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斐虹
邹大海是在飞机上得到他弟弟猝死的消息的,就在空姐要求乘客关闭手机前的一分钟,他接到母亲哭天喊地的电话。他以为那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他有理由认为那是一个打错的电话,因为母亲只呜咽着说了一句话:“你弟弟没了,病死的。”然后就只听见哭声,他想问问清楚怎么回事,但是空姐就站在他旁边,提醒他关机,手机那头除了哭声又一直不说话,他只好说:“我在飞机上了,下机后再联系。”尽管他觉得不管怎样总不至于听错母亲的声音,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弟弟死了,一星期前他们兄弟俩还在一起喝酒,两个人各自喝掉了三瓶黄酒,他醉了,他弟弟还什么事都没有。弟弟的身体一向很好,平时感冒发烧都很少,怎么可能得病,就算真得病了,也不至于这么几天就病死的。他想天下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可能拿自己孩子的生死开玩笑,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电话是打错的,只是一个和母亲声音很像的人拨错了号码。人在悲伤的时候,总容易犯这样的小错误。直到他面对弟弟的尸体时,他还觉得他肯定是在一个恶梦中没有醒来。弟弟得急性恶性淋巴癌,从病发到死亡前前后后只有四天,而在病发之前,没有任何预兆。
弟弟五七那天,邹大海最好的哥们青海在自家门口附近,被一辆高速奔跑的汽车撞倒了。司机喝多了酒,撞了人后,酒被吓醒了一半,立刻打了110,120,但两天后青海还是走了。青海清醒的时候,总是抓住陪护的邹大海的手,绝望地一遍遍地说:“我真想去北戴河,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呀。”这话里的意思只有邹大海懂,五年来,青海曾无数次计划去北京,但计划到行动的过程是那么艰难,那么遥遥无期,好了,现在它成了永远的计划了。每次听到青海说“来不及了”,邹大海的心就会痛一痛,他的思想在那一刻一会儿混沌一片,一会儿又无比清晰,有那么一两次他想到了他的弟弟:三十二岁的弟弟可曾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邹大海还没有从弟弟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就又被迫面对青海的横死。他的情绪处于极度的低落之中。这两个人对邹大海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弟弟比他小十二岁,在弟弟七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长兄如父,他对弟弟除了做为哥哥的疼爱,还有作为父亲的威严。大学毕业那年邹大海经历了一场爱情浩劫,在那些万念俱灰的日子里,是弟弟支撑着他活下去。因为那时母亲已体弱多病,他不能扔下还在读初中的弟弟,他得帮着母亲把弟弟养大成人。邹大海很早就背负起了“责任”这两个字。青海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两肋插刀的哥们。久在商场上混,能称得上朋友的就只有一个青海了。
自从青海死后,邹大海就无心经营公司了,他把公司所有的事务交给妻子打理,自己整天躲在弟弟的房间里。这个房间也是青海住过的。青海结婚前,一直和邹大海住在一起。邹大海买房子时就把弟弟和青海考虑进去了,他把最大的那个房间留给了他们。邹大海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想好好地休息休息,他无法接受短短一个多月,他便失去了自己生命中两大臂膀的事实。他坐在他们曾经坐过的椅子上,躺在弟弟曾睡了多年的床上,漫过心田浸透他全身的是抽丝剥茧般的疼痛。他对自己说,他们都走了,我还得活下去,我得振作起来。但他的脑子里全是他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情景,他的思绪沉入了回忆的大海里。他开始仔细地整理这个房间里的东西。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一切都弥漫着他熟悉的气息,每拉开一个抽屉,每打开一本书,都有某种亲切忧伤的气息扑向他。是的,这里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幅挂图,甚至每一粒灰尘都能让他想起曾经的某一个瞬间。往日在甜蜜而痛苦地重演,他的悲痛在这样的回忆中日渐沉重,但终于又渐渐地淡下去了。在经历了旁人无法体会的内心煎熬之后,他觉得他终于可以重新面对生活了,他再一次坚强了起来。在邹大海四十五年的生命历程中,这样的时候很多。大学时,父亲去世,毕业后失恋,工作不久机构精简他被分流,一咬牙自己出来创业,一帆风顺了几年后,公司几乎面临破产,他都一一挺过来了。但哪一次打击都没有现在这次来得沉重。不过,现在好了,这样的悲痛也将成为过去。
