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霏
摘 要:《奥底浦斯王》和《麦克白》两部戏剧写了相同的文学母题,本文从命运的呈现方式与人对命运的感知方式、人(主体)在悲剧命运中的作用两个角度入手,以二者作对比阐发,以探究人类文明在不同时空条件下对于人的本质、命运以及悲剧的不同看法。
关键词:麦克白;奥底浦斯;悲剧;命运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918(2009)01-0143-02
doi:10.3969/j.issn.1671-5918.2009.01.071本刊网址:www.hbxb.netお
《奥底浦斯王》和《麦克白》是创作于两个不同时代的悲剧,然而二者表现了同一个文学母题:人与命运。奥底浦斯通过神谕知道了杀父娶母的命运,于是远走他乡;麦克白在荒野遇见女巫,得知自己将成为国王,于是弑君篡权。面对命运,一避一迎,态度不同却都免不了悲剧的结局。
《奥底浦斯王》产生时的古希腊仍然笼罩在荷马史诗的原始神话氛围中,苏格拉底倡导的理性精神还未登上历史舞台,处于上升期的古希腊悲剧仍然保持原始、自然的生命力;莎士比亚处于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旧观念在悄悄改变,新旧思想相交杂,悲剧呈现出更加复杂的状态。两千年间从希腊到英国的时空跨越,把两部作品置于悲剧与命运的语境之下比较,既是作者个性与风格差异的反映,更是反映了人类文明在不同时空条件下对于人的本质、命运以及悲剧的不同看法。
一、命运的呈现方式与人对命运的感知方式
命运通常理解为人不能控制的必然性。奥底浦斯和麦克白都在生命的某个阶段得知了自己的命运,从而以该命运为前提,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然而,同被称为命运的两种不可控必然性以不同的方式呈现给剧目中的主人公,体现了两种不同对待命运的态度。下文将从作出命运预示的地点和预言者两个角度对该问题进行探讨。
(一) 得尔斐与荒野
《奥底浦斯王》剧中多次提到神示出自得尔斐。得尔斐在希腊神话中是世界的中心。传说宙斯曾经于相反方向放出两只苍鹰来测量大地,而它们相遇的地点正是德尔斐。阿波罗希望用自己的神谕来指导人们,因而用弓射杀了守护着属于忒弥斯神谕的巨蟒皮同,将圣地取而代之。所以,得尔斐的圣地实际上是“神谕性的”。求得阿波罗的神谕需要进行一系列的宗教仪式并通过女预言者和祭司的中介。得尔斐的阿波罗神庙是祭祀通常举行的地方,空间布局与立柱的设置都给人一种形体大的压迫感,让人产生被压倒的渺小感。人们相信在如此神圣的地点中举行的仪式过程中,阿波罗是一直与他们同在的。
麦克白听到自己命运的地点是在荒野。荒野是文学中经常出现的一意象之一。英格兰岛国上经常有沼泽,上面雾气弥漫,举目四望空无一物,狄更斯的许多小说就常常以阴森的荒野沼泽开关。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中出现的荒原感也是荒野形象的变形之一,身处变幻莫测与异化了的世界中的人们看不到方向,感觉孤单无助,如同身处荒原。与得尔斐的神圣与物质上的巨大形式不同,承处可见的以其漫无边际的虚空把人紧紧包裹,让人迫切地想在明知什么都没有的境遇里抓住些什么。
得尔斐的神谕是人主动向神去求得。处于童年期的人类对于命运有着非同寻常的好奇,他们急于知道即将发生在自己与亲人身上的一切,所以常常通过向神的询问对未来做出预知,以此作为其日后人生选择的参考与标准。反见荒野上的预言,它不是麦克白主动的求取,反而是他在无意中遇见。此时的人已经摆脱了原始宗教观念对思想的束缚,较为成熟的基督教思想及人文主义思想。
