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国春秋

黄文山

上

闽越之地自来多事。这里冈峦起伏、河流纵横、森林密布、道路难行，西边是连绵千里的武夷山脉，东面则是浩淼无垠的大海。秦末，闽越人首领驺无诸率部众参加了反秦的起义，后来又因佐汉击楚有功而被封为闽越王，建都于东冶（今福州），时为公元前202年。

汉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闽越国国王驺郢因边界纠纷出兵进攻毗邻的南越国（建都番禺，今广州），南越国王赵胡遵守汉朝天子的约定，不敢擅自派兵反击，只是派遣使者上书驰报汉武帝。汉武帝为显示天子威严，下令出动大军南下援助南越。汉武帝调动了两支军队，一支由大行（主管少数民族事务的长官）王恢带领从豫章郡（今南昌）出发，另一支由大农令（农业部长）韩安国率领从会稽郡（今绍兴）出发。两支军队从北、西两面同时向闽越国发起进攻。

听说汉军南下的消息，闽越国国王驺郢派兵据守仙霞岭，准备抗击汉军。驺郢的弟弟余善一向对汉持抗拒的态度，但却反对对南越国使用武力，他对驺郢狂暴和荒悖的举动尤其不满，这时认为机会到了，秘密召集丞相和王族要人商议，决定杀掉驺郢，向汉天子认错，以保全国家。大家都认为这个主意好。于是余善乘驺郢不备，用藏在衣袍中的短矛刺杀了他，并派使者将人头送给了大行王恢。

王恢高兴地说：“我奉命前来讨伐闽越，目的就是要诛杀叛贼驺郢的，现在他的人头已经送来了，而且还不费我们一兵一卒，真是太好了！”于是停止进军，将这一消息通知了大农令韩安国。同时又派专使飞驰长安，将闽越王驺郢的人头呈献给汉武帝。汉武帝立即下诏撤回这两支远征军，考虑到闽越政权的稳定，于是又册封驺无诸的孙子驺丑为越繇王，继承闽越王位。

然而余善自刺杀驺郢之后，威名大振。他瞧不起懦弱无能的越繇王，一心想让闽越自强自立，最终脱离汉朝统治。闽越贤能纷纷聚拢在余善的身旁，朝野上下要余善当闽越王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此时老迈昏庸的越繇王驺丑根本控制不住闽越国的局面。汉武帝接到越繇王的紧急奏报后，左思右量，觉得为了一个余善再兴师动众不值得，就想了个自以为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再册封余善为东越王，让两王同城居住，互相牵制，共同管理闽越国。

此后二十五年间，闽越一直是两王并立的局面。越繇王虽身居王城，但他的号令始终达不到百里之远。而王城之外，余善的势力却越来越大，他已成为闽越实际的统治者。他巡视八闽，每到一地必登高筑台。及至闽越国灭亡后，高耸的越王台依然在描绘着一只只不甘屈服的身影。余善还大力兴修道路、发展生产、训练军队，使国力大大增强。倘不是他藐视汉天子的威仪，而且还低估了汉军的作战能力，作出一些让今人觉得是近乎玩火的草率举动，也许闽越的历史还会重写。

其实，汉武帝对远在边陲的两越之地始终耿耿于怀，在他心中，这两越就好比是伸出被窝之外怎么也捂不暖的两只脚，好歹要它们老实归位。但因北方与匈奴的战事正紧，一时腾不出力量，所以只能多用怀柔政策。直到汉军在卫青、霍去病率领下直捣单于王庭，彻底击败了匈奴，北方边境暂时安宁，汉武帝才决心下手解决两越的割据势力。机会终于等来了。公元前113年，汉武帝利用南越王赵兴年少即位，国内政局不稳的时机，强迫南越国取消独立，撤除边界上的所有关卡，改行汉朝法律，一切比照内地诸侯王规制。南越国丞相吕嘉因不满汉统治而发动政变，率兵攻杀了一心想归附汉朝的赵兴和他的母亲王太后。汉武帝迅速作出反应，出动五路大军南下，分进合击，很快就包围了番禺城。经过一番激战，汉军攻破城池，吕嘉逃往大海，途中被汉军擒获。