邹大海在弟弟读大学时用过的皮箱里发现了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是一叠没有寄出的信,数数竟有五十多封。都是写给同一个女人的。整整十年,在每一个中秋、圣诞、除夕以及她的生日、他自己的生日那天,弟弟都在向她倾诉他刻骨铭心永不改变的思念之情。看完这些信,邹大海终于明白,他亲爱的优秀的弟弟为什么至今依然单身。他的心在他大学三年级时就给了他的英语老师,那时她就已经结婚,她比他还年长三岁,但是他爱上了她,十多年没有改变。他这一生唯一爱的人就是她!从信里知道,在网上,她和弟弟原本断断续续的联系越来越密切了。英语老师早在两年前就已离婚,弟弟很想很想去追求心中的偶像,但却顾虑重重,最后一封信里,他对她说“等我哥哥这次出差回来,我就要向他说明一切,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都要来到你的身边了。”他想起来了,和弟弟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弟弟生日那天,他们兄弟俩还喝了那么多酒呢。
邹大海被弟弟的感情吓了一大跳,他从来不知道在弟弟的内心世界里竟然藏了这么一个秘密。在这个爱情如快餐的时代,他的弟弟竟然还有着那么古典浪漫的爱情,他竟然还在写情书。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弟弟没有死,那么这跨越十多年的五十多封信将会作为他送给她的见面礼物,这份礼物如此厚重,定然能打动她的心。如果两个月前他知道弟弟的感情,毫无疑问,他一定暴跳如雷地反对。他怎么会允许他优秀的弟弟去娶一个比他年长而且还是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呢?他记起几年前,弟弟曾说起他的一个朋友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当时他用“荒唐”一词评价这事,现在想来,原来弟弟是在借同学说自己,他是在投石问路。弟弟爱他敬他,但更怕他。他知道正是因为这点怕,所以他才迟迟没有去找她。但现在,弟弟不在了,他古板守旧坚硬的情感发生了许多变化。他一点都不觉得弟弟的感情荒唐,只是觉得弟弟活得真苦,他一直在逼迫弟弟去谈恋爱,在他的逼迫下弟弟不得不一次一次去相亲。每一次相亲,对弟弟来说都是一种折磨,但是他从来没过说过一句埋怨的话,只是弟弟总能找出不合适的理由。对弟弟的挑剔,他很光火,一次次地冲弟弟发火,弟弟总是好脾气地大大咧咧地说不急不急,没有合适的人大不了过一辈子单身生活。他开始自责对弟弟关心不够,竟然不知道他这样苦苦地无望地爱着一个人。作为爱他的大哥,他应该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鼓励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帮他实现自己的梦想。但他却成了弟弟不能实现梦想的一个关键阻力。他没法不自责。
读着弟弟没有寄出的信,邹大海睡着了。傍晚时分邹大海在青海一声接一声的“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的呼喊声中醒来了。睁眼的刹那,邹大海搞不清自己身处何方,他站起来拉开窗帘,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笼罩在黄昏欲暗还明的光亮中,使邹大海更迷糊了,他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着青海,他明明听见青海在说话,怎么就找不到他的人呢?路灯次第亮了起来,邹大海终于回到了现实中,那一刻,他悲从心生,然而悲伤过后,一个念头猛地闯入了邹大海的脑海:我的生命意义又在哪?在生命结束的时候,是不是也和弟弟、青海一样,有着未了的心愿?这一刻,他知道他已经可以面对他们两人的永远离开,无法释然的只是青海那两天无数次地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呀”。
邹大海决定替青海去一次北戴河。
青海要去北戴河的意义,只有邹大海明白。单纯地去一次北戴河,很容易,只要抽出四五天时间,买一张机票就可以轻松实现。四五天时间和几千块钱,对青海来说都很容易。这些年来,这样短途的去北戴河青海一年总要去个两三回。青海去北戴河的意思是他要抛家别子,永远地留在北戴河。
