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东
四
天气渐渐热了,汤仁和在杭州西子湖畔一家小客栈要了间临山的小屋住了下來。他对掌柜的称病需要静养,足不出户,在幽静中悄然度日,一种从世间消失的感觉令他有种松快感。杀了尚知道,汤仁和就知道自己在从恶从邪的道路上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谁又想得到这会是我——‘得失门门主、一向谦和、内敛,只知道以武会友、以技逐擂的武林正派人士所犯之事呢?可见,有多少以君子面目出现在世人眼中的家伙,背地里实实在在地做着肮脏之事呢。如今,我也这么做了,畅快呀!”一种深藏天大秘密而又无他人知晓的自得、自乐情绪激荡在汤仁和心间。
汤仁和脸上浮现出碜人的笑容,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掖在腰间的那柄薄刃,心念又闪:“我还难以和大恶大凶大奸大坏之人相比,我必须要有更大的作为!”
“得失门”本派的武功是“四十九式仙人杖法”。汤家祖上曾是南少林俗家弟子,专习少林降魔棍法。祖上行游至庐山后,见山势雄奇连绵,临长江、含巨湖,天地茫茫,气势恢宏,是修炼身心、潜习武技的绝佳之处,便在山上落居。若干年后,又在仙人洞开门立派,号称“得失门”,暗寓脱却少林,自创新派,人生得失无常,无可论计,唯有奋发自强之意。经得几代图新,至汤仁和祖父时,终于形成“十六字训”,以为门规,也完成了一派之宗旨。
因常年居住山中,峰峻石险,路窄坡陡,门人日持长棍,行止多有不便,汤家数代便从少林棍法中衍化出短棍招式,并以硬木制成既可防身驱兽,又能助行攀岩的三尺短杖,分发门人佩携。三代之后,短杖招式已成套路,既有少林棍法的威势,又可使出刀劈剑刺、鞭打枪挑之式,用者灵动善变,防者难测演化,竟在武林中独成一械。三次赴擂竞盟,汤仁和都是以这套“四十九式仙人杖法”击败群雄、力进四强的。
“得失门”的“仙人杖法”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汤仁和就不能在做作恶时公然使用了。他谋划日久,将比武时看在眼里的几家招式编排糅合,随意使用,并只携短刀在身,以至于易容之后,连新任“盟主”汪武能也不能识出其真实身份了。
汤仁和在房中闷坐几日,静极思动。这日早饭后,他将房门从里闩了,打开后窗,轻轻跃出,见四周寂然,杳无一人,便一头钻入山坡树丛中,拨草撩枝,漫地里行去。
摸索着走了半个时辰,眼前现出一条小径。小径在山野间盘曲如蛇,望过去,似是通往灵隐寺方向,想是四周乡下人家往庙里烧香,日久踩出来的。
汤仁和在小径上信步而行,正走间,忽听前面不远处传来人声,细听之下,似有年轻男女正在吵闹,忙加快脚步赶上前去。
果然,一株大槐树下,一名年轻村姑正在斥责二名男子:“你们二个再作纠缠,我要告到官府去了!”
那二个男性青年一左一右张臂拦住村姑,任她斥骂,一味嘻皮笑脸地不让她走。
汤仁和已然看清村姑右手挎着一只竹篮,虽有一方印花蓝帕遮着,一束香柱仍露出了篮口。看来,这村姑是往灵隐寺烧香去的。
二名青年心思全在村姑身上,不曾察觉已有行人近前,那胖男笑道:“我俩只叫你陪着坐上片刻,哪里需要告到衙门里去呀。”
另一瘦小男子扯着村姑的竹篮,涎着脸道:“官府也不能不让我们和女人讲讲话吧?”
二人一唱一和,自觉有趣,一同咧嘴大笑起来。
村姑涨红了脸,用力拉扯着竹篮。
胖子止住笑,抹了抹嘴角的口水,继续道:“天还早着呢,陪我弟兄玩上一会。那时,你说不定还不想走呢。”说着就去拉扯村姑的胳膊。
村姑见二人实在无耻,便松开竹篮,一边挣着胳膊,一边嚷道:“无赖之徒,不得好死!”扭头想往前路跑脱。
瘦子随手竹篮一丢,帮着胖子拽住村姑:“什么死不死的,你没听说‘坏人活千年的话吗?再说,衙门里事情多着呢?不会管这点小事的。告诉你,我在衙门里有几个朋友的,也不怕你去告。”
村姑见走又走不了,吓又吓不住这二个混蛋,又急又怕,“嘤嘤”地哭出声来:“我丈夫病得要死了,我是去庙里烧香求菩萨的,你们二个丧尽天良呀!”
汤仁和隐在近旁一株树后,将情景看得清楚,也听了明白,心里略一盘算,有了计较,便跃身上前,一句断喝:“你们二个小子想干什么?”
胖瘦二青年吓了一跳,抓住村姑的四只手没有松开,两颗脑袋倒是扭了过来:十步远处,一个中等身材、相貌平常的中年人正悠悠走近。
胖瘦二人见对方只是孤身,口音又不似本地人,心里便不惧怕,胡乱嚷了声:“外乡人,没你啥事情,赶快走开。”又忙着去拉扯村姑。
“二位放手,青天白日下怎可如此行事!”汤仁和已是到了二人身后。
胖汉腾出一只手,挥拳击向汤仁和面门:“不识相的东西!”
