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萍
摘要:隐喻与诗歌有着深刻渊源,中外诗歌中都充满了隐喻的精彩演绎。西方认知隐喻理论认为人类的理性思维与想象性思维一样都是隐喻性的。基于这种崭新的认知观,诗歌语言与常规语言的传统划分将受到挑战。西方认知语言学家对诗歌隐喻的全新阐释完全建立在英语国家语料的分析上,其宣称的普遍性有待于跨文化的验证。本论文通过对中英诗歌及诗学思想的对比分析,旨在挖掘重审中国诗歌深层的隐喻概念和思想,并从跨文化和跨语言的角度证实西方隐喻理论的普遍认知观。研究表明尽管存在着中西文化差异,但在诗歌语言的基本认知观上已有共识。中国学术史上缺少隐喻研究的统一理论框架,但中国诗学传统从不缺乏对隐喻认知的真知灼见。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现代西方认知理论只是在数千年后对这一认知观的再次印证和系统构建。
关键词:诗歌隐喻;认知功能;跨文化对比
Cross-Cultural Analysis of cognitive power of poetic metaphors
Abstract: Metaphor has been regarded as an important device of the poetic imagination in both English and Chinese. In terms of poetic metaphor, modern cognitive theory in the West holds that metaphor making is not peripheral but central to human reasoning processes; and thus,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poetic language” and “ordinary language” has been proved untenable. This essential theoretical issue has only been proved true by reliable data in Western world and English speaking countries. The present research present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poetic metaphor in English and Chinese poetry in hope of digging out some fundamental notions and use of metaphor in Chinese poetics so as to provide evidence from a 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 to reinforce the claim which holds the conceptual nature of metaphor. The study finds that though lacking of systematic study of metaphor, this newly accepted ideas about poetry and metaphors has long before illustrated clearly in Chinese poetic theory some thousand years ago. And in a certain sense, the modern theories of Western cognitive linguists simply echo this principle centuries later.
Key words: poetic metaphor, cognitive powe,cross-cultural perspective
I. 西方诗歌隐喻理论
画家用颜料在画布上绘出美景,诗人则通过隐喻创造诗歌的优美和深远。在著名的诗句“他应该明白,我不是海浪中摇曳的水草,任由采集者肆意造访。”中小野小町没有直言所爱之人对她的伤害,却以海草摇曳于海浪喻之。同样,马克•吐温(Mark Twain)在述说他 “随哈雷彗星而来,并将最终随它而去”(He “came in” with Halleys comet and would “go out” with it)时,我们从中体味到的是生与死的哲理。然而,我们是如何轻易体验到字面背后深邃的含意的呢?