其实邹大海必须替青海去一次北戴河,找到那个叫梁燕的女人,把青海死亡的消息告诉她,最重要的是要把青海临死之前还依然惦记着她的事告诉她。让这个女人自始至终都相信青海,相信爱情。邹大海不清楚青海和梁燕是怎么认识的,等到他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相爱了。邹大海是一个本分的人,他对感情有他自己的原则,从本质上讲,他不相信感情,自从初恋结束,他的心就没再为谁付出过,他说不上有多爱自己的妻子,但是他绝对不会搞婚外恋。他觉得恋爱就是为了结婚,婚外恋最终走向婚姻的有多少?不走向婚姻的恋爱图什么?对于青海的婚外恋,他在心里一直是反对的,但是青海只是他的哥们,不是弟弟,他没有权力指责和干涉,甚至连规劝的次数都很少。相反在青海的妻子那里,他还一直帮青海藏着掖着。他很清楚,做为朋友,他只能无条件地站在青海这边,青海不是随便的人,他爱上梁燕,总有他的理由。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他不可能替代青海去做选择。
青海曾要求离婚,他提出离婚时,他妻子一句话都没有说,连为什么要离婚都没问,只是当天晚上就服了大量安眠药,被抢救过来后,面对种种询问,她一口咬定是服错了药,不是自杀。但青海知道她不可能服错药,她用行动告诉青海:除非我死,否则她决不会离婚。从此以后,青海就死了离婚的心。五年来,青海很多次都想丢下这里的一切一走了之,去北戴河和心爱的女人共度人生。他找邹大海商量,邹大海总是不动声色地拿孩子打消他玩失踪的念头,妻子他可以不爱可以不再想念,但儿子,他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邹大海见到梁燕的时候,心里是惊了一下的,她竟然与他的初恋情人有几分相像,所以,当她请他坐下的时候,他看她的神情就有了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了二十多年。三十五岁的梁燕看上去还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恍然就是当年邹大海初恋女友离开他时的样子。他意识到他的失态,他向她解释:“你很像一个人。”梁燕笑了,笑得干净,笑得纯粹,笑得万里无云,她说:“我知道,像你的初恋女友,青海第一次见到我时,也这么说。”她这一笑,邹大海就知道了她不是他的初恋女友,她们不一样,像的只是眉眼,但眉眼之间的神态却大相径庭,他的初恋女人从来都不会有那么干净的笑容。她笑起来的时候,娇艳美丽,乱人心志,邹大海当年就沉迷在她的笑容里无法自拔。而梁燕的笑,清澈明丽,让人安静。
梁燕一个人带着十一岁的女儿住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里,但简陋的屋子收拾得相当整洁温馨,客厅的餐桌上放着一捧鲜花,把这个并不宽敞明亮的客厅点缀得满是春色和生机。邹大海仔细一看,这花是院子里采摘的。刚才进门时,院子里怒放着的就是这种黄黄的野菊花。客厅的墙上挂着青海和母女俩在海边的合影,小女孩坐在青海的膝盖上,神情很是亲昵,这分明就是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看到照片,邹大海就懂了,青海对她们母女俩意味着什么。
时间正是近中午,梁燕就去厨房里准备午饭。这当儿,梁燕的女儿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衣着甚是朴素,她看到邹大海,愣了有那么几秒钟,马上就快乐地笑了,她说:“你是邹伯伯,青海干爸最好的朋友,我们家里有你好多照片。”说着,就跑到房间里抱出几本相册,翻开,指给邹大海看。邹大海看到了他与青海各个时期的合影,青海把他整个的过去都留在了这里,他的过去当然也包括了邹大海的一部分。最早的一张是他们刚刚初中毕业时照的,当时洗了两张,邹大海的那张早已丢失。这珍贵的唯一的一张照片竟然会在这里。邹大海这才知道,在青海的心里,北戴河的梁燕家中,才是他心中的家,才是他心灵憩息的家园。时间向前流逝,但青海的过去被定格在这里,多年不会改变。
午饭上来了,是一小盘红烧肉,一条鱼,一盘土豆丝,还有一碗青菜汤。小女孩兴奋地跳了起来:“妈,今天的菜真丰盛!我们有很久没有吃肉了。”梁燕略显尴尬地拍了拍女儿的头,说:“吃吧,吃完了就赶紧上学去。”童言无忌,邹大海就知道平时母女俩吃得还要简单。他知道青海一直在给她们母女俩送钱,按青海的个性,在他能力范围内,对她们他是不会吝啬的。但有青海的资助,梁燕的日子还是过得这么窘迫,这令邹大海心里有些难受。于是,他开口说关于青海的事就有些艰难了,但再怎么难,话还是得说。
梁燕静静地听着,说到青海的死时,梁燕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悲痛之情,她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给邹大海续水,但她的手不停地发抖,水洒了一桌子。她去厨房找抹布,好一阵子才出来。出来的时候眼红红的。这让邹大海很不忍。他想走了,但又觉得就这样走有些不安。他坐在椅子上,手足无措地看着沉默不语的梁燕,他想他得做点什么后才能走。他在包里翻弄着,最后拿出一张卡,递给梁燕,他记得卡里有两万块钱,他说:“这是青海让我转交给你的,密码是631123。”梁燕愣了一会儿,就坚决地把卡还给邹大海,她平静地说:“这不是青海的,照你说的,青海是突然死亡的,他死前身上不可能带卡,而且我知道青海设置的密码绝大多数都是他的生日。如果是他留给我的,设置的密码要么是我的生日,要么是他的生日,不会是你的生日,我知道你的生日。青海说过的。我不能要你的钱。”邹大海尴尬极了,仿佛一个正在做坏事被老师抓了个正着的学生,他讪讪地笑了笑,想做点解释,却不知道怎么说。