汤仁和侧身闪过拳头,顺手反将瘦子的胳膊从村姑衣襟上拉了下来。
“哟嗬,你这人真是蜡烛坯呀,敢败我弟兄的兴头?好吧,就先教训了你再说,谅这小娘子也跑不脱。”胖子大怒,松开村姑,凶狠狠地扑向汤仁和。
汤仁和见胖子虽然凶神恶煞般嘴脸,但手脚挥动却全无章法,张牙舞爪中,胸前空门大开,知其根本不是练家子,便笑着一抬右腿直抵胖子胸口,将他挡在原地,进步不得。
瘦子见状,丢下妇人,挥臂直劈汤仁和挑起的右腿,以解胖子之窘。
汤仁和纹丝不动,听凭瘦子全力打在小腿骨上。
“哎呀!”瘦子一掌如击铁石,痛得龇牙直叫。
见瘦子苦着脸搓揉手掌,一时顾不得自己,胖子只好双手抱住汤仁和右脚踝,拼力向外掰去。
“你是想让我的脚离开你胸口?”汤仁和笑问。
胖子一边使力一边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你自己后退一步不就成了么?”
胖子被一语点醒,连忙松手后退二步。
汤仁和收腿立定,打趣道:“这不是你我都解脱了吗,真是个笨蛋。”
胖子不堪嘲弄,气得头顶冒火,跺脚大骂:“好你个外乡佬,竟敢耍我弟兄,不把你灭在此地,我弟兄也不要在这带混了。来,一块上!”
胖子一声招呼,瘦子不顾手痛,一伏身埋头直撞汤仁和胸口;胖子跟着扑上,乱拳打向汤仁和。
汤仁和抬手一掌拍在瘦子头顶心,瘦子立时眼前金星飞舞,又觉后衣领处被人揪紧,喉口也透不过气来,惶急中,他想起乡下拳师有句“以攻解攻”的口诀,忙反起一脚踢向汤仁和下腹。
汤仁和见瘦子起腿,便一把将胖子乱挥的左臂攥住,往怀里一带。胖子立脚不住,一个趔趄跌了过来,恰好瘦子一脚飞到,狠狠踢在胖子大腿上。
胖瘦两混混撞在一起,被汤仁和双手牵动,连连转了几个圆圈,头晕目眩,“嗵嗵”,一同跌在地上,好一会起不了身。
村姑一旁看着,心中不再害怕,见二个泼皮狼狈之状,忍不住笑了一笑。
胖瘦二人本是游手好闲欺软怕硬之徒,一见遇上高手,忙识相地翻身爬起,换了一脸服帖、恭敬神态。胖子抱拳一揖:“我弟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高人,还望朋友海涵。”瘦子接道:“我弟兄冒犯、失礼之处,也望这位大姐饶恕。日后大家也好见面。”
村姑尚未开言,汤仁和已生另想,他看一眼滚落路边草丛中的竹篮,朝村姑道:“你先将篮内东西收拾好。”复对二青年一指林间:“你们二人跟我过去。”
胖瘦二人不明就里,不敢违背汤仁和所言,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后往林密处行去。
走了数十步,胖子心中害怕,忍不住道:“不知朋友有何贵干?要带我弟兄去哪里呀?”
汤仁和返身立定,见正是村姑视线不及之处,便笑道:“不想再走了?那在此地也行。”
瘦子诧异道:“此地也行什么?”
汤仁和朝二人怪异一笑,右手一翻,亮出一柄七寸短刀:“在这里送二位上路呀。”
胖子慌道:“朋友……哦,大叔,这种玩笑开不得的。先前之事,我弟兄已经知错,日后遇上大叔,一定视如亲爹一般。”
瘦子也颤声道:“我弟兄只是见那位大姐长得有些姿色,一时动了邪念。大叔既已将我俩劝止,绝不再犯就是,大叔切莫吓唬我弟兄了。”
汤仁和冷冷道:“世间有你们这样的无耻之徒,就少不了伤风败俗之事。你俩既非善良之辈,活着不如死了的好。”
听汤仁和这样一说,胖瘦二人都知道事难善了,忙对看一眼,撒腿就往两边跑去。
汤仁和探身扣住刚刚抬腿的瘦子肩头,小刀一挥,瘦子不及出声,便捂着咽喉扑倒乱草间。胖子已是背转身去,慌乱中只跑出一步,背脊间一凉,前胸口处露出了寸许刀尖。胖子惊骇至极,放声大喊,肚中一口气刚提到嗓眼,已是软瘫在地,再无知觉。
汤仁和缓步上前,将短刀从胖子身上拔出,就着胖子衣服擦拭一净后翻掌入袖,快步转回小径。
那村姑已将竹篮内物品拾掇整齐,正要离去,见汤仁和现身出来,忙致礼道:“谢谢这位恩公。不知恩公将那二个无赖如何打发了?”
“哦,我看他们离远了,才放心回来,不想大姐还没离去。大姐可是前往灵隐寺烧香的?正好,我也闻名要去寺中瞻仰,一块走吧。”
村姑听说汤仁和也去灵隐寺,心觉和这样有义有胆又有一身好功夫的人结伴而行也是幸事,忙笑道:“那请恩公先行。”
路径狭窄,汤仁和走在前面,随意问道:“大姐既去烧香,怎么不走山前大路哇?”
村姑笑道:“从我们村到灵隐寺,抄这条小路来回要节省个把时辰。我家男人病了多年,不能下地劳作,孩子又小,里里外外全靠公公婆婆照应,我只想快去快回,也好让公婆少点劳累。不想今日撞上那两个‘鬼,要不是恩公赶到,还不晓得会怎样呢。”村姑话中深含感激之意。
“我看你不要去烧香了,菩萨保佑不了你一家人,也保佑不了天下好人的。”
村姑不懂汤仁和话意,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汤仁和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你不要再喊我‘恩公,我也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类好人。”
村姑不明汤仁和话意,口中嚅嚅:“恩公……你说……说些什么……”
汤仁和诡异地笑笑:“那两个‘鬼说你有点姿色,看来没有说错。既然你丈夫有病,无力行事,我就让你乐上一乐吧。”
村姑惊慌失色:“你……你难道也是一只禽兽!”
