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 琳
小传
苏童,当代作家,原名童忠贵,江苏苏州人,现居南京。代表作包括《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红粉》、《妻妾成群》、《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米》、《我的帝王生涯》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蜚声海内外。
专访
采访手记:苏童的作品,对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成长的人,绝不陌生,而苏童本人,对于在南京城生活过十余年的笔者,则可称得上是熟悉的陌生人。最接近的一次,是与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在城中的一个白领餐坊晚餐,突然侍者送来一瓶红酒,说是苏童先生送的,原来朋友的朋友与他家是世交——他一家走时,我们还在喝他送的酒,经过我们的桌,他微笑,颌首,致意,我当然知道冲过去让他签名是丢脸的事,何况手边并没有带着正版的书,只能和与我一样兴奋莫名的朋友以及淡定的朋友的朋友,看着他离去——至今记忆犹新的片刻,与这次采访,中间已经隔了十年,在电话中听他讲述着关于精神疆域里的权力感与对现实权力的放弃的话题,又让我想起当天红酒的滋味。我并不是真正懂得红酒的人,但能喝到这样的红酒,感觉很好。
问苏童已经在四月出版的最新长篇《河岸》是否他目前最好的作品。苏童没有迟疑:是。他说,这部小说,是完成了他一个愿望,通过几个身为孤儿或半孤儿的主要人物库文轩、库东亮、慧仙、傻子扁金对母亲的寻找,延伸到被命运放逐的人对乡土与爱的寻找,最终,完成了一个关于“寻找”的哲学命题。
当然,《河岸》中,一直以革命遗属生活的库文轩到文革时,突然被宣布其实是河匪后代,并开始了一段被岸上的世界放逐,由河流收容的船上生涯,又因为不愿上岸而获罪,选择自残,却最终获得救赎的过程,确实包容了一个宏大的哲学意向。但“哲学命题”这样的字眼从一位作家的口中说出,让人不禁而生的联想是象托尔斯泰或者雨果那样,形象肃然的位列名著扉页的石版画像。苏童给人的印象则要柔软许多,也因为苏童的一向低调,一直认为苏童是最懂得保养自己的作家。这当然不是因为坊间的小八卦里说的,苏童在生活中是一位爱打打小麻将、喝点红酒的儒士。但从他八十年代中出道,就很少卷入事非。虽然因为他的作品特别有影视缘,他也一直是媒体追逐的目标人物,但除了作品本身,他极少无关的发言。即使在几年前闹得最沸沸扬扬的关于他的作品改编芭蕾舞剧的版权争议中,他也维持了最好的风度。
从诗歌出道,以短篇小说立足文坛,中篇小说让他誉满天下,最终进入长篇写作的苏童,以并不快,但非常有序的节奏推出他的一部部长篇作品,阅读这些作品,能让人感受到苏童在文学上不停探索的努力以及写作活力。《河岸》相比之前的作品让人有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熟悉的是苏童讲故事的的方式,一脉相承的第一人称的叙述,绝不拖泥带水的情节进程,虚构与现实,青春与成长,毁灭与拯救,性与爱,乃至于香椿树街这个反复出现在苏童小说中的意象,它们确实超越了场景或者素材本身,已经成为搭建苏童文学疆域的特定元素,读者一旦与之相遇,便意在言先地领略了作家的意图;陌生的感觉则来自苏童的作品中出现了时代,相较与以往作品中,对时代与社会的虚化,《河岸》的时代背景是不容置疑的,苏童在与这部小说相关的很多采访中都强调,那个时代,对这部小说来说,不仅仅只是背景而已,它还是小说中潜在的一个人物,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让人愉快的是,创作力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减弱的苏童,在作品中出现这么大的改变的同时,私毫没有让熟悉他作品的读者产生别扭的感觉,一切顺理成章的构造完成,成为默认的存在。只不过那个时代本身是一个不论多少人去试图还原,都会给人带来陌生感的时代,因为每个作家的观察都不一样,而与那个时代的联接也不径相同,可以说各有各的视点,而每个人试图去破解那个时代的钥匙都不一样。苏童试图破解那个时代的秘匙则是性,也是这部小说出版后,网上出现的争议集中所在。关于男性的性压抑和性创伤,可能是很多人不愿意面对的话题,也会为它们出现了象苏童这样的严肃作家的笔下而尤其扎眼。但这就是苏童心目中的现实存在,而这种现实,最终成为了他的叙事目标,呈现给了读者。
目前这部小说的网络首发在以年轻阅读者集中的起点中文网,解读的误区是否会影响小说的点击?苏童说他想写的,只是那种充满破坏力的性,真实地存在于那个时代。性成为一种助力,挤压着人性,小说中库东亮父亲库文轩的桃乐事件加大了对青春期少年的性压力,他对慧仙的爱也好,恨也好,都是一样源与此。一切都由性发端,但最后引发的结果则不是性本身。
关于评论者说这部小说是关于残酷青春与成长,苏童认为可能与他本身在七十年代是成长的年代,评论者把对作者的考量放到了对作品的考量中。但对那个时代的描写,加入了他对这个时代的观察。他相信与他同龄的人,能理解他作品中“性”的意味,对于时下年轻读者的接受度,他有疑虑,因为他观察到现在年轻人的性观念甚至体验已经不太一样。但从人性的角度,苏童认为,无论什么年代的人,都应当可以理解,在那些可能不美好,甚至充满破坏力的表象之下,只是一个人,在努力的用自己仅有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爱意,“无论如何,我觉得爱,是依然可能的,在现代。”他说。
Q&A;
Q:您怎么看待读者对你的作品的接受与不接受?