梁燕意识到了她的话伤着了邹大海,她歉意地地笑了笑,然后进房间拿出一本存折给邹大海看,说:“我并不缺钱,这些年,青海也给了我不少钱,他给的每一笔钱我都存在这个存折上,平时的生活我不动用他给的钱,因为大手大脚用惯了,一旦重新陷入窘迫中,日子会更难过。我爱青海,但我想平时的生活总还得靠自己的力量。本来和青海都已说好了,等他那边的事一了,他就来北戴河来定居,我不要他什么财产,只要人过来就可以了,两个人齐心协力,只要任何时候不放弃,只要坚持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他一来就换房子,我已经在滨海小区定了一套房子,用他给的钱加上我自己的几万积蓄差不多够了,本来下个月就要去付钱。但现在,看起来房子都没有必要买了。”说着,梁燕的声音呜咽了起来,她终于哭了,但还是很努力克制着。
邹大海看着梁燕,心里掠过一点点异样的感情。他想劝她尽管青海不在了,房子还是要买的,但话总归是说不出口。天色渐暗,马上又会是黄昏,他站起来,他必须得离开她家了,但离开竟有些不舍。他知道这样一个坚强的女子,应该能承受得住生活中的任何打击。她并不需要他没有意义的安慰,她对生活有她自己的理解。就算他不来,她还是能够直面青海永远不再来的现实,只是,直面人生的心态不同。她宁愿过着简朴的生活而不动用青海给她的钱说明她的内心里,她一直做着一个人面对生活的准备。现在,她痛苦,但她的爱情没有受伤害,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最重要的。来之前,邹大海对梁燕有多种设想,其实在他心里,他以为青海在北戴河的女人只是图青海的钱。一路上他都在怀疑青海对那个女人怀着如此深厚的情谊究竟值不值,他来北戴河有没有意义。但现在,他觉得来对了,在这样的一个女人心里,青海应该而且值得保持一个好的形象。这样的一个女人,她有权利相信爱情。他发现,他竟然比青海更遗憾青海不能和这样一个好女人一起生活。他想起了青海临死前一直说的那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呀”,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理解了青海这话里无奈和沧桑。也就在这个时候,邹大海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邹大海在北戴河继续呆了两天,他找到梁燕说的那个小区,那是一个很偏远的小区。在售楼部,他全面了解了房子的价格。房价倒是不贵,但梁燕的钱还不能够买下一套八十多平方的房子,他算了算,差了四万多。回到家,他给她汇去了五万块钱,让她把房子买下来。但钱很快就被退回来了。
回到家,邹大海就提出了离婚。离婚的念头其实一直在邹大海心里存在着,在忙碌生活的间隙,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个念头就会冷不丁地冒出来。但是他从来没有去正视过它,从来只把它当成一个荒谬没有意义的念头,在那个念头过去之后,他只会嘲笑自己可笑,他的生活尽管很无聊,乏善可陈,没有激情,但大多数人不也是这么过的?好好的离什么婚,折腾什么?生活可不是拿来折腾的。但这一次,他铁定了心要离婚。他觉得他不能再这么没有尽头地忍受现在这么乏味的生活了,趁着自己还没老,他得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来,他都在为别人活,读书时为父母为老师活,后来为弟弟,再后来为妻子为儿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别人。仔细回想他四十五年的人生,从他背负起“责任”这两个字起,他竟然没有做过一件只为自己的事,他没有为自己活过。他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流浪的梦想,当他还是一个满怀憧憬的少年时,他多么羡慕那些四海为家的人。这个梦想收藏了多少年,只有在闲聊的时候,他才会拿出来说上几句,在漫无边际的语言王国里暂时实现他的梦想。但现在,他决定要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他想他好歹也得为自己活一回了。
