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南斯拉夫

2009-06-04 04:23张维为
天涯 2009年3期
关键词:塞族南斯拉夫科索沃

我是1986年7月以英文译员的身份陪同总理访问南斯拉夫的,我们的专机一早从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起飞,不到一小时,就抵达了贝尔格莱德上空,从飞机往下俯瞰,说句老实话,我们惊讶了,下面是宽敞的高速公路和无数飞速驶行的轿车,还有点缀在青山绿野中的一栋栋橘红色房顶的小别墅,从经济窘困的罗马尼亚来到繁荣富裕的南斯拉夫,这个反差太大了。

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谢黎是位资深的外交官,非常简明扼要地给我们介绍了南斯拉夫的情况,他说“可以用一、二、三、四、五、六、七来概括南斯拉夫”:一个国家、两种文字(俄文字母和拉丁字母)、三种语言(塞尔维亚一克罗地亚语、马其顿语、斯洛文尼亚语)、四种宗教(东正教、天主教、耶稣教、伊斯兰教)、五个民族(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斯洛文尼亚、马其顿、黑山)、六个共和国(塞尔维亚、斯洛文尼亚、波黑、克罗地亚、黑山、马其顿)、七个邻国(阿尔巴尼亚、希腊、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匈牙利、奥地利、意大利)。

当时南斯拉夫的人均住房面积已达十八年米,平均每八人就有一辆轿车,市场看上去很繁荣。但繁荣的背后已经隐藏了危机,如通货膨胀、政治权力过分下放等。南斯拉夫中央政府几乎只剩下了外交和国防的权利。铁托总统1980年5月4日去世后,南斯拉夫联邦政府实行了国家元首集体轮流的做法,结果无法形成一个坚强有力的领导核心,六个共和国都各自为政。铁托生前的经济政策也有严重的失误,他总想对各个共和国一碗水端平,没有按照经济规律办事,没有形成一个统一、高效的国内市场。塞尔维亚一位学者后来对我说,铁托的做法就是如果塞尔维亚要建一个钢铁厂,那么其他几个共和国也要建一个,结果在南斯拉夫境内建了一大批经济效益低下的“政治工厂”。

回想起来,当年邓小平反复强调中国要搞两个开放,一个是对内开放,一个是对外开放,以及两个市场,一个是国内市场,一个是国际市场,这是极富有远见的。所谓对内开放和国内市场。就是建成一个巨大的、统一的、高效的国内市场,并以这个市场为后盾与国际市场对接,这样中国就有了自己的实力和本钱,也有了国家统一的坚强经济基础和制度构架。中国现在虽然还存有不同程度的地方保护主义,但通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正在形成世界上最大的统一市场,这对中国的长治久安具有重要意义,对于中国最终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将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回想起来,1986年的南斯拉夫已经非常开放。两国总理举行会谈的联邦大厦(1999年被北约导弹击中)一楼大厅,布置得像一个现代艺术博物馆,展示了一批大幅的现代派绘画作品和抽象派的雕塑作品,效果很好。在巨大的空间内展示抽象艺术品,给人一种天马行空的视觉震撼,但整个氛围还是浑然一体、气势磅礴。南斯拉夫总理米库利奇为中国贵宾举行的欢迎宴会,没有选在国宾馆或五星饭店,而是选在当地艺术家、诗人和小资最喜欢相聚的酒吧街,大概相当于上海今天的新天地和北京的什刹海,那时的中国还没有这么时尚的地方。

宴会在一个叫作“三顶草帽”的酒吧餐馆举行,双方都没有正式的发言,大家围着几个长长的木桌,喝南斯拉夫自己生产的葡萄酒,吃地道的贝尔格莱德风味牛排,还有一位留着小胡子的中年歌手和他的三人小乐队,边弹边唱,为我们助兴。歌手唱了许多爱国歌曲,其中一首叫《南斯拉夫颂》,坐我边上南斯拉夫一位外交官对我说,1980年铁托逝世后的那些日子,无论你走到哪里,人们都唱这首歌,广播电台也不停地播放这首歌,“我们一定要团结,这是铁托总统生前的嘱托”。

