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这天从学校回来就噘起着小嘴唇。她掼下了书包,并不照例到镜台前梳头发搽粉,却倒在床上看着帐顶出神。
嘀嘀——是短信的声音,她随手摁开信息,“抵制”、“法国货”几个词,林小姐猛一跳,就好像理发时候颈脖子上粘了许多短头发似的浑身都烦躁起来了。正也是为了这法国货问题,她在学校里给人家说闲话,她回家来没好气。这么想着,林小姐跳起来就打开自己最喜欢的LV包包,拿出一个香水瓶子,这精致的小瓶子上面的“Christian Dior”商标,分明标示着它的产地正是法国。除此之外,包里面小巧的各色化妆品,欧莱雅、兰寇……恰也是来自法国。
林小姐的一双手在包包里抓捞了一会儿,就呆呆地站在床前出神。这许多化妆品越看越可爱,却又越看越像是法国货!全都不能用了吗?可是她——舍不得!林小姐忍不住眼圈儿红了。她爱这些法国货,她又恨那些法国人;好好儿的支持藏独、侮辱中国干嘛呢?不然,穿了法国货有谁来笑骂?
熟悉现代文学的人一看就知道,以上是模仿茅盾《林家铺子》开头的情节,当然,在1930年代,真正让林小姐伤心的不是法国货,而是日本货。不过,如果林老板开的铺子大号是“家乐福”,那么他和他女儿的烦恼,不正穿越时空,多次再现于我们的身边吗?
1905:暗藏危机的开端
1905年,中国人第一次学会使用“抵货”这一抗议手法,对象是美国。从这一次开始,“消费”和“民族主义”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词被紧密联系在一起,在此后的相当长时间内相互纠缠,且作用于中国历史。
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1905年的抵制美货运动,似乎是在节节败退的外交方面寻找到的一个突破口。抵制运动源于美国从十九世纪晚期开始的辱华条约。由于美国国内的周期性经济危机,在美的大批华工开始受到当地人的排斥,美国政府也因此于1882年制定了华工禁约,这是美国唯一明确指定某个种族不得人籍的法案。之后二十年内,这一针对华工的禁约不断升级,不单是在美华工,对一般华人移民的入境限制也渐渐升级,包括上等华人都会受到侮辱,最典型的是1903年中国驻美武官谭锦镛遭旧金山警察侮辱,上吊自尽。1904年,是华工禁约期满的时候,美人要求再续约,于是在美华人爆发反对禁约运动。
即便是在积弱已久的中国,这些条约和相关事件,对政府和民众而言,也是无法掩饰的屈辱。在弱国无外交的前提下,中国民众对政府显然并不抱多大期望,于是由民众自发的抵制美货运动从国外延烧入国内,1905年由上海商务总会发起,很快蔓延至全国各地。
第一次尝试以抵货方式表示抗议,争取外交权力,1905年的中国知识阶层可谓忧心忡忡。如何让普通人了解运动的必要性,是运动的发起者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唤醒精英阶层的民族主义热情,在当时的背景下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让普通民众参与这场看似与他们的生活并无直接关系的运动。抵货运动的领导者试验了各种形式的活动,比如白话演讲、制作宣传歌曲、征集签名、发布广告宣传国货等等。如果和这次”抵制家乐福”的活动相比,不难看出,抵制活动的形式方面,在一个世纪之前,便已相当成熟和多元。
