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铁鹰
中图分类号:G115文献标志码:E文章编号:1002-0586(2009)02-0172-05
“中世纪,当欧洲任何一家图书馆的藏书都不到500种的时候,阿拉伯帝国任何一家公立或私立图书馆的藏书均已超过1万种”。这是曾于上世纪末担任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中心中东部主任的奥列加·伊基姆什金教授,在谈及历史上穆斯林学者以“书”的形态为人类文明作出巨大贡献时,进行的一种简单明了而又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方比较”。书籍是历史的最重要载体之一。这位俄罗斯著名阿拉伯学专家的话,或许可以使我们更加深切地意识到“从世界文化史的角度说,从8世纪中叶到13世纪初这一历史时期,阿拉伯人是全世界文化和文明之源泉的主要担当者”。
实际上今天人们统而言之的伊斯兰古籍是指两种“书”,一是抄本或日写本,一是近代经后人校勘发行的出版物,而后者不过是前者之中很小一部分。伊斯兰古籍中,尽管也包括波斯等其他语种的著作,但毫无疑问阿拉伯语的占绝大多数,不论作者是否为阿拉伯人,只要使用阿拉伯语,后世学者一般都称之为阿拉伯古籍。本文中阿拉伯抄本专指阿拉伯语抄本,伊斯兰抄本则包括其他语种。据专家统计,从公元7世纪至19世纪的各个历史时期,伊斯兰世界总共“生产”抄本500万种左右。其中叙利亚、埃及、伊拉克、西班牙、伊朗、阿富汗、土耳其和中亚伊斯兰诸国各生产约50万种,阿拉伯半岛、北非和印度各生产约20万种。经过l 000多年历史涤荡和自然侵蚀,在经历无数次大小战争和各种名目的“毁书运动”之后,留存至今的伊斯兰抄本仅为63万种。鉴于存世抄本中的三分之二为19世纪至20世纪初的产物,真正属于广义之中世纪抄本只有不到20万种。
一、阿拉伯人与抄本
尽管阿拉伯人在贾希利叶时期(475~622年)或更早,就已了解并掌握了书写艺术,“但阿拉伯书写文化的真正创立与兴起是在伊斯兰教诞生之后”。630年至750年这一时期,阿拉伯人为自己的书写文化奠定了基础,也成为日后创造辉煌的起点。8世纪阿拉伯人已有很多宗教、文学和历史著作问世,进入9世纪其著作已达数百种,可惜的是这些古代抄本留存至今的极其稀少。《古兰经》作为伊斯兰教最重要的经典,成为穆斯林诵读、录写最多的书,其早期抄本除了自身的宗教意义外,还对阿拉伯语言学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它直接反映出各时期阿拉伯语书写艺术的衍变过程。伊斯兰教发展初期,书法家们始终将抄写《古兰经》当作第一要务,抄本的数量较多。或许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当年教法学家们曾经对包括《古兰经》在内的各种抄本的买卖是否合法展开讨论。考虑到民众对抄本的需求、抄本数量的增加和抄本内容的多种多样,他们最终允许了这种交易。故此。8世纪时抄本的买卖在阿拉伯帝国各地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并随之成为一种繁荣的贸易活动。
阿拉伯人本身就是一个极具好奇心的民族,伊斯兰教创立后,先知穆罕默德更是引导穆斯林求知向学,相关的圣训有很多。一时间,求知求学在阿拉伯帝国各地蔚然成风。对此,纳忠先生曾有这样的描述:“在各大城市,特别是首都巴格达,纸店和书店林立,盛况空前。学者们争先恐后地拥向书店,搜寻书籍。他们在书店里埋首阅读,流连忘返,甚至在书店通宵达旦,阅读不息。”毋庸置疑,阿拉伯人对于学习、创作和学术研究的追求,使得图书也就是抄本贸易更加兴盛起来。