小胡子歌手还为我们弹唱了一首他自编的歌,名字叫《欢迎远方来客》,歌词大意是:“贝尔格莱德的心脏跳动起来了,因为我们迎来了远方伟大国家的友好使者。在这动荡的世界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但来到这儿的都是好人。欢迎你们,这里有南斯拉夫人民的美好祝愿。有诗人说过,友谊和爱情开花的地方,就是贫穷和寂寞死亡的地方”,塞文翻译是个中文说得很好的小伙子,把歌词译得恰到好处,像一篇美丽的散文,把我们的晚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大家起立举杯共祝“中南友谊万古长青”。说句老实话,我们这代人,都有某种南斯拉夫情结,我们都看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都知道南斯拉夫游击队抗击德寇英勇善战,都知道毛泽东主席说过:铁托像铁一样硬。同样,南斯拉夫老百姓也大都知道中国红军的万里长征,知道毛泽东和邓小平。

后来我们又启程去访问斯洛文尼亚,这是南斯拉夫最富裕的省份,紧邻奧地利,下榻在铁托生前居住过的官邸。我问饭店的接待员,您是南斯拉夫什么地方的人,她给我一个灿烂的微笑,“我是南斯拉夫人”。我一下子意识到这是南共长期教育的结果,大家只说自己是南斯拉夫人,不说是哪个共和国的人。这和中国不一样,在中国,你可以说自己是湖南人、江西人,因为大家不言自明,都是中国人,但“南斯拉夫人”这个概念是需要培植的。后来的发展证明:南共长期的政治教育敌不过民粹主义者煽动的民族主义情绪。塞尔维亚驻日内瓦联合国机构大使沃克维奇曾对我说:“现在回想起来,铁托在世时,大家对南斯拉夫的认同还是很强的。如果铁托能够多活几年,也许我们就可以完成与欧共体的谈判,使整个南斯拉夫作为一个整体加入欧盟,这样后面的国家解体和战争,大概都可以避免了。当然,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南斯拉夫解体首先由经济危机引发,持续的通货膨胀,最高时曾达到百分之二千四百,人民生活水平急剧下降,各种罢工事件不断。1988年开始,米库利奇政府已有点风雨飘摇。接替米库利奇的是马尔科维奇,他对南斯拉夫的问题把握得比较到位,他后来曾这样回忆:南斯拉夫当年的政策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把市场与资本主义等同起来,没有进行更为彻底的市场改革。二是整个南斯拉夫的经济变成了“契约”经济,不是那种根据市场经济规律形成的“契约”,而是根据一些政治原则,通过行政手段达成“自治协议”。工人和管理阶层之间、共和国之间、中央和地方之间、企业之间都有各种协议。一旦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会影响一大片,甚至影响整个国家的经济运作。这种联系不是有机的、市场的,而是人为的、行政的,其离心力甚至大于向心力。

在西方推动的“民主化”浪潮冲击下,南斯拉夫整个知识界完全接受了西方的政治话语,而这种话语的核心是一个天真的梦:只要采用了西方的政治制度,南斯拉夫面临的所有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一种激进的革命气氛迅速形成,南共联盟的地方党部也先后接受了西方的政治话语,纷纷推出了一个比一个更为激进的政治改革方案。斯洛文尼亚共盟于1989年3月首先提出了“结束一党制,实行多党制”,之后整个政治局势演变得一发而不可收,联邦政府和南共联盟的中央机构被完全架空。实际上,这不是一党制与多党制孰优孰劣的问题,而

是在南斯拉夫特定的国情下,推动西方希望的政治变革一定会导致国家的解体和战争,但一般民众和绝大多数知识分子,当时都没有看到这一点。

1990年7月,南联邦通过了《政治结社法》,正式实行多党制,一个人口只比上海多一些的南斯拉夫一下子出现了二百多个政党,而赢得最多选票的都是高举民粹主义大旗的政党,他们的口号就是“斯洛文尼亚属于斯洛文尼亚人”、“克罗地亚属于克罗地亚人”、“科索沃属于科索沃人”,口号越激烈、越极端,越能赢得选票。1991年,从斯洛文尼亚开始,一个接一个的共和国宣布独立,脱离联邦,南斯拉夫“内战”随即全面爆发。

