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题

2009-06-15 09:35张松林
大众文化 2009年5期
关键词:楝树

张松林

紫琅银杏

南通紫琅山,山上山下,楼阁峥嵘,草木葱茏。山间古树名木很多,自然不乏苍苍银杏树。我平生见过许多银杏树,只有紫琅山下的一棵给我印象最深。它生长的地方不一般,它的品格似乎也不一般。

这棵银杏树长在紫琅山之阴,观音岩之下。

进入紫琅山的北麓謇园,径直向里去,便见观音岩。观音岩陡峭壁立,美如国画枯柴皴,危如巨石欲下坠。观音岩下有观音禅院,禅院依岩壁而立。在禅院主楼与石壁之间,有一道窄窄的、暗暗的夹缝。区区片壤,日光难临。别无草木,只有它,一棵银杏树,孤孤单单地生长在这里。不知道它是怎么长到这里来的?是人工有意栽的?是天生种子萌发的?也不知道它在这里生长了多少年?只见它已长得比电线杆子还粗了。

恶劣的处境,往往造就栋梁之材。我看它笔直的身躯像擎天柱一样,挺拔伟岸,凌凌高出禅院主楼屋顶之上,昂然举起一片蓊郁如云的树冠。天长日久,日晒雨淋,悬岩上难免要崩下危石,它毅然为禅院起着护卫作用。这样的树木,要是换个向阳之坡,宽广之域,也许它早已舒舒展展地叉开枝枝桠桠,长得潇潇洒洒。可是它不能。它的地是一道缝,它的天也是一道缝,而且是在山之背阴处。每天的日照只有片刻,要等太阳路过时,留给它一道光照。然而环境的局限,没有能制约得了它自身的生机,它勇敢地活着,长得这样挺直、壮实。它还在向上长,不,简直是向上冲。它似乎不甘心让山头遮去太阳,要与峭壁一争高下。它认定自己头顶上有片天,有天就有阳光。银杏树的这种向往阳光、追求阳光的劲头,让我联想到火山口喷出的岩浆,云隙中冲出的霞光,少女一往情深的纯洁痴情,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章……

这棵银杏比之山头上的那些同类来,它的处境显得暗淡多了,因而似乎少了几分神气。神气者,恍如人世间八抬大轿、前呼后拥、灯红酒绿、五彩缤纷的尘俗……它没有,它只有寒碜、孤独,清冷如寒月,寂寞如老僧。然而它扎根大地,因而它更充实。我曾在树下低首、徘徊。我想树无腿,走不出逆境,然而造化给予它赖以生存的一点恩赐,它同样长成了参天大树。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社會上一时迷信之风盛行。谣传百年古银杏通灵,顿时出现银杏树下烧香、剥树皮供养的怪事。山上好几棵古银杏树遭到“炮烙”、“凌迟”之酷刑。而长在阴山背后、俗人不到的这棵银杏,恰幸免于难。于是我想起老子的“知足不辱”的话来。草木不言,草木有本心。银杏也许是“知足”而得“寿而康”的吧。我也想起西晋左思的古诗《郁郁涧底松》和初唐王勃的《涧底寒松赋》,他们二人剌剌不休地哀叹“英俊沉下僚”,“白首不见招”;“攀翠崿而神疲,指丹霄而望绝。”我觉得此二子远不如树。吾养吾浩然之气,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何必问在天在地呢!由此可见,人有腿却走不出心的困境,只有自叹奈何了。我还是觉得老子说得好:“知足者富”,“自胜者强”。人若知足而自强,不以己悲,不以物喜,多好的境界。

来看看这一棵树吧!不管处境怎样不尽如人意,但是春天一到,被严冬剥夺得赤条条的枝上,照样绽出了鹅黄小叶,小扇子似的快活地摇曳着,从春摇到夏,从夏摇到秋,由嫩绿摇出青绿,摇出深绿,摇出一片金黄,摇出了一簇簇金黄的果……

老家的树

三四十年来,我们老家的房子,早已由弟兄们将草屋易地改建成瓦房、又由瓦房陆续扩建成几幢楼房了。然而我常常怀念老家园子,并不是怀念那些茅草屋,而是怀念老家园前园后那些原生的草木。

不知从何年代起,我的祖父兄弟三人,经过几十年的辛勤劳动,先后盖了十几间东倒西歪的茅草屋,围成了一个四方园子。一面还靠着一条小河,河水清潾潾的,水面飘着菱花,水里小鱼小虾清晰可数。园子四面长了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六十多年过去了,还印在我的脑海里。