吕嘉发动政变之初，东越王余善曾向汉武帝上书，自愿请求派八千精兵随楼船将军杨仆攻打吕嘉。闽越军队也确实到达了广东揭阳，但不知为什么却停止了继续前进，以致汉军攻破了番禺城，余善的军队却还没有到达。这简直就是对汉天子权信的一种藐视，汉武帝不禁勃然大怒。军旅不前，余善自辩是因为海上风浪太大，理由自然不能成立。而中间他还派使者到南越观望消息，这大概可以看出他首鼠两端的心理。或许，出兵更是余善为保全自己国土的一个借口，因为那样，便可避免汉军假道灭虢的故事。实际上，在剿灭南越之后，杨仆就曾上书汉武帝，请允许他乘胜进军闽越。只是汉武帝考虑士兵南下远征多日，已经十分疲劳，没有批准。但又下令各路军队集中到大庾岭休整待命。当余善听说了杨仆上书的内容，又发现大批汉军在边境集结，这些都验证了当初自己的判断，于是决心反叛。余善对汉王朝一直怀有戒心，这从他在闽北要道上先后建造七座军事坚城，便可看出他拒汉的意图。

不过，让后人难以理解的是，面对强大的汉王朝，弱小的闽越竟采取了以攻为守的方略。余善先发兵切断汉朝通往东南的通道，又封大将驺力为“吞汉将军”，向江西方向发起突然进攻，一连杀死汉军的三个校尉。余善为这一连串小小的胜利而陶醉，随即自称武帝。余善的挑衅大大刺激了汉武帝，装备精良的汉军大举扑向闽越。陆路，楼船将军杨仆从武林（今杭州）、中尉王温舒从梅岭（今梅州）出兵，由北面和西面发起进攻；海路，横海将军韩说从句章（今宁波）率军乘海船出发，兵锋直指闽越王城东冶。

在汉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闽越军队土崩瓦解。七座坚城根本挡不住滚滚而来的虎狼之师，相继失陷。余善狼狈逃回东冶，被越繇王驺居股和建成侯驺敖合谋杀害。

驺余善，一个敢于向汉武帝叫板的闽国人。二十五年的隐忍不发，二十五年的韬光养晦，二十五年的厉兵秣马，就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天的振臂一呼，为了这一天的扬眉吐气，为了这一天的挺直腰杆。不管历史怎么评说，驺余善终是一个为了闽越族的自由和独立，将热血洒在八闽大地上的英勇斗士。

余善一死，闽越国举国投降了。但闽越的投降难以平息汉武帝心中的那口恶气。盛怒之下，汉武帝下令将闽越国军民强制迁往江淮一带。闽越的历史因此空白了八十六年。但闽地并没有因这一场劫难而成为一片荒芜，到东汉末年，由于中原战乱频仍，而闽地相对平静，随着人口不断增长，除东冶外，又相继出现了如侯官（今闽侯）、建安（今建瓯）、建平（今建阳）、南平等重要城镇。

公元196年，孙策南下渡江略地，会嵇太守王朗举兵与孙策作战，兵败，浮海至东冶。侯官长商升为王朗起兵。孙策派大将韩晏、贺齐进军讨伐，贺齐攻破冶城，斩杀颇众。闽地新的一页历史又是在腥风血雨中起篇。此后，孙权先后四次发兵入闽，经过数十年的战争，闽地渐渐被孙吴征服，成为吴国巩固的后方。

孙吴入闽，鼓励北方百姓从会嵇随吴军南下。两晋时代，人口南迁更多。《九国志》记载：“永嘉二年（公元308年），中州板荡，衣冠始入闽者八族：林、黄、陈、郑、詹、邱、何、胡也。”历史上称“衣冠南渡”。

唐末各地农民起义爆发，群雄并起。寿州人王绪也聚众万人，自称将军，不久，攻占了光州。光州人王潮、王审之兄弟投奔王绪，受到重用。王潮被任命为军正，负责管理经费、粮食和训练士兵的工作。由于受到军阀秦宗权的欺压，王绪无法在光州立足，带着军队和随军家属数万人一路辗转来到福建。王绪为人心胸狭窄、性情多疑，刻薄不仁且滥杀无辜，一路杀戮不止，弄得部队人人自危。行至南安时，前锋将士们忍无可忍，寻机伏击了王绪。大家公推王潮为军队统帅。王潮再三推让，被士兵捆绑在一旁的王绪看到这情形叹息道：“这小子在我掌心的时候没有将他杀掉，难道不是天意吗？”王潮率军先后攻占了泉州和福州，唐朝廷任命王潮为福建观察史。不久，唐以福州为威武军，拜王潮为节度使。四年后王潮病死，王审之代立。唐亡，梁太祖加拜审之中书令封闽王。一个外来的王氏王朝就兹建立。