为了尽可能地煽动起民族主义情感,当时的参与者还采取了“散布谣言”这一并不光明正大的手法,比如宣称美国雪茄有毒。这恰如在2008年“抵制家乐福”活动的过程当中,QQ群和BBS上,不时有谣言四起,如“家乐福管理层称不怕抵制、抵制家乐福的短信发不出去”等,甚至引发整个运动的最重要理由之一“家乐福大股东支持达赖”,也被家乐福方面完全否认,且一直没有人能够举证加以说明。从这个角度看,在整个事件当中,“谣言”这一手段可以说一直被有意无意地使用着——大规模集体运动的参与者身份相当复杂,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主要便是民族主义激情,而谣言所能激起的共同愤怒恰能在短时间内有效加强这种凝聚力。这大概是历次抵货运动,谣言都如影相随的根本原因。
让1905年的热心发起者煞费思量的,绝不仅是如何发动群众,更让人头痛的,是如何对已被发动的群众加以控制,即怎样才能在理性的范畴内将运动进行到底。从历次抵货运动中不难看出,在特定历史背景之下,激发一般民众的民族主义意识并不困难,而要驾驭这种激情却绝非易事。对于1905年的发起者而言,义和团阴影尚未消除,狂热而无知的民族主义激情产生的暴力,对中国实际造成的伤害依然历历在目。因此,在运动中,强调“理性”、强调“节制”贯穿始终。例如澳大利亚华人在当地华人报纸《东华报》上登出《嘉兴支亚馆学生拒约歌之一》,倡导国货的同时,强调“但是勿犯美国人,得罪美人害官府。记记北京义和团,害得国家赔款苦。千万千万莫忘记,凡事须耐三分火”。
上海《外交报》上发表《论抵制美约》,也强调在运动中要“坚持本义,不生枝节”,特别警惕在运动场合可能出现的暴力、出格举动,会破坏运动形象,甚至引发国际纷争。事实上,大规模的群众运动确实引人注目,特别是在新闻传媒发达的今日,群众运动中的点滴都有可能改变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国际形象。1905年的先行者们并非是杞人忧天,当2008年”抵制家乐福”事件中,传出有人侮辱、焚烧法国国旗的消息时,不单法国大使馆表示不满,许多国人也颇有疑虑:抵制家乐福,本是基于“国外某些媒体有意歪曲报道、妖魔化中国”的认知,但抗议行动中的某些过激行为,却有可能反过来加剧这种“误解”和“反感”。
1905的抵制运动,最终渐告消退。背后的原因是多重的,有人认为是中国政府迫于美国压力,最终对参与运动的民众施压所致;也有论者认为,单纯的爱国情绪无法支撑这样一场集体运动,运动的参与者没有明确的共同目标,加上抵制手段的单一无法补偿部分参与者的损失,是导致运动终结的主要原因。
很难精确估算中国第一次抵货运动对美国经济造成了何种冲击,不过有研究表明,1904到1905间,来自美国的进口货物增长超过250%,当然,占据这些增长大部分的是没有受到抵制的三种产品(铜、普通棉被单和棉花条播机)(葛凯《制造中国——消费文化与民族国家的创建》)。
虽然如此,在运动的中心城市广州、上海等地,抵制运动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美国人对华人的印象和态度多少也因此而发生改变。运动的最直接结果是,这样一种抗议方式在中国被普通民众渐渐接受——商品消费之中包含着“民族主义”,这一概念就此确立,并在之后的抵货运动、宣扬国货、国货展览会等一系列活动中得到进一步加强。同时,不能忽略的是,1905年部分国民的深层忧虑,也穿越时空,持续地困扰着他们的后人。
集体中的个体:爱国声中的难题
1919年的湖南《大公报》,曾以《爱国声中之三难》,报道当年抵制日货运动中的一幕:一个小学生回家之后,将父母小摊子上的日
货通通扔在地上,用脚踢毁。父母怒极,对孩子打骂不已,此时恰好宣传的中学生路过,了解前情后立刻出钱作为补偿,并对其父母宣讲抵货运动的宗旨。夫妇两人感动万分,拒不收钱,且承诺再不卖日货。三方行为,均属难得,所以报纸编辑特别赞赏,指其为“爱国声中之三难”。
