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晓红
走在刚刚被雨水浸润过的河床上,那感觉是奇妙的。一度的干旱留下的龟裂刻痕依然存在,但裂缝的罅隙已然柔和许多,它们只是微微张着嘴巴,柔软而湿润,随时要闭合的样子。我的脚在这弹性的河床上不断地陷落,又不断地拔出,像初学弹琴的人,笨拙的把琴键按下去,提起的手指总是欠灵活的慢收了半拍。
在这样惬意地行走中,我蓦然站住。在我面前,躺着一条草绿色小蛇的完整尸身。它的眼睛凹陷,皮囊干瘪,下半截有连续三个柔软的弧度,象征着它曾经的灵巧柔韧。没有风,但我的耳边却霍然响起呜呜风鸣,四面楚歌,八面埋伏,我的心突出重围,倾轧在山野之间。小蛇的尸身了无生气,它从此与鲜活的山野隔离,它成了一个恰当的引子,拨开记忆的草丛,倏忽一下,那些个存活在记忆里的或野性或温情的小蛇滑掠而过。
那是一条和我做过朋友的小蛇。
我偶然发现了它,在一个半明半暗临沟而建的地坑庄子里。它最多有十厘米长,刚刚从大门套子的土墙缝隙里游走出来,褐色的身体,但头顶却有一点菱形金红的冠。我们俩同时怔住,我兴许是它见到的第一个异类。它怔怔地伏在地面上,尾巴小心地摆动一下。我也立住不动,察觉到它并不具备攻击力,但却被它头顶金红色的冠惊住,以我9岁大的经验,这点金红只能跟童话中的动物王族联系起来。
它很快从懵懂中清醒过来,迅速扭转方向,像一截柔软的丝绳一样游动,铺了浮土的路面上留下隐约的波纹。它消失在土墙下面的缝隙里,悄无声息的,似乎我们的邂逅仅仅是因为我在阳光下晃了眼,一个愣怔,路面又是白光光一片。我蹲下来,仔细察看它留在地面上的痕迹,像颤动的手指尖轻轻抹了过去,时有时无。我眼前晃动着那一点金红,心神渐渐惶惑。童话里那一个个戴了王冠的王子和公主逐一蹦了出来。一闪,他们显了原形,头顶有区别于同类的标志;又一闪,他们穿了精致的衣裳,变成面孔俊美的王子和公主。
我走到门套子里,在那个墙缝子前趴下,下巴贴了地面,但眼睛的高度还不足以看到缝隙里的光景。我侧了头,耳朵贴了地面,蓦然看见三个小小的亮点,中间那一点光亮尤为凝聚,象一块菱形的火炭。我们都匍匐在地面上,默默对视了很长时间。它是蛇的孩子,我是人的孩子,我和它,对彼此都是未知的世界,没有恐惧,只有探究和好奇。以后,我几乎每天都爬到那里看看,那里似乎是小蛇的家,有好几次,我都在同一个地方看到它。有时,我们又在半道上碰见了,它依然对我保持了戒心,但却不惊慌,只是悠悠然掉转了头,游走的姿态和缓从容。
我一直相信我和它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这种默契不为外人所知。我在父母和伙伴面前三缄其口,它也小心地瞒过了它的母亲。我对它是有所期待的,一切期待都集结在它头顶的冠上,我确信有一天它会发出人声,告诉我很多人类不知道的秘密。但是,事情总不像童话中描摹的那样完美,在现实中,人和动物之间的友情最后往往演绎成令人伤感的悲剧。对悲剧的概念,我那时就有了。我一直记得幼时随父母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影片中的莫愁女最后用竹筒拧下眼球,作为给爱人疗病的药引,然后她投水而死。我当时不能流畅的呼吸,一系列的悲情完全超越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当我指望着天助的时候,两个耀眼的大字赫然打到布幕上,“剧终”。跟刀子一样,直捅到我心里去,那种要命的痛楚再也不能复原。而我跟那条小蛇的友情,就是莫愁女盛放在碗里的两颗血淋淋的眼球,永远不可能有眼皮来遮掩,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
后来,我去父亲那里上学。假期里再见到它的时候,它在我哥哥的铁锨底下已经成了两截,它已经长大了,还是褐色的身子,头顶一点金红。我惊诧地呆立在那里,无从表述内心的感觉,是怕,还是痛。一群孩子呼啸着追随在哥哥身后,他们用棍子挑着它的身体,一截扔到门前的沟里,一截撂到坡上的草洼里。我把被扔到沟底和草洼的它的两段身子找到,它看上去瘪瘪的,皮肤因为失血而松弛,头顶的冠失色了,仍是金红,却没了光亮的神采。我不敢用手摸它,用树枝夹着,把两段身子对在一起。大人说过,蛇的身体被铲断一定要分别扔在不同的地方,否则会有一种叫蛇舅舅的小动物来把它们接在一起,蛇就会复活。
我的确是把两段身子接在一起了。但我却不知道它是否复活了。我坐在沟边的一棵树底下,风把树叶和沟底的草棵子吹的索落索落响,像是一条大蛇游走的声音。我的悲伤很快被恐惧替代,我想起它头顶那点金红的冠,以及那顶冠延伸出来的童话和神性。杀死它的人是我的哥哥,我深爱的亲人,他会因此遭到报应吗?我飞快地顺着小路滑到沟底去,去看被我接在一起的蛇,它比刚才更蔫瘪了,对接的地方松松地摊放着,没有一点点生命的迹象。它怎样才能活过来呢?如果我无法挽救它,“蛇舅舅”也没有找到它,那么,神性的报应就会降临在我的哥哥身上吗?我开始哭泣,并且跟其他孩子一样,本能的在抽噎中断断续续呼唤着“妈———妈———”
穿沟风向来爽利,一旦风过必然制造些动静出来的。这些动静非常可观,草棵子哗得歪向这边,风碰到沟崖上又折转身吹过来,草棵子哗得又歪向那边。半崖上的树斜生着,树叶个个命悬一线,一不小心,就被吹下几片叶子来,绿葱葱的,无奈的落下来。我哭累了,站起来,身边一阵异样的响动,一条大蛇隐约闪了一下灰褐的身子,没入草中不见了。我瞥一眼脚下,它的身子依然软耷耷地摊放着,我激灵一下拔腿就跑。
多年来我一直在回想,那条从我身边游过的蛇,是它的母亲?是它的魂魄?是传说中的“蛇舅舅”?还是恰巧路过?可是,那条小蛇却就此永存了,它细小的身子在我骨节和血液里游走,姿态柔和顽皮。当我贴近土地的时候,它就打着呵欠醒过来了,它轻巧的尾巴触痒了我每一根神经,让我的感官清晰锐利无比,我匍匐在大地上,四处倾听生命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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