“禽兽?对,人与禽兽本就有同有异,今天我就做一次禽兽。”
村姑转身欲逃,汤仁和从背后将她拦腰一抱,直往草木深处走去。
“你这只禽兽……救命……”村姑刚喊出半声,即被汤仁和点了哑穴和肩井穴。
村姑不能呼喊,上半身也挣扎不得,双眼中泪水涌出,被汤仁和掀翻在杂草间,褪去了下衣。
汤仁和下山半年,没有碰过女人,刚刚又杀了两人,血气正旺,一触少妇温热柔软的身躯,情欲立如干柴淋油,炽热地狂烧起来。他粗暴地连着做了两次,方直起身子。要不要也杀了她?汤仁和喘息稍定后生出念头。他垂目看了看半晕半醒,在乱草中蜷成一团的村姑,如狂雨淋落的一朵白艳残花,不由踌躇片刻低言道:“说起来,你碰上我,总比落在那二个小子手上好。我是路过之人,再不会回到此地,你不说出去,这事谁也不会知道的。你先躺一会,我所点穴道半个时辰自会解开,不耽误你去烧香的。”
汤仁和又想了想,摸出一块银锭放在村姑手邊:“这点钱拿着给你丈夫看病、开药吧,比烧香拜菩萨管用。”
汤仁和整理好衣衫,原路返回客舍,依旧从后窗进入屋里。他刚在床上躺了片刻,店伙计就来敲门:“先生,午饭做好了,请先生到餐堂享用。”
第二天中午,汤仁和又至餐堂用饭。这是一家住宿、吃饭、饮茶一并经营的店家,进出之人甚多,又赶在饭头上,厅堂里显得十分嘈杂。汤仁和刚寻位坐定,就听到伙计与先到的食客在谈讲:“哎呀,今天早上,二位进香客人发现前面山凹里一个女人吊死在一棵槐树上,听说是从灵隐寺烧了香后在回家时自寻死路的。”
“哦,那么一定有想不开的事了。”
“会不会是他杀呀?”
“不是他杀。衙门里的人验过尸了。这个女人上吊的布带子是把自己穿的外衣撕开后编成的。这怎么可能是他杀呢?”伙计肯定道。
一名食客插言:“这事情我也在街上听说了。这个女人家里蛮穷的,丈夫生肺痨,三年了,瘦得脱了形,听说自家女人死在外边,一着急,吐了半盆血,也过去了。唉,夫妇俩留下一个五岁的儿子,只好跟爷爷、奶奶过了。蛮惨的哟!”
“这个女人香都烧过了,为啥还要寻死呢?真叫人想不通。”另一人叹息不止。
“会不会不是这样的?”有人疑道。
“衙门的公差都调查清楚了,她确实是从灵隐寺里烧了香 ,在回家的路上吊死的。有人下午在庙里看到过她,说是双眼都哭肿了还在拜菩萨呢。尸体解下来时,已经硬邦邦的了,公差说,大约是昨天傍晚时死的。那不是烧香回来时发生的事么?”伙计竭力要表明自己是最了解情况的,见大伙听得认真,更加喋喋不休:“庙里管香火的和尚对人讲,这个女人每隔半个月都要来灵隐寺为她男人烧一炷香的。只不过,以往都是中午进庙烧了香,向和尚讨一碗开水,吃一只自家带来的冷馒头就转回去了。昨天,却是下午才进的庙,一直哭个不停,问她,又什么都不讲。和尚以为她男人不来事了……”伙计正讲得起劲,被掌柜的喝断,差去做事了。
汤仁和听了,心里清楚,脸上显出难过的神色,一声不响地埋头吃饭。
晚上,汤仁和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没想到这村姑这样烈性,对家人祷告祈福之念又如此之坚。“唉,早知这样,我……”汤仁和脑中乱乱的。
不料,第三天吃午饭时,又有新的消息在餐堂里传开了。
“哎呀,不得了了!今天上午,衙门里的人在离那女人上吊不远处的树窠中又发现了两个男青年的尸体,是被人用刀子杀掉的。”
“这事我也听说了,那两个‘小赤佬是这一带的混混,从来不干正经事的,死了倒让地方上清静点。”一名老汉接道。
“喂,大家不要吵,告诉你们,我在衙门里的一个朋友透露,公差在那块地面上搜寻,还在草里找到一块银子,有二两多重,不知是谁落在那种地方的。会不会是那二个‘鬼或者是那个女人丢下的?”
“我们这里一向蛮太平的,这次一连出了两件命案,真是少有、少有。哎,这几件事情不知有没有关系哦?”
“衙门里正在办这两件案子,据说,一时还弄不明白,看起来蛮复杂的。”掌柜的也兴致勃勃地和大家讲开了:“刚才,还有公差来小店问过,有没有可疑的人或事情。我说,这里住宿、吃饭的要么是规矩人,要么是熟人,哪有什么可查的。喏,这位先生在小店住五六天了,连门都没出过呢。”掌柜的指了指汤仁和。
汤仁和笑道:“这种事情,怎么会是我们这些人做得出的呢?我胆子一向小得很,连死人都不敢看的。我想,公差们也是随便问问,掌柜放心好了。”
“对,对,和我们不会有啥关系的。吃饭、吃饭。”食客们发出一阵笑声,不再议论,各自用起餐来。
五
汤仁和自忖,自己已是从“正人君子”硬壳中挣脱出来了。凡事率意而为,恶意从之,不再以道德伦理来衡量、约束自己的行为。以他人的痛苦来弥补过去的压抑、失落,刺激、释放内心深处潜伏着的邪恶之念,正在将以往的“无”变成“有”。汤仁和觉得自己正在“得”着。只要脱却自我禁锢,着意与那班“盟主”们相像,“得”也就会愈多愈大的。
村姑之死也曾使汤仁和内心震动一时,他烦躁、焦虑后自我辩解道:“我还不够狠,不够毒,没能着实地去无耻。我不是仅仅伤了汪武能,并没取他性命嘛?我不是信守诺言,除了尚知道,没有殃及飞泉山庄其他一人嘛?我不是对村姑只奸不杀,还给了她一锭银子嘛?至于她自悬而死……不,不要去想这些!我还不配做一个大恶之人,凡大恶者断不会追悔自己所为的。我得多加历练才是。我可以像一个恶人一样活在这世上,为什么非要一心从善而一无所得?这不是一生之大‘失么?爷爷、父亲,列祖列宗,恕我不再像你们那般活着了,我要用和你们不同的理念来认识‘十六字训。让结果来证明我的对错吧!”
