下来,我沿着狭窄而漫长的木板路向前走去,走向天边,走向碧塔海。像是一幅画卷在我眼前一点点地展开,美丽的碧塔海,渐渐出现在我眼前。那是一种尘世之外的美丽。阳光下铺陈着望不到边的厚厚绿草,草丛中开满了星星点点的各色小花,行走到草地的末端,镜子般的湖面开始呈现。在湖水里我看见了树的影子、云的影子和风的影子,我甚至看见湖水的微笑,安静和包容。而空气是那么甘美,每呼吸一口都有一种甜蜜、清香的味道,所有的高原反应在这里离奇消失。我像一切被意外美丽击中的人一样,失语并怔忡。

从碧塔海坐环保车归去时,一首不知名的藏乐在车内缭绕,歌声苍凉。我看见车窗外的牛羊、草地匆匆闪过,像是香格里拉的最后告别。在那个瞬间,有一种声音在胸中轰然响起,如同一种无言的战栗,以及伤别。我想起昨天看到的已经干涸的纳帕海,那里只有一片荒芜的草滩,纳帕海曾有的清净之水已经消失不见,如同一张暴君的涂鸦。我想起白水河边神情张皇的牦牛,它们被牵来跟游客合影,蹄子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失措地敲打着。我想起藏族骑师在收我的纸币时,那种反复研究的神情,他喃喃说,汉人的假钱很多。

我想起我在纳帕海边看见的四个黑乎乎的藏孩。我说,孩子们,可以跟你们拍照吗。他们争着说,可以,一元钱。他们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指。我跟这些草原的后代们一起摄影,最后我拿出伍元钱给他们,最大的那个藏孩子说,不对,不是伍元,是四元。他认真地把手指掰给我看:我一元,他一元,她一元,她一元,四元。那时我只感觉到他们的可爱。悲悯是在苍凉的藏歌中忽然涌来的,这些扬鞭牧马的后代,他们的未来已被侵入的现代文明改变,什么将是他们今后的去向呢。而美丽的碧塔海,究竟还可以美丽多久。香格里拉,是不是投给了我最后的一瞥。

在那个瞬间,我突然希望世人把香格里拉忘记。就让她在高原上遗世独立地美丽着,就让藏民在那里无欲无求地生活着,就让牦牛吃着虫草和藏红花慢慢长大。就让香格里拉成为人们嘴唇里轻声吐露的一个梦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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