阿拉伯人对出售抄本和书写用品的商人有多种称谓,比如:戴拉勒(dalai,经纪人或拍卖人)、希木萨尔(slmsar,掮客)、库图比(kutubi,书商)、沃拉基(waraq,纸商)。后者即纸商的经营范围和规模比较大,他们通常是在自己专属的工作室制作抄本,然后拿到自家店铺展售。所以他们被认为是该行当里最为精明的专业人士。不过自8世纪到13世纪,阿拉伯的纸店不仅是交易场所,而且还是诗人、历史学家、语言学家等各界知识精英的聚会之地。他们时常光顾纸店,浏览最新的抄本,购买自己看中的书籍,或者委托纸商代为誊写自己的著作,与此同时他们相互间切磋业术、探讨学问、交流思想,使这些店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沙龙”。或许正是因为历史上纸商在制作抄本和传播阿拉伯一伊斯兰文化方面的重要作用,当今阿拉伯最知名的、也是人们访问最多的阿拉伯古籍网站就叫做:www.waraq.com。
最初的抄本使用的是纸草纸(bardi)和羊皮纸(fiqq),后者的原料除了绵羊、山羊和羚羊皮外,也包括牛犊皮。羊皮纸相对来讲原料少造价高,因此人们只是在伊斯兰教初创时期。用它来抄录一些《古兰经》中的章节。至于古埃及人发明的纸草纸,阿拉伯人早在贾希利叶时期便已开始使用,伊斯兰教诞生后的200年间,这种纸一直被用于信函和文件的书写。当年纸草纸是论卷儿出售的,每卷儿长约15米,也可按顾客的要求裁剪。8世纪中叶,中国造纸术传人阿拉伯帝国,大大降低了纸张成本,为阿拉伯书写文化特别是抄本的制作和普及带来革命性的变化,乃至对整个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迅速发展产生了“极其巨大的影响”。需要一提的是,这种造纸新技术为阿拉伯人所掌握的时间,正值阿拉伯历史上最昌盛的阿巴斯王朝初建时期。在随后著名的“百年翻译运动”和“五百年黄金时代”中,“中国纸”以其成本低廉、制作简单和运输方便等特点,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再者,中国纸的出现也使大开本、多卷册的抄本制作成为可能,在阿拉伯—伊斯兰抄本发展史上写下浓重一笔。
随着学者与民众购买书籍需求的日益增加,誊写并制作抄本逐渐成为一种职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从业者大都是技艺娴熟的书法家,一般人很难进入这一行当。誊写者不仅写字速度要快,而且字迹要清晰、书法要漂亮,同时还需要细心和耐心。通常一个誊写者每天可以抄160至210句诗,或是50至100行散文。有学者考证,当年一册抄本平均售价为一个金币,也有学者说。一本最普通的书售价为10个银币(约合半个金币),而一本制作考究的书差不多卖100个银币。这样算下来,一个誊写者的月收人大概是一个金币。有些书法精湛的誊写者被当地统治者或富豪高薪雇用,他们制作出的少量上好抄本不在市场出售。
后期抄本的装帧越来越讲究,开始用金墨水或彩色墨水描绘的几何图案作为装潢,学术书籍附有各种示意图。13至17世纪的抄本中则常见那种被称为“穆奈木奈木”的、以细腻工笔点刻或点画的、专门用于抄本装饰的插图。此时的抄本制作已不是一个誊写者单独可以完成的了,于是制作抄本的家庭作坊纷纷出现。一位古代阿拉伯学者曾在自己的著作中记录下这样的抄本生产活动场景:在阿拉伯帝国某地,不识字的文盲妇女也在一笔一画地做着誊写工作,而这只是其家庭分工的一部分,一般的情况是:妻子负责“抄写”,丈夫绘制“穆奈木奈木”,女儿添加花纹图案装饰,儿子最后制作封面并装订成册。尚须一提的是,当年的清真寺多设有学校,校内有图书馆,为鼓励穆斯林求知学习,教长们
允许普通百姓抄录所藏书籍,并免费提供全部书写用品。