他很快就起草了离婚协议,除了带走一部分现金,房子、汽车、公司全部都留给妻子和儿子。他设想离婚之后,要做的事便是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城,背上帐篷去流浪,走遍他所能去的山山水水,然后去西藏,也不一定非得去西藏,路过某一个边远的村庄,如果有缘,他就在那里了此残生。他也可以去做一个山村教师,在某个极度缺乏师资的小山村,他可以奉献余生。再不济,他也可以恢复一个单身汉的生活。不必再刻意地做一个好丈夫,时时刻刻地绷着一张威严的父亲的脸。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没日没夜地看碟,玩游戏,七八天不洗澡,也不会有人在他耳边磨磨叽叽。这时他发现,他只是迫切地想摆脱婚姻的束缚,向往一个人的生活,流浪的梦想倒还是其次。
但是,他的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没人理睬。妻子进进出出就是不看这份协议。邹大海不得不郑重地和妻子坐下来,一本正经地把他的离婚协议书递给妻子。妻子漫不经心地看了看,然后她就笑了起来,她说:“邹大海,你也学会了幽默了呀,竟然开起这样的玩笑了。”邹大海很沮丧,他没想到妻子的反应竟然是这样的,他沉着脸,一本正经地说:“谁跟你开玩笑了?我是认真的。”话音刚落,妻子就笑得就更放肆了,笑声里有邹大海最讨厌的那种轻视,他终于火了,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粗暴地喊:“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他从来没有这样无礼地说过话,他的反常让妻子一时无所适从,她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她也不知道应怎样应对这件事,所以,她还是放肆地笑着,但笑声渐渐地变得不自然了。这时,妻子的手机及时地响了,公司里有急事需要她去处理一下。她走后,邹大海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我是认真的,我等你签字。
这天晚上十二点,邹大海终于等到了妻子,他迎上去,等着妻子发话。妻子平静地:“要离婚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离婚。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
“没有。”
“没有你离什么婚?”
“我已经四十五岁了,再不离我就来不及了,我将一辈子都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告诉你,我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反正儿子已经上了大学,他有自己的生活圈子了。我们离婚对他已没有多大影响了。我为你和儿子活了二十年了,余下的几十年我要为自己活了。我得过自己的生活!”
他的话引来妻子的勃然大怒:“你为我们而活?原来这二十年你过得很委屈呀!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无非就是挣了些钱,你敢说你的公司走到今天没有我的功劳?公司里的事没有我帮着,你能一次次度过难关?回到家里,我是你们父子俩的保姆,洗衣做饭哪一件事不是我做的?给你母亲看病,培养你弟弟读书,花去了那么多钱?我计较过吗?儿子的教育,大事上你把关了,但小事上,生病了打针吃药,检查作业,留心他与什么人交往,哪一样不是我操心的……”
邹大海静静地听着妻子发火,他第一次听到他的妻子说那么多话,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对他也有那么多的不满,当他在心里抱怨这乏味的生活时,他的妻子也一样心怀怨气。他们的婚姻的确是千疮百孔的,他们竟然彼此容忍了那么多年,他耐心地等她说完,然后他平静地说:“既然我们如此彼此厌恶,那么离婚就更有必要了。”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为什么离婚上,妻子一口咬定邹大海一定被什么女人缠住了,所以鬼迷心窍地闹离婚,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离婚只是因为要过自己的生活,她扔下一句话:“等我证实你真的没有别的女人后再说。”
妻子着手追查邹大海这几个月的行踪。邹大海很配合她的调查,他应她的要求一起去移动公司拉这几个月的通话记录,坦白了他的QQ密码,甚至允许她以他的身份和别人聊天,每个电话响起,他都让她先接,但她一无所获。邹大海知道她一定一无所获,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别的女人。但她对这个一无所获的结果很失望,甚至是恼怒。邹大海冷眼看着她的恼怒,只觉得无比可悲,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对他竟然一点都不了解,他什么时候对婚外情有过兴趣?二十年来,他对她的忠诚她竟然不知道!她对他的道德操守竟然如此不信任!