汤仁和不愿待在客舍里去听各种消息、议论了。他结清费用,离开了这座乡间客栈,离开了西子湖、杭州城,日渐南去。
所经之地,只要有武林名宿或江湖门派,汤仁和都恢复真容执庐山“得失门”门主之帖登门拜访,与他们交谈武林近事,切磋武功疑难,交换修习心得,或忆往昔、诉仰慕、话离情,尽论友谊,完表衷肠。凡见汤仁和者,均对他留下“儒雅、博学,洵洵有礼,武功高超又不恃骄狂妄”的君子形象。
拜访武林朋友,广结江湖名人,也是汤仁和下山要做的大事,是他一项谋划的二面之一。他已认识到,在群雄林立的竞争擂台上,没有人气是难以服众的。他要走遍江南六省,尽访武林要者,有交情的巩固关系,没来往的图个脸熟,日后,自己成了十四届“江南武林盟主”,才能令行禁止,不致担个虚名。汤仁和已在心中发下毒誓,下届“盟主”之位志在必得。他要在通往“盟主”座席的道路上,坏就坏得出格,好即好到出彩。
汤仁和心情舒畅地游山玩水,访朋交友,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此时,国家大势已生剧变,元军凶猛渡江南进,赵宋朝廷仓惶移庙,逃离杭州,一路南迁,东南半壁江山一一落入元人掌控。虽然各地时有民众自发集聚抗击元兵、血洒乡土之事流传,但听在汤仁和耳中,却不以为然。他长年出没江湖,心里只有“盟主”欲望,国家军政大计从未涉及,自觉对朝政变化干涉無门,也无此能力。因此,只是旁观风云,无谓元宋。但是,人在江湖,确实身不由己。一天,汤仁和因偶然之遇,一下卷进了宋元之战的国事中。
那日,汤仁和已是踏入北雁荡山地界,刚刚走进山下集镇,忽地发现与他擦肩而过的一个人十分面熟。他稍稍一愣,回头再望,那人已和二名随行人员转往另一街巷。
“常乌衣?对,这人就是十二届‘江南武林盟主常乌衣、‘常十碗、‘常脱衣!”汤仁和猛然间想了起来。自己是易容而行,常乌衣当然视若无睹,没有认出熟人来。不过,这位过时‘盟主怎会出现在山旮旯间的小镇上呢?
“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这是他的地头,我怎么先前就没有想到?”汤仁和急忙转身,跟往那条街巷。
常乌衣三人步履急促,目不旁顾,似有要事一般,这令汤仁和生起疑端。他走了十多步,便改变了念头,决定先不叫破身份,看看情况再说。
只见常乌衣一行穿绕几条街巷,走进一座位于僻静之地的道观中。汤仁和在观外磨蹭一会,方如游客般缓步跨进了观门。他在观里四周转了转,终在道观后院一座茶舍内看见了常乌衣,只见他和三位茶客围桌而坐,一名道士正在桌前沏茶,四人似是刚刚聚首。那二名随从则坐在舍外石凳上,东张西望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汤仁和不紧不慢地踱进茶舍,选了离常乌衣等人最远的一张桌子坐下,叫了一壶清茶,自斟自饮起来。
常乌衣等见进来的茶客离得甚远,仅看了看,便不多心,喝了几口茶水后,低声交谈起来。
汤仁和习武日久,听力非常人可比,他凝神倾听,虽不能句句清楚,仍将常乌衣四人所议之事大致联缀了个完整。
原来,近日大队元军正从雁荡山北麓路过,前去追击逃亡粤地的南宋残存小朝廷。元军战线太长,在军队续进的同时,将指挥大营扎在二十里外的青石乡,一面调停行进的前后大军,一面另设营盘,囤聚粮草。
事关军情国事,汤仁和大吃一惊,赶忙沉住气,双耳尽张,屏息往下听去。
“常掌门,既然我等力主抗元,这次可是个好机会。元军大营肯定戒备森严,兵力雄厚,但新建的屯粮场所,却是薄弱之地呀,能不能在这方面做点文章?”一名汉子建议。
常乌衣赞同道:“凭我们的实力,当然不能碰大营,若是将屯粮之寨烧了,倒也是一桩大功劳。”
“对,烧了元兵粮草,可以损伤他的战力,延误大军行程,对文丞相文天祥大人的抗元军队是一个有力的支持。”另一汉子生出激动,说话响了点,即被他人“嘘”了一下。
“常乌衣要抗元?”汤仁和实在想不到。一个常在酒肉堆、红粉丛中厮混的人,会去做这等大事、险事?元朝军队凶悍勇猛,宋军一触即溃,如今,虽有文天祥大人苦撑,但大厦已倾,天下摆明了快被元人统掌,他们还要抗元?汤仁和感到常乌衣行止不可思议。
又一阵细微语音传入他耳中:“常掌门,难得你识大体、敢出头,把我们召集在一处商议此事。你放心,我手下的义士,虽然散在乡间,但二个时辰便可将他们集聚成队,去上四十人是有把握的。”
“我的镖局里也可派出二十多人。”
“我嘛……武馆太小,但出动十几个人没问题。”
“好,有你们倾力相助,我门中也有七八十人可用。那就定了,大家回去召集人手,准备器械,今晚子时,在青石乡东面玉米地里集中。对了,多备点火种,到时烧他个痛快。只要粮屯一燃,不必和元军缠战,大伙觑空就撤他娘的。”常乌衣显是这伙人的首领,把行事方略说了。
汤仁和听到此时,心惊胆颤,不仅完全打消了要与常乌衣相见的念头,连多坐也不敢了,抢先起身,付了茶资,离观而去。
走在街上,汤仁和方畅快地大吐几口气,他想不到无意中听到了常乌衣等人的秘密。直觉告诉他,自己有可能会在此项大事上得上一“得”的。
