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居住的城市里,有一种叫“绵阳米粉”的土快餐,堪比“肯德鸡”和“麦当劳”。它不同于贵州米粉广西米粉,跟云南米线也不是一回事。绵阳米粉极细,很进油盐,象一个听得进各种意见的谦虚之人。芫荽、葱花撒在红烧牛肉、清燉鸡块、肉丝笋条里,“味道不摆了!”
小小的米粉如今已登堂入室,上了各大饭店几百元、几千元一桌的宴席,每份不及半两,用袖珍碗盛着。赴宴者虽然都恨不得一口将它吃完,但一来已有大闸蟹龙虾垫底,二来要顾及在宴席上的形象,所以尽量吃得斯文。
经营米粉为主的小吃店就不跟这些豪华餐厅学样子,那里的食客将绵阳米粉吃出了直率无华的风格。早上七点到九点之间,你能看见一名壮年男子或一位中年妇女,旁若无人,全神贯注,投入地享受着自己的米粉:低头,弓腰,头上的热气和碗中的热气一起升腾,大口大口地,唏里呼噜地,喝着或吸着米粉——真正享受米粉的动词,不是“吃”,而是“喝”或“吸”,一般以食者的性别和各自承受热汤的程度为区别。
如此享受生活的“吃相”令人羡慕。人之成为人,可不就该如此真率无华吗?倒是有些作假的“吃相”令人不快:在某些憋脚电视剧里,你可以看见一个从头到脚没一点灰尘的女人,在自己家的饭桌上,用筷子一筷筷挑起不到十粒米饭,这样地吃着饭,这样地背诵着台词。一看见这种拿姿拿态的假戏,我就会想起一个狼吞虎咽的女人——当年红遍中国的电影《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饿极了的她偷得一个生饭薯(四川话叫“红苕”),那“吃相”可想而知。吴琼花的扮演者祝希娟荣获第一届电影百花奖最佳女主角奖,相信她虎狼一样真实因而具有美感的吃相无疑给了评委好印象。
那么,真实的吃相,无论多么饿痨,就自带美感了?似乎又不能这样说。有位女士,职业蛮高尚,吃相却讨厌。上了桌——不是自家的饭桌,而是会议的餐桌——径直伸出筷子,在这碟菜挑挑拣拣,又在那碟菜扒扒选选,直把桌上的每一样菜都弄得跟红卫兵抄过家似的一塌糊涂。同桌餐友均皱眉不悦,连男士们也不再受弗洛伊德学说的支配,反感地收了筷子,不肯吃那些被污染过的菜肴。没吃上菜,大家只好等待水果来充饥。终于西瓜端来了,厨师显然颇厚道——虽然就餐者一人只能分得一牙,但每牙切均得很“旺实”,盘中的八牙差不多就是一整个西瓜了。这位女士就一牙牙拿起来啃,一口气啃完八牙,然后扬长而去。
跟“喝”或“吸”米粉的食客一样,她也旁若无人,她也全神贯注,可她怎么就没法让人有好感呢?
经研究总结出,前者吃的是自己的一份,她却占了别人的份子。侵权行为,哪会给人美感和好感?
可是我听说,也有一种吃相,并没占别人的便宜、却也能把同桌的人恶心得厉害。
也是一位女士——说明人们对女人的吃相要求比对男士的高——她一开始就边吃边在公菜里搅来搅去边往椅子后侧吐痰擤鼻涕边嘻嘻哈哈说笑,反正是很忙。后来,她从椅子后侧拿起“可乐”瓶给人敬饮料,她刚排泄出来的一根长长的污物 (我实在不忍心说出具体名称) 沾在瓶底拖到对方的碗里。全桌人哇一声喊出声来,集体逃离。“可乐”也没能挽救这不可乐的局面。
看来,即使我们已身处“唯物主义”至上的社会,但精神上的“侵权”同样会遭到唾弃,给我讲这则故事的人说:那顿饭之后,大家一直觉得应该向这位女士的“吃相”索要精神损失费的。
古人训曰:“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又训之:“站如松,行如风,坐如钟 。”这些标准至少含有两方面的苦心:一是劝诫人们从外在形式做起,由表及里,努力提高个人修养的档次和质量,二是提醒人们:就算个人修养不高,在公开场合也要时时规律自己,勿伤大雅。否则,你平日里装得枝枝丫丫的,一不小心,外在的形态便会暴露内心的欠缺。
如今大家包包里的钞票愈来愈多,在外吃饭的时候多了。逐渐上升为公众问题的“吃相”,也应该与时俱进地纳入“市民精神文明条例”吧!?