尽管自16世纪起,从内涵或内容角度看,各种抄本的水平已然大大降低,但伊斯兰抄本艺术的整体衰落是以“穆斯林波斯最光荣的土著王朝”萨法威王朝(1502~1736)的崩溃为起点的。此后在18世纪末期政治形势稍微稳定之后,虽然伊斯法罕学派和克什米尔学派曾一度振兴抄本艺术,但伴随着19世纪印刷技术的迅猛发展与普及,伊斯兰抄本渐次被机器印制的书籍所取代。从而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今天,阿拉伯人正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文化遗产的主体之一——古籍抄本,他们有时甚至就V2"文化遗产”代指这些抄本。同时,阿拉伯国家尤其是海湾产油国的有识之士也慷慨解囊,不惜高价频频回购本属于自己民族的珍稀抄本。伊斯兰抄本少则几页多则几千页,自然以所谓孤本最为珍贵,其次为作者亲笔写本,至于大多数复本或摹本,则要视抄写者是否为著名书法家,以及抄本时间早晚、装帧精美程度、纸张和墨水质量等因素来衡量其价值。一般说来,研究者看重抄本的学术含量,而在国际拍卖市场上,附有彩绘的抄本往往更受买家青睐。目前古代伊斯兰抄本价值不菲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它除了宗教与学术的精神价值外,作为文献或文物也具有物质价值。一部早期装帧精美的《古兰经》抄本,价格有时达30万英镑以上,而去年伦敦索斯比拍卖行更以15000英镑的价格。成功拍出一页在西班牙发现、属于埃及马木鲁克王朝、用金和深蓝两种颜色抄于浅蓝色纸上的《古兰经》。至于阿拉伯古代学术经典,例如伊本·西那著名的《医典》,仅其中第五卷抄本便以lO万英镑的价格成交。
不过,在西方拍卖市场上经常出现一种“奇怪现象”,就是每当拍卖伊斯兰抄本时,只要有阿拉伯国家文献图书机构或海湾国家人士竞买,其价格必一路攀升,致使阿拉伯人要付出比估价高出许多的价格购回本属于自己民族的文化遗产。或许这一现象也说不上奇怪,联想到先前被西方人或明目张胆掠走的、或偷偷摸摸“发掘”走的、或以极其低廉价格买走的古代伊斯兰抄本,联想到与阿拉伯人有着共同命运和遭遇的中国人,要花高于估价几倍的钱才能在国际拍卖市场购得本民族的文物,比如被八国联军明火执仗抢去的圆明园文物……真让人对古今某些西方人的“文明程度”之高,叹为观止!
二、西方的“移民抄本”
阿拉伯学者将300多年来流失海外(主要为欧洲)的伊斯兰抄本称作“移民抄本”。他们大概是想提醒人们两点:一是这些抄本目前不在它们的故乡。二是这些抄本是有祖国的。面对大量流落他乡的抄本,特别是考虑到其中孤本和珍本占相当大比例,阿拉伯人心情矛盾、复杂。一方面,自己的文化遗产被他人所占有,总是一件令人不悦的事情,而不悦之中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悔恨,大量抄本毕竟是西方人从那些愚昧的国民和不争气的政府手中花钱买走的,尽管此类“收购”一直被持公道者认为是一种变相文化掠夺。另一方面,这些伊斯兰抄本辗转流至异国后,基本上受到世界各大博物馆与图书馆较为妥善的保存与保护,而且当阿拉伯国家图书馆利用缩微技术“回收”抄本,或者有关学者借阅它们时,西方人一般不会设置障碍并尽可能提供便利。对此,世界上最是感同身受者,恐怕莫过中国人——只要我们想到“敦煌”二字。
以英国最著名的不列颠图书馆为例,该馆仅阿拉伯语抄本便有15 000余种,是欧洲和北美各大图书馆同类藏本最多的。其中包括(数字为册数):
《古兰经》(321),经注学(721),圣训(905),祈祷书(467),教义学(1442),教法学(1652),苏非派著作(741),传记(666),哲学(889),字典编纂与语言学(886),语法学(886),字典(299),阿拉伯诗歌与文学(764),阿拉伯散文(330),修辞学(764),历史(516),地理(94),艺术与文学辞典(96),音乐与医学(383),天文学(295),德鲁兹派、巴哈伊教和阿拉伯基督教文学(998),以及魔幻、射箭、驯鹰和释梦--等方面著作。