第一个承认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独立的是德国。尽管多数欧共体成员还有疑虑,他们的疑虑不是因为他们赞成维持南斯拉夫的统一,而是认为从欧盟有关法律文件来看,宣布独立的克罗地亚在人权问题上,还没有能力保障当地少数民族(塞族)的权利,造成了二十多万塞族人迁徙塞尔维亚的难民潮。但德国以欧盟应统一对外为由,游说欧共体成员承认这两个国家的独立。我后来问过塞尔维亚的一位资深外交官,怎么解释德国如此热衷于承认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的独立。他认为,刚刚实现了统一的德国要重建其势力范围,斯洛文尼亚是其近邻,而克罗地亚在二次大战期间是德国的傀儡国。不管这个观点是否站得住脚,但欧洲大国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牺牲原则、牺牲别国的利益,则是毫无疑问的。

我对德国一向有好感,因为德国对二次世界大战做了认真的反省,这与日本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是在南斯拉夫解体这个问题上,我认为德国的行为是极不负责任的。即使南斯拉夫这个国家应该解体,也不应该用这种打开潘多拉盒子的方式来解体。但德国也好,整个西方也好,很少顾及别人利益。当斯洛文尼亚和克罗地亚在德国和西方的支持下获得独立后,南斯拉夫境内的战争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场接一场发生,最终导致了二十多万人丧生,无数致残,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创下了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最大的人间悲剧。

当2007年德国总理默克尔夫人,在总理府会晤达赖喇嘛的时候,当2008年西方媒体几近疯狂地为藏独叫好的时候,当今天法国总统萨科奇又会见达赖喇嘛的时候,我的感觉就是:如果中国某一天自己内乱了,最终导致台独、藏独、疆独势力泛滥的话,美国、德国、法国,乃至整个西方都会出来承认,他们一定会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人权啊、民族自决权啊。实际上他们内心深处都有强烈的意识形态情节:对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今天的中国就是一个放大了几十倍的东德。他们不了解,也不愿意了解中国人在自己的历史上经历过多少动乱,每次动乱又导致多少家破人亡。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今天的中国人如此珍惜自己国家的稳定和发展,不愿意去相信现在是1949年以来中国人最好的时候,更不愿意接受中国人走自己道路的坚定决心。当然,中国不是前苏联,也不是前南斯拉夫,他们这种愿望注定是要落空的,邓小平早在1982年就掷地有声地说过:“任何外国不要指望中国做他们的附庸,不要指望中国会吞下损害我国利益的苦果。”

整整二十年后,我又踏上了旧地重游的征途。我是2006年7月从克罗地亚的首都萨格里布坐长途大客车进入那个曾令我心动的贝尔格莱德,就在中国迅速发展的二十年中,塞尔维亚却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灾难,特别是科索沃危机引来了北约的密集轰炸,我抵达的贝尔格莱德长途汽车,仿佛是二十年前中国一个县城的汽车站,人声鼎沸,尘土飞扬,卖票的地方人山人海,六七个人走过来拉我坐他们的计程车,还有要求换外币的。但出了车站,贝尔格莱德还是那么一种大都市的气派,宽阔的街道,漂亮的欧式建筑,遍布城市每一个角落的咖啡馆,衣着得体的男男女女,只是商店的橱窗和摆设给人感觉已经大大落伍了,还有北约轰炸留下的许多残垣断壁。

我把行李放在旅馆,要了辆计程车赶往那家令我难忘的“三顶草帽”酒吧餐馆,好像那个地方也保留了我青春的一部分,尽管那只不过是一场独特的晚宴。我碰到了饭店的老板,一说起二十年前的事,他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我父亲时候的事”。于是他进入内屋,从一个红色的大柜子里拿出了厚厚的贵宾签名册,并很快找到了当年铁托的签字。指着铁托的笔迹,他感叹:“老头子来这里吃过好几次饭,他是我们最怀念的人。老头子死了以后,我们的国家就每况愈下。”他还说:“从整个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那是我们最好的日子。”他不无遗憾地说:“铁托是政治家。一人一票选不出铁托,却选出了米洛舍维奇,最后国家都垮在这些政客的手里了。”他还愤愤不平地说:“你看,现在科索沃又要独立了。”我可以理解他的感情,你只要想一想这二十年塞尔维亚人所经历过的大灾大难,但他最后还是笑着对我说:“经历过战争的人都喜欢一句话,‘不管怎样,我还活着,活着就应该感到幸福。”他举起手里的杯子,和我一起把那苦涩的塞尔维亚啤酒干完了。

