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权彬
一、高智商者的用武之地
虽然是邻居,住处只相差几座平房,还是同龄人,我跟她却很少打交道,真正接触的,印象中只有两次半。
5岁那年生日,我乐滋滋地享用着一个鸡蛋,既想一口吞下,又舍不得吃完。在那极度贫困的上世纪60年代,三餐尚且难顾,谈何吃好?为了这个鸡蛋,我提前向母亲提出要求,全心全意盼望、嘴馋了好几天,生日当天,一大早便起床,急不可耐地跑到灶间从锅里捞起。飘散的蛋香让我沉醉,也吸引了她,让将去干活的她停了脚步。“那些黄黄的是屎,不能吃!”驻足一会儿后,她指着蛋黄,用惊颤、恐怖的声音说。见我不相信,她又呲牙咧齿地尖叫:“不然,怎么还有一种很浓的味道?这人敢吃屎,真傻!”我怕让人指为憨傻,赶快把手中的鸡蛋丢掉。身旁的大公鸡快捷地把鸡蛋叼起,她慢了半拍,赶紧追打大公鸡,终于抢回了一部分,扫了扫沙土吞下了。我反应过来后已经来不及了,从此恨死了她,不愿与她讲话。
第二次与她接触是在约莫15年之后了。“文革”结束后,国家恢复了高考,我误打误撞,竟被一所高校录取,算是“睛瞑(瞎眼)鸡啄到一尾虫”。过了春节,一天早上,我们在村路相遇,她用无限羡慕的口气说:“命运不错啊,以后可以三餐吃大米了。”那时,经济尚未复苏,家乡人多地少,水利条件又极差,无法种植水稻,村人饱受饥饿折磨,每天只能用稀拉的地瓜糊果腹,吃大米被视为神仙过的日子,人生顶级的享受。我从小寡言少语,经常十天八天讲不了两句话,也受男女授受不亲影响,没有接她的话茬,而且鸡蛋被骗一事还记忆犹新,心理上对她有排斥,对她显得冷淡了。“了不起了?还没出门便端架子?”她不无讥讽地说,但随后又阴转晴:“开玩笑的,不要介意”。应该说,她的智商是不错的,至少比我高,骗走鸡蛋一事可见一斑,如果有机会让她读书,我能上大学,她应该也不在话下,“吃大米”应该有她一份,我一直这样认为。其实,她也读过书,虽然成绩十分优秀,但为了顶一个劳力使用,两年后便辍学了。家乡穷且重男轻女,在那个年代,可以说,女孩们尚未出生,未来便被注定了,只能当农妇,一辈子与农活和灶台打交道,她当然无法例外。但是,从神色可以看出,未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她是不服气的,至少,与我比较,她内心很不甘,认为我行她也可以。
转眼又是一个15年。“太贪心了,为了多讨一些小海,竟然不顾生命,正是大涨潮的时候,却不懂得见好就收。”她父亲碰到我时念叨着。老人没有眼泪,也没有撕心裂肺的声调,有的只是些许严厉,好像在指责她干了一件错事,这种指责过去是常有的,在她小的时候。我终于知道,她已经走了,被大海吞噬了,为了多挖一些海贝,竟忽略了潮水的凶猛。自从嫁往海边后,她把大海作为一家生存的依托。但是,千百次得手之后,终于碰到了一次失误。因为不是直接与她对话,只是谈到了她,所以此次只能算半次接触。
“贪心啊———不该。”她老父亲经常这样长叹,枯干的眼里空空洞洞,眼珠子也不转动,对着天空,对着远方,忧伤中似乎还夹杂着恨意。
“忙生忙死,为了肚皮。”骗鸡蛋、盼大米、挖海贝,都是为了同一目的———糊口,她就这样走完了一生。
二、美女的命运
美,如果生错了地方,往往成了累赘。
从小,厝边婶姆便替她担忧:
“尖脚幼手,不是挑粪犁田的料,以后怎么生活呢?”
“不会干活,经不起风吹雨淋,阿娘一般,谁愿娶她!”
“美又不能吃,有什么用?”