面对这样一份清单,面对自己民族与宗教的文化遗产,面对全人类文明的一个巨大宝藏,阿拉伯人怎能不感慨万端呢。更遑论在这家图书馆所藏阿拉伯抄本中,相当一部分作者的名字,即便是对中国的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研究者和爱好者来说,都是如雷贯耳的。比如:《卡里来和笛木乃》的作者伊本·穆加法,《吝人列传》的作者贾希兹,《历史大全》的作者伊本·艾西尔,《治疗论》的作者伊本·西那,《医学集成》的作者拉齐,等等。至于哈里里的著名韵文集《麦卡玛特》,则堪称镇馆之宝,因为其中美轮美奂的彩色插图风靡全球,甚至成为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的一种标志。此外,对阿拉伯语研究者来说,这里仅《穆希特词典》(一译《词洋》)的抄本便达20种;对古典文学爱好者来说,这里有17世纪以降的《一千零一夜》抄本20余种;对所有穆斯林来说,这里不仅有几乎囊括阿拉伯语所有字体的《古兰经》,还有全世界最古老的《古兰经》之一8世纪以斜体字抄写的珍本。
该馆收集或“收购”的伊斯兰抄本中尚有波斯语的7 000种,乌尔都语的2 000种,突厥语的120种,以及从西班牙、马来西亚等地搜集的各种抄本。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该馆有一小部分伊斯兰抄本来自中国,由于未见真迹,故不知这些抄本是从中国搞到的阿拉伯文和波斯文抄本,还是汉语伊斯兰抄本,抑或两者兼而有之。该馆伊斯兰抄本的积累,与其他西方博物馆、图书馆、学校和研究机构一样,虽然从16世纪或更早就已开始,但大量的收集无不是在19世纪完成的。众所周知,这个世纪是承继东方文明的主要民族和国家积弱至极的时代,战争频仍,内忧外患,天灾人祸,社会动荡,使得千百年来留存本土的古籍抄本迅速外流,至今仍令东方人痛心疾首。而西方人在这个特定时期将搜购到的各种抄本运到他们的国家,不免有乘人之危之嫌。
不列颠图书馆的阿拉伯抄本,只是“移民抄本”中的一小部分,在欧洲各地图书馆里大多藏有此类抄本。早年的东方学研究中心,比如法国的巴黎、德国的柏林、奥地利的维也纳和西班牙的马德里,特别是荷兰的莱顿等地图书馆都藏有数以千计的同类抄本。即便是保加利亚首都索非亚的国家图书馆也至少藏有3 000种,其中不乏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的珍本。况且我们以上提及的都是较大图书馆,在欧洲同一个城市尚有其他规模不等的中小图书馆、私立图书馆和教育科研机构,其中的一些地方也或多或少地藏有阿拉伯抄本。像巴黎东方语言学院这样一个校级图书馆便有阿拉伯抄本460册。
在存有伊斯兰抄本的欧洲诸国中,俄罗斯是一个既重要又特殊而人们以前又较少提及的国家,其特殊性主要是中亚国家曾在俄罗斯(包括前苏联)版图内。俄罗斯的这些抄本集中存放在位于圣彼得堡的俄科学院下属东方研究院图书馆内,计有:阿拉伯语5 000余种,波斯语3 000种,突厥语500种。普什图语24种,库尔德语和马来语各14种,乌尔都
语3种。这一数量使之进入收藏“移民抄本”的前三甲,仅次于不列颠图书馆和法国国家图书馆。虽然东方研究院从1951年迁至莫斯科,但是这些抄本一直存放在圣彼得堡。二战期间该城(当年称列宁格勒)被德军包围,专家学者们曾为保护这些珍贵抄本付出极大努力,将其小心翼翼地藏在沙皇罗曼诺夫家族成员之一米哈依诺维奇的宫殿里。
俄罗斯真正意义上的东方学研究,是与东方研究院前身——科学院博物馆的建立同步的。当初科学院将40种伊斯兰抄本交由博物馆保管,使学者们得以奠定东方学的基础,并使19世纪阿拉伯一伊斯兰文化研究的发展成为可能。若非一件事情的偶然发生,其抄本数量本该是循序渐进地慢慢增加,但这件事却使俄罗斯在一夜之间跻身于伊斯兰世界以外最重要的“移民抄本”收藏国之列。1815年,法国驻阿勒颇总领事路易·罗素有意将自己在叙利亚、土耳其和伊朗收集到的抄本卖给法国政府。罗素自幼生长并且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这些国家,精通阿拉伯语、波斯语和土耳其语,因此他收购的抄本大多比较重要或各有特点。然而当时法国政府正因拿破仑战争陷入财政危机,对罗素的提议毫无热情。俄国人闻听此事后立即与罗素洽商,最终于1819年以36000法郎的价格买下他手中的抄本500种,继而又于1825年以15000法郎购入200种。这样,法国由于拿破仑之故,错失了日后成为俄罗斯科学院抄本之宝及其东方学研究之柱的一笔巨大财富。
