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正
在一片“牛年你牛我牛大家伙更牛”的“哞哞”声中,在兴奋与渺茫交织的心境里,我们在古铜色的背景与悠远、梦幻般的氛围中见到了一只手,结实而轻盈,修长而优雅,那显然是在排字的动作,专注、小心、准确无误,透着沉着和文气、透着落拓与飘逸……
我们眼睛为之一亮:《厦门文学》新版,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处于寂寞、被冷落的境地,面对一片萧瑟,《厦门文学》的编者们殚精竭虑,搭起了一座并不华丽但十分适合表演、适宜高手一展风姿的舞台,看上去,四平八稳、普普通通,可一翻开来呢,却华彩迭现,精英荟萃。版式设计颇具匠心,而且极重细节;栏目的安排呢,在中规中矩的寻常外表之下,蕴藏着智慧和识见,乍瞅之下,给人一种不是草而“包金”的感觉;首期置于封三的稿约,不放在前面,要不几乎是出版前言了,一如整期的格调,从容而不失热诚,低调、不事张扬而酝酿着高潮。事实上从所披露的内容上看,刊物的“全新改版”,尽管在分类和板块方面还基本上是传统式的,但改革的锋芒已然“露刃”;平实诚恳、略带谦逊的态度,并未掩藏隐隐现出的旗帜———“让批评成为真正的批评,让理论成为思想者的思想”、“跨文体、交叉文体、模糊文体……”,因此,与其说,这是约稿声明兼栏目说明,不如说是宣示编辑部办刊理念和文学主张的“新版宣言”。
宣言如此,架势这般,那么,节目如何呢?
接二连三登台主打的,不乏名家,喏,刘醒龙,挟“凤凰琴”演绎楚风,以浓淡有致、随意中处处透着严谨的笔调,纵贯古今,奏响一曲“思想散”,兼点红楼,引人深思;“小镇将军”陈世旭,雄风尚在,纵情山水、指点江山,当他沉浸在自然与人文的丽境中、寓情寓理于森林、原野、古关、山乡时,你会联想起托尔斯泰、普希金等文豪的作品中的意境;始终不离文学最前沿,在先锋文学技巧的探索之路上不时突击的刘恪,则揪住了几个女人的“小小错误”,娴熟运用时空交叉、场景切换等手法,渐进式“放大”,表现时代大潮激荡之中的男女间触碰、冲撞、纠缠以及恩恩怨怨关系,将对女性性格影响人生、进而对“小错往往即大错”这一命运攸关的题目的探究,融入女主角悲剧的展示过程之中,令人嗟叹唏嘘之余,不免掩卷深思。喜欢接受“陌生杂志的稿约”也好,友情客串出场主演也好,文坛老将们略展风采,山光海气间顿添几抹夺目的亮色。
“新干线”的列车隆隆驶进牛年,我们看到愚昧、落后的乡村里乡下郎中的善举、看到艰辛生活重压下农妇的牺牲精神和哀怨、看到西北僻地辍学女孩的辛酸和命运的转折;冉正万“我舅舅”那洞若观火的“树上的眼睛”,不仅叫偷情男女和偷鸡摸狗之徒心惊胆战,还拖着残躯、占据制高点、以简陋的器材做武器,保卫自己和乡亲们的家园,遗憾的是,他的失败和失望,似乎是注定的;吴亮则干脆用“全村都是贼”的瘆人的结论,来形容一个特殊年代中的时代悲剧,当二十年后充满愧疚的少年“凶手“们,在蒙受不幸过早夭折的小伙伴坟头给其点烟时,我们在悲痛、愤怒之余,百感交集;还有因为自己中意的“清纯的”洗脚妹上了鬼佬的床而心灵受伤的老郑、有善耍小聪明却“逃”来逃去逃不出那个圈子的打工仔哈小逃、有守贞而拼死讨还清白的李小牙,还有“桃花狗”、“灰暗物质”、“五月红”、“黑风箱”,等等等等……这片故事天地里,形形色色地展示着人性的各个层面,洞悉、揭露着阴暗角落,讴歌光明、鞭挞丑陋,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底层,关注着人文。也许已经提速,并且有了新元素的注入,但总体上除了值得“典藏”的重头戏之外,我们尚未从中感受到高歌猛进的气势,一些作品的语言很不凝练,“形散”与啰嗦,并不少见,叙事风格有一种“简单一致”的味道,很难从字里行间解读出作者的创作符号。
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最具有探索和革新意义的散文栏目《非虚构空间》,则在这出改版大戏中慢了不止半拍。就在人们已经对流水账式或“旅游手册”式游记相当厌烦的时候,首期还是以游记做主打,尽管有文字功力颇厚、触觉颇为独特而生动的《访美三章》和文字虽平平却具备了有深度的人文理念穿透力的《英伦屐痕》,以及本省散文老将颇为老到的文化、风物作品,整个开局仍然缺乏热力和“名堂”。接下来,学界名媛以女性特有的细腻和耐心,通过古今中外具有典型意义的“凝固的诗篇”,探究人类文明进化过程中的实用与浪漫、创造与辉煌,为这一显得沉闷的空间带来了生气,似乎稍稍给予“焐热”;李占祥的《哑爷》,把云贵高原上小村庄里的传统美德,熔铸进一双因着器官失灵而具有超常穿透力的眼睛,透视人性、洞察心灵;坚持在丽江坝子上守望雪山的散文家陈洪金,则一如既往地点燃篝火,歌唱丰收和爱情、赞美劳动、吟咏大自然。于是,我们感到一种慢进式的节奏,我们渐闻隐隐响起的曼妙悠扬的乐曲,直至第四期,哇塞!