然而仔细看来,这三难之“难”还不仅仅是“难得”,同时也是“难题”之难。难就难在,当时的抵制日货运动,会给运动的参与者带来不同程度的损失,大到生意关门,小到生活不便。这一点,从日货占据中国市场的份额便可判知。恰如《林家铺子》当中所描写的那样,从日用百货到工业原料,日货在国人日常生活中所占比重极大。如何对因为参与抵货运动而受到损失的群体进行补偿,或者看得更长远一些,如何以一种积极的方式弥补抵货运动带来的不良影响,这是在抵制日货的过程中最大的挑战之一。
抵制日货,和“抵制家乐福”事件最大的不同之处,也正在于此。法国商品在中国普通百姓的生活当中,并非不可取代,尤其像LV这样的国际一线品牌,与普通人生活并无关联,因此即便中国抵制法货,类似品牌方仍可宣布其销售没有受到太大影响。与普通人生活发生关系最密切的,正是法国连锁超市家乐福。然而家乐福在中国的市场份额并不足以造成居民巨大生活损失,居民尽可以选择别的大型超市作为替代。所以,从抵制法货再缩小范围到”抵制家乐福”,这次抵货运动的难度可以说降至最低,而一般民众也就不至于像1920年代的中国国民一样,在民族工商业相当滞后的情形下,坚持自己的爱国激情,并为之付出那么多的牺牲。
运动必需付出牺牲,这可能是无法避免的,然而运动中绝大多数个体所能付出的牺牲一定是有限度存在。超出这个限度,要求个体付出过多,则一般状况下,集体运动必然不能持久,这也是1919年抵制运动参与者所担忧的问题。因此,从运动伊始,就不断有人强调要避免“五分钟热度”,如武汉《大汉报》1919年登载的《热心童歌》,告诫的是“前几次,提倡功,可惜只有五分钟。因此故,外人中,笑我热血五分钟。今日事,更加凶,热血不可五分钟。劝同胞,报国忠,绵绵不绝五分钟”。
曾有研究者从集体行动的特征来探讨抵货运动,并且指出,集体行动中人员组成相当复杂。这种复杂性决定了参与者的认识水平处在很不一样的层次上,参加运动的动机更是不一:他们中有的为社会正义、民族主义等情感和意识形态所激发;有的为运动的壮烈场面所鼓舞;有的借运动宣泄个人的情感;有的无非是凑热闹。参与者的动机不一,当然,他们愿意为行动付出的牺牲也不一样,持久性更是不同。1919年的抵货运动,参与者中最热情的是学生和知识阶层,支持他们的当然是对民族国家前途的忧虑和热情;而综合比较,大概付出牺牲最大的要属商人,也因此,商人群体在运动中的形象也是最复杂的。一方面,运动没有商人的参与和支持不可能成功;另一方面,他们也是运动中最容易产生动摇的,因此商人与其他参与者之间的矛盾也最易被激发,
1919年的抵货运动者们,以“救国十人团”这一特殊组织形式,将一个极大型的集体行动“分割”成无数个小团体,以十人为一组,解决了“如无团体何以持久”的问题。普通市民、工商业者、店员、工人和各个阶层成立无数的“救国十入团”,纷纷在报纸的投稿栏发表宣誓,承诺自己在抵货活动中要实现的六条誓言,包括不买日货、不受雇于日本人等等。作为结合的和行动的单位,十入团将责任和义务具体到个体。在2008年“抵制家乐福”活动中,虽然没有明确的类似十入团的组织,但是,考察“抵制家乐福”事件的传播方式,不难发现,QQ、短信、MSN等方式成为运动组织的重要形式,其中也部分地借助了参与者的个体人际资源。最典型的如"MSN签名档加红心”的活动,便是借助这种手段迅速传播的。
另一方面,抵货运动的参与者也采用了各种方式对运动造成的影响进行补偿。在1919的抵货运动中,各地学生成了运动的中坚分子。他们自发组织起来,宣传抵制日货,并且负责监督商店是否出售日货,甚至在街道上盘查行人,收缴他们随身携带的日本产帽子、雨伞等物。除此之外,学生们也极力宣扬国货,甚至自己制造一些小生活用品贩卖。如湖南长沙的长郡中学,学生统一组织贩卖国货团,每日由学生携筐装载国货贩卖。同时,搭发一种国货单,每当有人购买商品时,便赠送国货物品单一张,上面分列出常用物品中,哪些品牌属于国货,哪些乃是“仇货”。