园子门口,有一棵满身疤痕的老柳树。春天一到,树枝上就爆出了碧绿的小叶儿。老柳树身上有一个酒杯口大小的洞。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有天看见麻雀不停地飞进飞出,很惊奇。大人告诉我,那里是个鸟窝,有小麻雀了,老雀在喂食,不要惊吓它。老柳树的旁边是一棵冬青树。它四季长青。每年春节,大人总要钩下几个小枝和外面采来的柏树枝堆在园子的场中心,大人烧香,小孩放鞭炮,很有喜庆的气氛。园子后面堆草灰的地方,原来有一小片竹林,竹林里小鸟很多。那里也有树木,要数桑树长得最高,树顶上有一个喜鹊窝。每天凌晨,一对喜鹊就喳喳喳地叫开了。堂屋后面还有一棵榉树,我们很喜欢它,因为初夏时它会结出许多的小圆果,拿两颗塞住一截小竹管的两头,再用竹筷一推,就会发出“叭”的一声脆响,同时将前面一粒小果射得很远。榉树长得又壮又高,每要采它的小果时,必须用长竹竿去钩、去鞭打才行。

房前屋后长得最多的是槿树,那是用来当篱笆墙的。到了冬天,光秃秃的树枝就做着粉红色的梦,直到秋天,才开出粉红色的花,有白白长长的花芯。夹在槿树里还长有好多杂树。有桃树、石榴树。桃花开的时候,园子周围的麦田绿油油的,那一树红云显得特别鲜亮。石榴也开花,红红火火地映在青绿的叶子里。然而桃也好,石榴也好,就是不见它们挂果。不是不结果,而是这些树一结果,今天摘个看看,明天采个咬咬,等不得熟,早被我们这些性急的小猴子摘光了。靠近河边的岸上,长的树木更杂,有香椿树,春天的叶芽红红的,采下来可以食用。有黄杨,叶片像西瓜子。采了叶子在额头上轻轻一磕,噼啪响,我们说是“吃瓜子”。和黄杨一样不易长大的还有柞钉树,树枝上有刺。我们常拆了它的刺来挑五香螺蛳吃,还会采它的叶子喂蚕,结出来的茧恰是金黄金黄的。

我记得还有两棵树。一棵是楝树。楝树是很清爽的,据说它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能驱虫。那时水果摊上常见到它。楝树最吸引我们眼球的是在秋风起木叶纷谢之后,树叶脱落了,满树挂满黄褐色的小球似的果。老人们见了常说:“好吃的楝树果儿,等不到八月半。”正是鸟儿都不吃,嫌它苦,所以才能稳稳定定地挂在树枝上过冬。还有一棵树,我们小的时候喊作“哭树”,用白刀一砍树身,它会淌出白色的乳浆。树叶像桑叶,背面却有绒毛。秋天结的果也像绒球。直到多年之后,我到周庄,看到名扬世界的双桥石缝里也长着这么一棵树,回来才翻书弄清了它的真名。它叫“谷树”,又称构树、楮树。谷、哭,在南通方言里音谐,遇树“不求甚解”,一误就是几十年。不过这一“误会”倒让我每见此树往往生出家山萦怀的情绪来。

有趣的是祖父辈们对于住房周围长树还有讲究。比如说,因为楝、殓同音,桑、丧同声,因此老人们说,楝树、桑树都不宜栽在门前。这些乡俗都反映了百姓祈求平安的乡俗心理。

老家的杂树记得起来的还有槐、接骨木、葡萄藤等,另外还有一些花草,人栽的、野生的都有。如迎春、芍药、月季、野菊、姜芋、朝天椒、万年青、枸杞、蒲公英、蟋蟀草、灯笼草等等。

树木花草是我们的朋友。这些年我们的城市有好些干道栽上了很美的树木,比如银杏、合欢、樱花、香樟、广玉兰……我们的城市家园变美了。然而,当我徜徉于这些名木树阴之下,心里仍旧感到一种缺憾,水上我找不到浮萍和菱花,河边不见了菖蒲和芦苇。早年引进的水花生、水葫芦倒塞满河道,成了公害。岸上也更难看到昔日常见的楝树、谷树了,常见的倒有南方的棕榈,北方的白杨等。我常想,最好不要把什么事都办成“清一色” 。城市引进一些名木嘉树自然好,但也不要把故有的“杂树”“野草”都弄光了,留住一些原生态的“杂树”“野草”也许更具乡土气息。何况它们也有价值,有的是可用木材,有的还是药材,而且有的也是“绿色环保”的“先锋”。比如谷树是消弭烟尘的高手,楝树又是杀虫的能将。然而有几次我看见有人在修理河边的树木,将“杂树”一棵不剩地锯光,在军山上也曾看见有人在铲除山道旁的原生“野草”,要换成一色的草皮……我觉得很惋惜!南朝的丘迟给陈伯之写的信上有这样的句子: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这是大家熟悉的名句,可非仅仅写景而已。陈伯之最后是在正义的感召与深厚的乡思之下,带领八千兵马反正南归的。故土的原生草木承载着厚重的乡情,古人是深知的。江南双桥上的谷树没有被挖掉换成红梅、樱桃之类,大概也有这层意思吧。

自然生长的“杂树野草”是故土的主人,虽然它们显得有点“土气”,然而田原之美唯其“土”才具备了朴素淳厚之味,它是不同于人为的公园之类的。我们的先人讲“大乐与天地同和”,即尊重万物的自然本性,土生土长的“杂树野草”正是“各适其天”的原生于本乡本土,我们何必把它弄光呢?再说,现在已有行家提出建设乡村文化、发展乡村旅游。土生土长的原生态“杂树野草”,可能是最具“区域特色”的吧!那么,我们可否就在河边、地头、山坡留给“杂树野草们”一席之地呢?