当代西方认知理论强调人类语言不是存在于大脑中的孤立的结构系统,而是足以使得人脑将经验概念化的一般的认知过程。近年弗雷曼(Freeman)通过融合概念隐喻和概念合成两大认知理论创立了新的学科---认知诗学[1]。这一学科重在阐述人类心智建立和连接抽象概念的内部机制和过程。认为隐喻通过映射将源域中的身体或文化经验图式结构投到抽象的目标域中。根据这一理论,普通读者之所以能够和伟大诗人进行跨越时空的心灵沟通并能深入其作品的内涵是由于诗人和普通人共享基本的经验图式及思维模式,拥有相同的心智能力[2]。例如,我们常以旅行,一年或一天的经验图式构思生活这一抽象概念。我们很自然地明白弗罗斯特(Robert Frost)的诗歌《雪夜渡寒林》(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是隐喻生活而不是关于驾马旅行。我们将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因为我不能止于死亡”(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作为一篇隐喻死亡的诗而咀嚼赏析,而绝非仅将其视为一次实际旅行的终点。隐喻的认知功能在西方已得到语言学家的充分论证并声称其具有普遍性,但这一普遍性大多建立在英语国家文化语料基础之上,需要跨文化,跨语言的考证。
II. 诗歌隐喻本质的跨文化考证
从词源学的观点,中文“隐喻” (Yin-yu)与英文“metaphor”不是完全的同义词。与西方不同的是,中文的隐喻研究从来都没有脱离比喻这一整体范畴,自《诗经》起,譬喻将中国传统较为宽泛的哲学理念置于诗歌六艺之法之中。《诗大序》中,比和兴被定义为两种重要的诗歌技法: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 从此,比兴在中国诗学史上经历了一系列动态发展,其中的隐喻观蕴含了中国诗学和哲学的重要传统思想。
中国是东方文化的代表,是历史上的诗歌和哲学王国。中国诗歌蕴含着中华民族灿烂文化思想的根基。当今虽新诗不断涌现,但我们从未间断与古人的精神交往,赏析他们不朽的诗篇。例如,我们千百遍地解读李商隐的诗行“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试图体味诗人真正的心声。一说是隐喻唐王朝行将衰落和灭亡的命运。且不论诗人是否旨在政治预言,我们权且可以把它诠释为对青春易逝,美丽难再的普遍人生感悟而示意人们备加珍惜生命。纵观中外诗坛,“太阳”这一意象大量出现在诗歌中用以隐喻生命。例如,卡塔拉斯(Catullus) 的诗行:“太阳西沉后东升,/生命之光飞逝,/我们将在永久的黑夜里安息。” (“Suns can set and return again,/ But when our brief light goes out,/ Theres one perpetual night to be slept through.)” 对此我们同样不需要花费太多思索就能体悟其中比喻。问题是我们怎么就能如此自然而轻易地领会到两位诗人是以太阳隐喻人生的不同阶段,甚至跨越了文化差异的障碍而达到一致的理解呢?西方认知科学认为,人类思维是通过大量基本隐喻对事物进行概念化的过程,而这一过程通常是无意识的,自动的 [3]。那么,诗歌隐喻是否具有同样的认知功能呢?隐喻在诗歌中一直被视为传统的修辞手法,亚里士多德视之为天才诗人的标志。根据认知语言学最新研究,如果人类语言的意义,理解,推理是比喻性的,并通过体认获得,那么对日常话语和诗歌语言的传统区分是难以成立的。Lakoff则宣称“诸如‘诗歌语言和‘普通日常语言 的区分是站不住脚的[2]。据此观点,“诗歌语言” 就不再是专司艺术美学功能的特殊语言.
其实,在上面例举的两篇中西诗歌中不难看出有同一个意象隐喻在运作,它激活了常规隐喻“生活是一天”,同时“落日”这一常规意象又迭加在我们对“老年” 的传统理解上。诗人不需要申明或描写过多细节,他只需使用这一隐喻便可与读者一同嗟叹人生苦短。我们深解诗歌蕴含之意,因为我们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以同样的思维机制构思生活,诗人高人之处只在其更善于对常规隐喻加工,组合,延伸,并以此捕获人们的感知,激活人类的心智体验。由此,隐喻不再是诗性思维的特质,而是日常语言和诗歌语言共有的特点;隐喻对于人的思维和推理将不再是可有可无的,相反它是人类思维的主要手段。中国学术史上缺少对隐喻的系统研究,因而没有形成诸如西方科学的理论框架。但本研究通过仔细考证,认为西方对诗歌及隐喻的新观念在中国数千年前的古籍 《诗大序》中已有明晰的阐释:“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踏之也。”此段文字从生理过程上解释诗歌产生的动因,旨在表明诗歌属于整个人类,日常语言和诗歌没有内在的质的区别,两者只是在表达内在情感的强度及复杂程度上存在量的区别。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西方认知语言学理论只是在数千年后再次印证了这一观点。值得庆幸的是,近年来隐喻研究在中国学术界逐渐得到重视,其中也包括对隐喻在诗歌中的作用及认知机制的新探索,并取得了一定成果。例如,束定芳2000年专述了诗歌“陌生化“的现象[4],孙凯等学者探讨了诗学篇章与隐喻的关系[5]。在众多研究中,值得注意的是胡壮麟早在1997年就发表了有关隐喻与认知关系的论文[6]。综观历史和当代,尽管存在着中西文化和文学传统的差异,但在诗歌语言的基本认知观上已有共识。
III.诗歌隐喻认知功能的跨文化分析
虽然根本上讲,我们使用的是相同的认知工具,但中外伟大诗人,作为语言大师在使用这些概念工具上更具卓越才能和技巧,而这是通过不懈的学习,锤炼以及对生活的悉心观察获得的。下面这首王安石的“杏花”即是一例:
石梁度空旷,茅屋临清炯。
俯窥娇饶杏,未觉身胜影。
嫣知景阳妃,含笑堕宫井。
怊怅有微波,殘妆坏难整。