如果说俄罗斯伊斯兰抄本数量的增加只是运气所致,也不尽然。在完成此次重要收购后,俄国人在接下来的年代里持之以恒地对其进行搜集。1844年,沙皇政府颁布命令,要求其驻阿拉伯国家和其他伊斯兰国家的领事购买抄本和古币,此项命令的有效期一直延续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在高加索以及中亚地区并入俄罗斯后,科学院博物馆继续不断购买抄本,积久不懈,以致1917年其所收集的阿拉伯和波斯抄本是1880年的4倍,达2500种。其间的1915年,博物馆曾一次买下被总称为“布哈拉抄本”的古籍,共计1057种,这批抄本是反映当地几个世纪思想生活的结晶,其中40%是阿拉伯语的。该博物馆收集的抄本中有不少伊斯兰文明史早期的孤本,意义非同寻常。作为镇馆抄本,或许波斯史诗之王菲尔多西的《列王记》(又译《王书》)当算一部。此书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伊斯兰抄本之一,俄国人为了将其收齐,用了整整3个世纪。
无可否认,尽管欧洲人获取古代伊斯兰抄本的手段为世诟病,但他们当中真正的学者,还是利用这些抄本为传播和研究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作出了重要贡献。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欧洲东方学家或阿拉伯学家无不将发现一部人所未知或未见的抄本、亲自校勘后公之于世,视为学术高端。许多在国际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和深远影响的阿拉伯古代经典尤其是学术著作,是经他们考证校勘后,率先刊出为世人所知的。这一点,后人没有忘记。
三、中国与伊斯兰抄本
截至目前,笔者尚未见到有关中国伊斯兰抄本的确切数字。历史上中华民族和阿拉伯、波斯等民族交往密切,伊斯兰教在7世纪中叶就已传人中国,因此在中国发现较早的《古兰经》等宗教经典抄本乃情理中事,比如最近国家文物局拨款44万元人民币补复的、公元13世纪的《古兰经》抄本。此抄本被认为是目前中国发现的最早《古兰经》抄本之一,共计681页,据考是从中亚传人的。此外,中外学者一致公认,阿拉伯文化尤其是在天文学、数学、医学等方面对中国的相关领域产生过很大影响,因此从逻辑上说中国应该存在科学文化方面较为重要的伊斯兰抄本。1997年8月沙特《中东报》曾刊载题为“中国拥有阿拉伯语珍稀伊斯兰抄本宝藏”的长篇访谈文章,当年正在开罗访问、时任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的马永福先生说:“我们在一些古老清真寺的地窖(saradib)里发现了有关宗教和各学科知识的伊斯兰抄本,有相当数量的中国伊斯兰学者正在专门对这些抄本进行考证,并致力于与世界上关注抄本及其学术财富的伊斯兰机构合作,将它们公之于世。这些抄本揭开面纱之日,便是世界再次认识到中国穆斯林自古为升华人类文明作出贡献之时”。任何古代抄本的发掘、整理、校勘和研究都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相信经过中国学者特别是穆斯林学者的不懈努力,在中国首刊某些伊斯兰抄本这样一项无论对于宗教还是学术都十分重要的成就,是可期的。
有一点需要说明,此处所谈的中国伊斯兰抄本,概指学术意义上的古代阿拉伯或波斯等语种的原始抄本,而非“伊斯兰汉籍”,亦非近现代中国穆斯林以学习和传播宗教或语言知识为目的的普通抄本,尽管后者同样是用手抄写的。相对而言,中外学者对伊斯兰汉籍的研究特别是目录学方面的成果较为丰富。遗憾的是其中外国学者的著作大部分未译成汉语出版,比如“具有较高的参考价值,但因全书用英文写成,未译成汉文,故鲜为人知”的伊斯哈格·梅逊之《中国回教书目》(1929年)。同时也有译成汉语却因“经费问题,一直未能出版”的莱斯利之《伊斯兰汉籍考》,人们能见到的只是1994年杨大业翻译的、像“书”一样的自印本。其实无论是中国的伊斯兰汉籍还是伊斯兰原始抄本,编制目录乃至总目录都是十分必要的,它是该领域研究的基石,也是同类研究的学术规范之一。
