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思无邪”是孔子提出的传统文论中一个重要命题,虽然语出《诗经·鲁颂·駉》,但由于孔子解诗、用诗时不重本义,偏重引申义的原因,其具体所指不甚明了。荀子是《诗经》传播过程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从何晏、邢昺、朱熹对于“思无邪”的解释可辨荀子论诗的影响。
关键词:思无邪 “正” 孔子 荀子 邢昺 朱熹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这是孔子本人对于《诗经》三百零五篇所做出的总体评价,换句话说,“思无邪”代表了孔子对《诗经》全部思想内容的理解和定位。
“思无邪”是出自《诗经·鲁颂·駉》:“思无邪,思马斯徂。”郑《笺》对它的解释是“思遵伯禽之法,专心无复邪意也”[1]郑玄认为“无邪”可以理解成:取法先王之盛德,专心于励精图治,内圣而外王。我们暂不去论郑《笺》的解释是否符合诗本义,因为从《论语》中所记载的孔门相关论诗的言论中也可以看出,孔子所重视的并非诗本义,而是引申义。从这个角度来看,如果要正确理解所谓“思无邪”的含义,更应该从孔子本人对《诗经》所采取的一贯主张入手。
记载孔子论诗的主要资料《论语》一书,其中涉及诗论的部分共有十六处以上,有两则尤为重要: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论语·子路》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论语·阳货》
前一则讲的是《诗》的政治作用和外交作用;后一则谈的是《诗》的社会价值和认识意义。可以看出,一方面孔子主张在学《诗》的过程中要格外重视它在政治外交、伦理道德、礼仪规范等方面的社会功用;另一方面孔子在习《诗》、论《诗》、用《诗》的同时逐渐认识并总结出了诗三百篇可用于“兴、观、群、怨”的经验。有意思的是,孔子一边声称“思无邪”,另一边也并不否认“诗有怨”。更加明白地说,就“怨”的功用而言,孔子是认同可以在《诗》中抒发、宣泄个人心中怨愤情绪的,进而言之,他也不反对凭借一些所谓怨诗“怨刺上政”的作用来达到“迩之事父,远之事君”的效果。对于孔子提出的“思无邪”命题,关于前人解释的直接记载各有所本,略有不同:
《集解》引包咸的解释为:“归于正”[2]。
——何晏《论语集解》
《注疏》解释为:“《诗》之为体,论功颂德,止僻防邪,大抵皆归于正”[3]。
——邢昺《论语注疏》
《集注》解释为:“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而已。”[4]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
上述邢昺的《注疏》是基于《集解》“归于正”而作的进一步阐释,他从《诗经》本身内容要合乎政治思想、伦理道德、礼仪规范出发,所说的“正”是与“僻”和“邪”相对立的;而朱熹强调的则是《诗》对人们的教化作用,即“善可为法,恶可为戒”,两者从不同角度均强调了“思无邪”的“本”应该归之于“正”的特点。虽然他们的解释未必能概括孔子“思无邪”的真正含义,但两者间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相似的认识呢?原因可能在于它们都来源于后来儒家诗乐文艺传统的一贯主张。
《荀子·大略》中有这样一段话:“《国风》之好色也,《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小雅》不以于污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5]这里所谓的“盈其欲而不愆其止”似乎是在孔子“思无邪”基础上所做出的进一步发挥[6]。在《论语·八佾》篇上有记载“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正像是关于“思无邪”的一个注脚。与之相应,上文诗《传》里谈到的“盈其欲而不愆其止”也仿佛缘此得到了启发。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里并不仅仅强调情欲的宣泄要有“礼义”的约束,而且更加高扬了诗歌的抒情作用。尤其是荀子本人对于《小雅》精神的理解对于后人的影响更为巨大,这种精神甚至还同样适用于《诗经》其他的篇章。“不以于污上,自引而居下,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说的就是《小雅》的作者不是用诗来给君上泼污水,而是以臣下的身份尽忠进谏。引申开来,就可以做出这样的理解,即:诗批评时政是应该赞许的,只要不是心怀恶意。上引何晏《集解》、邢昺《注疏》中对“思无邪”的解释,刚好是从正面受到了《荀子·大略》中对于《国风》和《小雅》的这种评价的影响。此外,朱熹在《论语集注》所做的类似“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这种教化层面的评价,其逻辑起点是他一贯主张的“正心诚意”之学。从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的角度出发,其目的是要“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荀子曾在《儒效》篇中主张“隆礼义而敦《诗》、《书》”[7](“敦”亦有作“杀”,此从王先谦《荀子集解》),之所以提倡礼义与《诗》、《书》并重,是因为他建立了一套自己的关于心与性的学说。“荀子区分外在的‘礼义——‘伪与内在的‘性,又分‘性为‘情欲与‘心。‘情欲虽可致‘恶,‘心则足以辨识礼义”,与此相关,朱熹虽然表面上抛弃“性恶”转而认同孟子的“性善说”,但他也分“心”、“性”为二。朱熹以为“‘性具于‘心而非‘心,它是先验的‘在天者,‘心则是经验的‘在人者”[8]。这样,正是由于朱熹把善归之于“性”,把恶归之于“心”,他在理解孔子“思无邪”的诗论命题时才做出了要“使人得其性情之正”的判断。回过头来,当我们再看荀子“盈其欲而不愆其止”的时候,对于他如何会把“情欲”与“心”分成两个方面来就可以得出更加明晰的印象了。
也许在孔子那里,“思无邪”仅是他用来衡量文艺作品思想内容的宽泛尺度,对于《诗经》中所反映出的喜、怒、哀、乐各种情感,他都采取了“思无邪”的博大胸襟予以包容,只是汉代以后的儒生们一方面受到荀子所传诗论的影响,一方面限于政治、伦理、道德等方面的原因,渗透进了自己的判断,才展现给我们今天的面貌。
注释:
[1][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392页。
[2][3][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页,第15页。
[4][宋]朱熹:《论语集注》(197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页。
[5][7][清]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511页,第138页。
[6]马积高:《荀学源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页。
[8]韩德民:《荀子与儒家的社会理想》,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版,第563页-564页。
(杜春龙 江苏淮安 淮阴师范学院文学院 223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