学生贩卖国货,对于无法购买日货的普通人来说,部分解决了他们的生活难题。而对于运动中更大的损失者——商人阶层来说,需要作出的补偿无疑难度更大。1915年的抵制日货运动,尝试着以救国储金捐助的方式来解决。这年4月,知耻会在上海成立了一项基金,征募5000万银元,用于军备和资助民族工业,发展民族经济。短短三周内,知耻会便筹集到了25万银元,到6月份,筹款达到了2000万银元。这种方式,是试图通过给予民族工业适当的扶助与补偿,来降低抵货运动造成的商业损失。这次抵货运动因政府压制而流产,但其成熟度远超以往。
规模大的集体行动,因为参与者众多,反而容易流于口号而疏于行动。“抵制家乐福”活动,最先是依靠网络发展起来,而网络的特点也决定了这场运动没有一个“实名”的领导者或组织者。网上的支持者在参与活动时付出的只是激情,却没有任何监督机构保证参与者都能将理念付诸实践。与历史上抵货运动的另一个区别,是“抵制家乐福”活动缺乏强有力而明晰的目标。目标的不明确也是运动无组织的必然结果,而这样的自发性运动,恐怕还是会像1919年抵货运动参与者面临的难题一样,最终难逃三分钟热度的命运。
因谁之名:运动中的暴力
抵货运动从一开始,就有个阴影挥之不去,那就是运动中的“暴力”。吊诡的是,抵货运动本身就是一种和平抗议手段,然而,这种和平抗议方式中却总是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暴力和恐怖因素,质疑着抵货运动的初衷。
如前所述,在1905年抵货运动中,“义和团”的阴影便一直盘旋不去,对暴力和出格行为的警惕始终没有消失。1905年之后,抵货运动的发生频率相当高。在历次抵货运动中,“国耻”这个词的使用率非常高。定义“国耻”,采用各种方式表现要雪耻的国民决心和可能采取的种种方式,并借助各类媒体广泛传播,是历次抵货运动题中之义。如果说国货运动的目标是保持和引导民众的愤怒,那么可以说,点燃历次抵货运动的导火索,便是“愤怒”。
1915年的抵货运动中,上海的一位日本店主试图在自己的商店外面张贴一首诗歌,表达对中国的轻蔑之情:“我们是最强大的国家,为什么我们要怕你们这些杂种。当前抵制日货,只是空谈……很快汝国将成为一个濒临灭绝的国家,并且你们毫无疑问会成为我们的奴隶。”这位店主的企图被参与抵货运动的
中国人阻止,但这首诗还是被《时报》披露了,目的自然是为了展现日本对中国的羞辱,以激起更多国人的愤怒。类似上海日本店主的举动,有的时候是出于傲慢和有恃无恐,有的时候则是包含着另外的企图,比如1919年常德日商在学生演讲抵货时,出面嘲笑,以致引起冲突,在骚动中多家日本商铺被砸,这些商家趁机向官厅提起交涉并要求赔偿。
这样有意的挑衅在抵货运动中并不多见,更多的时候,被抵制的一方不会再有意识地刺激人群,以免挑起更大的事端。但即便如此,激动的人群仍可能随时采取暴力的手段。民国时期抵货运动中常见的暴力因素,包括愤激的参与者和不配合的商家发生冲突,砸铺子并烧毁外货;也包括在马路上强行收缴行人身上的日货如帽子、雨伞等物。
暴力行为的指向是双向的,一方面当然是针对被抵制的对象;另一方面,人们也将愤怒发泄在所谓“不爱国者”身上,针对后者的暴力行径甚至更容易发生,并得到国人的认同。在1919年抵货运动中,日本人而外,激起民众愤怒的还有“奸商”,就是那些坚持贩卖日货或是为日本人工作的人,连乘坐日本船只的中国人都被称为“卖国贼”,码头工人会乱丢那些执意坐日本船的乘客的行李;那些为日本人工作的中国人被押在游行队伍的前端示众,并命令他们为自己的行为忏悔道歉。