(二) 阿波罗与女巫
得尔斐的主人是阿波罗,虽然他并非宙斯正妻所生,但仍位列希腊神话中的十二主神之一,太阳神的地位不可撼动,甚至可以与宙斯媲美,“宙斯和阿波罗才是聪明,能够知道世间万事”。荒野中的预言出自三女巫,她们与荒野中的其它幽灵构成了一幅阴暗、幽昧的画面。据说女巫有着神秘的力量与法术,能够预卜未来、对人实施法术,所以在中世纪女巫象征着邪恶与神秘,是作为异教徒(相对基督教)的存在。从阿波罗与女巫口中说出的命运被蒙上了不同的色彩。
首先,阿波罗位于希腊诸神体系中的正统,他所言说的一切庄严、崇高,需要人们去仰视。从神所出的命运,自然而然地拥有了正统的地位与权势,能够对人形成正的压迫。相反,异教的女巫与光明、崇高格格不入,她们是一切二元对立中与美善相抗衡的力量。女巫口中的命运如果不具有一定的诱惑力是不足以令人信服的。于是,命运悄悄地从神坛上下来,甚至被逼进了见不得人的角落。
其次,神的谕示简单明晰,“他说我命中注定要玷污我母亲的床榻,生出一些使人不忍看的儿女,而且会成为杀死我生身父亲的凶手”。女巫却“用哑谜和有关生死的秘密与麦克白打交道”。她们没有直接预言出麦克白当上国王,而是先称呼他为国王,在哑谜与含混不清的语言中,命运披上了一层诱惑的外衣。
于是,虽然命运昭示给奥底浦斯的结局的令人震惊的悲惨,但它仍然笼罩在一圈神圣崇敬的光晕之中。反之,即使麦克白的命运告诉他的是令人艳羡的权力,它始终摆脱不了阴郁暗淡。以上两方面的不同对于命运主体产生了不同的影响。光明中的悲惨激发了奥底浦斯对于它的激烈反抗,而具有诱惑力的权力被包裹在阴暗之中把麦克白不知不觉地拖向了悲剧。在《奥底浦斯王》中,命运本身还是善与正义的,尽管它也许并不以善的内容出现。在《麦克白》之中,命运成为了导致恶的因素之一。
二、人(主体)在悲剧中的作用
从古希腊起,西方文学一直在探讨着关于人与命运的话题:“人必须努力去预见,设计并掌控他的命运。这就是人的宿命;如果人要实现人的价值,就不可避免地要斗争。当然,经常令悲剧家感兴趣的问题是斗争是怎样被接受的,以及主人公对自己、对命运的态度又是怎样。”奥底浦斯与麦克白二人的悲剧中的人,有着不同的特征,起了不同的作用。
(一) 单纯与复杂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曾经对戏剧的时间与情节的长度提出了要求,而后这种要求在古典主义时期被形式化。古希腊时期的戏剧以场面为中心结构,并非像亚氏所说是对行动的模仿,相反,情节大多在戏剧表演之外发生而后再以对话的方式呈现给观众。对于时间与情节的这种处理并非出自于剧作家的本意,乃是古希腊戏剧本身结构与表演方式所限。
于是,《奥底浦斯王》中每一个人都是拥有独立意志的孤立个体,他们的行为只受到自己意志的影响。所有人的行为都是在当时所处的境况下由自己的意志做出决定。比如,牧人没有杀死奥底浦斯是出于自己的善良;奥底浦斯杀死路口的老人及随从源于对当时极为不利的处境的反抗;娶伊奥卡斯特是因为除去人面狮身兽后特拜城的承诺。总而言之,《奥底浦斯王》是一系列单纯的情节最终串连成整体性的相互影响的事件。并且,这些单纯的情节都是排除了其它可能性,在最佳状态下发生的。
戏剧的发展使得其容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莎士比亚“用创作的天才把千差万别的材料构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整体”。各种因素都被考虑到,各种可能性都被设想,人与人(主体与主体)之间开始了交流。情节不再以语言及幕后的方式呈现,而是通过布景与直接的表现,创造出逼真的形象。