至于中国伊斯兰原始抄本的稽考与目录编制,中外学者同样十分关注,并就此发表过很多著作和文章,或为专论、或为部分清真寺抄本目录、或为有关中国伊斯兰教研究著述中的附录。清代著名伊斯兰学者刘智在其《天方性理》和《天方典礼》中,便列有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原文书目。而法国著名汉学家伯希和曾发表过《中国的阿拉伯文文献中最古老之抄本》的论文(1913年《亚洲杂志》)。同时,中国的伊斯兰抄本也一直受到阿拉伯学者的重视。例如,科威特阿拉伯抄本研究院1984年出版的《世界阿拉伯抄本目录》便在第2卷中列述了中国的抄本。其中特别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上世纪末阿拉伯学者穆扎法尔·布赫泰亚尔,受“福尔甘伊斯兰遗产研究机构”(伦敦)的委派,对中国伊斯兰抄本情况所作的一次实地考察。他的考察报告,作为《世界伊斯兰抄本目录》第38号第3卷中的专章,于2001年由该机构出版面世。全文70余页,约4万字。
其重要性,一是在于“亲见”,作者遍访北京、新疆、甘肃、宁夏、山东、上海、四川和海南等省市自治区的清真寺、图书馆和相关机构,凡重要抄本力求亲眼看到,比如北京大学原东语系图书馆亦在走访之列,并对其所存不多的抄本作出评估与分析;二是在于作者约8 000字的前言,或日一篇从宏观与微观两层面审视中国伊斯兰抄本的论文,大到中国缘何难以发现重要抄本,小到中国抄本的字体和用纸等等。笔者看过前言后,感觉作者对中国的伊斯兰抄本总体状况有些失望,观点亦多属批评性的,有的比较客观、有的值得商榷、有的则在他看来是可以理解的而在中国人看来恐怕是难以理解的。比如关于“中国绝大多数伊斯兰抄本是波斯语的”这
一点,作者作为阿拉伯穆斯林似乎大失所望,但对中国穆斯林来讲,无论古代抄本是阿拉伯语的还是波斯语的,其珍贵程度无异,因为它们都是伊斯兰抄本。尽管伊斯兰教经典的原文为阿拉伯语,但波斯语在伊斯兰教传播于中国过程中举足轻重的作用人所共知,这是历史与地缘之故形成的,也是这位阿拉伯学者来华前就应该知道并应有思想准备的。
作者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中国针对伊斯兰抄本的全面研究至今未曾展开;许多保存抄本的地点,无论对穆斯林还是非穆斯林学者都是未知的;人们没有能力从技术规范上确定抄本的价值和重要性,常常是他们将自以为是珍贵的抄本藏起来不愿与外人道,其实那只是些普通抄本;很多时候关于抄本的信息是含混的,耗费研究者大量时间而一无所获,例如他们在考察过程中听说哈尔滨有一私人图书馆藏有一册非常稀有的阿拉伯抄本,千里迢迢赶去后却发现不过是一本20世纪初石印的波斯语的语法书。
作者通过考察将中国伊斯兰抄本分为4类:1、经注学和教法学等著作,数量有限,且多为复本;2、其他伊斯兰国家特别是伊朗教育中心仍在使用的阿拉伯语和波斯语语法和修辞的传统教科书,但有一本是除了中国都已不再使用的,书名为《精神的愉悦》;3、苏菲派文本,多为复本;4、波斯古典文学名著,多列入伊斯兰教育中心教学大纲。他还专门提到哈里里的《麦卡玛特》,认为“阿拉伯著作没有受到人们重视,否则抄本数量应当比现在多得多”。单就这部阿拉伯文学名著而言,马坚先生在上世纪40年代曾说过:“这本杰作(指《麦卡玛特》)是我国阿拉伯文学校唯一的文学读本,最近数十年来,连这绝无仅有的文学书,也无人问津了。”
作者将中国伊斯兰抄本毁损和流失的原因归结为3点:历史上的多次内战、内乱和教派纠纷;“文革”的冲击,尽管这不仅仅是针对伊斯兰教的;19世纪初西方人(包括当时的俄罗斯)利用当地人的无知,在各地特别是新疆和甘肃的大量“收购”。我们当然不会忘记,前文提到的、写过有关中国伊斯兰抄本重要论文的法国人伯希和先生,也是这些“收购者”中的一个。