一部作品总是在迎合一部分读者的需求,读者希望作家为“我”做一件事,为自己解说,为自己代言。
Q:包括这部作品在内,您一直强调自己的作品都是虚构的,但虚构本身也是来源于作者自己生活的真实,是吗?
卡尔维诺说过一句话:“想象力是一个可以落进东西的地点。”他把想象力当成了一个空间。描述了想象力与个人经历的关系,交待了虚构与现实的关系。对我来说,香椿树街中的我、城北地带中的我以及枫扬树乡村的我,可能是我。
Q:写作对现在的您,有了什么新的意义?
写作能让人安身立命。不说写的好与不好,而在这一切的根本。我不知道别的作家怎么想,我觉得它是把我这个人扩充了,从内心到身体,写作让我体会到了权力。雪莱好像说过,诗人是世界的未经正式承认的立法者。我觉得对于作家也是这样,他对权力的表述特合我的心。我对写作的追求,其实是另一种对权力的体验和追求。但同时,我在写作中获得权力时,就已经放弃了对所有世俗的权力的追求。
Q:您所说的权力,是否会行使到更大意义上的范围呢?比感受到身为作家如对社会的责任,对世界的责任?
我认为作家是不以思维方式影响世界的,他以他创作的人物影响世界。比如托尔斯泰,是以安娜形象影响了世界,他为世界贡献的也是安娜这个形象,而不是他对农奴的解放。但思想家又不同,他们以思维方式影响世界,比如伏尔泰,他也写过小说,但他的小说影响力远不及他的思想。
Q:怎么看待网络化生存?
有时我也感叹,时代也好,科技也好,信息化也好,都不必要这么快,会让人没有时间思考。说起来可能有点荒唐,但我觉得作家最好的时代,应当是鹅毛笔时代。那个时代文学的传播,像巴尔扎克他们,都是在报纸上写长篇小说,过创作和变化的。不过时代是无法抗拒的,从这个意义上,必须调整心态看发生的事情。
Q:您如何评价网络文学?
我觉得网络文学,就是文学的揭竿而起。现在很多网络起家的作品,影响力、人脉之广,让我们这些老邦子都有些嫉妒,谁都希望自己的作品有追随者。当然,网格文学背后也有些潜台词,比如张扬、比如便捷。从某种意义上,所有的作者,都在瓜分市场,文学这个蛋糕,不再只属于某个阶层。
Q:您是否认同,真的好的作品,不在乎网上网下?
当然。到最后,就是这样,但你切到一块小蛋糕就是一块小蛋糕。原来没有网络的东西,可能一部分读者有阅读的需求,会去寻找通常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但现在他的目的就是消遣,下班太累不想看太沉重的东西,需求和趣味一起分散了。但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投合某一特定人群的阅读需求,才获得市场的。
Q:您是否认为,对于这个网络化时代本身的描述,最终是严肃作家才能完成的工作?
已经有这样的作品了,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游记》。
Q:说说您关于现代家庭构建的想象。
我其实很向往,而不是怀念七十年代的家庭关系,一个家庭至少有两个小孩。现在的家庭,大都是六个大人一个小孩,大人太多的爱,小孩太多的承担,关系不再那么自然而然,自由自在。
Q:您女儿的家庭观和您有冲突吗?