不仅妻子不信,所有的人都不信邹大海的离婚理由。千里之外读大一的儿子把电话打到邹大海的手机上,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妈在吗?老妈在的话我就不多说了。”语气里透着一股子亲昵,儿子很少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但偶尔,当他有事不想让他母亲知道,或者有求于邹大海的时候,会看着父亲的脸色用这样的方式撒娇求救,一旦看到父亲的脸色不对劲,马上就改。但现在,隔着那么远的空间,邹大海听着儿子这样说话,很不习惯,他不知道儿子有什么话要背着他母亲说,所以他说:“你妈妈不在,怎么了?缺钱了?还是闯了什么祸?”儿子笑了,他说:“没有,我好好的,乖着呢。倒是你呀,老爸,咱们都是男人,男人花花心也很正常,但花心花到休妻那就没必要了,咱家又不是没钱,给小妹妹一笔钱打发她走……”邹大海大怒:“你小子给我闭嘴,你父亲行得正,坐得直,从来就没有花过心,除你妈妈外,没有别的女人。你给我仔细听着,你小子管好自己,好好读书,少给我去学那些歪门邪道!你……”儿子笑了笑,笑声里透着不信任,他说:“没有别的女人,你都一大把年纪了,折腾什么呢?”说着他就挂了电话。邹大海发现,儿子离他很远,儿子真的长大了,他有他自己的思想了,他父亲的威严隔着千山万水已无法影响儿子,就是面对面,他也无法压制儿子的思想了。邹大海不可能不在意他的儿子。他平静了一下情绪,决定好好地与儿子谈谈,他打通了儿子的电话,他耐心地从弟弟的死亡说起,一直说到他的梦想,向儿子说明离婚这事只是出于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需要,他只是在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绝对和别的女人没有关系。儿子听完,沉默了很久。以儿子的阅历,他并不能真正理解他的父亲,但是,邹大海想,将来的某一天,他或许能够理解他的父亲,现在,作为父亲,至少他尊重了儿子,他没有敷衍儿子。终于,儿子说话了:“爸爸,我可以相信你,但是去流浪那是像我这般年纪的人干的事,对这种事连我都没有一点兴趣,你为什么那么热衷?你年纪也大了,未必还能经受得住流浪途中的辛苦。还是好好地和妈妈一起过日子吧。况且要出去流浪,未必要离婚,只要妈妈同意,你不离婚也可以走的。我不能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如果你要离婚,我永远站在妈妈一边。”
邹大海叹了一口气,儿子说的“你年纪也大了,未必还能经受得住流浪途中的辛苦”更是坚定了他要去流浪的想法,他才四十五岁,这个年纪在十九岁的儿子眼里已是一个相当可怕的年龄,但是他的年纪不会倒回去,他的身体也不可能越来越年轻,他再不去就真的要来不及了。他不能说儿子娇情,儿子想要完整的家庭没有错,但其实儿子往后能有多少日子是陪在父母身边的,他们离婚后,他依然是他的父亲,他并没有失去父亲或者母亲。但是儿子却用这样一个理由来阻挡他。邹大海无法说什么,只是在心里更坚定了离婚的决心。
邹大海闹离婚的事终于惊动了母亲。自邹大海的弟弟上大学后,母亲就一直独居,只是每个月象征性地来邹大海家里住上几天,就是这几天也是因为孙子。邹大海知道,母亲是不愿意和儿媳妇住在一起,妻子和母亲尽管表面上相处得还算融洽,但心里双方都有意见。儿子上了寄宿高中后,母亲除了寒暑假就再也不肯来邹大海家里住了。但母亲这几天竟然来了,他简直怀疑这是妻子的阴谋。自从决定离婚后,邹大海最大的顾虑是母亲,不是说,邹大海怕母亲,父亲死后,邹大海是他们家的顶梁柱,家中几乎所有的事都由他作主,母亲听他的。但母亲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他怕吓着了母亲。但是母亲毕竟是母亲,一旦离婚变成既成事实,她也会理解的,或者说一定会原谅他的。
母亲来了,邹大海不得不和妻子住到同一个房间,吃饭的时候不得不装出恩爱的样子,但是妻子并不买帐。他给母亲盛汤的时候也给妻子盛了一碗,他一直有给母亲盛汤的习惯,但妻子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然后不轻不重地嘀咕了一句:“你还会演戏呢?你演给谁看呀?”这话邹大海听得清清楚楚,但母亲没听清楚,母亲耳朵不好,但她的眼睛还很好使,所以,她一直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们。第二天,他们在房间里吵了起来,母亲敲开了他们的门,但是当着母亲的面,妻子也没有停止吵架的意思。他们的问题就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母亲面前了。
母亲关心的问题和妻子一样,她也不信,邹大海没有别的女人。邹大海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问题的实质,他不敢提弟弟的死,不敢说青海的事,也没敢提他想出去流浪,他只能一次又一次耐心解释他想离婚除了和自己有关系,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妻子就在一边尖叫:“什么叫做和任何人没有关系?难道和我也没有关系?”邹大海心里一惊,是呀,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是两个人的事情。他要离婚妨碍了妻子。但是,不离婚他难受,离婚是妻子难受。所以,心惊之后,在自己和妻子之间他决定选择自己。母亲毕竟是袒护儿子的,她渐渐接受儿子的想法。但是她看到离婚协议书,心里很不乐意,儿子这一离婚,将什么都没有。只是财产的事,她知道她没有权利过问。她受不了他们的争吵,她要回自己的家了。她对她的儿媳妇说:“既然问题的症结不在别的女人,我也没有办法劝他。况且真离了,大海也没有亏待你,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了,你也可以知足了。”老太太仿佛已经确信他们必得分开,此时她对儿媳妇说的话里竟带上了刺。
一张从北戴河退回来的汇款单打破了平静。妻子拿着这张汇款单向邹大海的母亲告了一状,说是找到了“狐狸精”。婆媳俩一起质问邹大海:“梁燕是什么人?”