我那天还在旅馆里碰到一位刚从上海回来的塞尔维亚电器商人,他说:“你们上海日新月异,每半年出版一张新的上海地图。我们这里是每半年换本护照,先是南斯拉夫护照,后来是塞尔维亚和黑山共和国护照,现在大概又要变成塞尔维亚共和国护照了,因为黑山共和国几天前也宣布独立了。”他的感叹真是一语道出了中国与南斯拉夫两个国家在过去二十年的不同命运和沧桑。

从贝尔格莱德坐车去波黑共和国,边界检查很严,波黑的警察把塞尔维亚人当贼看,我们车上有四个塞族人,警察把他们的证件看了又看,然后要他们下车,打开每一件行李,整整耗了我们一小时四十分钟,那种种族仇恨显然尚未消退。边界哨所挂着波黑的国旗,也挂了欧盟的旗帜,可见欧盟的影响不小,这里使用的也是欧元。车沿着山路不停地转,终于在黄昏时分,看到山下一大片城区,无数清真寺的高塔,我知道萨拉热窝到了。

走进萨拉热窝老城,一派古色古香、熙熙攘攘,人们似乎已经忘掉了战争的阴影。其实战争的阴影还是挥之不去,给我当导游的波黑姑娘尼娜,一讲到她经历过的波黑战争,眼圈就红了起来,指着对面那个山头,“炮弹就从那个地方打过来,落在下面的那个小镇,我叔叔全家四人被当场炸死”。战争留下的残壁断垣还历历在目。老城许多商店都出售用炮弹壳和子弹壳做的工艺品,我买了三个子弹壳,上面刻了三种不同的伊斯兰花纹图案,我问店主,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他说:一个是和平、一个是幸福,一个是爱情。我突然想到世界上绝大多数的老百姓祈求的不就是这么三个愿望吗?但世界上总有人以各种名义要去剥夺人民的这种愿望,甚至不惜付诸武力。波黑一位学者对我说:“千万不要相信人是理性的,在铁托时代,我们大家都相处得很好,但是后来政客一煽动,人的民族情绪和宗族情绪就被调动起来了,人就成了失去理性的动物,互相厮杀起来。

昨天还是朋友,今天就是仇人。”我走进老城的一家画店,里面居然四分之一的图像都是铁托。我问店主人——一个满脸皱纹的长者:“您还是非常尊重铁托?”他说:“那当然,一个真正为老百姓做事的领袖,人民永远铭记他。”

在克罗地亚也可以看到战争留下的痕迹。战争还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大量尚未爆炸的地雷,至今仍然威胁着人民的生命安全。克罗地亚人仇恨米洛舍维奇,“我们打了六年仗,死伤人数到现在还没有确切的数字,我们的生活水平,至今还没有恢复到南斯拉夫时期的水平。”克罗地亚朋友K君对我说。当地的报纸称已发现了一百三十八个大型坟地,埋的都是战争中被塞族打死的克族人,但我无法核实。我们路过了萨格里布的大教堂,祷告者无数,教堂人满为患,K君对我说:“经历了战争,人人心里都有阴影,不少人都郁郁不乐,大家都想从宗教中找到更多的安慰,但是尽管信教的人越来越多,我国的自杀率还是世界领先。”

晚上,与K君夫妇共进晚餐,他们说在前南斯拉夫所有的共和国,包括最早独立的斯洛文尼亚,声望最高的政治家至今仍是铁托。我问:“你们怀念铁托,主要怀念他什么?”K君说:“怀念那个时候的和平和懒散,怀念那个时候的免费医疗、免费教育、带薪休假。铁托那个时候,除了上街游行会有麻烦,其他你什么都可以做。”他夫人补充说:“还有铁托的个人魅力,现在的领导人无人可比,他是一个非常有自尊和个性的共产党领袖,他抽雪茄、住别墅、带瑞士名表。”K君狡黠地一笑:“还有他和那些漂亮女演员的故事。”分手时,K君给了我他最新的名片,我注意到,上面电子邮件地址用的是南斯拉夫语的域名。