似乎经过了前三期的游移和酝酿,经过了编导们幕后的不懈努力,第四期的“非虚构空间”推出了一整辑的“雅乐”,整体性地将散文的水平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因此也就基本上从文本的角度真正体现了新版的宗旨和要义,诠释了编者的文学符码。善于钩索的文化学者羽之野,以惯用的将自身思绪和情感揉入、掺和的笔法,摘章寻句,深入《葬花词》那些个优美得令人陶醉、忧伤得令人心碎,恰似瓣瓣落花的文字中,直击中国式悲剧典型人物那交织着怀春和愁苦、愤懑和挣扎、悲伤和压抑、追求和绝望的内心世界,立体地解读、阐说和品味这“民族文学长城中的八达岭”,高潮处,从那痛切心髓的“还洁去”的呼号,引为“惟真质洁”的付出生命的极端形式的抗争,展示了人物乃至曹翁最高境界的精神追求,读来感到一种心灵震撼。不过需要指出的是,羽氏意尽处,言欠佳,文字组合与篇章结构均有差强人意之嫌。郭梅则以包蕴多少喜乐哀怒、纠缠了女人几千年的“三千烦恼丝”为题,以名诗为引,串起民俗、古风与时尚,概念新颖、层次分明,只是拘泥了一些,似乎没有放开,从而影响了欣赏性。同样是“发思古之幽情”,一苇的“民族牺牲”,立意略为失准,底色不足,但他的“文章太守”,系将本土人文与独步千古的理学大师足印与精神自然加以融汇,颇有特色;施晓宇的谒墓,则有着古代士人“披襟岸帻”、怀念先贤、思接千载、抒胸中豪情的气魄。尽管他因着要将这位“使百代以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的伟人的前身后事说个明白,不得不“掉书袋”,引经据典,列举史家四要素时,颇见学者式的严谨,而且林林总总也还串得起来,却难免堆砌和叨絮之嫌,特别是以这样的篇幅,说的又是这样一个被反反复复说着的话题。
黄哲真则是直接去说,没有站在大明宫的遗址上或西安城头,也没有不必要的介绍和“导读”式的前奏。当然,玄武门之变这个话题,也是一千多年来被叨个没完的,有意思的是,同时却又是一个“迷”,他便去“撩开迷雾”,够胆!虽然句句有据、谨严到连细节都加以考据,决非“戏说”,但却不是史籍今译,而是有分析、有立论,同时又张弛有度且带有说书味儿,可读性强。而且,至少在“戎狄对朝政的影响作用”、李渊的态度等方面,有着自己较为独到的见地。由此,在细述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以及前因后果的时候,为我们描画出一个立体的、鲜活的、既有雄才大略和强大的人格力量,又有弱点与并不太正大光明一面的李世民的形象,真实而生动感人,既令人敬佩,又不无遗憾,整个情节可谓一波三折,结构合理、节奏清晰、语言庄谐相映,表现手法并不落套。总而言之,第四期这一辑,是高雅文化的一个示范性聚合与演示,是对当下充斥许多领域的快餐式浅薄、无聊甚至低俗文化的一次反击,是在孤单寂寞的文学花园中的几声清亮的莺啼,令人欣慰与振奋。
无独有偶。就在散文写作、尤其是高品味的散文创作,屡屡为文体、格式和表现手段所困扰、所制约而使得作家们难以一抒胸臆、一展情怀的时候,肖复兴以笔为弦、以乐坛大师们的成长和人生际遇为谱、以熔铸在音符中的人类大爱为脉,弹奏出《一万种夜莺》,温婉、柔美,起伏自然而顺畅,水到渠成时会凛然起波涛,哗啦———并且,在高潮处疾如风、骤如雨,博大、广袤,附以嘈嘈切切、叮叮咚咚,如泣如诉之后,余音穿透你的心灵、涤荡你的灵魂……在小说中,时不时掺进散文式笔调者,比比皆是,如大段的抒情和景物描写等,而反过来,用小说手法写散文,则少见,而且少获成功者。肖复兴则不然。这篇可以称之为“小说体散文”的力作,截取大师们成长过程的几个片段,有的是人生中大转折关头、有的是之前不为人注意或鲜为人知的小事、有的则是“遇到贵人”的惊喜,加以描述和加工,尤其注重心理描写和细节刻划,娓娓道来,形象鲜明而生动、情节丰富而感人,无论是性格冲突还是时代特征以及“社会容量”,都符合小说特点,若将其当成小说,也颇为精彩,由此,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交叉文体创作的范例,难能可贵。同样,前面提到的《哑爷》,虽然与之不可同日而语,却也略见此风。
就在编者欢迎真诚的、具有真知灼见的、哪怕“不成体系”的文学批评时,批评家却成体系地登台“注视”,尤其是陈仲义的本土(本省)“前沿诗歌链”。相信这是他作为著名诗评家长期“作业”而编串起来的亮闪闪的长链中的几颗明珠。有趣的是,除了生动而不枯燥的论述、剖析,别开生面的评判外,前述的羽之野读《葬花词》的那种将个人感悟融入、在理性的评析之余加以咏叹的文风,与这条“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加上傅翔那种全景式、俯瞰式的,对作品、作家队伍的褒贬,尤其是尖锐的、略不留情的批评甚至鞭挞,对文学现象杂文式的枪炮齐鸣,以及何况看“本土”、绍坚叩问“怎么啦?”等等,相信读者会跟着评论家的眼光而有所“发现”。
掩卷之际,我们期待着“这只手”不断排进去的赏心悦目的文字。
【责任编辑 泓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