汤仁和心中的毒种一旦发芽,就迅速生长,已然开出邪丽的毒花。他浑身燥热,心跳血涌,脑中急速转动:
常乌衣生活失检,却大节甚明,竟敢在朝廷溃散,江山沦陷当口,还组织人马与就要入主天下的元军作对,气节倒是高得很。可惜不识时务呀,连这般孩童都已知道的大势倒看不清楚,真是被酒肉塞昏了头脑,被女色迷住了心窍,糊涂至极!不过,欲是真让他率人偷袭粮草得逞,名声必然大震,武林中、江湖上拥戴他的人自然激增。常乌衣的雁翎双刀耍得十分出色,又曾担任过一届“江南武林盟主”,余威尚存,再添新誉,下一届“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他只要去争,十有八九仍会落其手中。
“这样,我的‘盟主之想又要破灭了。我此番下山,心血东流不算,还难有面目回转本门。再等上几年,岁数愈大,将一把老骨头去比斗拼杀,争赢逞强,惹得他人笑话,当真不自感汗颜么?”
汤仁和心中反复拨拉,将心一横:“不行,常乌衣呀常乌衣,你既然要去惹那元军,不如借元人之手将你除了,也少我一个竞争‘盟主的对头。老子既已闯祸,干脆闯他个天惊地破;既然要做,那就做他个彻底利落。只有极端路,没有取舍道。这不,连天都助我呀,让我获知如此重大消息。运气来了,要接;风水顺了,要趟。既有大‘成大‘得在前,我错过、漏掉,还算大丈夫、哦,应当说,还是‘大凶大恶之人么?”
汤仁和一念想定,立即出了集镇,问了路径,直奔青石乡元军大营而去。
元军守卫哨总听说闯营汉子有要事相告,便让兵士带他进营,交给了巡营校尉,校尉立即将其领至一名将军帐中。
元将听了汤仁和的密告,将信将疑,又感事大,自己难以做主,便带着汤仁和一同前往中军营帐。
进得元军大营,汤仁和一路看过,只见元军体躯强健,精力充沛,虽然人来马往,但军纪严整,全无喧哗;又见营内寨寨相连,内外巡行,一片肃杀之气,不禁感叹,南宋溃败实是难逃之命运。
正想着,元将已行至大营中央一座最大的帐包前。待守卫报进,元将便与汤仁和走进帐中。
一名将领端坐在帐间虎皮交椅中。元将俯身叩拜,趋前诉说汤仁和所报之情。汤仁和乘隙端详那椅中元将,只见他虽然坐着,仍如常人站立一般,身材十分高大,一副连腮短须钢硬如立,托出脸盘中一个硕大的肉鼻和一双铜铃大眼,确是生就的威严孔武之貌。
元将说毕,转身对汤仁和道:“这位是我军的元帅伯颜大人,他问你,所说之事可是实情?”
汤仁和连忙打揖,笑道:“小民叩见大元帅!小民所说乃是亲耳所闻,绝无半句不实。”
伯颜元帅面不作色,淡淡问道:“你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
汤仁和早已想好,此事若是泄露出去,有损“得失门”大节,自己也难在江湖中立足,先已有了编排,忙回道:“小民乃江西江州府人,姓卢名楼。”
伯颜“哼”了声又道:“你今日所报,若是真情,本帅当然有赏;要是乱语,定斩不赦!”
汤仁和道:“请大帅放心,小民愿留军中,若所言有假,听凭大帅处置。另外,小民略通武艺,届时,也愿助大军捕杀这班乱贼。”
听汤仁和这样一说,伯颜终于放心了。他令将军上前,以乡言叽哩咕噜地吩咐一番。
晚上,二更刚过,那名元将便亲率三百名元兵悄无声息地在辎重营内埋伏起来,更在粮屯附近设置了一队精锐。汤仁和随军同行,他暗中数了数,加上原先的守卫,十亩地面上,共有四百多名元兵潜身待战。看来,常乌衣那百十号人,只是送死来了。
果然,子时刚到,远处玉米地里便钻出幢幢人影,蹑手蹑脚直往元军辎重营地摸来。
百多人士刚刚靠近营栅,猛地三声鼙鼓震响,一片火把瞬息燃起,黑压压的大营,顿时一片亮堂,守候着的元兵呼啸而出。
常乌衣率人尚未掏出火种,已被四周火把照得人人现形,无处遁身。他立刻明白中了元军之伏,偷袭不成,跑也难回,只有拼上一拼了。
“弟兄们,我等是大宋子民,决不能让鞑子横行,胡膻张狂,大伙拼了吧!”常乌衣一声大喊,当先一刀砍翻了一名冲至身旁的元兵。
“杀呀!”偷袭者都知已无退路,奋勇迎上元军,混战开来。
义民虽然人少,但大多练有武艺,此时又报决死之心,拼命搏杀。元兵则仗着人多,列成阵势,逐渐围拢收缩。双方伤亡人员很快增多,方圆数十丈地面,躺满了人体。
半个时辰后,元兵伤亡逾百,常乌衣所带人手也或伤或亡或遭擒获,直至仅剩他一人被十几个元兵困在一隅,常乌衣面无惧色,仍持刀苦战。
见常乌衣武功高强,众兵士一时拿他不下,那元将便下令士兵只是围在四周,防他乘夜色逃遁,自己提着一柄大刀抢入场中,与常乌衣单打独斗起来。
那元将虽然刀势沉猛,刀法娴熟,但因骑在马上,不如常乌衣灵动纵跃,闪展腾挪,进退自如。打了数十回合,元将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满面。
汤仁和将双方优劣看得明了,便从一元兵手中要过一柄长枪,健步跃进场内,一枪格住常乌衣双刀,仰面对元将道:“将军稍息,待我前來会会此人。”
常乌衣见元军队伍中蓦然现出一名汉人助战,不明就里,开口骂道:“好你个狗奴才,全然丢尽我汉人脸面,吃我一刀!”