“她跟我没关系,她与青海有关系。”其实这个问题,邹大海已回答了许多次,当妻子着手追查所谓的“狐狸精”时,他已经申明过许多次了。
“你跟她没关系,你怎么给她寄那么多钱?”
“她住的是老房子,她买房子钱不够,我替青海帮帮她。”邹大海去北戴河前,就对妻子说得很清楚他要去找梁燕,只是他的确没有对妻子说过五万块钱的事。
“青海给你钱了?青海在外面有女人,他老婆到他死都不知道。你外面有了女人会让我知道?五万块又不是小数目,你倒说送就送掉了,你和她没有关系,你会送。”
“不是被退回来了吗?”
“那是她的事,问题在于你,你去了一趟北戴河,回来就要和我离婚。”
邹大海无法与她继续对话,只好离开。但是母亲追上了他,母亲追问的是青海的事,邹大海无法对母亲说青海的事。在母亲的道德观念中,是无法接受青海的行为的。但是,现在的形势他又不得不说。他开始了艰难的述说,他在无意中美化了青海,更美化了梁燕。他不知道,当他在赞美梁燕的时候,妻子的心处于怎样的抓狂之中。他想起他还向梁燕要了一张照片,那是青海和梁燕母女的合影。他从皮夹子里拿出那张照片,他一直放在皮夹子里,他想起他要离开她家时那种不舍之情,他知道他走后不可能再来,不可能再见到她,于是他向她要了一张照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了他这张照片。有了这张照片,青海在北戴河的生活就有了见证,青海的人生在他的记忆中终于完整。他把照片递给母亲,指着照片上的人说:“这是青海,这是梁燕……”但是妻子一把抢过了照片,先是惊叫,然后是一声冷笑,把照片往母亲手中一塞,甩门而去。母亲狐疑地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照片,刹那间,母亲变了脸色,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邹大海:“这不是小晴吗?你到今天都没有忘了她。二十多年前,你为她要死要活,今天你为她闹离婚!你,你,你怎么不长记性呢?我绝不允许你离婚!你……”竟一时气急,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椅子上。邹大海猛然醒悟他犯了什么错误,照片上的梁燕和二十年前的小晴几乎完全一样,当邹大海自己都忘了小晴的时候,他的母亲,他的妻子都还牢牢地记着小晴的样子。妻子甚至从来没有见过真实的小晴,她见到的只是照片上的小晴。在结婚前,他已经把小晴所有的照片都烧了,但烧得掉纸做的照片,烧不了留在妻子脑中的照片。就是这一张照片,让本已信任他的母亲重新和他的妻子结成了联盟。
妻子开始盘问邹大海在北戴河三天的行踪,她反反复复地问:“你在梁燕家呆了多久?干了什么?”邹大海既烦又恨,在回答了N次之后,他不再做任何回答。只是,他离婚的决心越来越坚定。他决定放弃协议离婚,到法院起诉。
这一天,他竟然听到母亲在电话里问:“邹大海在你那里呆了几天?”母亲讲的是普通话,她一看到邹大海,就慌里慌张把电话挂了。这引起了邹大海的警觉,他去翻了一下通话记录,母亲竟然是在和梁燕通电话。邹大海愤怒了,他向母亲咆哮道:“你真是个老糊涂了,她是梁燕,不是小晴。就算我对梁燕有贼心,但她是青海的女人。朋友之妻不可欺呀!”母亲惊恐地看着邹大海,这是邹大海第一次对她发火,她试图做一点辩解,但邹大海不让她有说话的机会,他抓住母亲的手,恶狠狠地说:“如果你再敢去骚扰梁燕,我跟你没完!”母亲的脸变成了猪肝色,这一次她高血压发作,晕了过去。送母亲去医院的路上,邹大海只觉得身心俱疲,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他不知道他的生活怎么会被搞成这个样子的。
邹大海犹豫了很久,终于拨通了梁燕的电话,他真诚地向她道歉,为母亲的唐突和无礼。梁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母亲是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倒是你夫人在最近的两天,打了许多次电话。你的生活怎么会牵扯上我的?”邹大海无法回答,他有那么多的委屈,但这满腹的委屈能向谁说呢?他怎么向无辜的梁燕解释这一切。他只好说:“我很抱歉,我尽我所能让她们今后不打搅你。”
挂了电话,邹大海不可避免地与妻子发生了争吵,他质问她:“你们发什么神经?竟然打电话盘问梁燕?”