下

得益于兄长王潮，更得益于中原战事未定，王审之做了近三十年的太平国王。

应该说王审之在位期间，还是比较勤勉和节俭的。他采取“保境息民”的政策，宽刑薄赋，注重发展生产，所以，在他执政时期闽地出现了“时和年丰，家给人足”的景象。他为人谦和，礼遇下士，为了巩固政权，大量延揽唐流亡人才为其辅佐，如以翁承赞为相，徐夤掌书记，陈峤为大从事，黄滔任节度使等，于是中原人士相率来附，在当时便有十八姓从王之说。翁承赞是福清人，在唐昭宗时曾作为朝廷使节奉命来福州册封王审之为琅琊王，得到王审之的赏识。唐亡后，翁承赞寻机归附王审之，被拜为相。莆田人徐夤当秘书长（掌书记），黄滔为节度使。

为了安置这大批士族，并提供生活方便，王审之于公元901年营建了罗城，城内专门规划了“三坊七巷”，作为官员和士族的高级住宅区。王审之采用翁承赞的建议，开设四门学，使教育事业越出门阀子弟而推广到民间。他还开辟海港，招徕海外商贾，以通有无。这些，都使偏处海隅的闽地文化教育和经济得到较快的发展。但王审之笃信佛教，不惜耗费大量财力，在境内增建佛寺多达267座；晚年则更沉迷于佛事活动，对国事、家事都毫无兴趣。朝中一些善于钻营的大臣已经将目光钉牢在王子们身上。而他的几个儿子却各行其是，结党营私、互相敌视，王审之对此却几不闻问。这位以性情宽厚著称的闽王决计没有想到，在他身后，在他的子孙间会斗得你死我活，只用了不到二十四年便将闽国江山生生埋葬。

王审之死后，大儿子王延翰继位，称留后。第二年（公元926年）3月，朝廷正式任命他为威武军节度使，5月又加封他为同平章事。但王延翰并不满足，10月自称大闽国王，修建宫殿、广选民女充实后宫，一下露出骄淫的本色，闽国大乱之象昭显。这时，他的弟弟延钧做泉州刺史，而父亲的养子延禀为建州刺史。延翰对自家兄弟一向很不友好，上台后，更是颐指气使，要他们提供美女、财物。这就给延禀和延钧提供了起兵的根据。当年12月，延禀和延钧合兵袭击福州。延禀亲率精兵百人，直入王宫，捉住延翰和王后崔氏，制造了一个夫妻俩合谋杀害王审之的罪名，将他们押往紫宸门外斩首。王延翰仅仅当了两个月的闽王便命丧黄泉。

王延钧顺理成章当上威武军留后。翌年春正月，王延禀回建州，王延钧为他送行。分手时，延禀留下一句话：“好好守护先人的基业，可不要劳烦我再来。”延钧虽然诺诺致谢，但脸色却变了。两人从此种下了仇恨的祸根。

第二年，王延钧正式当上了闽王。这位闽王登基后似乎忘记了义兄延禀的警诫，根本不理朝政，对佛事却比他父亲还上劲，竟一口气引渡百姓两万人当和尚。

四年之后，王延禀果然又率兵前来。但这次，他上了延钧手下大将王仁达假投降的当，兵败被俘。延钧见到他时不禁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大哥，对不起了，果然劳烦你又来了一趟。”

闽王延钧下令在街市上斩了王延禀。延禀的两个儿子逃往吴越避难，延钧让他的弟弟延政当建州刺史。

王延钧不仅大兴佛事，还喜好神仙之术和鬼神之说，于是道士、巫者纷纷登门求见，道士陈守元对他说，如果他接受道术，可以当六十年天子。王延钧听了非常高兴，特地为自己取了个道名“玄锡”。

忘乎所以的王延钧居然向朝廷上表说，要求当吴越王和尚书令，没有得到答复，他便宣布自己当大闽国皇帝，并改名为王？。王？以为有巫术庇佑，他的江山便可以万年永固，于是极尽奢侈暴虐，大修皇家宫殿，搜括民间财产，还任意杀死了许多无辜的朝臣，国中人人自危，百姓更是怨声载道。而延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迫不及待朝他下手的竟是自己的儿子继鹏，他指使京都卫戍司令派兵杀死了父亲。王延钧实际上只当了八年闽主。