“谁碰到谁倒霉,娶她只能服侍她、养活她,一辈子当牛做马。”
不是干活的料,家里只好让她读书,能读多少算多少。她的头脑也不笨,竟然读到了高中,这在当地同龄女孩中不说绝无仅有,也算凤毛麟角,代价是不能为家庭分忧,不但不能尽早拿到一份聘礼,还无法多挣工分多干家务。家里超乎寻常的付出,只盼她有个好归宿,有个好回报。
甜招苍蝇腥招猫,令人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他是她所读中学的教师,虽然年纪并不大,但已成家,无法娶她。
越闹越不体面,家里所能做的便是尽快把她嫁掉。这是一个早婚区,合适的农家子弟都已有主,与吃皇粮搭边的家庭虽不全是随风入俗,却无法接受她的名誉,曾经考虑过的匹配发生了逆转,她成了难题。但是,都说没有嫁不了的主,媒婆还是有办法的,终于沙里淘金,为她物色了人选,虽然条件一般,智力和长相与要求有差距,但为人实在,不存侥幸心不走夭寿步,基本可以一起过本分日子,她认了。
令她无法接受的是,他的父亲是个牵猪哥的,即养一头公猪,到四乡五里为母猪配种,以此收取费用养家糊口,生意还凑合,一家老小就是依靠这个过活长大。知道这事后,她好难受,心口象堵着什么似的,但为时已晚,已经拿了人家聘金,推掉总有很多麻烦,再说,掂量自己的处境,想再找到双方彼此都满意的,已经很难了,而且,越拖下去对自己越不利,如果听到风言冷语,说不定牵猪哥家的,也要再考虑考虑,斟酌斟酌。
有人安慰有人说服:正因为老爸是牵猪哥的,儿子的婚事才耽搁了,找一个跑一个,一直没着落,这才有可能轮到她,等着她似的。姻缘前定,老天早有安排。
她哭了一晚又一晚,把夭寿媒婆咒了一遍又一遍,最终还是嫁了。
自此后,20年多来,我没再见过她,都说她很少回娘家。
却听说,她的女儿长得像她一样水灵,正在电影学院表演系深造,为了栽培孩子,她耗费了太多的心血。
三、母亲的代价
分娩前她下愿,如果生男孩,她将做到三件事:烧“大金”、喝泔水、每年除夕不吃饭。
此前她已生了好几个女儿,但像周围的人一样,她认为只有“男丁”才能算“个”,才能延续家族的香火,女儿长大后总要出嫁,终归是别人的,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而此时她已40多岁,不能不着急啊,如果男丁再不出现,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所以,在她内心里,别说三件事,如果能够生男孩,就是三十件、三百件,就是让她当牛做马,她也乐意。
老天果然有眼,遂了她的心愿。而她也是重诺言的人,尽管穷得叮当响,但她认为天公伯就在头壳顶,欺骗不得,必须说到做到。烧大金开支大,必须杀猪宰羊,三牲五果皆备,烛炮酒菜齐全,但她还是侵租借债,好好地答谢了天公伯,并让堂亲们痛快地吃喝一场。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全家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三餐并做两餐吃,以稀拉的地瓜糊果腹,勒紧腰带起早摸黑拼命地干活,但她心里高兴。
她固执地认为,天道有衡,“得”便是侵占,对他人而言,是一种“失”,因此,必须“赎罪”,必须吃点亏,如此,“福”才会长久,得好处而不付出,有违天道,所以,她承诺要用喝泔水、除夕不吃饭来惩罚自己,以平衡生子之“得”之“福”,也保佑儿子平安成长。孩子出生后,一见是男丁,她便催促旁人去舀泔水,遗憾的是,那人不会变通,不懂得只弄一点抵数,情急之下“阔气”地舀了一大碗,她也没有灵活掌握,二话没说,一口气把整碗泔水喝个彻底干净,从此落下了病根,月内风困扰了一生,但她无怨无悔。
过年是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除夕饭是一年中最好的一餐,但于她而言,却是例外的。她固守自己的承诺,一定要饿着肚子过年,谁也无法说服她,任何理由都不能动摇她的决心,一直坚持了五十多年,不打折扣,直到生命结束。
她与世纪同龄,上世纪90年代的一个除夕,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天气寒冷,家人要她多少喝点汤暖和身体,并反复劝说:为一句话坚守了半个多世纪,对得起天公伯了,而且,这句话,没有人要她说,实行不实行也没人计较,一切全在于她自愿,随她主观意念而定,跟任何人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不吃不喝除了伤及自己身体外,对谁也没有丝毫好处,何必呢?但是,谁也无法改变她的主意。并且,自这个除夕后,她开始拒绝进食,无论怎么说,无论什么理由,无论由什么人出面,都被她挡住了。她说,这一段来,她经常梦见阴曹地府,阎王爷说,最近村里有人要倒下,至于这人是谁,还没最后判定。为了减少村子的损失,她愿意前去充数,芥菜从头折,她在村里年岁最大,不去谁去?能为大家减去灾祸,她乐意,也应该,在世间活了这么久,也该走了,没什么可惜的,更何况是为了乡亲。几天后,她在饥饿中安详地离开人间。
她就是这样迷信固执、重男轻女,而又善良朴实、一诺千金,富有自我牺牲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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