汤仁和闷声不响,只管将长枪“呼呼”使开。前几招,长枪还是守多攻少,片刻后,只听枪风大盛,激得四周火把之焰生出摇晃,那枪尖不时爆出精光,闪烁人眼。再看常乌衣双刀所及已被枪势迫得越来越小,只能递出身前二尺。
元兵天性崇武敬强,见接替将军出战的汉人是个高手,看着看着,不由欢呼起来。
常乌衣本非庸手,目光远超寻常武者。他边打边寻思:武林中何人有此身手?再一想,认出面前之人白天似曾在道观茶舍中见过一面,难道是他告的密?
常乌衣心思不定,连遇险招,被迫得步步后退。他连忙稳住心神,奋力攻出几刀,再看对手,显是面已易容,常乌衣愈发狐疑:武林中何人甘做鞑子走狗?他多次参与“盟主”之争,并一度得以当选,见识非凡,便从交战者的身手步法、枪招变化中细细辨析,隐约想起一人,不觉一惊,双刀架住枪尖,挣得一缓后,常乌衣勉力张口道:“你……莫非是……庐……”
汤仁和不让他再往下说,内力一吐,长枪疾进,一团枪花“轰”地炸开,常乌衣脸面被厉气刮得生痛,未尽话语只好压下肚去。
“好汉,不要杀他,捉活的!”领兵元将见常乌衣是来袭者首领,武艺了得,又似认识报信者,便想将他活捉以为己用。
汤仁和当然与元将想法不同。常乌衣若是不死,自己身名必遭大损,日后难在武林抬头。另外,对伯颜自报家门时未吐实言,恐令元人生疑。还有其他种种,都必杀常乌衣。今晚机会稍纵即逝,决不能放过!
汤仁和一边杀得常乌衣不能分神开口,一边寻思如何痛下杀手,又不会让那元将见怪。
激斗中,汤仁和突将枪上内力一散,当常乌衣双刀并出时,不避不闪,更不撤枪,反将枪杆一横,硬磕凌空而下的两片雪刃。“啪啪”二响,长枪断成三截,只有二尺多长的一段枪尾攥在汤仁和手中。
常乌衣双刀力已使尽,对方枪杆忽折,他便收不住冲劲,一头撞上前来。
眼见二人就要碰成一团。常乌衣收回双腕,欲将已成坠式的双刀重新提起;汤仁和脚下收不住步子,眨眼间,已将平端在手的二尺枪杆“噗”地一下,完全刺进了常乌衣胸口,直贯后背。
“仙人指路”——常乌衣完全明白了,杀死自己的人,正是庐山“得失门”门主汤仁和,他夺命之招终于露出了本门武功。
常乌衣双目圆睁,怒向星空,溘然而逝。至死,他也不明白:“得失门”门主汤仁和是一贯洁身自好,谦恭明礼之人,怎么会有今天这般行止?此人当真是汤仁和么?
“没有办法,小民错手、错手。”汤仁和神情惶恐,向元将解释。
元将不知汤仁和是故生破绽,不着痕迹地诱杀了常乌衣。不过,他也看出,当时情景,汤仁和若不出手,必然死在常乌衣刀下,确是不得已才杀人自保的。于是下马拍着汤仁和肩头宽慰道:“先生武艺高强,这小子临死反抗,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了。杀得好,杀得好!”
伯颜元帅知悉内情后,令人赏赐汤仁和黄金十两,并欲留他随军效力。汤仁和以“草野之人不惯军旅生活”为由婉言谢绝了。只是对赏赐的黄金作欣喜之状,紧紧捧在怀里称谢不已。以致于英明纵武的元朝栋梁人物伯颜元帅,也没能弄清他此次告密、助军斩将的真实意图。
六
汤仁和出了元军大营,连夜离开了雁荡山境,往北而去。他喜不自禁,既借元军之手除了曾令他胸闷气塞、妒恨日久的常乌衣,又得到十两黄金的赏钱。看来,这人只要狠得下心,丢了顾忌,真能遂心如愿、大成大得呀。帮一次元人又算什么?大宋王朝丢了中原半壁江山,偏安南庭,本就气数已尽,现又只剩下个幼儿皇帝,在广东沿海流窜,只余几个海岛尚未易帜,元人执掌大局已成定状。我帮他们,还是顺天意,识大势之举,有什么可愧于心的?常乌衣只懂花天酒地、宿妓赌钱,哪有什么大眼光,竟想博取忠义之名,去偷袭元军,真是愚蠢之极。就是我不去报信,也成不了气候,早晚要让元人灭了。迟死、早死,终归一死。死在老子手上,也好过于成为胡虏刀下之鬼吧!