在科索沃首府普利什蒂纳,我和科索沃电视台的总经理A君谈天,他自己在贝尔格莱德念的大学,“我当时最好的朋友都是塞尔维亚人”,他对我说:“但是后来米洛舍维奇搞大塞尔维亚主义,我和我夫人是阿族,我们就失业了。这种迫害甚至涉及到了孩子,塞族孩子和阿族孩子天天打架,最后只好分开,上不同的学校,等于是种族隔离。”他还告诉我,自己一次携夫人去马其顿办事,返回科索沃的时候,“守卫边境的塞族警察禁止我们入境,我们只能在边界宿营,整整等了三天三夜”。在科索沃开车旅行,不时会看到一片一片的公墓,普利什蒂纳的山坡上还有漫山遍野的坟墓,“这场战争,我们每个家庭都有失去的亲人,所以恢复塞族和阿族的和谐已经不可能了。”他叹息地对我说。

我们一起散步到市中心,看到了穆斯林的清真寺、东正教和天主教的教堂,A君说,你看,不同宗教完全可以和平相处。不远处还有一个纪念碑,由三根高高的柱子组成,他告诉我:“这是纪念铁托生前最后一次访问科索沃而矗立的,象征了阿族、塞族和其他民族的团结,当时,科索沃省是南斯拉夫不同民族、不同宗教和睦相处的模范省。”我认识不少塞族人。也认识不少阿族人,这两个民族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待人热情洋溢,和他们交朋友很容易。如果有个能够主持公道的好政府,这两个民族完全可以和睦相处,但是在民粹主义政客的煽动下,一个民族和睦相处的模范之省很快就变成了民族仇恨与厮杀之地。

与塞尔维亚人讨论这个问题,他们都强调外部势力的干预导致了危机。塞尔维亚一位学者对我说:“科索沃当时的所谓的‘解放军,杀害了很多塞族人,在1998年以前,美国自己还把这个组织列为恐怖主义组织,但为了肢解南斯拉夫,美国改变了政策,向这个组织提供大量物质支持和人员培训。国际政治中有多少正义?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利益。”他很肯定地对我说:“现在科索沃在西方一些主要国家的支持下已经正式宣布了独立,但塞尔维亚、俄罗斯和世界上多数国家尚不承认,这也意味着这场南斯拉夫分裂引发的危机还远远没有结束。”

在马其顿首都斯科普里,我碰到一位六十多岁的作家,他说:“当年整个东欧都羡慕我们南斯拉夫,他们搞的是死板的计划经济,而我们这里美元可以随便兑换,房子可以自由买卖。”这位作家还见过铁托,“当时铁托已近八十岁,但红光满面,身体看上去很硬朗。他喜欢爵士乐,喜欢富裕的生活,不过他也想办法使他的老百姓富裕起来”。我们的话题转到了马其顿政治。他说,铁托有政治诚信,而今天政客最缺少的是政治诚信。“我们这里喜欢拿政客开玩笑,”他说,“我们最新的笑话是:我们的总理去布鲁塞尔要求加入欧盟。欧盟对他说,你们必须建立一个百分之一百的民主体制。我们的总理回答,没关系,我们已经建立了超过百分之一百一十的民主体制。”他说马其顿今天面临的最大问题是马其顿人与阿尔巴尼亚人的关系,现在阿族人已占人口的三分之一,“说不定哪一天,他们要求和科索沃合并呢。这样的话,我们的国家则要解体了。”前南斯拉夫地区就是个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就问题没完。科索沃人担心“大塞尔维亚”,马其顿担心“大阿尔巴尼亚”,而在隔壁的希腊,人们担心的是“大马其顿”。

张维为,学者,现居瑞士。主要著作有《邓小平时代的意识形态与经济改革》、《改革中国:经济改革及其政治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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