尽管穆扎法尔的这份考察报告仍未能提供中国伊斯兰抄本的具体数量甚或估计数量,并对其目前状况多有微词,但它毕竟补充了以往相关文章中忽视的许多细节,是一个比较新的研究成果,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况且作者的批评和建议,毫无疑问对我们中国人更好地发掘、保存和研究伊斯兰抄本这项意义重大的工作,是有促进作用的。作者在前言的最后说:“现在,我们非常高兴地把这份粗浅介绍长期以来不为人所知的中国伊斯兰抄本的考察报告提供给世人。虽然我们不敢谓之日完美,但它是目前条件下能以提供的最好的成果了。我们希望它能成为今后这一重要领域更深层次研究的铺垫,希望不久的将来我们在中国有关研究院所和文化机构的帮助下做出更为详尽的调查。也希望中国负责伊斯兰抄本和其他文献的有关方面能够意识到编制这些抄本之目录的必要性,并付出努力将其发表以服务于研究者。”
也许对我们来说,在谈到中国与伊斯兰抄本时,更重要的是它们之间的宏观联系。中国造纸术西传在伊斯兰抄本艺术乃至整个阿拉伯一伊斯兰文明发展过程中起的巨大作用毋庸赘述。2007年,凤凰卫视开播“秋雨时分”专栏节目,主讲者为我国著名文化学者余秋雨教授。余教授在年末最后一堂课上讲道(大意):“当年成吉思汗之孙蒙哥率兵攻打重庆合川地区的钓鱼城——该城军民曾抵抗蒙古人达36年之久,蒙哥在一次战斗中被守城者放出的弩石打死。此时其弟旭烈兀,在摧毁巴格达、占领叙利亚后正率蒙古西征大军直逼埃及。闻蒙哥死讯,为王位继承事,旭烈兀火速从埃及边境撤军东返。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中国人挽救了阿拉伯—伊斯兰文明。”人们知道,余教授是一位思维新锐善于以小见大重新解读历史的学者,依照他的见解(另一说法是蒙古军队为埃及人所败),堪称阿拉伯—伊斯兰文明最重要实物组成部分之一的典籍抄本,自当在被挽救之列,或许也让尼罗河逃过被蒙古人所毁之书堵塞一劫。此话并非危言耸听,因为纳忠先生在描述伊拉克被蒙古人占领后的情形时曾说:“巴格达之陷落,死居民80万人,各大宫殿、巨室、清真寺都被焚毁,文物书籍被投入江河,以致河水为之淤塞,这是千百年历史上少有的人间劫难。”
最后要说的是,随着信息革命的爆发特别是数码技术的诞生,伊斯兰抄本研究领域正迎来一场“颠覆传统”的历史性变革。自2000年起,在阿联酋国防大臣穆罕默德·本·拉希德阿勒·麦克图姆500万美元的资助下,经过专家和技术人员数年的努力,一个名为“艾资哈尔在线”(WWW.alazharon-line.org)的网站已经开始运作。这个网站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它让世人可以浏览和阅读艾资哈尔图书馆所保存的12万余册印刷出版的阿拉伯古籍,更关键的是它还将该馆所珍藏的42000种古代伊斯兰抄本原件贡献出来,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不论是专门研究者还是普通老百姓——都可以通过国际互联网,随时随地研究、考证乃至仅仅是观览、欣赏这些人们难得一见的伊斯兰文献。
天方抄本为天下共享——这个过去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或者说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已经成为现实。由此,天方抄本中所蕴藏的阿拉伯—伊斯兰文明之宗教、学术和文化资源与价值,也必将被世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广、越来越深地认识、利用和发掘。或许这正是历史发展的必然,因为伊斯兰文明白诞生之日起,就不单单属于一个民族或一种宗教,而是属于全人类的。
责任编辑马金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