她现在加拿大念大学,还是个孩子,还谈不上这方面的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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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先睹
作为叙事目标存在的“性”
(引言)新作《河岸》中有着大量性惩罚和性压抑的描写。苏童坦言,在这部作品中,“性”是最大的困境,“性在这个故事里是必须要涉及的,一方面要强烈地表达性,另一方面又不能以性问题绑架读者,我不知道自己最终是否解决了问题。”
“所谓生活作风问题,就是男女问题,这谁不知道呢?一个男人生活作风出了问题,一定是搞了女人,问题越严重,搞的女人越多。我那时候十三岁,性腺半生不熟,我知道父亲作为一个大权在握的男人,就要搞女人,但我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搞了多少,搞那么多女人有什么用呢?这事不好问别人,张不开口,我自己琢磨,琢磨得下身勃起了,就不敢再琢磨了。我不敢勃起,因为我母亲不准我勃起,勃起对她是最大的冒犯。她不管我是故意还是无意,一律严惩不贷。有一天早晨,我梦见了熟悉的综合大楼的楼梯,很多年轻貌美的女人像孔雀一样开着屏,朝父亲四楼的办公室拾级而上,她们在楼梯上咯噔咯噔地走,走到三楼,每个人都转过身子,对我回眸一笑。我陶醉在一种陌生而美妙的幻觉里,迷迷糊糊的,我被母亲用塑料拖鞋打醒了,她愤怒地瞪着我支起来的短裤,把我打下了床。她一边打一边骂,无耻的孩子,下流的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你翘得那么高要干什么?我让你学他的坏样,让你无耻,让你下流!”
选自《河岸》-《生活作风》
——对很多男性来说,性的最初,只是压抑和创伤,虽然这可能是很多人不愿意面对的话题。
“我看着母亲的字迹,努力地捕捉记录传递的真实场景,我沉迷于这样的推理和想象,又害怕推理和想象带来的结果,所有结果都是蹊跷的化学反应,字,词,句子,加上想象力,从上而下,轻易地俘虏了我的身体。在阅读与想象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勃起。我的下身在燃烧,一团堕落的肮脏的火焰在船舱里疯狂燃烧,烧得我手足无措。我合上工作手册,文字之火余烬未灭,书套上李铁梅的面孔又来给我添了一把火,不知道怎么回事,尽管李铁梅双目圆睁表现着革命的决心,但她的腮帮子艳若桃花,她的嘴唇那么薄那么红,她的鼻梁那么修长那么挺拔,她的耳朵看上去那么柔软那么肉感,这一切都被我误解成了某种性的挑逗。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别人都对李铁梅举红灯的姿势肃然起敬,我却总是往歪处想,我觉得自己很堕落,带着一种自救的良知,我用旧报纸把工作手册又包装一遍,李铁梅的面孔被包起来了,我的下身就平静下来了。后舱房里的世界是局促的,我的秘密时刻面临败露的危险,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工作手册藏在工具箱里,抱着工具箱悄悄地来到船尾,当我好不容易打开暗舱的门,我听见工具箱在骚动,里面隐隐传来锤子扳手铁钉螺帽的抗议,还有李铁梅焦灼的呼唤亲人的声音,奶奶,您听我说!远处的河岸也在骚动,我依稀感到岸上有个红色的人影,是我母亲沿着河岸奔跑,追着我们的船,一边追一边怒声高喊,快把本子还给我,还给我呀,东亮,你这个无耻的孩子,你这个下流的孩子,气死我了,东亮,你把我的肺气炸了!”
选自《河岸》 -《天堂》
——在苏童笔下,性是为读者打开那个时代的隐秘之门的钥匙。
“那年我十五岁,像一根青涩的树枝被大水冲到金雀河上,我随波逐流,风管辖我,水管辖我,河岸管辖我,父亲天天在管我,偏偏我自己管不住自己,包括我自己的秘密。有一天早晨我被惊醒,是被父亲打醒的,我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短裤,怪我做的梦不好,梦见了李铁梅,短裤里突起了一座小小的山峦,但这次受罚,不是勃起之罪,是大祸临头了。父亲不知为什么打开了船尾的暗舱,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挥舞着那本工作手册抽我,抽我的脸,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怒的父亲。他头发凌乱,眼角上还挂着眼屎,面孔看上去很古怪,一半是苍白的,另一半因为愤怒,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滚起来,给我滚起来,说呀,你藏着这本子干什么?”
选自《河岸》 -《天堂》
——在这部关于残酷青春与成长的小说中,一切都由性发端,但最后引发的结果则不是性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