首先,人摆脱了孤立状态,自主的理性意志开始受到多方面的影响。人的行为与选择不再以自己的理性为标准。如麦克白迈出第一步并越走越远的过程中他的夫人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与奥底浦斯单纯地与命运反抗不同,麦克白的态度在剧中是不断变化的。例如起初他原本是不想杀人,但是渐渐杀人就变得很普遍,在剧中的转折点麦克白克白说:“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他决定了目前先继续杀人之后才来改悔回头,这使他变得越来越邪恶。
同时,人物不再只有单方面的性格或最突出的性格,人物具有了复杂性。如海涅所说“甚至在柏林,人们也许已经学会识别,善良的麦克白夫人乃是一匹极其凶猛的野兽”。麦克白夫人的形象留下了极大的阐释空间。
(二) 理性的不完善与恶
在剔除了其它因素的影响之后,我们单纯考察命运承受主体的行为,以探求悲剧的成因。
奥底浦斯的错误在于他对理性的过分相信。他的失败如果从逻辑上讲可以归结为两个错误,即推理依据的不确定性和否定的不完全性。前者是说,他的不杀父娶母的推论是建立在其养父母是其亲身父母的基础之上的;后者是说,避免杀父娶母的根本方法在于不结婚。可见,即使号称是最聪明的人,其理性推理的漏洞依然存在,而这些漏洞的来源并非理性的不完全,恰恰是因为人对于理性太过自信,丧失了清醒的头脑去正确运用理性。
理性的不完善可以说错误不在于人本身,而是人固有的缺陷。换个角度说,作为不可控的必然性,命运总是有方法大于人类理性的。
反观麦克白,命运所利用的也是人所固有的弱点——恶。
“罗伯特•潘•沃伦曾深刻地指出所有莎士比亚剧中的反派都是唯理性主义者。”沃伦此处的唯理性指涉的是排除一切情感因素的理性,即超越了伦理的理性,于是这种唯理性主义导致了恶。如果论起《麦克白》中的反派形象,应当说是麦克白夫人而非麦克白本人。麦克白形象的魅力在于其在剧中形象的渐变性以及他在唯理性与情感之间的挣扎。
首先的弱点是权力欲与背叛,麦克白显示出权力欲的潜在危险,剧中带出权力欲可以令人暗昧良心。权力欲是麦克白的致命伤(悲剧性缺陷,tragic flaw),它把麦克白克白彻底抓住了,最后更把他掳去。背叛与权力欲是密不可分的。麦克白克白背叛了他的国王邓肯,后来又背叛了他的朋友班柯;二人皆被麦克白克白刺杀而死。此外,因前任考特爵士背叛国王被处死,麦克白克白得以继承其爵位;后来作为考特爵士的麦克白克白却又背叛国王且把他杀死。
其次是对于罪恶的越陷越深,以至于形成恶性循环。他对自己的行为有着清醒的认识,并没有察觉他的罪的根源,所以这种不彻底的清醒引发了恐惧而非悔恨。抑制恶的唯一方法是善,然而已经行恶的麦克白缺陷再次向善的勇气,深深的罪恶感一直折磨着他,他继续他的罪恶只为对得起以前的罪恶,所以他必须用更大的罪恶来维护以前用罪恶得来的一切,这必然使麦克白克白越来越迷失,越来越疯狂,终成为一个嗜杀成性的疯狂的暴君。
所以,正如海涅所说:“麦克白输给了撒旦的威力,输给了原恶”.
综上所述,《奥底浦斯王》与《麦克白》的对比阐发使我们更明晰地认识到了人类对于命运、悲剧与人在其中的主体作用。索福克勒斯的作品表现了人类在幼年时期对于不可知事物的探讨,并在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单纯性中走向崇高;莎士比亚则在人类更加成熟之后,加深了对事物复杂性的认识,以包容万有的气概精深地提出并探讨了更具复杂性的问题。两部作品在风格与思想观念均不相同,但相同的艺术魅力与永恒的人性主题探讨使得它们成为了人类文学史上不朽的作品,横跨千年而相互辉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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