名花倾城互比在中外诗歌及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但王安石对这一常规隐喻却拓展深远,妙用独到。首先,诗人没有简单地把杏花和美女一一对应,却巧妙地以杏花在碧波中的倒影譬喻自溺水中的少女,使这一常规隐喻重获新生。但仔细审阅不难发现,创造和理解这一著名诗行的基本概念是常规隐喻“人是植物”,而诗歌隐喻更长于提供新颖视角,为赏诗者提供奇思妙想,从而以旧物中生新意。
自问,有谁不知离愁别绪之苦,可又有谁象李煜那样以 一丝“剪不断,理还乱”的绵绵长线撩得我们那般滋味?同样,莎士比亚在其著名诗行中以一基本隐喻唤起世人对人生的思量:“世界是一个大舞台,/众生只是这台上的演员。/有上场就有谢幕,/人的一生上演着不同角色。”(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s./ 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 / And one man in his time plays many parts.---As You Like it 2.7)这首短诗畅响中外成为不朽之篇,但其运作的思维机制却是常规隐喻“人生是舞台”。这一基本概念在诸多中外诗歌甚至日常语言中频繁使用。中国人常说:“生活的大舞台”,“人生如戏”,“生活在聚光灯下”; 而英语中则有:“Its curtains for him,” “Shes my leading lady,” “She always wants to be in the spotlight,” “The kid stole the show,” “Thats not in the script”. 这些日常语言都以戏剧舞台为视角阐释对人生诸多方面的理解。正如James Liu所说:“诗歌并非仅仅一层不变地描绘世界,而是要探索世界。当诗人在脑海中搜索美词佳句,构成声色意象时,人生最初的经验便转化成新的成果--诗歌 。[7]”所以,诗人之伟大在于用诗句展示新世界提供新视角,并引领我们在惯常中体验新知。
Ⅳ. 总结
西方认知语言学和其体验哲学掀起了一场理论的革命,使认知科学成为西方显学。当今西方认知语言学界的一些研究宣称,隐喻不仅仅是语言表达形式,更是人们的一种认知机制。“隐喻反映并影响着人们对世界的经验认知方式[8]。” 这一崭新的理论观点在体验认知哲学观的框架内得到进一步强化和证实。但其中提出的隐喻思维的普遍性理论目前尚缺少跨文化预料特别是东方文化语料的考证。目前在国内,对诗歌隐喻的认识多数还停留在修辞或审美分析层面上。本文作者认为目前国内隐喻研究滞后,其中一主要原因是少于对传统文化精髓的不断挖掘和再认识,特别是利用当前新理论新成果的跨文化探讨。本研究表明中国学术史上虽缺少对隐喻的系统研究,尚未形成统一的科学理论框架,但中国诗学传统从不缺乏对隐喻认知的真知灼见,对后世西方的一些重要认知观早有论述。
作为跨文化考证,本文的中西诗歌隐喻对比研究探讨了诗歌隐喻的本质及其认知机制的跨文化普遍性,从概念及思维层上摒弃了对诗歌语言及日常语言的传统二元划分。另外,通过中西诗歌隐喻实际应用及理论对比,进一步展示说明了诸如在诗歌结构,象征符号及原形中确实存在着人类普遍的经验感知和抽象思维模式。本论文最后提出,从概念层上讲,诗歌赏析不仅要看到时代及文化的差异性,多样性,同时也应关注其相似性,普遍性。因为差异性拓展了我们对世界的经验,而恰恰是本质的相似性促使读者穿越时空和文化阻隔,体验共享每一首来自世界的瑰丽诗篇。
参考文献:
[1] Freeman, M. H. Poetry and the scope of metaphor: Toward a cognitive theory of literature. In A. Barcelona (Ed.). Metaphor and metonym at the crossroads[M].New York: Mouton de Gruyter Berlin New York,2000. 253-281.
[2] Lakoff G.& Turner, M. More than cool reason [M].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9.xi,53.
[3] Lakoff, G. &Johnson;,M. Metaphor we live by [M]. Chicago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0. 3.
[4] 束定芳. 论隐喻的诗歌功能[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0,(6):12-16.
[5] 孙凯、董文周.诗学篇章与隐喻[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2,(2):52-55.
[6] 胡壮麟.语言 认知 隐喻[J].现代外语, 1997, (4): 49-57.
[7] Liu, J. Y. The art of Chinese poetry [M]. Chicago : The Univ. Pr.1962.36.
[8] Ungerer, F & Schmid, H. An Introduction to Cognitive Linguistics (《认知语言学入门》[M]).上海: 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