南通风物奇观速写

既拥有江海之壮阔、又具备山水之秀丽的南通,风物之盛,非一时短纸能尽。这里只说几十年来我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的几个风物奇观。

上世纪七十年代,靠近狼山的江边,只有一二家化工厂。有位住厂的青年工人常到江堤上长跑。春末夏初的一天早晨,天灰蒙蒙的,有点气闷。他正在江堤上晨练,却发现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低头一看,一只甲鱼。他东相相西寻寻,想找根绳子什么的,不料又发现江堤的斜坡上还有几只甲鱼在爬动。他向江堤下的滩地望去,青翠的芦芽刚刚破土而出。在芦芽之间,又见到有东西在爬动。走近一看,都是甲鱼。“甲鱼出阵啦!”他惊喜地欢叫起来。这时周围既无旁人又找不到绳子,他又穿着短裤、汗衫。怎么办?灵机一动,脱下汗衫,扎紧管口,他弯下腰,像在建筑工地上拾砖块瓦片一样,一会儿就抓到了七八只甲鱼。他赶快跑回宿舍,告诉伙伴,拿了盆子、桶子赶来。可是就这一阵工夫,太阳出来了,江水上来了。江滩上除了青翠的芦芽,在渐渐没入江水,什么也没有了。往年,因气压低,水里缺氧了,乡间小河里的虾儿都会爬到岸边来,大鱼小鱼也都会浮到水面上来,呆呆的,任人捕捞。大人称作“虾儿阵”、“鱼阵”。这次江边突然爬出这么多甲鱼,是从来没见过的,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八十年代,有年麦苗儿青菜花儿黄的时候,我们到如东县北坎渔村体验生活。我在经过一片小树林子时,忽然听到阵阵蛙声。走上前去,不禁吓了一跳。面前一个小池塘,池塘里长着新绿的芦苇,芦苇下青蛙成堆成片,蛙声如鼓如雷,池塘上下却有很多蛇在游动。蛇一来,蛙们又纷纷逃开了。躲过蛇,蛙们又聚拢到一块咯咯咯地叫。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一个大约二十个平方米的小水塘里,竟然麇集了上千只青蛙,几百条蛇。问问过路的老农,这个“蛙阵”和“蛇阵”是什么原因?原来蛙是求偶,它一鸣,引来许多蛙。蛙多了又引来四面八方的蛇,蛇是来果腹的。因而在小池塘里,同时上映了一幕蛙蛇大战。大蛇食蛙,小蛇食蝌蚪。蛇蟠蛙,吱吱吱响;大蛙吞小蛇,一条尾巴在蛙嘴里不停曳动……

十年前,一个夏日的傍晚,天光未暗,我家窗前文峰塔院的上空,突然聚拢来成千上万只麻雀,纷纷降落在屋顶上,喳喳喳地叫着,跳着,有的钻到屋檐下,有的伏在屋顶的瓦沟里,有的蹦来蹦去,不知如何是好,很有些惊慌的样子。我向四面望去,只见空中还有些麻雀急急地往这里飞来。麻雀越聚越多。我正诧异,忽然听到空中隐隐传来“格伊——格伊——”的鸣叫声,越来越响亮。“有鷹!”我赶快跑到天井里观看,果然有两只鹰,一从南,一从北鸣叫着,盘旋而来。这种鹰叫“尖蛮子”,它的体型并不大,但叫声像风筝鹞子上的小哨子,尖锐而嘹亮,我们又称它为“鹞鹰”。过去狼山石崖里很多,每盘旋空中发出高昂尖利的鸣叫,会吓得小雀四处躲避。现在军山上还能偶尔见到。原来今晚文峰塔院屋顶上的麻雀是这两只鹰驱赶而来的。就在这时,我看见这两只鹰迅捷俯冲下来,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伸出利爪,各抓住了一只在屋脊上的麻雀,急速地飞走了。留在屋顶上的一大群麻雀,过了好一阵才惊魂甫定,然后也一批批散去。

动物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不过近年来,由于污染和人的饕餮,蛙与蛇多被人捉来吃了,野生甲鱼更是凤毛麟角了,鹞鹰的地盘也多被人占去了,这样的奇观怕不容易遇上了。不仅如此,早年柳绵一吹,在狼山顶上能眺见长江里江豚成群戏水,百姓称为江猪,如今根本见不到影子了。军山上的候鸟、椒鸡早已绝迹。古代在我们这一带生活的“四不象”麋鹿,现在只剩下它们的化石了。三十年前,老百姓都能尝到的长江鲥鱼,如今“贵宾”们也尝不到它的鳞片了……我是个坐井观天的庸人,坐在家中想到人类要称霸地球,就让动物牺牲;人类要主宰宇宙,就把垃圾抛向太空。我们还能用“美丽富饶”这个词来描绘我们的地球家园吗?君莫笑我,也许我是“杞人忧天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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