“谁叫你不回答的?你不回答我就要找个会回答的。”
“我打个电话你还心疼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心疼我?可惜她在北戴河,否则我还找上门去?你要离婚,我就死给你看。”
“好,你去死,死了还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做梦吧,想让我死让你如愿,门都没有,我就要拖死你。”
邹大海发现,他真的已经没有办法再和妻子对话,他忽然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愚蠢。就算现在,他放弃离婚,也来不及了,他的日子也回不到从前的平稳了。母亲在病床上艰难地做了一个让他们停止争吵的手势。她开始体会到儿子的难了,但是她又觉得儿媳妇也难,她弄不清他们都难在哪里,只是她已不愿意再掺和儿子儿媳妇的事了。她又做了一个手势,眼里有恳求。但是邹大海已看不见母亲眼里的理解,他只觉得厌恶。无比厌恶他的妻子,厌恶这个家,厌恶现在的一切,连母亲也不能在他的厌恶之外。他不再说话,看也没看妻子和母亲一眼,就甩门而去。他想就算我真的想要和梁燕一起过日子,又错在什么地方呢?妻子凭什么可以这样无理纠缠着不放。他决定不打离婚官司了,现在就离家出走。我一走了之,你们能拿我怎么办?这个家已没有多少东西让他留恋了。他想起了青海,青海设想了那么多次的离家出走,都被他劝下了,他很庆幸,他的出走无人能干涉。
邹大海下火车的时候,用火车站的公用电话给梁燕打了一个电话,他艰难地说:“我离开家了,可能永远也不会回去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他在想接下去的话应该怎么说。电话那头的梁燕轻轻的“噢”了一声,并没有接话,邹大海忽然意识到梁燕在担心什么,她并不希望他去打搅她的生活。他赶紧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还是换个手机号,搬个家吧,我怕我妻子找不到我会到北戴河来找你的麻烦。我很抱歉给你带来了麻烦,而且现在我没有钱帮你了。”
“我不会要你的钱的。但搬家不是小事,不可能说搬就搬,你究竟怎么了?”
邹大海的倾诉就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火车站里打开了闸门,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到最后,他发现他已没了怨恨,也没有了牵挂,他只觉得痛快。说完,也不等梁燕回话,就挂断了电话,轻松地踏上了他的行程。
一年后,邹大海独自躺在帐篷里,透过天窗望着满天的繁星,忽然想起儿子。他打通了儿子寝室里的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儿子,他问接电话的小伙子:“邹军这小子在忙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寝室?他过得好吗?”那个很年青的声音大笑着说:“邹军好着呢,厉害着呢,他忙着泡妞,有钱泡妞就是容易,真让人羡慕!”挂了电话,邹大海笑出了声,儿子真会泡妞了,他还有钱。看来,他妈妈把公司经营得不错。他想起了什么,给他的律师打了一个电话,律师显然没有想到会是邹大海,他很惊讶,但随即兴奋了说了很多话。邹大海从律师的一箩筐话中迅速筛选出了如下信息:第一,三个月前,尽管他缺席,但法院还是判决了离婚。第二,他的妻子上个月重新嫁人了。第三,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邹大海有说不出的难过,他意识到他的出走,除了母亲,谁也没有伤害。他无法想象他走后母亲过的日子。但很快,他就被妻子已结婚的事搞得很懊恼,他想,这女人的心是怎么回事,要死要活地闹,真走了,不到一年,连他邹大海的生死都还没有确定就迫不及待地嫁人了。邹大海并不留恋他的妻子,但心里的懊恼感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他久久地辗转反侧,最后他又拨了一个电话,那是梁燕的手机,回答他的是冷冰冰的电脑录音——您拨的电话已停机。他想起那天梁燕说:都怪我,如果我不给你那张照片,或者如果我不退钱就没有那么多事了。他当时就想,来不及了,做都做了还说什么呢?看来,梁燕的确听他的话,换手机了,搬家了,但现在看来,即使不换,妻子,不,是前妻,也不会去纠缠她的。现在,他与这个世界所有的联系都彻底断了,他所有的牵挂也彻底没有了。是的,就算他想回去,他能回哪里?他别无选择地永远紧紧地与他的梦想捆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