“叛国”的罪名在抵货运动时期,成为无可宽恕的行为,因为这项罪行针对的不是一个或几个受害者,而是整个国家和民族。因此,在抵货运动中常常会形成一种语境,在此语境中,针对那些“叛国者”的暴力行径被视为是爱国且正义的。1925年,在“五卅运动”引发的针对英美的抵制活动中,河南郑州出现这样一幕,英美烟草公司的中国主管被迫头顶一张巨大的香烟纸板盒,在示威活动中游街示众。这样的暴力行径常常被外国的观察者引为口实,并据此宣称抵货活动的不合法性。
抵货运动中的极端行为,则更进一层,包括往商铺中投掷炸弹,或是非法扣留监禁商人。根据长沙一些老码头工人的回忆,在1919年抵制日货中,他们采用了多种暴力手段,包括成立“锄奸团”,采用武力袭击那些不听警告的商人,例如使用硫酸镪水泼他们,打闷棍,混到其家中“乘机把绳子捆了他,口里塞棉花,用小钻子钻他”。
有研究者指出,抵货运动中的暴力行径,性质与辛亥革命之后强迫男性剪去辫子一样。抵制活动创造出这样一种环境:“准许个人、团体甚至国家通过暴力和威胁强制实施单一的物质文化的阐释。”在“抵制家乐福”活动中。4月19日,武汉的游行人群中亮出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标语,法国国旗上被画上了法西斯标志;而在青岛,事态发展到了有人在家乐福门前点燃法国国旗。同时,也有愤怒行径针对的是被下定义的“不爱国者”。据《南方周末》的报道,在昆明,工程师马瑞彬等在家乐福门口打出“创建和谐,反对抵制”的标语,立刻招来“打倒汉奸”的骂声。从家乐福购物出来的人被讥讽笑骂,甚至推挤,那些敢于出声反对的人,在现场则会引起更多的愤怒,有人以矿泉水瓶投向发出异声者。
正如之前的抵货运动一样,参与者在“爱国”和“不爱国”之间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线,然而谁有资格,又根据什么来定义“爱国”,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得到解决。在极端情绪化的语境中,标准的制定有时完全没有逻辑可言。比如不抵制家乐福的人被等同于不爱国,不爱国就是汉奸,汉奸就该打杀,是网上常见的话语逻辑。最典型的如奥运火炬传递手金晶,一度是网友们热捧的爱国英雄,但当她表示反对抵制家乐福时,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汉奸”、“脑残”,事实上,网络上的语言暴力在这个非常时期,在“爱国”的正大理由掩护之下,前所未有地理直气壮。
1934年7月12日的《申报》,刊出这样一幅漫画,一瓶国产啤酒率领两只酒杯,手挥狼牙棒,追打着三只外国啤酒,其标题为“国产饮食品的胜利”。这幅漫画,在一些研究者看来,恰恰“强调了国货运动对暴力的一贯认可”,事实上,运动中的暴力往往成为旁观者最为担忧的话题,正如一位外国观察者所说:“中国人抵制美货是老大帝国反对外国的不公正和入侵的愤恨情绪在觉醒的显著证据”。面对这种愤恨的情绪,有的人会视之为可加利用的资源;有的人则在单纯的热情中大力加以煽动。不过这些利用者和煽动者,同时也要面对如何对其加以理性控制的难题,民族主义到民粹主义之间毕竟只有一线之隔,这一点从抵货运动登场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改变过。
效果为何:抵制运动的可能性
抵制运动从1905年开始,一直到现在仍在继续,究竟这一手段是否具有有效性,能否达成参与者的愿望,似乎是无法回避的问题。1905年的抵货运动,最终在多重因素的作用下渐告消退,虽然多少改变了美国对华人的态度,但运动最初定下的目标“废除禁止华工条约”,最终还是没有达成。