王继鹏随即登基，并改名为昶。继鹏与他父亲一样对道士陈守元百般信任，赐号“天师”，国中大小事均和他商议。陈守元因此门庭若市。听信陈守元的话，王继鹏竟然在宫中建起三清殿，用数千斤黄铜铸宝皇大帝，整日焚香祈祷。王继鹏犯了与他父亲一样的错误，即以为靠了巫术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位闽王有个坏嗜好，喜欢长夜痛饮，还强迫群臣陪酒，醉了就让左右寻找别人的过错，稍不满意就杀掉。他的两位叔叔王延武和王延望有才气，巫人林兴假托鬼神的话诬陷两人谋反，闽王问也不问，就派人杀了他们全家。另一位叔叔王延羲吓得装疯来躲避灾祸。三年后，皇家禁卫军两位将军朱文进和连重遇率兵造反，拥立王延羲为新闽王。新闽王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人追杀了王继鹏。

王延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平白得了个王位，不是好好珍惜，而是开始利用权力报复过去的仇怨。他弟弟建州刺史王延政多次写信劝谏他。王延羲勃然大怒，回信辱骂延政，还派亲信到建州监视他。兄弟间终于爆发了激战。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消耗了双方大量的军力和财力。建州和福州五百里间都成了战场，到处是遗弃的刀剑弓矢，战死者的尸骨更是散落如同密草一样。经过上百场血战，双方互有胜负，谁也消灭不了谁。

三年后，王延政在建州称帝，国号大殷，彻底与王延羲的闽国决裂。殷说是一个国家，其实就只有一个州五个县。有次王延政宴请宾客，席间唱戏，伶人借机开玩笑唱道：“只闻有泗州和尚，不见有五县天子。”但国狭人稀的殷，依然将与闽的战争摆在国事的第一位。沉重的税赋压得老百姓喘不过气来。殷的吏部尚书潘承佑上书力陈停止兄弟之间的战伐，减轻百姓的税赋。王延政大怒，消除潘承佑的官职，勒令回家。

因为战争，闽国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资用供应不上，王延羲和国计使陈匡范商议，增加商人数倍捐税。陈匡范死后，黄绍颇继任国计使，他想出的是卖官的主意，以州县人口多少来制定官位的价钱。王延羲的女儿出嫁时，他将送贺仪的名簿调来查阅，发现朝中有十二位大臣没去道贺，立即在朝堂上杖打他们，直到他们交出钱来。泉州刺史余廷英犯了事，王延羲要将他交官查办。余廷英赶紧献出买宴钱一万缗，王延羲高兴地收下了，又问：“宴是可以买了，但皇后的礼物在哪里？” 余廷英又献出许多财宝，回到泉州继续当官。王延羲娶了金吾使尚保殷的女儿为妃子。王延羲非常宠爱这位妃子，对她言听计从，她想杀谁就杀谁。

王延羲登基后的倒行逆施，引起朝臣的极度惊慌和恐惧。曾经拥戴他登上皇位的近卫军将领朱文进和连重遇更感到深深的不安，他们派部将钱达杀了他。朱文进自己当了闽王。他向后晋自称藩属，并杀掉王氏宗族五十多人。于是，王延政再度起兵，进攻福州。朱文进的部属林仁翰杀死连重遇和朱文进，迎接殷军入城。在得到福州后王延政恢复国名为闽。这时，南唐军队借闽国内乱之机兴兵讨伐，王延政派侄子王继昌镇守福州，自己亲率大军到建州抗击南唐军队。两军正在闽北隔崇溪对峙，而福州却又发生了兵变。兵变首领李仁达杀死了王继昌，并立雪峰寺和尚卓岩明为皇帝，不久，又教军士刺杀了卓岩明。李仁达呈奉表章向南唐称藩，被任命为威武节度使。失去福州大片土地，建州益显孤单。于是南唐军队大举进攻建州。建州很快被攻克，王延政投降。至此闽国灭亡。

然而，福建的内乱还没有完全结束。不久，李仁达宣布脱离南唐政权，奉表称藩于后晋。南唐自然不肯罢休，几路大军一路南下，会集于福州城下。眼看城池将破，李仁达又奉表向吴越求救。吴越军队从海上和陆路，日夜兼程赶往福州，与南唐军队在福州城外展开激战，尤以北郊一战最为惨烈，两军数万人捐躯，“战坂”也因此而得名。在击败南唐军队后，李仁达又与吴越戍将鲍修让发生矛盾，被鲍修让杀死。李仁达一死，福建也一分两半，福州属吴越，建州属南唐。这一局面直到北宋政权建立后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