汤仁和一边为自己庆贺,一边为自己开脱,半夜疾行,俟天光大亮时,方发觉前面片屋连宇,街衢宽阔,俨然一座集镇。他本觉劳累,又十分饥渴,便提起精神,赶上前去。
进得镇内,只见店铺嘈杂、行人熙攘,喧闹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繁荣景象。汤仁和走到镇中,巡目寻找饭铺吃饭歇脚,只听不远处响起女人的软语轻嗔调笑之声。他举首一望,一座阔大院门处,几个年轻女子,依门挥帕,媚笑着与三五男子告别。汤仁和明白几分,抬眼看那院门上方,果然在砖石上刻着“春光院”三个方字。
汤仁和略一斟酌,拔腿往“春光院”行去。他想,常乌衣衣食奢华,风流成性,虽然一死,却已快活了半辈子。自己何不也像他那样在有生之年乐上一乐呢?现在,我有十兩黄金在怀,若不知享受,真是有“失”多多了。
汤仁和到了院门,迈步就往里走,不料被一年轻女子拦住:“这位大爷,怎么一清早就往这里来?我们白天要休息的。掌灯时分,大爷再来耍吧。”
汤仁和不理睬她,仍是进了院子。院内甚大,廊沿相连,门窗扇扇,他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身后那女子已是嚷开:“哎呀,这位大爷怎么硬闯呀?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么,这里白天不接客……”
二名汉子闻声从里屋钻出,上前一推汤仁和:“听见没有,快出去!”
汤仁和道:“开了门就是做生意,什么白天晚上的,大爷进来了,不走怎的?”
汉子一听,变了脸色,上前一人扯着汤仁和一条胳膊就往外拽。谁知二人使出全力,也没能使汤仁和移动半步。二人在几名女子窃笑中,恼了起来,一卷袖子,四拳齐出,打向汤仁和胸腹、面门。汤仁和双手一捋,二名汉子拳头尚出一半,已被一股大力摔出丈外,身子撞在院中石栏上,痛得直叫唤。
此时,早有腿快之人报进内院,两汉子刚刚挣扎起身,一名满脸富态相,身着蓝绸长衫的中年人迈着方步,走到了汤仁和面前。他看了看那二名大汉的狼狈相,皱皱眉头,挥手示意他们退开,又上下打量一番汤仁和,缓缓问道:“朋友,看来你不知本行规矩,这里白天确是不接客的,姑娘们累了一夜,要休息呢。”
汤仁和也和气地应道:“敢问阁下可是此地管事的?本人一宿赶路,确是困乏得很,想好好休息几天。”
那人见汤仁和面带蜡色,衣衫寻常,无一点富贵之态,便轻轻一笑:“阁下弄错了,你要住上几宿?这里不是寻常客栈,住一宿得五两银子。”
汤仁和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包,将布角掀起一点,让那人看了,笑道:“有这东西,可歇得么?”
那人识出布包里竟是几块金子,方知真人不露相,原来是财神爷到了。他立即笑容满面:“恕在下眼拙,大爷自然歇得。来呀,小珍、小彩,二位姑娘快伺候这位大爷到‘牡丹阁里歇下。”
汤仁和被小珍、小彩伺候着洗脚净面,吃了早饭。随后在锦帐宽床上左拥右抱,恣意欢乐,真正入睡时,已近晌午时分了。
于是,汤仁和在“春光院”里白天受着佳肴美酒款待,夜晚又在温柔乡里纵欲,一连十天神仙般快乐,将院中姑娘轮番享用,直至被香唇酥体粉臀软乳弄到腰酸腿晃、气短头晕、有心无力。汤仁和本是习武之人,也知长期住在“春光院”里,自己必然元气大伤,有损功力,此为武者大忌。现既已尝试,当适可而止,千万不能被女色误了“争盟”大事。汤仁和虽有不舍,第十一天早上,仍在“春光院”管事和一群姑娘殷勤欢送、诚邀再来的甜言蜜语中离开了这处温柔乡、销金场。
这十天,给汤仁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五十年了,自己未曾如此度过一日,还是那常乌衣活得值呀!我冒死拼活从元人手上挣得十两黄金,仅仅用去二成,换来这般惬意、舒适,真是早知有钱就有享不尽的快乐,还要奸了那村姑干啥?那班大无耻、大作恶的家伙,绝不会去那山野间强奸一个村妇的。事非经过不叫明,有了比较才清楚,我连坏都没坏够层次呀!“这真是‘人在世上行,得失寸心知。”汤仁和认为自己总结出的十个字非常贴切,比“得失门”中“十六字训”要实际、实用,更符合世情和人性。
夜深人静时,汤仁和心头间或也会闪过爹爹临终前久久看着他、眼中落泪而殁的情景。他知道,凭爹爹澄明心智和对儿子的深切了解,老人家是不放心自己的。可是,爹爹,你可曾想过,你和祖辈们,心存训戒,潜心武学,不忘廉耻、禀承礼仪,如君子、如圣人、如全人、如典范几十年、几百年,得到的又是什么?既不能扬“得失门”之名,又没有享受人生。而那些真小人、真奸人、真恶人、真狠人,又失去了什么?他们或身居庙堂、威风八面,或纵横江湖、呼风唤雨,最不济的也钻营浊世、沽名钓誉。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千年古训方为立世做人的唯一真言。这就是我与爹爹、爷爷根本不同之处。我追求的是“大得”——人生的快乐、本门的风光、武林的崇敬、江湖的地位。为此,我不在乎“失”了,让那些虚名幻誉放一边去吧,人生苦短,更无来世,我还有几年“失”得起?此时不“得”何时再“得”,此时不“失”何时去“失”!
汤仁和心中仿佛有两个人在唇枪舌剑地争论,又仿佛是一个人在自问自答。只要这些念头一旦涌出,则不能自已地辗转难眠。于是,他时时注意控制意识,严密地尽可能不许脑中闪现纷乱之想。他寻一静处住下,一边调养身体,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还缺少什么要去“得”的。
黑暗中,汤仁和蓦地眼前一亮:金钱!对,金钱!他想起自己下山的另一计划,要拜见可能成为评判团成员的武林“十老”。空着双手去与这些大佬一叙,只能徒增人家的耻笑,对自己竞逐“盟主”不仅百无一利,反令“贵人”生出卑视,还能指望他们手中的那张“票”么?