抵制运动的效果,随着每一次运动的目的、范围和规模不同而不同。在民国时期,抵货运动的出现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比如一般提倡民族消费文化的手段,如设置高额关税来禁止或者限制进口商品,在近现代中国,这样的手段完全是不可能的奢想。从1900年到1937年,这一状况始终没有改变,因此,要表示对一个国家的抗议,只能靠民众自发抵制其商品来达成。
如果抛开每次抵货运动的直接诉求来说,抵货运动的影响会在长时间内慢慢发酵。在运动中培养起来的爱国心,以及这种爱国心和爱国生产、爱国消费等的结合,必然长久地影响着一般国民。但单看其直接诉求,即抵制特定国家的商品,则其是否具备有效性相当可疑。抵货运动发展到二十一世纪,其发生的环境已然发生了变化,从“对外开放”这一国策的确立开始,中国经济环境已经和从前大不一样。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要区分什么是国货,什么是法国货,已经相当困难。
先回头看看1928年的国人所作的区分:第一等国货是“国人资本,国人经营,完全本国原料,国人工作”,第二等则是“大部分本国原料,国人工作;或是大部分本国原料,外国技师”,这样一直到第七等“国人资本,国人经营,完全外国原料,完全外国原料,外国技师”。但这一标准已经完全不适应当代的中国社会,正像在”抵制家乐福”活动中很多人所指出的一样,家乐福所卖的绝大部分是中国制造的产品,且雇佣的员工也全是中国人,抵制对法国经济影响大还是对本国经济影响大,难以确定。总的说来,国籍与产品的关系越来越不相干,全球性的消费文化正在取代民族主义消费。在这样的语境中,抵货运动这一手段的有效性更加有限。
看看”抵制家乐福”活动的全过程:2008年4月,天涯社区上出现了在法国火炬传递过程中种种场景;4月10日《爱我中华,抵制法货》的帖子现身,且将目标锁定了家乐福;4月13日,有人将网上抵制转变成了现实行动,在北京白石桥的家乐福门前出现了宣传抵制者;4月15日左右,伴随抵制活动,网上同时开始流行在MSN签名前添加红心的活动;从15日开始,抵制行动在全国各个省份进一步升级;17日开始,法国政府开始采取一系列行动弥合裂痕;随后,国内的抵制活动开始慢慢降温。5月1日的假期过后,抵制的声音已经基本消失在各类媒体之上。
和历次抵货运动一样,“抵制家乐福”的运动来势汹汹,持续时间却不过一个月左右。与其从国际政治的角度评价这场运动的得失,不如说它最大的作用在于为民间的“愤怒”提供了一个发泄口,也为之后民族主义激情的进一步凝聚和高涨奏响前奏。
虽然运动已经过去,抵制引发的思考却在继续,也许这才是历次抵货运动包括“抵制家乐福”能给历史留下的东西。抵制形式的选择、抵制中的重重隐忧、抵制中不同人基于自己的利益所做出的选择……所有这一切,历史上的历次抵货运动似无多少不同。抛开这些,在重重话语中,我们想努力爬梳出的,是在运动中,抗住民族主义激情的压力、持续发出的、相对微弱的自我反省之声。
在“抵制家乐福”的叙述接近结尾的时候,让我们再回到1905年,在总结了抵货运动中应该注意的种种事项之后,《论抵制美约》的作者不忘提醒国民,美国的辱华,一方面固然是欺侮弱国之民;另一方面,华人自身所有的不良习气也要为此事承担责任。如果不能改良自身,那么即使这次运动成功,也难逃将来再被欺侮的命运。无论运动成败如何,中国人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改革不该停止。
这样的提醒,也许正是我们不应忘记的声音。
凌云岚,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五四前后湖南的文化氛围与新文学》、《文学的标准与尺度——来自清讲演集考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