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叶
据说苏东坡在杭州就职期间,没事就去金山寺找佛印禅师闲聊。说是闲聊,但因为双方都属高智商,便总会有言语的机锋,也便总免不了要分个高下。每次切磋,苏东坡老是感觉让佛印禅师占尽上游,因此一有机会就百般用心,想让佛印禅师下不了台。有一天,两人相对坐禅,苏东坡突然灵机一动,问佛印禅师:“你看我的坐姿像什么?”
“像一尊佛。”佛印禅师说,“你看我呢?”
苏东坡毫不考虑地回答:“像一堆牛粪。”
佛印禅师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说声:“阿弥陀佛!”然后不再言语。
苏东坡回家后,很得意地向妹妹炫耀,苏小妹听完原委,哂笑道:“你今天输得最惨。佛印禅师心中全是佛,所以看任何众生皆是佛,而你心中尽是污秽不净,才会把六根清净的佛印禅师竟然看成牛粪。”
苏东坡黯然。
读过这则老故事,我最深的感受是:佛印禅师如果是个世俗中人,那他一定混得很好,因为他很会夸人。现在这个社会,夸人交得越来越重要。一是可以结好人缘,二是可以显示自己的好。而很多人由于聪明,由于智慧,由于宽容,由于世故,也变得越来越爱夸人和越来越会夸人,个个都有些像佛印。
那么,被夸的人呢?
或许是因为年龄渐长,或许是因为无话可说,或许是因为对方善良,或许仅仅是为了打发时光,或许是因为我也曾经百无聊赖地夸过人家——多半是因为这个,我也常常被夸。有些是正夸:胖,有人夸富态,穿得土,有人夸朴素,不说话的时候,有人夸文静,疯狂的时候,有人夸本色。有些是侧夸:不漂亮的时候有人夸可爱,不可爱的时候有人夸坦率,失德的时候有人夸才,无才的时候有人夸德。有些是近夸,夸夫君和儿子;有些是远夸,仿佛从山西乔致庸到前外交部长乔冠华都是我的族亲……
我不是领导,可我偶尔也会犯一下领导的毛病,爱慕虚荣。听到人家夸得巧,夸得妙,我就无论真假且去受用几句。但是,一旦碰到不会夸的人,对于我这等挑剔的人来说,就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总觉得他们夸的不是地方,只有难受。
曾碰到有人夸我:“你一定是个非常温和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温和,还非常温和?”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这足以证明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
“我的意思是说,”那人很吃惊,道,“你看起来很温和。”
“那就拜托你把话说完整。”
顿一顿,他意志顽强,接着夸:“你很有个性啊。”
“你不如说我不识抬举。”
那个倒霉的夸人者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就此噤声,埋头吃菜。我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清净至饭局结束。
“你为人处世很周全啊。”一次,还听到有人这么夸。
“你的意思是我太有城府?”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人阵脚就乱了,“我是说你很会做人。”
“我会做家务会做作业会做鬼脸,最不会的就是做人。”
心里隐隐有些不忍,知道自己过分了。人家的夸不过是出于礼貌,听听也就算了,何必如此抠字眼儿?可我就是不喜欢。
我是在较劲儿,在认真。没办法。我窃称之为“抗夸力”。不然该多累?要分辨哪些是友谊,哪些是鼓励,哪些是嘲讽,哪些是客气,哪些话是百分之百的假,哪些话含真量为百分之八十,哪些是百分之五十,哪些是百分之二十……然后分别作出反应:领悟,感谢,羞愧,冷漠,简单地笑笑……何必委屈自己的耳朵和面部肌肉?另外,对所有夸奖都照单全收的话,人总有一天会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排行老几。常吃甜食不但对眼睛有害,还会使入越来越懒,越来越蠢,越来越痴呆,越来越虚弱。我知道这仓。
忽然想起,前两天在街上碰到一位旧邻,母亲在世时常去她家串门聊天。其实她们都是很讷言刚硬的人,我一直无法想象她们在一起会聊些什么。和她简单地寒暄之后,我也都没了话。正准备告辞,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你妈说过,我家二妞可懂事了,也可用功了,将来一准儿会有出息。”
和暖的秋日阳光下,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转述母亲的这句古老而单调的夸奖让正在微笑的我猝不及防,涌出泪来。
(摘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