上哪里弄多多的银两呢?汤仁和既激动又不安。他知道又该行恶而“得”之了。
汤仁和此时已经踏进安徽地界。徽商名闻天下,徽地颇多富人。此地甚好!汤仁和拿定主意,一路摸底踩点,不出半个月,百里地面三家富商落入他眼——
“王记米行”,掌安庆府以下沿江三百里十八家大粮坊、三十六家小粮坊,每日进出银钱千数以下,王大老板从不过问,账房先生即可做主。
“钱记茶行”,控安徽名茶六安瓜片、黄山毛峰、九华云雾、祁门红茶种、收、运、销一条龙。行里备茶窖上百,运用人役过千,没有钱大老板点头,一两徽茶也难出境。
“周记纸行”,执纸中珍稀之品——宣纸兼及徽墨、歙砚产、供之牛耳,即使皇宫中需用此类物品,也得亲至书信,由知府大人派员执帖与周大行主洽谈,才能获取极品纸、墨、砚。
三大徽商,资源雄厚,本大利盈,上达天庭,下结四方,尊极、富极。
汤仁和打探一清,也盘算一清,他只需十万两银钱即可,三家分摊,不过三四万之数,普通商行可能一时难以兑现,但这三家每日现银进出都在万数以上,库内岂无多存?银票更不会少。去的人家多了,一则费时费事,二则也易显露行踪,惊骇地面,引起公门注意。三家足矣!
汤仁和前往三家劫财的手法完全一致。
半夜时分,汤仁和黑布蒙面,越墙而入,依仗身手矫健,摸入商行深院,潜进主人卧室,将那王、钱、周三大老板一一从被窝中拎起,手中一亮雪刃,厉声恫吓:“大爷前来,只要钱财不要命,你若听从我的吩咐,保证毫发不伤,明天还是大老板。若是违我之命或喧嚷出声、惊动他人,我便一刀杀了你再去。天一亮,你拥有的一切就归于他人了。”
此种场合,三大老板自是惊恐万分,无不唯命是从,各自让夫人取钥匙、开密室,听任汤仁和挑拣所需。汤仁和只拣可在南北通兑、既无独家印记又不需附加凭证的银票下手,若有不足,则以金条、珍宝充数。凑足四万银钱后便收手不取,将老板与夫人封住口,用绳子缚在床腿上,一刻不留,急急退出商行,遁入夜色中。
汤仁和一连三夜,来往奔波,连续作案,待官府接讯,惊将三案并一,派出捕快侦缉时,他已远在五百里地外了。
汤仁和将金块等物在异地换成银票,理出十张各可兑换白银一万两的票子,小心藏进内衣里,剩余的银票、钱两便扎成一个包裹,携在身边,随时取用。这时的他,行在路上,落入人眼,只是一个跋涉在外的出门人,既其貌不扬,又身无长物,脸上一副似为生计而忧郁寡欢的神情。满世上,这样的人物太多了,谁又会刻意留神到他呢?
完成了劫财计划后,汤仁和在庐山“仙人洞”里独坐时策划的种种图谋大致实现了。他渐渐平静下来,当他又在一座客栈中悄然住下时,有暇“盘点”前番所为了:
戏辱、打伤汪武能是对自己不能入选“盟主”的一个最佳反证。让这么一个官宦子弟轻易坐上“江南武林盟主”之位,是江南武林的耻辱,是非得揭开的“疮疤”。现在真相已被自己捅破,江湖中的人都可以听见“不公”二字在哭泣与抗议。
杀了尚知道,是要让各种说教中最鼓噪人心的“善有善报”论,也有个明显的反证。天下之事,并不都是“善有善报”的,我家长年崇善,从无一样恶行;我参选三届“盟主”,却三次落选。丑陋卑劣之徒则往往称心如意。杀了尚知道,就是要破除世人“善有善报”的傻想。尚知道本人实不该死,但他必须得为其信奉之理而死!
为元军通风报信,出卖义民之举,又作何评?那是我识时务知大势。对,我内心是愿常乌衣去死。他当上“盟主”,我压根不服 ,再让他在江湖上树立“抗元英雄”的形象,那不成全他了吗?还有我出头之日么?坏他好事,就是自我成功。杀了他,以绝后患,尽消胸中块垒,又在元人尽占天下前预储先机,实是一举两“得”之大好事!
这三家商行能如此富足,定然盘剥甚酷,辣手经营,所积钱财,莫不从众人头上刮削而来。我分取一点点,对他们无甚大碍,而于我却可大派用场。那班道貌岸然的前辈,没有银子送上,能对我另眼相看?我所求之事又如何“得”之?
至于奸了那村妇,现在想来,倒是大可不必。那村姑年纪尚轻,气性不小,也值得刮目相看呢。她怒斥二泼皮,正是行为端庄之人;她不取我银两,又显深明大节;她坚持受辱后,仍到庙中供香,可见对丈夫祝祷之愿甚迫。唉,想是她身遭玷污,无颜回家,方自绝于途。真是个贞烈之女。我倒是不该逞一时欲,将她……事已做过,不论对错也罢。我既然要像那班恶人一样在世上行进自如,就不计较一时一事了。这样前思后悔,放不下此事,还能为大人物、做大事情、成大气候?
汤仁和常常忆及往事,又時时提醒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想定、做定,就在现行路上停不得步。一切、一切,待我成了十四届“江南武林盟主”之后,再掰开揉碎了细作掂量吧。快了,这半年,江南战事大抵平息,想那武林大会是要按时举行的,我只需等一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