人生习文糊涂始
上中学的时候,听语文老师讲鲁迅的《人生识字糊涂始》,自己的小脑袋瓜也很糊涂了一阵。我那初中生脑袋坚执地认为:显之然之,“糊涂”这个词是贬义。我心目中最好的好人之一的鲁迅先生呀,怎么不同“糊涂”决裂呢?既然一个人被“中外古今”的“马队”践踏之后会变糊涂,鲁迅先生就应该赶快从“识字者”的队伍中逃脱出来才正确。可他没有。对“文字”这让人掉入“贬义”深渊的坏东西,他老先生不仅没有一点反叛的意思,反而愈操练愈欢快,愈洒脱,愈成熟,愈尖锐,将中国文字生生地熬炼成一把匕首。不过,只要你同反动、虚假、浅薄、庸俗、矫揉、做作……不沾边,他的文字就魔术一样地脱了刺。“无情未必真豪杰”。这位骨头最硬的文化人其实从不缺少柔情的。
老师那颇为悲壮的表情我至今难以忘记——他讲哪节课都没讲这节课吃力。他煞费苦心地引导我们认识:鲁迅先生讽刺的并不是“识字”本身,我们这些思维浅表的初中娃娃可不能因为学了这篇文章就再不肯好好地“识字”了。我望着老师闪着汗光的脸窃想:他其实是多虑了——我们被“高考升学”的鞭子催着赶着,就是内心不想“识字”都停不下来,何况,我们中有许多人都是真心热爱“文字”并立志终生“好好写字”的,比如我。
后来慢慢长大,坚持“识字”且“爱字”的我,渐渐懂得人生的“褒”“贬”“好”“坏”时常交叉、相互渗透、呈现着立体的状态。当年被我们认定为“贬义词”的“糊涂”,如今正被许多人追求着,或者说口头标榜着。“人生的最佳境界是糊涂啊”什么什么的,其实是在大富贵、大热闹消失后的一种托辞,以“糊涂”解嘲,以“糊涂”阿Q。
一贯清寂的文人就没有这种心态。在“糊涂”从“贬义”迅速升格为“褒义”的今天,他们反倒愈来愈较真,愈来愈想把啥事都弄个明白——不为别的,就为了写作。不弄明白一件事你总没法写啊!“以其昏昏,示其昭昭”,那是很缺德的。
但近来有些事情是让人不能不糊涂了(还不是那种用来安慰失落和标榜清高的“糊涂”)——明明一篇文章一本“书”还处在“初级阶段”,硬有人一往情深地为之写文章,吹捧成:“东压倒某某某,西赛过某某某,南让某某某汗颜,北使某某某脸红”。小柴禾本来自我感觉就特别良好,再被可劲儿一阵猛拔,硬是感觉已经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对小柴禾胡吹乱捧,还只是审美范畴的动静。文章自古无定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贾府的焦大不爱林妹妹你谁也管不着。让人“糊涂度”进一步增高的事情却进一步发生着——小柴禾的包装者进一步把小柴禾定为树木成长的“样板”。这就有点给森林添乱的味道了。
对这类奇事,森林中已经成熟的大树会一声哂笑:“荒唐”。但对无数正在萌芽阶段的幼苗来说,这种错误而自私的误导会产生令人担忧的后果。想想看:森林中有一两株杂木歪材还不打紧,生生要所有的好苗都比着歪模邪样儿长,十多年后,这片林子会是个什么样子?
这不是真假莫辩美丑颠倒?这还不让人糊涂得满头雾水?
偏偏又不会用“难得糊涂”来自我相劝,就觉得习文是习错了。不习文就不会有今天的糊涂。你看,商界背着“无商不奸”的坏名声,在“真善美”“假恶丑”这个原则问题上反倒明明白白,清清朗朗。不需真糊涂,也不需装糊涂——同一条街上,左边的店铺卖世界名牌,正宗的意大利SELENE连衣裙价值5500元,右边一家大众铺,仿制品只需55元(当然,为了既麻得住人又不被逮住,商标上就故意打错一两个字母,或者SELENF或者 SELFNE或者别的什么什么,根本不管拼写规则。)两家店铺各做各的生意,各招各的顾客。能相安无事的关键,是看顾客愿意进哪家门脸。
文界一向做出清高模样,谆谆教诲人们要崇尚真善美反对假恶丑,这下,满堂癞蛤蟆冒充青蛙可劲儿叫唤,岂不烦人恼人羞人丢人!?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就忽地想起民间的一句话:“明白的总是让着糊涂的。”这样看来,明白并不好,处处吃亏。糊涂其实才好,总有人让着。还不如就这么糊涂下去,或者再作努力使自己更糊涂一点哩。
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一批文友一气之下不再习文,上一家有名的酿酒厂混饭吃去了。忽闻厂里的探子回来报告,说在某某街某某号发现卖假酒的,用洗脚的脏水和浓浓的香精勾兑了,贴上了我们这家大酒厂的商标。
A君说:“赶快通知王海!”
B君说:“现刻而今眼目之下,没人卖假酒反而不正常!让他卖让他卖!”
C君说:“这主要是怪顾客同志们喝酒后没把我们的酒瓶保护好,让人拣去,就灌了假货了。”
D君说:“机会难得啊!这么好的创作素材让我们撞着了啊!”……
这时就听见厂长喊开会。厂长很干脆地说:
“你们是文人,所以考虑问题总是五彩缤纷的。洒家的主张实是简单:俺们只管造出好酒便罢!”
梦做着做着就醒了。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必要象当年的语文老师那样多虑——面对歪苗邪材作的各种“秀”,“堂子”里的“青蛙”好像糊涂。到了关键时刻,却都是不会糊涂,也不肯糊涂的。
这么一想,自己又糊里糊涂地高兴起来。
(郁小萍,作家、诗人。著有长篇小说《教授楼》、中短篇小说集《爱情卡片》、诗集《爱的注视》、散文集《快乐随心》等十余种。曾获四川文学奖等全国、省市文学奖项十余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四川绵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